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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知慕少艾

殷沛沖周翡冷笑道:“齊門一幫臭牛鼻子,不好好念經,禁地裡居然藏著一隻涅槃蠱,這種人說的鬼話你居然也信!”

周翡手下連出三刀,“風”裡帶著些許北刀的意思,刀刀粘連不斷,專門挑著殷沛的破綻,每每從他難以防護之處鉆入,刀風無形無跡,縱然殷沛內力能深厚到刀槍不入的地步,那蠱母卻依然是一隻脆弱的小蟲,無孔不入的刀風幾次險些碰到蠱母。

殷沛一身武功全是奪來,沒有正經八百地修煉過什麼,不可能與周翡較量刀術,他便幹脆將雙掌端平推出,以雷霆萬鈞之力撞向纖細的碎遮,想以蠻力折斷她的刀。無論碎遮的主人生前是多大一個奇才,畢竟已經死瞭幾百年瞭,三尺青鋒雖餘遺恨,卻究竟隻是凡鐵一塊,而且因其刀極利、刃極薄,看起來比普通的苗刀還要脆弱一些,萬萬經不起這種純力量的摧殘。

周翡用壞的刀收尾相連擺一圈,大約能把四十八寨圍過來,對此情此景可謂經驗十足。她立刻撤力,橫刀避其鋒銳,可就在這時,殷沛胸口的蠱母好似終於忍無可忍,竟振翅飛瞭起來,閃電似的擦著殷沛的手掌飛起,絲毫也不受他蠻橫的力道影響。

它像一片機敏的葉子,剛好自風暴中心穿過,精準而毫發無傷。

那一瞬,周翡直面形容可怖的怪蟲,卻並沒有覺得恐懼或是惡心。

怪蟲避開殷沛掌風的軌跡在她眼裡無限拉長、無限清晰,一直以來盤旋在她心頭的某種若隱若現感覺好似突然被一支看不見的筆濃墨重彩地描瞭出來——

第一次她成功安撫下體內造反的枯榮真氣,讓兩股內息並行時流動在經脈中的氣息。

第一次面對強大的對手,她氣力已竭,枯榮真氣自動運轉時的人刀合一。

第一次摸到每一式破雪的門檻。

第一次領悟到無常之刀起落的奧妙……

她在山崖峭壁間、在密林深處、在萬丈冰雪上,無數次地擦過生死一線。她在夜半難眠時、枕碎遮於荒郊間,幕天席地,孤獨地仰望曠遠星河,無數次被想不通的瓶頸卡在後面,覺得自己的刀法不進反退,而反復磨練的內力積累如指縫間沙礫,恍惚間生出難以忍受的痛苦,以為自己在武學一途上便會就此終結……諸多種種於無聲無息間的詰問與磋磨,炸裂似的在周翡腦子裡一一閃過,而後倏地縮成一點,落到已經近在咫尺的貪婪蠱母身上。

周翡突然動瞭,她腳下好似毫無規律地平移半步,看也不看那母蠱,碎遮斜斜劃過,神來一筆地找到瞭殷沛掌風間那條最虛弱的線,幾無阻力地滑瞭出去,寒光四溢的刀刃毫發無傷地與殷沛擦肩而過,遺落的刀風割斷瞭他一縷垂在腮邊的亂發。

她的刀尖劃瞭個優雅的半圓,腳下踩在瞭蜉蝣陣的步調上,周翡人影一閃便不知怎麼晃過瞭殷沛,從他另一邊繞過,隱在殷沛身後的刀尖放過正主,直指涅槃蠱母。

殷沛驟然變色,不管不顧地以身去護那涅槃蠱母蟲,隻聽“噗”一聲,碎遮割破瞭他肩頭衣衫,瘦骨嶙峋的身體頓時皮開肉綻,未盡的刀風一下掀瞭他臉上的鐵面具,露出一張瘦脫瞭形的臉……以及面具遮擋的烏青的眼圈與皮肉開裂的顴骨。

殷沛一時呆住瞭,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天下無雙,沒料到竟有人能用一把還不如巴掌粗的刀傷瞭他。

“我不管你的涅槃蠱從哪裡來的,也沒想為瞭誰找你報仇,更不知道你與齊門有什麼恩怨,我今日不追究前因後果,也不與你論善惡陰陽,”周翡將目光從殷沛那張近乎毀容的臉上掃過,熟視無睹地說道,“隻要你把柳傢莊的藥人和蟲子都收回來,就算現在你要帶著你那蟲祖宗走,我也不攔你。”

殷沛一手抓在自己的肩頭,枯瘦的手指戳進瞭那傷口裡,發黑的血汩汩冒出,方才差點被一分為二的蠱母短暫地安靜下來,靜靜地伏在他新鮮血肉上吸食。

那殷沛雙目微突,眼白上的血絲好似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將喜怒哀樂一並網在其中,然後他張開血盆大口,瘋瘋癲癲地大笑起來。

“我不,我偏不,實話告訴你,就算我死瞭,我的藥人也會活蹦亂跳的,足夠將那些個大義凜然的名門正派殺個幹幹凈凈。你能把我怎麼樣?周翡,你們那些為國為民的、道貌岸然的、名利雙收的,說誰該殺,誰就該死對吧?你們好威風,好厲害……我便要看看你們能厲害到什麼時候!”

周翡眉頭一皺:“損人不利己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有毛病嗎?”

殷沛笑容好似安瞭個門,拉開就洪水滔天,合上便消匿無蹤,他剛才還露著滿口牙,下一刻,臉皮馬上繃成一面鼓。他恢復面無表情,盯著周翡,輕輕地說道:“中原武林,自古容不下出類拔萃之徒,是你們先視我為異類的。那好哇,我就是喪心病狂,就是要人人對我畏如蛇蠍,人人見我望風而逃——山川劍算什麼?他死瞭,你們倒都將他擺在祭壇上尊為聖人,倘若他活到現在,還不定是什麼光景。我原先以為我爹死於鄭羅生之手,後來又覺得紀雲沉才是罪魁禍首,可是這些人都死瞭,我卻沒有痛快一分一毫。你猜怎樣,我直到最近才想明白,殷氏原來是為‘正道’與‘大義’所陷,多可恥,多可笑?”

沖霄子喝道:“周姑娘,不要聽此人顛倒黑白!拿下蠱母!”

周翡餘光一掃,見沖霄子武功比她想象中還要高,那老道士雖然此時已經頗為狼狽,卻依然借著鬼魅一般的輕功和手中層出不窮的暗器穿梭於眾多藥人之間。

周翡知道殷沛說話如放屁,但也不十分相信這個有點古怪的“沖霄子”,幹脆將他倆都當成瞭耳旁風,隻專註眼前事,對殷沛道:“再不收回你的藥人,我可就隻好殺你和你的蟲子瞭。”

殷沛定定地看瞭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周翡知道很多事,因為謝允的緣故,她沒事的時候除瞭琢磨武功,就是琢磨“海天一色”。

根據她的總結,和“海天一色”扯上關系的,好像都沒什麼好下場。

吳將軍殺身成仁就不說瞭,殷聞嵐明顯死於陰謀,而罪魁禍首卻有待商榷。當時周翡年紀小,沒感覺到不對,後來她仔細回想,覺得鄭羅生那卑鄙小人要真有策劃整件事的城府智計,他也不會那麼容易被他們聯手困死在衡山密道裡,何況鄭羅生等人無外乎為瞭傳說中“海天一色”裡的秘寶,但“海天一色”除瞭幾顆大藥谷的藥丸子勉強算數,究竟還有什麼秘寶呢?誰都說不清瞭。

而既然連霓裳夫人這種見證人都諱莫如深,那“海天一色”又是怎麼傳到活人死人山的青龍主耳朵裡的?

再說李徵,當年護送完幼主沒多久,李徵就遭到北鬥暗算,段九娘那瘋婆子腦筋不清楚,老仆婦說的故事多半也是她轉述的,隻能聽個大概意思,細節推敲起來全是疑點——譬如當年段九娘的行蹤是怎麼給北鬥知道的?而李徵既然得到暗樁報訊,知道有北鬥在四十八寨附近活動,為什麼還會孤身犯險?這種孤勇不過腦子的事,周翡覺得她自己大概辦的出來,但著實不像眾人口中那溫和縝密的老寨主。

還有霍老堡主,霍老堡主被霍連濤下毒毒傻的這件事是板上釘釘瞭,但霍連濤哪來的膽子、誰給他的毒,隨著這人一死,卻始終是個未解之謎。

諸多種種奇怪的地方,如果全是巧合,那所謂“海天一色”也就隻剩一種解釋瞭——肯定是什麼道行頗深的鬼怪留下的詛咒。

周翡一瞬間眼神裡的遲疑叫殷沛瞧出瞭端倪,他倏地上前一步,然而就在這時,一股淡淡的暗香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甜膩得有些腥氣。原本吸瞭殷沛的血之後便安靜下來的蠱母突然瘋瞭,高亢地鳴叫起來,周翡身後傳來一聲悶哼,那些藥人也跟著亢奮異常,比方才兇猛瞭一倍,沖霄子驟然難以抵擋,被兩個藥人一邊一掌打中左右兩肋,人頓時飛瞭出去,撞倒瞭一棵大樹,癱倒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藥人們解決瞭老道士,自然是一起奔向周翡,涅槃蠱母蟲好似忘瞭方才差點被周翡腰斬的事,居然再一次地飛起來撲向她。

隻聽“嗡”一聲,藥人們身上的怪蟲全都跟著蠱母飛到半空,一窩蜂似的密密麻麻地沖她飛來,那一瞬間,周翡看見瞭殷沛臉上的錯愕,然而她已經顧不上其他瞭。

千鈞一發間,碎遮倏地劈出,蠱母好似能預測她的刀法一樣,往旁邊一蕩躲開瞭,然而隨即,它便一頭撞在早已經等在那裡的刀鞘上,“啪”一聲輕響,母蠱躲閃的所有空隙都被周翡那不顯眼的刀鞘封住瞭。

此時漫天的怪蟲已經落到瞭周翡的長發上,好似已經將她卷在其中——

周翡面不改色,刀尖追至蠱母,毫不猶豫地將它一刀兩斷。洶湧的怪蟲集體一個停頓,而後雨點似的從半空中轟然落下,砸得周翡頭上、肩上全是……

卻沒能傷她。

周翡一抖衣襟將怪蟲們都甩落在地,地面上鋪瞭一層的蟲子們鋥光瓦亮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轉眼便都不動瞭。

直到這時,她才起瞭一身後知後覺的雞皮疙瘩。

可還不等她松一口氣去收拾殷沛,後腦突然傳來尖利的掌風,周翡掠出三四丈遠,倏地回頭,驚見那些藥人非但沒有跟他們身上的怪蟲一起趴下,反而個個好似怪蟲的怨魂上身,不要命一般地撲向她,轉眼便將她團團圍住。

趁這時,殷沛倏地閃入林間不見瞭,周翡卻顧不上琢磨他失去涅槃蠱以後會怎樣,她略有些手忙腳亂地應付片刻,迫不得已踩出瞭蜉蝣陣。蜉蝣陣法乃是以巧勝力之法,在對方人多勢眾或者武功比自己高的時候才能發揮出最大作用,周翡這一兩年專攻刀法,已經很少再用瞭,不料此時被這些瘋狂的藥人們追得滿場跑。

她一刀將一個藥人齊腕斬去右手,藥人卻渾不知疼,不依不饒地向她撞過來,與此同時,另一個藥人自同伴鮮血淋漓的腋下伸出手,手中扣著當年丁魁用過的長鞭,一下卷上周翡的小腿。第三個藥人從上方躍起,居高臨下地一掌拍向周翡頭頂,周翡無處可避,隻好硬接。

怪蟲一死,這些藥人就好似回光返照,功力轉瞬增加瞭兩三倍,周翡當下便覺對方力道強橫竟還尤在方才殷沛之上,順著碎遮直接傳到瞭她身上。她眼前一黑,險些沒站穩,碎遮“嗡”一聲巨震,周翡一口血堵在喉間。

幸好,應對這種“馬上要玩完”的險境,周翡比一般人經驗豐厚,越是命懸一線,她便反而越是冷靜。

她輕輕一咬舌尖,整個人倏地側身,碎遮好似銀河墜地,將那藥人居高臨下的一掌之力卸下來,而後將刀柄在半空中一換手,直接將刀尖送入那藥人咽喉,推出半尺來遠,橫著砸向他一幫同伴,同時,她以那條被綁住的腿為軸心,長刀咆哮著劃出一個圓,畢生的修為全在一把刀尖上發揮到瞭極致。

接、承、斷、破、借力打力……全在毫厘之間,碎遮滴水不漏地織成瞭一張嚴絲合縫的大網,一圈發瘋的藥人竟難近她身半步,有那麼一瞬間,周翡覺得自己意識裡隻剩下瞭這一把刀,五感在滿口血腥氣裡通成瞭一線,藥人們的動作一目瞭然,她甚至能看出這些藥人之間細微的差別——那層縈繞不去的窗戶紙毫無預兆地破瞭,消失瞭二十餘年的南刀好似再次附在瞭三尺凡鐵上,死而復生。

可惜周翡很快便從悟得進境的忘我之境裡脫離出來——她同殷沛鬥瞭一路,本已接近精疲力竭,方才一下又被藥人重傷,此時已近強弩之末。

而藥人們不怕疼、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沖,非得將她困死在此地不可。周翡從爆發似的刀術中回過神來,周身經脈都在隱隱作痛,受傷的肺腑蔓延到胳膊上,“嗆”一聲,她碎遮竟險些脫手。

周翡踉蹌瞭一下,被腿上的長鞭猛地拉倒在地——

她狼狽地在地上滾瞭幾圈,憑著風聲躲開幾個藥人的夾擊,手背在地上蹭破瞭皮,擦得生疼。她心裡覺得十分不值——上一次這麼拼命的時候,旁邊還有稀釋珍奇的藥材,誰拼得過誰拿,但這回又算怎麼回事?賠本賺吆喝嗎?

周翡雖然在自嘲,也沒耽誤其他事,她伸手用碎遮刀鞘往小腿上一別,崩開綁住她的長鞭,而這一會功夫,已經有藥人圍上來瞭,周翡被腿上的鞭子牽制,一口氣沒上來躲閃不及,叫那藥人手裡的小板斧當當正正地砍中瞭肩頭。

幾根長發應聲而斷,周翡本能地咬緊牙關,閉瞭一下眼。

結果被卸去一肩的劇痛卻沒到,周翡隻覺肩頭被人重重地砸瞭一下,隨即那小板斧竟順著她的肩膀滑瞭出去。她的外衫撕開瞭一條裂口,露出裡面那用漁網下腳料編的小衫來。密實的漁網微微泛著月光,比傳說中的明珠與玳瑁還要皎潔明亮幾分,邊角處穿的貝殼在彼此碰撞中輕輕響著,好像蓬萊小島上溫柔的海水沖刷小石的泠泠聲。

周翡總算從長鞭中掙脫,她得瞭這一點喘息的餘地,自然要發起反擊,不顧拉扯得發疼的經脈,再次強提一口氣,將碎遮架起,刀刃在與掌風、各路兵器對撞時爆出一串暴躁的火花,藥人們在凌厲的刀法下不由自主地被她帶著跑。

周翡傷成這幅德行,卻沒顧上心疼自己,反而有點心疼起刀來,她牙縫間已經滲出血,心裡卻想道:“碎遮要是也折瞭,我以後是不是得要飯去?”

這念頭一冒出來,碎遮便發出一聲有點淒慘的輕鳴,在疾風驟雨似的交鋒中搖搖欲墜起來。

就在這時,所有的藥人突然同時一頓。

周翡一時沒收住,碎遮直挺挺地捅進瞭一個藥人咽喉,她腳下一個趔趄,長刀差點卡在裡頭拔不出來。周翡膝蓋一軟,同那藥人屍體一起跪瞭下來。那些詭異的藥人們好似發呆似的圍著她站瞭一圈,帶著些許大夢方醒似的茫然,有人左顧右盼,有人愣愣地盯著周翡,場中一片靜謐。

周翡艱難地從火燒火燎的喉嚨裡咳出瞭一口血,撐著自己最後一絲清明,後脊發毛地提著碎遮戒備。隨後,有一個藥人僵硬地邁開長腿,沖她走瞭一步,隨後“噗通”一聲,直挺挺地栽倒,五體投到瞭周翡面前。

周翡吃瞭一驚,下意識地抽瞭口氣,一不留神被嗓子眼裡的血卡住,引出瞭一串昏天黑地的嗆咳。

藥人們在她要行將斷氣的咳嗽聲裡接二連三地倒下,手腳抽搐片刻,轉眼就都不動瞭。

周翡忍著胸口劇痛,以碎遮拄地,小心地探手去摸一個藥人的脖頸,那人體還是溫熱的,脖頸間卻是一片死寂,已經沒氣瞭——原來這些藥人方才真的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回光返照。

周翡一口氣卸下,原地晃瞭晃,險些直接暈過去。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方才被摔到一邊的沖霄子醒瞭過來,狼狽地扶著樹爬起來,走向周翡:“姑娘……”

周翡單膝跪地的姿勢沒變,低聲道:“道長,你最好站在那,再往前走一步,我恐怕便要不客氣瞭。”

沖霄子沒料到她會突然翻臉,不由得微微一愣。

周翡垂著頭,借著一個藥人落在地上的長劍反光留意著沖霄子的動作,一邊竭盡全力地調息著自己一片紊亂的氣海,一邊不動聲色地緩緩說道:“道長,你方才也說,這些藥人雖然被蠱母控制,卻並非沒有自己的神智,絕不像尋常傀儡木偶之流那麼好騙——那麼他們方才追殺我的時候那樣趕盡殺絕,為何到瞭你那裡,隨便往樹底下一暈就能躲過一劫?”

沖霄子從善如流地停下腳步,目光閃瞭閃,從碎遮的刀刃上掠過,好聲好氣地說道:“涅槃蠱乃是稀世罕見的毒物,這裡頭的道理咱們外行人也說不明白……但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

周翡懷疑自己可能是傷瞭肋骨,方才打得你死我活不覺得,這會停下來,她連喘氣都疼。

她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此時單是站立已經困難,萬萬沒力氣再同這來歷成謎的老道士打上一回,隻好盡量不露出疲態與弱勢,強撐門面道:“那倒沒有,道長當年傳我一套蜉蝣陣法,陰差陽錯地救過我一命,一直還沒機會當面感謝。”

沖霄子笑道:“不足掛齒,我不過是……”

“隻是晚輩資質愚鈍,蜉蝣陣法中一直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周翡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盯著沖霄子,眼神有說不出的鋒利,“不知道長可否解惑?”

沖霄子笑容微斂:“那個不必急於一時,蠱母雖然死瞭,但此物邪得很,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先離開再說吧。”

周翡想瞭想,扶著刀笑瞭一下,背著一身冷汗,她咬牙站瞭起來:“算瞭,我這暴脾氣真是打不來謝允他們那種揣著明白當糊塗的啞謎,便同你說明白吧——當年在嶽陽,木小喬縱容手下耍無賴打劫,在一處山谷地牢裡,綁瞭好多無辜的江湖人士,我誤打誤撞地闖進去將人放出來,在那裡跟沖霄道長萍水相逢,恰逢被朱雀主門下與北鬥黑衣人兩廂圍攻,左支右絀,沖霄道長便口頭傳瞭我幾式‘蜉蝣陣’,你知道什麼叫蜉蝣陣嗎?”

“沖霄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蜉蝣陣是投機取巧的旁門左道,專攻一人對多人的陣法,輕功、八卦、五行、打群架經驗等等包羅萬象,教你如何拆開對手的配合,在一群強過你的對手面前叫他們借力打力,取的是‘蜉蝣撼樹’之意,要我說,差不多是給這幫藥人量身定做的。”周翡看著“沖霄子”說道,“我見道長方才全是硬抗,沒使出半步蜉蝣陣步,不知閣下究竟是老糊塗忘幹凈瞭,還是自信這些神通廣大的藥人都是螻蟻?”

“沖霄子”先是一皺眉,繼而又搖搖頭,微笑著嘆道:“後生可畏,小姑娘看起來不言不語,原來心細得很哪。”

他說著,伸手在臉上輕輕蹭瞭幾下,將嘴角長須摘瞭下來。

此人面相與當年的沖霄子有七八分像,帶上胡子一修臉型,便足足像瞭九分。周翡與沖霄老道不過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緣,能大概記住他老人傢長什麼樣已經不容易,這一點細微的差別真的無從分辨。

周翡問道:“所以你是‘黑判官’封無言,不是沖霄前輩?”

“不錯。”封無言痛快地一口應下來,溫和地回道,“沖霄乃是舍弟,從小在齊門長大,我也是成人以後才機緣巧合碰見他的。因為他的緣故,這些年我一直與齊門淵源頗深,如今江湖早不是我們當年的那個瞭,連鳴風樓都隱居深山,我自然也早早金盆洗手,‘黑判官’的名號早年間惹的是非太多,我便幹脆在齊門隱居下來,偶爾需要出門,也都是借著沖霄的名號。除瞭這段故事,我與沖霄並沒有什麼不同,他也與我多次提起過你,周姑娘實在不必對我這樣戒備。”

周翡又問道:“封前輩,你說得有理有據,我差點就信瞭——可是你有所不知,當年齊門突然解散,沖霄道長落難,他迷藥尚未退幹凈,聽說沈天樞往嶽陽霍傢堡去瞭,便連夜離開我們,奔瞭嶽陽而去,臨走,他聽說我是李傢後人,傳給我的一本書,裡頭除瞭記載瞭這偷奸耍滑的‘蜉蝣陣法’之外,還有一套萬法歸一的內功心法。前輩見多識廣,知道傳人內功心法是什麼意思吧?”

雖然有一些前輩高人好為人師,偶爾遇見可塑之才,也會隨口出言指點幾句,但指點歸指點,不會傳功,招式尚且好說,內功卻絕對是非門人不相語的。至今,除瞭四十八寨的長輩,隻有兩個人傳過周翡內功心法,一個是自稱她“姥姥”的瘋婆子段九娘,一個便是沖霄。

段九娘姑且不論,沖霄將那本《道德經》交給周翡,分明是有自己行將赴死,將傳承托付以使其不斷絕的意思。

“沖銷道長既然後來平安無事,又多次與你提起我來,怎麼封前輩一點也不關心我看沒看懂齊門的傳承,反而一見面就逼著我幫你對付殷沛和涅槃蠱呢?”

封無言一臉無奈,說道:“既然是齊門的傳承,便是齊門的傢務事,諸多細枝末節,他怎會與我盡說?唉,小姑娘,說句托大的話,我退隱時,你還尚未出生呢,我若是害你,圖個什麼呢?”

周翡心說:那誰知道,可就要問你瞭。

她正琢磨著如何不動聲色地將此人嚇走,突然,身後傳來瞭奇怪的動靜。

周翡當即警覺,倏地側頭,頓時一陣毛骨悚然,隻見一個帶著鐵面具的藥人詐屍瞭,踉踉蹌蹌地從橫七豎八的死人堆裡爬瞭起來!

另一邊,封無言用帶著些許詭秘笑意的聲音說道:“呀,小心啊!”

他話音沒落,手中那根笛子裡已經甩出瞭一把長針,將周翡從頭到腳罩在瞭其中!

一邊是莫名對她懷有殺意的黑判官,一邊是詐屍的藥人,簡直是前狼後虎——要命的是,周翡的腿這會卻還是軟的!

她活到這麼大,最大的本領便是學會瞭在絕境中保持一顆“氣不斷、掙紮不止”的心,可此時也隻能瞪著眼無計可施。

那“詐屍”的藥人好似發狂的野獸,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語的嚎叫,然後猛地向她撲瞭過來。

周翡本能提掌去擋,無力的手掌卻不聽使喚,隻能任憑那藥人撲到瞭她身上,他還有氣,氣息卻急而淺,噴在周翡脖頸上,帶著揮之不去的腐朽味道,藥人力氣極大,一雙瘦骨嶙峋的手臂好似兩根鐵條,死死地錮在周翡身上。

周翡的雙腳離瞭地,被那藥人從地上拔瞭起來,甩瞭半圈出去,隨即那藥人身體倏地一僵。

周翡睜大瞭眼睛。

他居然以後背為盾,用那高瘦的身體擋在周翡面前——封無言那一把要命的長針悉數釘在瞭他身上!

夜風竊竊私語,月色漸黯,而星光漸隱,隻剩下一顆晨星,孤獨而無聊地掛在黑幕一角。

有那麼一瞬間,周翡好似感覺到瞭什麼,她緩緩地抬起手,便要去揭藥人的面具。

藥人卻怒吼一聲,一把推開她,周翡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倒在地,摔得眼前一黑。

封無言沒料到這藥人會突然沖出來,隻看見他一面攪瞭自己的事,一面將周翡扔瞭出去,正在莫名其妙,便見扔下瞭周翡的藥人猝然轉身,背著一後背的長針,以手做爪,朝那封無言發難。

封無言隻好應戰,輕叱一聲,長笛如尖刺,戳向那藥人眼眶。

藥人力氣雖大,此時周身的關節卻好似銹住似的,不怎麼靈活,橫沖直撞地上前來,封無言的笛子筆直地穿過他臉上鐵面具,直戳入他眼眶——從眼眶處入腦,便是什麼妖魔鬼怪也斷不能活瞭。

封無言手上陡然加力,卻不防那藥人不躲不閃,一張嘴咬住瞭他的手腕。

這藥人不知同黑判官有什麼深仇大恨,死到臨頭竟然還要咬下他一塊肉,封無言不由駭然,手上使勁,小半根長笛都沒入瞭藥人的眼眶。藥人方才急促如風箱的呼吸戛然而止,站著斷瞭氣息,牙卻依然嵌在封無言手腕上。

封無言大叫一聲,強行掰開那屍體的牙關。他的手腕這會已經沒瞭知覺,傷口處黑紫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那藥人浸染蠱毒已久,居然連牙關中都帶瞭毒。封無言滿頭冷汗,一邊運用相抗,一邊拼命擠傷口的毒血,可那麻痹的感覺卻順著傷口一路往他胸口爬。

這時,有刀光一閃,封無言手忙腳亂的動作一頓——

碎遮從他胸口處緩緩露出一個尖。

周翡捅完黑判官,就真的沒力氣拔刀瞭,隻好任憑碎遮插在屍體上,旌旗似的豎在一地狼藉中間。

她脫力地往後退瞭幾步,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又順著樹幹滑到瞭地上。

畢竟是年輕,手背上的傷口很快結瞭痂,血跡混在浮塵裡,幾乎看不出皮膚底色。

周翡低頭看瞭一眼自己的手,手心分明已經被經年日久的揮刀磨出瞭厚厚的繭子,方才持碎遮時太過用力,居然將厚繭也蹭破瞭。如果不是她實在沒有餘力,斷然不會這麼痛快地殺瞭封無言,她還想知道真正的沖霄道長的下落,想知道齊門禁地裡為什麼會養著一隻涅槃蠱蟲,想問清楚這金盆洗手已久的刺客到底同海天一色有什麼關系,為什麼要殺殷沛、又為什麼要連自己也一並除去……不過畢竟真相可以事後探究,但一個不果斷,小命玩沒瞭,就什麼都不用問瞭。

周翡開始覺得有點冷,好像從她下山的那一刻開始,她年幼時向往的那種可以和路人坐下喝一壺酒的江湖便分崩離析瞭,她被迫變得多疑、多思,懷疑完這個又戒備那個,隨時預備著被一臉善意的陌生人暗算,或是被原本親近信賴的人背叛……可是她天生便不願意多想多慮,有時候覺得自己想得腦子都要炸瞭,卻還是做不到“世事洞明”。

對瞭……還有那個舍身救她的藥人。

封無言最後撬開瞭藥人的牙關,將戳在他眼中的鐵笛拔瞭出來,用力過猛,將他臉上的鐵面具和幾顆門牙一並掀飛瞭,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一張臉。再英俊的人,眼睛被捅出一個窟窿,形象也齊整不到哪去,何況這人多年身中蠱毒,已經脫瞭相。

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張開的唇齒間還掛著些許血跡,醜得十分駭人。

周翡盯著那張臉看瞭許久,才從那尚算保存完好的半截眉目中看出瞭一點端倪,依稀認出個熟人的輪廓——好似是當年他們在永州城外偶遇的興南鏢局少爺朱晨。

殷沛搶過活人死人山,其惡績比以前的四大魔頭加起來都更上一層樓,死在他手裡的無辜不計其數,一個小小的鏢局,傢道中落,過去便要靠依附在霍連濤手下才能勉強度日,夾縫求存,與無根之草沒什麼分別,想必在如今世道,便是一夜滅門,也沒人會惦記著給他們伸冤報仇。

永州一行,發生過太多的事,記憶裡濃墨重彩處足能畫出一大篇,相比之下,途中順手搭救的小小鏢局好似個添頭,實在沒什麼叫人記住的價值。如今回想起來,周翡隻記得一行人裡有個頗為見多識廣的老伯,一個面容模糊的大姑娘,還有個沿途當裝飾、一跟她說話就結巴的小白臉。

周翡年紀漸長,閱歷漸深,很多事不必再像以前那樣非得條分縷析才明白,心裡隱約明白朱晨為什麼幫她。她微微仰頭靠在冰冷的樹幹上,感覺周遭夜風好似不堪重負,將散在其中的水氣沉甸甸地墜成露水,漉漉地壓在她發梢眉間,她心裡浮起萬般滋味,不算驚濤駭浪,卻也百轉千回。

不過無論她坐在這裡發什麼感慨,思什麼故事……對於朱晨來說,也都是無關緊要瞭。

因為晚瞭。

周翡不知在滿地屍體的林中坐瞭多長時間,想起謝允那段風花雪月的《離恨樓》,前些年紅遍大江南北的戲文,已經銷聲匿跡良久,連最蹩腳的藝人都不再唱瞭——人們不愛聽瞭,這些年越發兵荒馬亂,人人疲於奔命,傳唱的都是國仇傢恨。

風花雪月太遠,過時瞭。

曹仲昆已死的消息不知有沒有傳到周以棠那裡,想必大戰又要開始。

江湖中也暗藏風波,幾代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武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個人都有一套千回百轉的故事,每一時都有人死,每一刻都在爭鬥。眾多不知何處而起的因果好似細線,被最廢物的手藝人禍害過,織成瞭一團亂麻,周翡連個線頭都找不著,隻覺得人人都在自作聰明,人人都被網在其中,就好像這永遠也過不去的未央長夜一樣,一眼望穿瞭,依然看不見頭。

周翡試圖將種種事端理出個先後條理來,不料越想越糊塗,隻好疲憊地閉瞭眼,任憑意識短暫地消散,靠在樹幹上半暈半睡著瞭。

直到漫長的一宿過去,她才被刺破天宇的晨光驚擾。

擾人的晨光中夾雜著幾聲琴弦輕挑的動靜,周翡睜開眼的一瞬間已經警醒起來,一眼便看見逆光處有個人坐在樹梢上,就在距她不到一丈遠的地方。

那人卻輕飄飄地坐在樹梢上,兩鬢已經斑白,身上穿瞭一件妖裡妖氣的桃紅長袍,長發披散在身後,手中還抱著個琵琶。

居然是好多年不見蹤影的木小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