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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惡人

仔細一看,這十七個——算上被地門鎖鎖住的,總共十八人,他們長得並不完全一樣,隻是一水的瘦如活鬼,一樣的裝束和鐵面具,鐵面具又遮擋住眉眼,隻露出那一點脫瞭形的嘴唇和下巴。別說那些從未見過殷沛的,就連周翡也分不出誰是誰。而方才的十八分之一都逼得霓裳夫人與一眾高手同時出招,這會竟來瞭一窩!

別的不說,反正柳老爺是絕對拿不出來一窩地門鎖瞭。

三年前,周翡仗著同明大師一包藥粉嚇退瞭殷沛,那時周翡已經初步碰到瞭無常破雪刀的“道”,刀法直逼一流高手水平,而相對的,殷沛對敵經驗少地可憐,一身詭異的深厚內力都是搶來的,短時間內很難徹底收歸己用——但即使是這樣,倘若殷沛當時心性堅定一些,單是用那一身霸道的內力,他便能輕易擺平周翡。

今非昔比,如今殷沛那“清暉真人”的名頭在中原武林可謂是風光無兩,恐怕再不會像當年初出茅廬時輕易被嚇跑瞭。方才霓裳夫人等人圍攻那鐵面人,周翡冷眼旁觀,還覺得沒什麼壓力,自己仗著刀好,大概可以與之一戰……可突然來瞭十八個,這個她真戰不瞭。

何況周翡一眼掃過這些鐵面人,心裡忽然有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念頭就跟她辨認霓裳夫人的琴音一樣堅定得毫無道理——她想:萬一他們都不是真正的殷沛怎麼辦?

一個人,豢養這許多危險的傀儡,稍不註意就會引火燒身,那麼他必須得有辦法壓制住他們,要麼憑武力,要麼靠手段,這道理再簡單不過。所以如果這十八個人都不是殷沛本人,他現在已經走到什麼地步瞭?

周翡大略掐算一下,感覺殷沛怕是離飛升不遠瞭。

她一邊小心翼翼地順著柳傢莊院墻的墻根調整著自己的位置,一邊悲涼地覺得“邪不勝正”這四個字純屬扯淡。倘若不摸著良心,也不考慮道義,那麼就事論事而言,邪派武功就是毫無爭議的比所謂“正派”的厲害。普通功法講究經脈、積累、資質、方法、境界,此外還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就這樣,練上個大幾十年,須發皆白時,效果好不好還得看個人造化。

邪派武功卻能讓人一步登天,方才還是個狗見嫌的“魚肉”,搖身一變,立刻就能橫行天下,叫群雄俯首!

倘若將功夫比做人,他們這些名門正派的功夫大概都是“姿色一般,性情惡劣,出身既窮,前途無亮”,還愛答不理,得叫他們這些賤人幾十年如一日地追在身後苦苦求索。人傢邪魔歪道的功夫則好比仙子公主,溫柔小意,從不挑剔你什麼,什麼都願意給你。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李妍那廢物點心小時候聽寨中長輩講故事,講到那些個為瞭武功秘籍而互相爭鬥的事,她總是瞪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不理解,那傻孩子以為武功秘籍都是她平日裡避之唯恐不及的“功課”,為故事裡那些壞胚們竟肯為瞭“用功”而幹壞事震驚瞭好多年。

如今看來,還真是孩子才會發出的感慨。

周翡的手指緩緩摩挲著手中碎遮,感覺柳老爺等人今日自以為是“請君入甕”,鬧不好是要“畫地為牢”。

早在十七八個殷沛同時出現的時候,四方墻角上揮舞著小旗的幾個四十八寨人便不見瞭,想必李晟也隻是礙於什麼人情順路過來幫忙的,那小子倒是精明得很,忙是幫瞭,卻從頭到尾都沒露面,轉眼便把自己摘得幹幹凈凈。

李晟不露面,柳老爺等人卻是要將這出戲唱完的。

鐵面魔何許人也?他殘暴嗜殺、喜怒無常,一點忤逆都能讓他痛下殺手。這回柳傢莊的人竟敢這樣算計他,此事肯定不能善瞭,眼下求饒也來不及瞭。柳老爺縱橫生意場這許多年,深諳人心,知道如今聚在柳傢莊的人雖多,卻好似一群恐慌的牛羊,一旦自己露出一點示弱的意思,牛羊沒瞭“頭領”,必然四散奔逃,那就純粹是給這鐵面魔送菜瞭。

柳老爺掃瞭眼前一圈的鐵面魔,心裡打定主意,依然鎮定自若地說道:“不知哪一位是清暉真人?”

這十八人異口同聲地說道:“柳慧申,你自詡不問江湖事二十年,如今伸手攪混水,這樣大費周章,卻連本座是哪一個都不知道,說出去不笑掉別人大牙嗎?”

這場景詭異至極,換個沒見過世面的站在其中,大約連氣都得忘瞭怎麼喘,柳老爺卻面不改色,又道:“我隻知道清暉真人本領極大,手段極高,本來堪為人傑,卻四處為非作歹。柳某確實不問江湖事,可也見不得多年相交的老朋友日日在仇恨中輾轉,不免不自量力一回,牽瞭這個頭,同真人討個說法。”

那位姓鄒的聽瞭這話,低頭抹瞭一把眼睛,沉默地沖柳老爺拱拱手。

十八個殷沛放聲大笑,每個“哈”字都吐得格外整齊,簡直好像是一個人生出瞭十八張嘴:“就憑你?你是什麼東西?”

柳老爺挺胸抬頭,站成瞭一團器宇軒昂的球,朗聲道:“不才,乃天地間一匹夫。”

十八個鐵面人倏地一靜。

柳老爺無視一圈死氣沉沉的目光,說道:“諸位,當年禍亂頻起,北鬥橫行肆虐,手中握瞭多少怨魂?在下的師門,諸位的師門,多少千百年傳承毀於一旦,可是我等別無辦法,要麼倉皇南下,要麼隱姓埋名,何等憋屈!如今北鬥七人,去之者三,眼看北鬥勢微,黑雲將破,我中原武林之上,卻又要因這等邪魔而人人自危!昨日是活人死人山,今日是柳傢莊,明日又有誰?四大道觀?少林丐幫?還是你蜀中四十八寨?”

周翡聽出來瞭,柳老爺人路頗廣,今天約到這裡來圍剿殷沛的顯然不止明面上這一點人馬,隻是大傢都不傻,來歸來,未必肯為瞭那點人情沖鋒陷陣。武林中人就是這樣,自己孤身在外的時候,路見不平,未必不會拔刀相助,情義之下,未必不肯舍身赴義……但各大門派一湊在一起,“我”變成瞭“我門派”時,一群豪傑就都成瞭斤斤計較的買賣人,你傢看著我傢,我傢看著你傢,誰都不當這個出頭鳥。

柳老爺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一番話說得自己有些鬱鬱難平,他覺得自己像個海邊堆沙子的人,拼命想把散沙匯聚成堡壘,抵擋一波一波的海浪,可盡是徒勞。

“可能刀劍沒有臨到誰頭上,誰也想不到‘道義’二字。”柳老爺苦笑瞭一下,伸手拎起傢仆送上的一把紅纓長槍,說道,“也罷,當年柳某在南邊遇上惡匪,得鄒氏鏢局幾位老英雄拔刀相助,方才有今日,我責無旁貸,諸位自便。”

姓鄒的漢子與他帶來的幾個人二話不說,同柳老爺站到瞭一邊。

霓裳夫人伸手摸瞭摸鬢角,將鬢上插的一朵鮮花摘下來,小心地放在一邊,繼而一揮手,羽衣班的女孩子們紛紛越眾而出,聚在她身邊。

霓裳夫人道:“我們不過是些靠唱小曲為生的歌女伶人,不懂柳兄弟這些大道理,隻是見不得故人之子這樣敗壞先人名聲,小子,我希望你日後不要自稱‘清暉’,你不要臉,你九泉之下的爹還要。我就不信你能日日好眠,不信你傢列祖列宗沒在午夜時分找過你!”

周翡心裡一陣無可名狀的悲涼,霓裳夫人把話說得這樣狠,卻仍是顧忌逝者聲名,不肯當眾點出殷沛真名。

當年一刀一劍、望山飲雪,該是叫人心折的。

到如今,劍剩劍鞘,刀鋒未出,李晟在暗處不肯露面,她遲疑著身在局外,殷沛在泥沼裡自鳴得意。周翡不知道聽瞭這番話,那姓殷的和姓李的作何感想,反正她是有點難過。

十八個鐵面人好似被霓裳夫人的話激怒瞭,同時開口道:“你放屁!”

霓裳夫人嘆瞭口氣,微微抬起頭,看瞭一眼沉沉的夜空,好似在和誰遙遙對視似的,隨後她冷冷說道:“你那養父雖不算什麼惡人,這一輩子卻還真是沒幹過半件好事,看他養大瞭個什麼東西!”

地門鎖一聲巨響,十七個鐵面人同時朝她發難,那被鎖住的人竟也做出同樣的動作,被破不開的地門鎖所限,他離不開原地,那人卻好似魔障瞭似的,不知痛癢地跟其他人一起往前沖,隻聽“嘎吱”一聲,他強行拖拽鐵鎖,一條腿竟被鐵鎖勒斷瞭,扭曲成駭人的形狀,這人卻渾然不覺,拖著斷腿,踉蹌著半跪在地,依然不依不饒地玩命掙紮,脖頸上青筋鼓起老高,已經不像人瞭。

霓裳夫人手上琴弦倏地亮出,羽衣班的女伶們身著艷色衣裙,渾似一朵一朵開在夜色裡的花,與可怖的鐵面人們糾纏在一起,構成瞭一幕離奇的仙魔故事。

柳傢莊一幹人等隨即殺入戰圈,傢仆下人們抬著銅盆四處潑灑事先準備的“流火”,一股淡淡的酒味四下蔓延開,怪蟲們紛紛滾入其中,很快被在旁掠陣的人以扒火棍夾起來扔進火裡。

可就算沒有怪蟲,實力差距卻依然好似天塹鴻溝。

十八個鐵面人說道:“我倒要看看天下英雄何在!”

這一交手,羽衣班的花好似被秋風掃過,乍開便落,除瞭霓裳夫人尚能左支右絀地勉力支撐一會,其他人簡直不堪一擊。柳老爺金盆洗手多年,功夫已經落下瞭不少,手中長槍像是紙糊的,經典的泰山“三星連珠”剛刺出兩下,便被一個鐵面人徒手抓住,鐵面人一掌壓住槍尖,柳老爺便覺一陣難以抵擋的大力湧過來,厚實的雙手上一對虎口竟一同撕開,鮮血淋漓的手再也握不住長槍,踉蹌著往後退去,另一個鐵面人好似鬼魅似的出現在他身後,獰笑一聲,便要將他斃在掌下。

突然,一把極亮的劍當空插入,抹向那鐵面人手掌,鐵面人一掌拍出,另一把劍靈蛇似的追瞭上來,電光石火間連刺三劍,趁著鐵面人閃避時虛晃一招,將柳老爺往身後一帶,正是李晟!

他一露面,周翡才註意到,方才那幾個四十八寨的打旗人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各帶一撥人,站住瞭各個陣腳,呈梅花之勢將這十八個鐵面人圍在瞭中間。

周翡在一個不引人註意的小角落裡,吹瞭幾聲口哨,乍一聽跟蜀中山間的鳥叫一模一樣,示意李晟自己在旁邊——這還是他們小時候調皮搗蛋時用的暗號,後來周翡跟李晟關系越來越緊張,已經好多年沒吹過瞭,不知道他還聽不聽得出。

李晟耳根微微一動,隨即他背對著周翡,還劍入鞘,將一隻手背在身後,沖她輕輕擺瞭擺,叫她不要妄動。隻見他微微一笑道:“柳前輩說得在理,後輩受教瞭——楊兄,你說呢?”

他話音未落,便見一群眉目深邃、略帶外族特點的人走瞭出來,為首一人正是楊瑾,楊瑾沒吭聲,一別手中斷雁刀,那斷雁刀“嘩啦”一聲響,夜色中傳出老遠。

李晟沖他一點頭,隨即又風度翩翩地與那眾多鐵面人一抱拳,說道:“清暉真人,你問天下英雄何在,我便同你介紹一番,四十八寨在這,擎雲溝在那,行腳幫諸位兄弟方才忙著抓你手下那些抬轎子的廢物,沒空與你見禮,其他的麼——請武當諸位前輩守好正門,留神怪蟲。少林高僧們占住坤位,羅漢陣斬斷鐵面魔頭聯系,多謝助拳……”

柳老爺厚道,隻讓眾人自己抉擇,李晟這小子卻壞得“長江後浪推前浪”,自己露面不說,一張嘴便將各大門派全都拖下水,口頭上佈下個天羅地網,還給各方勢力全都分派瞭合情合理的任務,既讓他們知道該幹什麼,又讓他們不能渾水摸魚。

佈置完,李晟目光一掃一眾鐵面人,笑道:“傀儡既然在,牽線人必定離得不遠,殷兄,舍妹與你頗有淵源,早想和你敘敘舊瞭,再不出來一見,她可就自行去找你瞭。”

大人嚇唬小孩的時候,總說:“再不聽話,大妖怪找你來瞭!”

輪到李晟嚇唬殷沛,則說:“再不出來,周翡找你去瞭。”

周翡難以置信李缺德竟然如此偷工減料,一時間也不知李晟是想激怒殷沛還是想激怒自己,她盯著她哥的後腦勺,心道:我要砸他一頭包,不,至少得三層。

周翡暢想瞭一下,用幻想中的三層包暫時壓下瞭怒火,集中精力做正事——李晟那句話不但是為瞭嚇唬殷沛,也是說給她聽的。

這十八張嘴實在太整齊劃一瞭,要不是提前對好瞭詞,那就肯定是殷沛用什麼方法能控制這十八個人,如果是那樣,控制十八個人同別人一問一答,還要控制他們與人動手且配合得當,難度就高瞭,即使殷沛真有這樣聳人聽聞的本領,他本人現在必定不遠,不在那十八人中間,也是在極近的地方。

可是怎麼判斷呢?

李晟還真是給她出瞭個難題。

不等周翡想出個章程,那邊已經動起手來。倘若一個鐵面人的本領有十分,這些名門正派的平均水平大概隻有十之一二。而且這並不意味著十個圍攻者便能拿下一個鐵面人,因為他們未必能互相配合,被圍攻的人還會借力打力、叫他們互相掣肘……但這是在李晟露面之前。

李晟年輕資歷淺,李瑾容一直沒讓他正式進四十八寨的長老堂,但實際上,四十八寨如今的巡邏防衛,是李晟和林浩分擔的。他得齊門真傳,在永州佈陣圍攻丁魁,領四十八寨防務,整合暗樁,後來甚至配合周以棠幫他帶過幾次兵,指揮群架的水平爐火純青。

而各大門派因為一時遲疑,失瞭先機,被動地被李晟點瞭一通名,叫這毛頭小子支使得團團轉,很快扭轉方才頹勢,竟勢均力敵起來。

柳傢莊的傢仆不斷把“流火”往地上潑灑,幹瞭一層又灑一層,絕不讓鐵面人身上的怪蟲有可乘之機,這讓眾人突然覺得傳說中的鐵面魔也不是不能戰勝的,越來越多的人加入瞭戰圈,竟佈成瞭一張天羅地網。

霓裳夫人琴弦一張,正扣住瞭一個鐵面人的脖子,鐵面人眼疾手快的一掌,將那要命的琴弦牢牢地粘在瞭手上,而與此同時,三四個羽衣班的小姑娘同時襲向他下盤,一個手持長棍的少林和尚一聲佛號,一棒子當頭砸下,這五個人將他牢牢地卡在瞭中間,鐵面人大喝一聲,慘白的皮膚上血管與筋骨好似可怕的長蟲,突兀爆起,然後狠狠一拉霓裳夫人琴弦,抓瞭一手鮮血淋漓,硬是將她拽瞭下來,回手砸向三個羽衣班的少女,同時微一側頭,用肩膀前胸硬接少林僧人的一棒。

隻聽“喀”一聲,那武僧的棒子竟然折瞭,就在他們兩個拼硬功的時候,一柄刀背與刀柄加起來,甚至都不如最纖細的女子手指粗的小刀倏地閃過,刀鋒幾乎伴隨著相胭脂香味,果決無比地擦過瞭那鐵面人的脖頸——他竟也沒看出霓裳夫人是怎麼在尚未站穩的時候將這一刀送出來的。

這就是四大刺客羽衣班的成名之技“楊柳風”。

霓裳夫人一擊得手,被琴弦上未散的強大內力震得踉蹌兩步,後退三步方才站穩,她微微抿瞭一下嫣紅的嘴唇,望向脖頸間一片血紅的鐵面人,目光有一絲復雜的躲閃,她怕自己費瞭這麼大力氣,隻是殺瞭一個無足輕重的傀儡,卻更怕面具掉下來,裡面露出殷沛的臉。

然而下一刻,那前來幫忙的武僧突然喝道:“小心!”

霓裳夫人隻覺一股涼意順著她的後背一路爬到瞭頭頂,她來不及看清,已經本能地躲開瞭,一個羽衣班的女孩卻沒有這樣警醒的直覺,根本沒反應過來,便被一雙冰冷的手捏住瞭脖頸,她最後看見的是那噴瞭不少血跡的鐵面具後面蟲子一樣冰冷的眼睛,而後一陣劇痛,脖子竟被那隻手活活拗斷。鐵面人周身的血不斷地從被隔開的脖子往外湧,整個人迅速地灰敗瞭下去,而他竟還能走,竟還能殺人,竟不知畏懼!

死人怎麼能動?死人怎麼還能殺人?

饒是霓裳夫人見多識廣,也吃瞭一驚:“這到底是什麼?”

周翡此時已經爬到瞭柳傢莊院裡最大的一棵大樹上,她停在樹梢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混亂的戰局,感覺要糟。

果然,下一刻,便有人叫道:“這些人殺不死!”

“怪物!”

“死人……死人竟然也能殺人!”

恐慌立刻席卷瞭人群,那脖子上掛著一條傷口的鐵面人身邊方圓一丈之內立刻沒瞭活物,他的脖頸臉頰已經呈現出死人的灰白,手指竟在微微抽搐,脖子好似直不起來似的,略有些別扭地歪著,隨後腳下驟然加速,沖著人群撲瞭過去。

第一個大叫著跑開的人徹底破壞瞭李晟的陣型,整個柳傢莊頓時一片混亂,那鄒大俠殺紅瞭眼,見此情景,直接越眾向前,揮一把金絲大環刀,一刀劈向那不知是死是活的鐵面人,拼著挨上一掌,一刀卸下瞭鐵面人的一條臂膀。

鐵面人好似失去瞭平衡似的踉蹌半步。鄒大俠被他一掌打斷一根肋骨,彎著腰吐出口血來,卻悍不畏死道:“不死能怎樣?砍瞭他的頭,砍瞭他四肢,看他拿什麼威風!”

這拼命三郎的架勢極具感染力,不少原本遲疑的人聽瞭這話全都紛紛跟著上前,眼看要將這鐵面人剁成肉醬,卻隻聽“轟”一聲,那會動的屍體炸開瞭,連樹上的周翡都受到瞭牽連,她本能地橫刀擋瞭一下,定睛一看,頭皮直發麻——隻見撞在她刀尖上的竟是殷沛身上的那種怪蟲!

怪蟲用無數小爪子抱住瞭隨著刀尖,當即便要順著刀身往上爬,周翡狠狠一甩手,內力透過碎遮直接將那怪蟲震瞭出去,摔在地上不動瞭。

可地面上的人卻沒有這樣幸運瞭,炸開的屍體裡面鉆出瞭足有百十來隻怪蟲,那些蟲子個個十分瘦小,一露面就循著“流火”的味道四處亂竄,並且饑渴非常,沾上的活物,不管是人是鳥,一概吸幹。

整個柳傢莊簡直成瞭一片修羅場,變瞭調子的慘叫聲此起彼伏,李晟腦門上終於見瞭汗,喝道:“周翡!”

周翡半跪在樹梢上,在微風中隨著樹梢輕輕搖擺,精力集中到瞭極致,突然之間,那種非常玄的感覺又來瞭,周遭所有東西的動作都在變慢,每個人都沒有瞭五官裝束,在她眼裡化成瞭某種符號——她看見少林棍法性烈如火,有些揮著棍子的年輕武僧像是暴烈的野火,而老和尚則像燈罩罩住的火星,感覺得到兩個使刀人之間細微的差別,清晰地目睹瞭李晟雙劍中驅除不掉的“瀟湘”烙印……

周翡驀地轉向那十八個鐵面人,發現瞭一個可怖的事實——他們的氣息是完全一樣的!

也就是說,如果她相信自己這股直覺,這十八個人裡沒有一個是殷沛本人!

可那該是誰?還能有?

李晟的佈置將柳傢莊內院擠瞭個水泄不通,殷沛還能混跡哪裡?

內院的一些人恐懼已經到達瞭頂點,再也不能忍受與怪物徒手肉搏,開始沒命地往門口沖去,武當被李晟安排去守門,作為防止外敵入侵與魔頭脫逃的第一道防線,驟然被恐慌的人群沖擊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全都堵成瞭一團,李晟那邊已經徹底失控。

周翡驀地抬起頭,目光射向內院的一角——最開始進來的那個鐵面人身邊帶瞭好多狗腿子,有給他開路的,有抬肩輿的,還有給他趴下當地毯的,這些人想必都是以前活人死人山的舊部,被新主人可著勁地糟踐,還要日日提心吊膽,基本不堪一擊,最早隨霓裳夫人他們動手的那一小撮行腳幫便將他們制住瞭,一直以刀劍架著綁在旁邊。

她看見瞭一個面沖混亂戰場的“俘虜”,那人一襲黑衣,眉目在面具下,嘴唇卻微微上勾,裸露的脖頸上露出半個青龍刺青,他大喇喇地亮著,絲毫也不遮掩,好像一點也不怕觸怒新主子。

周翡看過去的時候,那人好像感覺到瞭什麼似的抬起瞭頭,隔著人海與滿樹尚未來得及黃盡的枝繁葉茂,他的目光與周翡撞上瞭。周翡想也不想便動瞭,方才還隨風自動的樹梢猛地拉緊,好似一張大弓似的,樹枝繃緊到瞭極致,倏地放松,周翡好似身化利箭,沖著那被綁在樹上的人而去。

與此同時,那人身上的麻繩驀地炸開,暴虐的內息好似關外無可抵擋的白毛颶風,頃刻便將看守他的兩個行腳幫眾人撞開。

周翡的衣襟與長發全都往後飛去,而她竟連眼睛都不眨,碎遮炫目的刀光流星似的劃過,竟從風暴中間硬劈開瞭一條縫隙,直指殷沛眉心。殷沛驀地抬起雙手,他的動作在周翡眼裡也慢瞭不少,可殷沛內力深厚得近乎匪夷所思,她再要收回,已經力不從心,殷沛雙掌一合,穩穩當當地將碎遮夾在瞭掌中。

他低喝一聲,暴虐的內功順著刀身而上,將周翡震出瞭一丈之遠,而後也不追擊,提氣長嘯一聲,飄然而去。

周翡想也不想便追瞭上去。她一口氣追出瞭足有數裡,殷沛雖然形影飄忽,幾次三番都沒能甩脫她,行至一處杳無人煙的山林間,殷沛好似被她追得不耐煩瞭,腳步一頓,半側過身來,冷冷的目光從鐵面具後面射出來,望向窮追不舍的周翡:“你來找死?”

周翡懶得同他扯淡,腳尖微一點地,碎遮的刀光便凝成瞭一點,撞向殷沛胸口,直奔著那膀大腰圓的涅槃蠱母蟲而去。

怪蟲察覺到她的殺意,憤怒地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這巴掌大的怪蟲叫起來竟然頗為聲勢浩大,乍一聽,居然有點像傳說中的海濤拍岸聲。殷沛長袖輕輕一攏,那身黑衣為內力撐起,仿佛金石鑄就,與周翡手中絕代名刀的利刃錯鋒而過,竟擦出一串火花,而後他雙手往下一按,按住碎遮的刀背,單薄得隻剩下半個巴掌厚的胸口微弱而急促地起伏著,配上伏在他胸口的怪蟲,顯得又病態、又危險。

“哦,我明白瞭,你想殺母蟲救下那些人?”殷沛低低地一笑道,“周姑娘,你還真是同當年在衡山一樣不計後果。”

提起衡山周翡就來氣,因為那件事謝允還跟她鬧瞭一路的別扭,早知道殷沛能長成這幅熊樣,她吃飽瞭撐的才會答應紀雲沉管那路閑事。她輕叱一聲,長刀震開殷沛雙掌,碎遮在她手中已經快到瞭極致,一陣刀光如幕,將殷沛整個人嚴絲合縫地籠在瞭其中。周翡的刀為無常道、走偏鋒、無跡可尋,饒是殷沛功力極深,一時間居然也難以掙脫,隻能連連被動接招。他身上那怪蟲對這種僵持極為不滿,鳴叫的聲音越來越大,時而粗啞、時而尖銳,時而夾雜著古怪的“隆隆聲”,高低起伏之變化多端堪比村夫潑婦罵街,好似在訓斥殷沛不頂用。

“罵”瞭一陣,見不起作用,那蠱蟲聲音一頓,它背後開裂,兩翼似的展開,露出下面的蟲身,那蟲身長得非常怪異,渾似一截白骨,夜色中,上瞭釉一般閃著微光。殷沛伸手捂住胸口的怪蟲,摸到蟲身上的變化,他臉色一變,懶洋洋的嘴角陡然繃緊,攻勢驟然凌厲起來,幾乎化成瞭一道殘影。

周翡同他每一次的短兵相接,都震得手腕生疼,殷沛發瞭狠似的,一招猛似一招,絲毫不給自己和別人留下喘息的餘地,密不透風的破雪刀竟被他以蠻力撕開瞭一條裂口,周翡好似微微有些脫力,碎遮倏地打瞭個滑,與殷沛錯身而過。

殷沛一掌拍向她肩頭:“自不量力!”

而此時,周翡手中打滑的碎遮卻驀地反手一別,那刀尖幽靈一般,自下而上穿過殷沛雙掌,從無窮處突出,走得竟是一條弧線——正是當年北刀的“斷水纏絲”。

這一招宛如神來之筆,一下捅穿瞭殷沛那副無堅不摧的袍袖,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刮瞭一條血口子。兩人在極小的空間內幾番角力,你來我往片刻,殷沛寬大的袍袖與碎遮纏在一起,一時僵持住瞭。

周翡垂下眼,看著他胸口憤怒的蠱蟲,突然同殷沛說瞭一句話。她問道:“到底是你聽它的還是它聽你的?”

殷沛臉色驟變,一瞬間神色近乎猙獰。

周翡才不怕他,見他色變,低笑瞭一聲,火上澆油道:“怎麼,不會真叫我說中瞭吧?”

怪蟲的尖叫聲裡帶瞭回音,顯得越發陰沉,殷沛額角的青筋幾乎要頂破他的鐵面具。他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閉嘴。”

周翡偏不,她強提一口氣,將碎遮又往前送瞭兩分:“殷沛,以前你身不由己,受鄭羅生挾持也就算瞭,現在你自由瞭,不必聽命於人瞭,卻又聽命一條蟲子?是不是不給人當狗渾身不舒服?你可真是讓我漲瞭見識,你傢列祖列宗見瞭也一定很欣慰。”

殷沛怒吼一聲,驟然發力,一雙袍袖突然碎成瞭幾段,周翡踉蹌半步,被那可怕的內力震得胸口一陣翻湧,喉嚨裡隱隱泛起腥甜氣。

“我為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小人、懦夫殺瞭馮飛花,挑瞭丁魁,蕩平瞭他們一提起便要瑟瑟發抖的活人死人山,”殷沛壓抑著什麼似的,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除瞭他們心頭大患,於是我就成瞭下一個心頭大患,你告訴我,有這個道理麼?”

周翡聽說過惡人先告狀,沒料到惡成殷沛這步田地,竟還有告狀的需求,不由得一愣。殷沛脖頸間的青龍刺青泛著隱約的紫色,他削瘦的身體好像一片瑟瑟發抖的落葉,像是在忍受著什麼痛苦。

“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不是?”殷沛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抖得聲音都在發顫。

周翡十分莫名其妙——方才除瞭一個不到半寸長的小口子,她沒傷到殷沛什麼,至於疼成這樣?她皺著眉打量著殷沛,問道:“喂,你哆嗦什麼?”

殷沛急促地喘瞭幾口氣,艱難地擠出一個冷笑,按住那隻盤踞在他胸口蠢蠢欲動的怪蟲,對周翡說道:“衡山那次,算是我欠你一回,你現在滾,我不殺你,往後咱們兩清……滾!”

依照殷沛的惡毒,他這句話說得堪稱飽含情義瞭,可惜周翡不光毫不領情,還嘲諷道:“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瞭是不……誰?”

她話沒說完,空中傳來“咻”的一聲,極輕,幾乎到瞭近前才能聽見,周翡警覺地拎著碎遮側身躲開半步,兩根兩寸長的細針筆直地越過她,射向殷沛胸口的怪蟲。那細針和寇丹的“煙雨濃”頗有異曲同工的意思,沒有煙雨濃那麼密集,力道卻比寇丹強出不知多少倍,實乃夜裡偷襲的神器。

殷沛隔空拍出一掌,擋開兩根細針,倏地抬起頭。隻見一個黑衣人好似從影子裡冒出來的一般,突然出現在周翡身後的樹林裡,撥開矮樹緩緩走上前。

周翡看清來人,便是一愣:“沖霄子……道長?”

叫“道長”似乎並不合適,沖霄子沒有做道士打扮,他將頭發利索地豎起,身著一身夜行衣,勾勒出寬厚的胸背,手中握著一根樣式古怪的長笛,平添瞭幾分詭秘的氣質。

沖霄子沖周翡一點頭,便不再看她,平靜無波的目光轉向殷沛,他對著殷沛伸出一隻手,緩緩說道:“殷沛,把不屬於你的東西還回來。”

殷沛冷笑。

沖霄子道:“當年我掌門師兄在衡山腳下撿到你,念在你是名門之後,不惜暴露我齊門禁地所在,將你帶回去休養,替你療傷、調理經脈,甚至打算教你武功,你是怎麼報答他的?”

殷沛懷中的蠱蟲再次發出高亢的鳴叫聲。殷沛陰惻惻地低笑道:“念在我是名門之後?名門之後多瞭,也沒見貴派掌門把每個人都請到禁地——分明是那牛鼻子想要謀奪我傢傳的山川劍!”

沖霄子冷冷地說道:“忘恩負義之徒,自然覺得道理都是自己的,錯處都是別人的。殷沛,你今日說出這番話,就說明你壓根不知道令尊這把山川劍上的水波紋是什麼意思,你也壓根不配拿著它。我掌門師兄以誠待你,你竟然私闖禁庫,失手放出涅槃蠱,還被蠱蟲迷惑,幹出許多喪盡天良的事,你朝九泉之下問問,自己配不配得上姓殷!”

周翡不止一次聽李晟念叨過那位萍水相逢的沖雲道長,聽到這裡,心想:那齊門的沖雲子掌門當時不光撿瞭李晟三個月,還撿走瞭殷沛嗎?

這沿途撿破爛是什麼毛病?

周翡看著那涅槃蠱母蟲,突然想起瞭什麼,倒抽一口涼氣,忍不住問道:“那沖雲道長……”

“我掌門師兄便是第一個死在涅槃蠱下的。那蠱蟲貪婪成性,嗜人血肉,越是高手,它便越是激動,所謂的蠱主人,不過是跪在這邪物本能下供其驅使的傀儡罷瞭。”沖霄子緩緩說道,“師兄死到臨頭,還想規勸你勿要貪此邪功,竭盡全力地想著除去你身上的涅槃蠱的方法,沒想到全是自作多情。我看你倒是頗為心甘情願地受此蟲驅使。殷沛,但凡你還有一點做人的尊嚴,便該自己瞭斷在這裡。”

殷沛狂笑,雙目赤紅,方才同周翡說話時勉強調動的三分理智已經蕩然無存。他懷中的蠱蟲一下一下扇起醜陋的翅膀,隨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數十個鐵面人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好似被那蠱蟲從地下憑空召喚出的死屍一樣。

殷沛冷笑道:“哪個告訴你們……我身邊隻帶著十八個藥人的?”

周翡別無他法,隻好暫時和來意成謎的沖霄子結成短暫的同盟,她持碎遮站在一邊,剛好同沖霄子呈掎角之勢,問道:“道長,這些‘藥人’又是怎麼回事?”

沖霄子解釋道:“在一人身上,沿經脈與血脈劃出一百零八道傷口,然後以那蠱蟲的毒液輔以其他引子,導入熱湯,將此遍體鱗傷的人泡在其中,一個時辰之內,蠱蟲的毒液便會粘附在傷口上,緩緩滲入,在這人身體表面覆上一層堅硬如蟲甲的薄膜,三日之後,蠱蟲之毒便能流到此人四肢百骸中,便是‘藥人’,與那些子蠱類似。這些藥人依然是活的,平日裡言語行走與常人無異,甚至能分享一部分蠱蟲帶來的好處,功力一日千裡。這些藥人會無條件遵從母蠱,一旦母蠱有令,他們便能舍去自己的性情,眨眼間就能做到眾口一詞、千人一面,便是母蠱叫他們去死,他們也能毫不猶豫地刎頸自盡。”

周翡驀地想起永州城外,殷沛不知怎麼的看上瞭朱晨,非要將他帶走的事,她當時還以為是朱晨的身世觸動瞭殷沛,叫他同病相憐出一點偏激情緒,現在看來,根本是打算將興南鏢局的少主人捉回去當藥人!

活人死人山那群墻頭草一樣的舊部給他卑躬屈膝,整個中原武林流傳著他的兇名,而他尤嫌不足,他自己是涅槃蠱的大傀儡,還要豢養一群惟他命是從的小傀儡。

周翡頭皮發麻,道:“道長,貴派禁地什麼志趣?為什麼要養一隻這玩意?現在怎麼辦?”

沖霄子到瞭這地步,依然不緊不慢,帶著些許山崩於前而神不動的篤定,對周翡道:“這些年周姑娘行走江湖,鮮少以真名示人,南刀之名卻依然獨步天下。碎遮乃是當年大國師呂潤所做,可巧涅槃蠱這種人間至毒之物也是呂潤所留,該有個瞭斷,不知周姑娘可敢與老道擔這風險?”

周翡:“……”

被沖霄子這麼大義凜然地一說,好像大魔頭殷沛手到擒來,隻讓她受點累似的!可姑且不說那一堆身手不弱的藥人,就是殷沛本人她都打不過。

殷沛的藥人卻不給周翡糾正老道士眼高手低的機會,轉眼間已經圍攻上來。

沖霄子手中長笛一擺,一把兩寸長的細針倏地從笛子裡冒出來,他動作不停,細針接連飛出三批,又快又狠。一幫帶著鐵面具的藥人紛紛運功相抗,他們身上的怪蟲卻好似有些畏懼那些細針,紛紛鉆回到瞭袍袖中。

沖霄子朗聲道:“我的針頭上淬瞭特殊的驅蟲辟邪之物,尚能抵擋一陣,周姑娘,那涅槃蠱母蟲是罪魁禍首,交給你瞭。”

周翡:“……”

當年沖霄子老道被木小喬困在山谷黑牢裡,怎麼沒見他這麼厲害?難道當時他是故意被木小喬抓住的?

沖霄子斷喝一聲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去!”

殷沛張狂地大笑道:“好,你們倆一個是低調行事的南刀,一個是隱姓埋名的‘黑判官’,我便一起領教,正好夠吃一頓的!”

周翡瞳孔微縮——黑判官?

黑判官是誰?沖霄子嗎?

“黑判官”位列四大刺客,多年前與鳴風樓和羽衣班一同銷聲匿跡,竟然進瞭齊門?而齊門又恰好與“海天一色”關系匪淺,這裡頭又有什麼牽扯?

諸多念頭此起彼伏閃過,然而此時已經不容她細想,倘若叫殷沛帶著母蠱跑瞭,別管“判官”“閻王”,這幾十個藥人都能將他們倆困死在這——柳傢莊那些倒黴蛋就更不用說瞭!

周翡倏地躍起,破雪刀斬字訣如斷天河,睥睨無雙地逼退面前一個藥人,橫刀攔住殷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