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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蓬萊

傍晚時分,一條小舟悠然橫在水波之上,周翡悠然地坐在船舷上,她早就不是被一根長槳弄得團團轉的旱鴨子瞭,偶爾信手撥弄一下,小船便直直地往前走去,逆水而行瞭一整天,便來到瞭一大片島礁之地。

她不知已經來過多少遍,既不需要地圖,也不必有司南,閉著眼便能令小船左拐右轉,穿過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石頭陣,隨即又鉆入瞭一個隻堪堪能過的石洞裡,她放下船槳,任憑水流推著小船行進,其中拐瞭幾道彎,水路越來越窄、越來越淺,直到船已經沒法再走,她便將小船停在淺水裡,輕輕一躍跳上瞭黑洞洞的岸上,摸索著在石墻上推瞭幾下,“咔噠”一聲輕響後,山石上竟憑空開瞭一道門,步入其中走上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竟豁然開朗,露出一片島上房舍來。

有個老漁夫正在曬網,見她來,絲毫也不吃驚,輕描淡寫地沖她點瞭個頭,說道:“周丫頭,來得不巧,那小子前幾日醒過一陣子,本想等你幾天,實在不成瞭,昨天才剛回去閉關。”

周翡不甚明顯地嘆瞭口氣,說道:“路上遇上點麻煩。”

那老漁夫伸手指瞭指一處天然礁石山洞:“快去吧,留瞭信給你。”

周翡卻沒有動。

她像是個走瞭很遠的路方才歸來的旅人,心裡未必不歡喜,隻是十分疲倦,累得見瞭日日牽掛的親人也不想言語,聞到久久思念的傢常菜味也不想吃,看起來倒像是無動於衷似的。她在水邊站瞭一會,見細碎的浪花來而往復地拍著岸上的礁石,一部分漁網落在瞭水裡,隨著水面起起伏伏,時而沉浸到蒼白的泡沫中去,泛著異樣的光澤。好半晌,她用碎遮輕輕戳瞭戳地面,摸出一個小瓷瓶,說道:“我找到瞭傳說中的‘朱明火尾草’,托毒郎中磨成瞭粉才帶回來,不知道有沒有用。”

周翡當年從周以棠那拿到瞭地圖,便跑去把梁紹的墓穴挖瞭個底朝天。

梁相爺也是慘,生前鞠躬盡瘁,死後不得安寧,那墳被人刨過不止一次,周翡去的時候,連他的屍骨都沒找著,棺材蓋也給掀在瞭一邊,亮著個空蕩蕩的“三長兩短”,十分淒涼。好在先來的訪客找東西很有目的性,大部分陪葬品並沒有動。周翡將和大藥谷有關的東西都拿瞭出來,有用的送到瞭蓬萊,其他的便幹脆賣瞭個人情,送去給瞭應何從。

這些年,她對照著昔日走偏的奇才呂潤那本《百毒經》按圖索驥,走過無數人間奇譎之地,還跟童開陽結下瞭深仇大怨,自己也混成瞭半個奇珍草藥的行傢,結果卻好似總是不盡如人意,治標難治本。有時候周翡也會想,如果她是謝允,她願意像這樣吊著一口氣,大半時間都在昏迷中度過地活嗎?

隻是想一想,她都覺得自己要瘋。

思緒這麼一拐,周翡便常常覺得灰心得很,可是她心性裡偏偏又有點小偏執,雖灰心,卻始終未死心,灰一晚上,第二天總還是能鬼使神差地“死灰復燃”。

謝允清醒的時間很短暫,剛開始,不過是被他島上三位長輩以內力療傷時逼醒的,幾乎沒有意識,這一年來用瞭《百毒經》中所載、以奇蟒“蛟膽”做的“蛟香”,方才有些轉機,起已經能起來活動一陣子瞭,可惜……周翡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

周翡輕聲道:“我還沒找到同明大師說的那種內力。”

老漁夫不怎麼意外,專心致志地拉扯著手中的漁網,頭也不抬地說道:“我聽你進來的時候腳步略沉,似乎有些遲疑不決,便知道沒什麼結果。”

傳說中的“蓬萊仙”其實有四個人,當年有一位前輩為瞭救謝允,瞞著其他三人傳瞭功給他,已經過世瞭,到如今,剩下一個高僧同明大和尚,一個混跡國子監、熱愛誤人子弟的林夫子,還有一個,便是這老漁夫。

這做漁夫打扮的老人名叫陳俊夫,名字與樣貌均是平平無奇,說出去也未見得有多少人知道,可他做的東西卻是大大有名——譬如早年山川劍為自己夫人定做、後來落入瞭青龍主鄭羅生手裡那件刀槍不入的“暮雲紗”。

相傳此人有一雙能點石成金的手,機關、兵器、寶衣……無所不精。

比起說話總是打禪機的同明大師,不著四六的林老夫子,周翡比較願意和這位陳老聊天。

三年多,即使周翡天生是個愛跳腳的性子,也在屢次失望中淡定瞭,她與老漁夫一站一坐,嘴裡說著喪氣的話,臉上卻沒什麼波瀾,好像隻是和他閑聊傢常一樣。

周翡問道:“陳老,我要是到最後也找不到怎麼辦?”

老漁夫摸出一根樣式古怪的梭子,以叫人看不清的手速在一層網上織另一層網,他用的魚線極細,好似比傳說中“五層紗衣可見胸口痣”的綢緞還要輕薄。陳俊夫手雖快,話卻說得很慢,他靜靜地說道:“老林頭第一次見你,便要出手捉弄,當時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現在不過兩三年的光景,他已經不敢隨便惹你瞭,你可知為什麼?”

周翡雖然是個武癡,卻也總有不想討論武功的時候,聞言懨懨地說道:“不知道,拳怕少壯?也沒準是他老人傢‘之乎者也’念多瞭,越活越回去。”

陳俊夫伸手輕輕一拉魚線,魚線便幹凈利落地被他截斷瞭,平攤在地上的大“漁網”動瞭動,灼眼的光芒“嘩”地一下,潑灑似的流瞭過去。他抬起黝黑的臉,瞇著眼對周翡笑瞭笑,說道:“因為別的人,或是走上坡路,或是走下坡路,或是原地不動,腳下起起伏伏,都有著落。你卻不同,你走的不是斜坡,是峭壁,石階之間沒有路,隻能拼命縱身躍起,每次堪堪抓到上面的石頭,再掙紮著爬上去,萬一爬不上去,便隻好摔成粉身碎骨,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路——我問你,你怕過麼?”

周翡愣瞭愣,隨後點頭道:“嗯。”

怕乃是人之常情,可是偏偏她被謝允傳染瞭一身黴運,每次身臨險境,都好似被卡在石頭縫裡,想要不被困死原地,隻能一往無前,怕也沒用。

陳俊夫問道:“那怕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就假裝我其實已經在高一層……或者更高的石階上,假裝到自己深信不疑時,便覺得眼前這一步不在話下瞭。”周翡抿抿嘴唇,沖陳俊夫一點頭,勉強笑道,“知道瞭,多謝陳老指點。”

“指點什麼,不過是教你自欺欺人地好受一點,快去吧。”陳俊夫沖她擺擺手,重新忙碌起來。

周翡轉身走進謝允閉關的洞府中,剛到門口,便已經覺得熱浪鋪面,一股奇特的香味從中透出來,正是蛟香,據說普通人在裡面打坐片刻,蹭幾口蛟香,內功修為能事半功倍——隻是不能久待,否則會對經脈有損。

洞府中被蓬萊這幾位財大氣粗的老東西弄得燈火通明,墻上半個火把都沒有,全是拳頭大的夜明珠,周翡一進去先愣住瞭——隻見上次她來時還光禿禿的石壁上,被人以重彩畫瞭一片杜鵑花,畫工瞭得,那獵獵的紅幾乎能以假亂真,怒放瞭一面墻,絢爛至極地往人眼裡撞,生機勃勃,好像一陣風吹過去,便能翻起火焰似的紅浪來,叫人看一眼,胸中不散的鬱鬱便好似輕瞭幾分。

蛟香繚繞中,一個清瘦瞭不少的人安靜地躺在上面,蒼白的臉色被墻上的畫映得多瞭幾分血色,手裡握著一塊緋紅的暖玉。

周翡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感覺整個石洞熱得像個火爐子,就大冰塊謝允身邊還能涼快點。

她抬頭瞄著墻上的畫,對謝允道:“你畫的?嘖,你還挺有閑情逸致。”

躺著的人自然不能答話,但周翡的目光掃過整一面墻的紅杜鵑,在角落裡發現瞭幾行題字並落款,先頭題瞭一句白樂天的“回看桃李都無色,映得芙蓉不是花”,後面又道“經一場大夢,夢中見滿眼山花如翡,如見故人,喜不自勝”,落款是“想得開居士”。

周翡看見“想得開”三個字,不由自主地笑瞭起來。

接著,她看見旁邊小桌案上放瞭筆墨紙硯,便從石床邊跳瞭下來,步履輕盈地轉到小桌前,翻看謝允留給她的信。隻見桌面上攤瞭幾張畫,頭一張畫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十分稚氣,纖纖秀秀的,單腿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偏頭正往畫外看,眉目飛揚,顯得十分神氣。

周翡訝異地一挑眉,隱約想起這是自己年幼時在洗墨江中初見謝允的模樣,她自己都已經有點記不清瞭,沒想到謝允筆下居然還這麼分毫畢現,周翡心頭先是微微一跳……不料隨後看見題字,頓時從感動不已變成瞭氣不打一處來——姓謝的那倒黴玩意給這幅畫起名叫“水草精小時候”。

周翡自言自語道:“你才水草精,你是鱉精!”

第二幅畫上是個少女,長大瞭些,面容俊秀,她手裡拿著一顆骷髏頭,正將它往一堆骨架上擺,旁邊一堆幢幢的黑影,隻有一束月光照下來,落在那少女背影上。

周翡這回壓住瞭心裡的波瀾,先去看題,見這張畫上寫得是“威風水草精隻身下地洞,備戰黑北鬥八百小王八”。

周翡:“……”

她原地磨瞭磨牙,回頭掃瞭謝允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謝允嘴角好像還帶著一點壞笑。周翡突然覺得自己那拖得腳步都發沉的心情實在毫無必要,這位想得開居士這麼會玩,看來離死還遠著呢。

她暗罵一聲“混賬”,憤憤地掀開第三幅畫。

第三幅畫上畫著一個年輕姑娘,比前面的少女又年長瞭些,五官同前兩張如出一轍,人卻是微笑的,她身穿一襲紅裙,裙角飛揚,鬢似鴉羽,眉目宛然,站在一大片杜鵑花從中,背著手拎一把長刀。

周翡愣瞭愣,突然莫名覺得自己確實應該做一身這樣的紅裙。

隨即,她又搖搖頭,去看謝允那毀畫的題字,題字道:“畫中仙乃是……”

“乃是”個什麼,後面沒瞭,周翡莫名其妙地找瞭一會,在角落裡又發現瞭倆字:“你猜”。

周翡忍不住問出聲道:“你這畫名叫‘你猜’?”

謝允不出聲,畫卷上卻隨著她的動作,落下瞭一個小信封,上面附瞭一張字條,寫道:“猜錯瞭,不是你,是我媳婦。”

周翡哭笑不得地拆開信封,見裡面是寫過《離恨樓》與《寒鴉聲》的熟悉字跡,整整齊齊地一整篇。

“阿翡,”謝允寫道,“聽聞你不日將至,很是歡喜,東海之濱蝦兵蟹將甚眾,皆與你等水草精為同族,蘸油鹽醬醋並碎薑末一點十分味美,你可與之多多親近……”

謝允的信裡隻字未提透骨青,也沒有淒淒慘慘地感激她奔波,一邊開玩笑消遣她,一邊將蓬萊一帶好吃與好玩的東西羅列瞭一個遍,又叫她去翻看枕邊的小盒子,神神秘秘地說裡頭有“異寶”,結果周翡依言打開,發現裡面是一堆叫她啼笑皆非的貝殼。結尾,謝允又可憐巴巴地央求道:“筆墨均已列次石桌上,承蒙垂憐,長篇大論大好,隻言片語亦可,盼你回復一二,稍解吾之思念於筆端。”

然後又畫蛇添足地叮囑道:“另:筆墨僅供書寫於紙面,勿作他用。”

周翡本來沒想拿一堆筆墨幹什麼,看瞭這句話,頓時大受啟發,她獰笑一聲,挽起袖子,飽蘸濃墨,來到無知無覺的謝允面前,心道:這可是你自找的。

她伸手在謝允臉上比瞭比,果斷大筆一揮,對著端王那張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臉上開始辣手摧花,先在他臉上勾瞭個圓邊,繼而將他眉毛畫成瞭兩道黑杠,兩邊臉上各勾瞭三根胡子,最後額間加瞭個端端正正的“王”。

畫完,周翡歪頭打量瞭他片刻,還是覺得少瞭點什麼,於是將謝允那隻空著的手拉瞭過來,在他掌心上寫道:“欠揍一頓。”

周翡在火爐似的山洞中盤旋瞭一會,再出來時,來時的猶豫與疲憊不覺一掃而空。

陳俊夫頭也不抬道:“走瞭啊?”

“走瞭。”周翡沖他一點頭,“重陽還得傢去,曹仲昆一死,我爹大概又要開始忙瞭。回頭我再四處找找,想辦法再弄一枚蛟膽來。”

“不必急,有那一點夠燒幾年瞭。”陳俊夫說著,抬手將一個亮燦燦的東西丟給她,“拿去。”

周翡一抄手接住,見那是一件貼身的軟甲,尺寸纖瘦,觸手輕如無物:“暮雲紗?”

“暮雲紗是什麼破玩意?”陳俊夫笑道,“不過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物件,我織漁網剩一點巴掌大的邊角料,做個什麼別人也穿不進去,也就夠你用。老夫給它起瞭個名,叫做‘彩霞’,怎麼樣?”

周翡聽瞭“彩霞”這“出塵脫俗”的名,一時無言以對,隻好幹笑一聲。

周翡從謝允給她留的那一盒吃剩的貝殼裡挑瞭幾個頗有姿色的,自己穿瞭孔,綴在瞭陳老那漁網邊角料織就的小衫裡,便穿著這一身破爛走瞭,倘若再去弄兩個帶補丁的麻袋,光這一身行套,她便能在丐幫裡混個小頭目當當。她打算先回傢一趟,跟李瑾容復命,再去周以棠那裡看看他有沒有什麼要差遣的,倘若這邊事瞭,她便想著還得再往南邊走一趟,找找還有沒有其他蛟膽可以挖。

中原但凡成氣候的武學都自己的體系,有名有姓有淵源,同明大師說的那種內力倘若有,萬萬不該籍籍無名,既然在中原武林中遍尋不到,周翡便想著,或許可以去塞外和南疆碰碰運氣。為這,她還應瞭入冬以後去南疆跟楊瑾比一場刀,以便支使他幫忙留意南疆的奇人異事。

大小事多得足能排到來年開春,周翡不敢耽擱,綴著一身稀裡嘩啦的貝殼,一路走官道快馬加鞭。

誰知行至半路,尚未出魯地,她便又看見瞭四十八寨的煙花——這回放得更巧妙一些,混在瞭一大堆尋常煙花裡,不像是有什麼急事,倒像是隱晦的通信。周翡半路拉住韁繩,望著煙花消散的方向皺瞭皺眉,不知是不是四十八寨的闖禍精們都被李瑾容派出來瞭,不然怎麼隔三差五便要作個妖?

然而既然已經看見瞭,她肯定不能放著不管,隻好一撥馬頭奔著那邊去瞭。

馬撒開瞭蹄子約莫跑瞭有一刻的光景,夜空之中就跟過節似的,接二連三地炸著大小煙花,遠遠地還能聽見放花處喧鬧的人聲,路上遇見的人漸漸多瞭起來,好似都在往那邊跑。

周翡一個相貌姣好的年輕姑娘孤身而行,總是叫人忍不住多看幾眼,時而有膽大臉皮厚的想上前同她搭話。

周翡小時候便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這幾年常常險境行走,武功精進,身上越發多瞭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搭話的見她不怎麼吭聲,大多也不敢糾纏,隻有一個嘴上生著兩撇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在周翡身邊來來回回繞瞭好幾圈,還大著膽子上前問道:“這位姑娘,你也是去柳傢莊麼?”

周翡偏頭瞥瞭此人一眼,見“他”骨架很是纖細,領口欲蓋彌彰地高高支起,遮著喉嚨,後背挺得很直,手肘自然垂下的時候微微落在身後,說話時下巴微收,雖然嘴角有兩撇小胡子,但小臉白得在夜色裡直反光,一看就是個貼瞭胡子的大姑娘。

周翡“嗯”瞭一聲,便沒什麼興趣地轉開瞭視線。

誰知那姑娘依然不依不饒地湊過來,沖她說道:“這柳傢莊真是瞭不得,傢裡老太太過壽,還不是整壽,便弄出瞭這麼大陣仗,怪不得人傢說他們富可敵國。”

周翡對什麼“楊傢莊”還是“柳傢莊”不感興趣,剛想假裝沒聽見催馬先行一步,突然覺得不對勁,她輕輕一拉韁繩,猛地回過頭去盯著那小胡子看。

小胡子住瞭嘴,端莊地坐在馬上,沖周翡微笑。

“怎麼是你?”周翡總算認出“他”來,訝異地問道,“你怎麼到這來瞭,還弄成這樣?”

原來那“小胡子”竟然是本該在蜀中的吳楚楚。

吳楚楚不會像李妍一樣咧開大嘴笑,嘴角的動作永遠不如眼角的動作大,她彎瞭彎笑眼,問道:“怎麼,不像嗎?”

周翡哭笑不得地搖搖頭。

“阿妍給我的。”吳楚楚低頭將嘴上的小胡子撕瞭下來,露出花瓣一樣的嘴唇,“我本來覺得不大雅觀,但是看她一天到晚打扮得奇奇怪怪在山上跑,好像也別有些趣味,便忍不住東施效顰瞭,果然我還是學不像。”

周翡走瞭以後,在四十八寨陪著吳楚楚最多的也就是李妍瞭,李妍姑娘自帶一股天生的歪風邪氣,污染力極強——永遠無法跟別人“近朱者赤”,永遠能把別人帶得跟她“近墨者黑”。

周翡又問道:“誰送你過來的?”

“我自己出來的,同大當傢說過瞭。”吳楚楚道,偏頭見周翡直皺眉,她便又笑道,“你這是什麼表情,大當傢教瞭我一些粗淺的入門功夫,我有自知之明,又不會像你們一樣沒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出門自保總是夠用的。”

“大當傢?我娘親自教你嗎?”周翡吃瞭一驚,隨即又道,“怪不得你最近都不寫信問我瞭。”

當年他們一幫人從永州回蜀中,便有點各奔東西的意思——李晟和周翡常年不在寨中,剩下一個李妍,雖然能與吳楚楚聊做陪伴,但作為弟子的功課很重,再怎麼受寵,李妍每日早晚雷打不動的練功與李瑾容定期的抽查總是躲不過去的,也沒有那麼長時間陪她。

吳楚楚一度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舊都裡的官傢千金們在她這個年紀,應該已經學著女紅和管傢,等著“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嫁人瞭,一生到此,便算是塵埃落定,有瞭定數,往後生平起落,都在小小一方宅院之中,榮華落魄,也都悉數牽在夫傢榮辱興衰上。

可是她如今孑然一人,既不是官傢小姐,也沒有傢讓她管,她混跡在一群江湖草莽之中,彼此間好似有一條比海還深的鴻溝。寨中人待她雖好,也是“以禮相待”的好,不會越俎代庖地給她安排什麼。而她十多年來積攢的勇氣,在逃亡路上用瞭個一幹二凈,所剩不過一身的“溫良”與“貞靜”,並不足以給她指一條康莊大道。

至於父母深仇,那已經上升到瞭國仇傢恨的地步,是舊都與金陵之間的鬥爭,她無能為力,絲毫插不上嘴。這種困惑是無從傾訴的,亂世中誰不是把腦袋別在腰間,活著尚且不易,誰有功夫聽一個小小孤女幽微又矯情的那點茫然?

周翡有一次回傢,見吳楚楚實在無所適從,便隨口給她找瞭點事做——與曹寧一戰裡,四十八寨數十年積累險些毀於一旦,寨中不少門派本就已經人才凋敝,這樣一來更是要沒落下去,前輩們留下的武功典籍多年沒有人修整編纂,不是缺頁短字,便是留著落灰,很多典籍本身已經佶屈聱牙,間或還混進一些前輩們亂七八糟的感悟,諸子百傢哪的引用都有,極難看懂,被一代又一代大字不識半筐的粗人們口口相傳,謬誤多得好似篩孔。正巧吳楚楚從小飽讀詩書,周翡便讓她幫著慢慢整理四十八寨的武庫。

周翡本是隨口一說,本意是讓吳楚楚沒事抄書解個悶。本來麼,一個從未練過一天功夫的弱質小姐,靠一支筆去編纂一個土匪寨裡的武學典籍,怎麼聽怎麼扯淡。可吳楚楚卻好似抓住瞭一根救命稻草,真就一門心思地紮瞭進去。

她先是學瞭些奇經八脈、認穴之類的基礎,大致有個概念之後,便又開始抄錄原文。吳楚楚先從保存完好的開始,找那些可以讓她大致通讀的,每每遇到個別缺字,她便絲毫也不敢馬虎,補一個字往往要考證月餘。她閨秀出身,生性內向,剛到四十八寨的時候,沒事都不好意思和人傢主動搭話,更不必提討教瞭,每每有疑問,隻能不遠萬裡地寫信問周翡,每次來信必是厚厚的一打,有時周翡跑到深山老林裡接不到,攢幾個月,回頭一看,能從暗樁裡收到半尺多高的信,信中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常常把自以為基本功紮實的周翡也問得一頭霧水,有些實在答不上來,還要去請教別的前輩。

周翡這幾年進境一日千裡,跟胸懷十萬個“不懂”的吳小姐也有很大關系。

三年過去瞭,經吳楚楚修訂過的典籍已有二十多本,雖從數量上看不過滄海一粟,她卻已經漸漸摸到些門道,開始試著修復難度大一些的典籍,並能寫一些註解瞭。

吳楚楚抬手將一縷掉下來的頭發別到耳後,笑道:“有一回修好的書被阿妍拿去看,叫大當傢瞧見瞭,她便來問我要不要習武,我本想自己都這麼大年紀瞭,再開始習武未必還來得及,大當傢卻同我說道‘古來大器晚成者不勝枚舉,有那中年之後方才入門的,機緣巧合也成瞭一代大傢,何況你不過十來歲,一輩子長著呢,你又不急著跟誰比武,入門慢一點有什麼打緊?隻要肯,練個十幾二十年,縱然天資與機緣都一般,隻要不去和人鬥勇逞兇,功夫也夠你用瞭,沒什麼來不及的。’”

周翡愣瞭愣,此言與當年李瑾容傳她破雪刀時說的那番話異曲同工。

李瑾容不愧是年紀輕輕就敢北上殺皇帝的人,再怎麼被歲月磋磨,天性中也依然帶著“無匹”的我行我素,這些年來,倘不是四十八寨沉甸甸地壓在她肩頭,她大概有能幹翻活人死人山、成為一方魔頭的潛質。

吳楚楚又道:“你別說,紙上得來終覺淺,自己開始學著練一點,跟以前紙上談兵確實又有不一樣——我這回到這裡來,是為瞭拜會這位柳老爺。”

周翡問道:“此地主人麼?做什麼的?”

吳楚楚道:“這位柳老爺從前乃是泰山門下,年輕時還頗有些名頭,後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便接管瞭傢裡的生意,賺下瞭好大一份傢業。我不是最近正在修訂千鐘派的功夫麼,李公子說千鐘一派最早發源自泰山,武功與泰山體系一脈相承,我便寫瞭信給柳老爺,想向他請教。”

周翡再次目瞪口呆——過去連跟李晟多說幾句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吳楚楚,居然相隔千裡,寫信給陌生人!

“你叫那貨‘李公子’我真有點聽不習慣。”周翡想瞭想,又問道,“好多人慣於敝帚自珍,除非拜入自己門下,否則不大肯指點別人……這個柳老爺還真答應你啊?”

“答應瞭。”吳楚楚開心地說道,“柳老爺傢大業大,自己雖已不在江湖中,卻仍喜歡結交各路朋友,這些年生意上也是因為有各路朋友幫忙才能這麼順利。他與我回信說,自恒山沒落,五嶽這些年也相繼有銷聲匿跡的意思,不少弟子尚未出師便下山各自去討生活瞭,心裡也覺得十分可惜。再說我來考證千鐘與泰山的淵源,相互印證,來日若真有發揚光大的一天,也是好事。”

周翡也沒想到自己不過隨口一說,吳楚楚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而且還叫她找到瞭一個志同道合的怪胎願意配合,她不由得感嘆世間萬事皆在人為,吳楚楚花瞭三年,已經走到現在這地步,倘若她當真能三十年矢志不渝,這些年中原武林斷絕的傳承,也許真就能在她手裡留下一息沿襲。

“對瞭,”周翡問道,“方才那煙花是你放的?”

吳楚楚搖搖頭:“柳老爺傢高堂過壽,今日途徑的三教九流都能到他府上沾個喜氣,我本想著他們傢今日客多,必定亂得很,便不去添亂,過兩天再前去拜會,結果方才看見煙花傳訊,這才順路過來。”

兩人說話間,便混進瞭前往柳傢莊蹭飯的大部隊裡,柳老爺可能果然頗有大方好客之名,往來柳傢莊的有風度翩翩的,也有衣衫襤褸的,傢仆訓練有素,一概笑臉相迎,張燈結彩的莊子裡已經做不下瞭,流水的筵席一直擺到瞭門口,與主人傢說幾句吉祥話,隨便坐下即可。

吳楚楚既然已經來瞭,便同傢仆報上瞭名號並附上與柳老爺的往來信件,傢仆一路小跑地跑到莊子裡報訊,周翡等待時無所事事,百無聊賴地四下瞟。

突然,她在人群裡看見瞭一個頗為熟悉的人影。

這日月朗星稀,燈火亂撞,亂七八糟的光影交疊在一起,又不時有人走來走去,亂哄哄的轉得人眼前暈,周翡卻在目光掃過人群的時候看見瞭吳楚楚口中某“李公子”。

李妍不知道哪去瞭,沒跟他在一起,李晟混跡在一幫跟他一樣時刻準備去選秀男的翩翩公子中,好似十分如魚得水。

周翡心中十分詫異,心道:我都在東海裡遊一圈回來瞭,怎麼還能碰見這個倒黴蛋?真是孽緣。

李晟沒看見周翡,他正虛頭巴腦地端著個酒杯跟周圍的人“推杯換盞”,小酒杯不過一口的容量,周翡眼睜睜地看著他足足跟二十個人碰過杯,裝模作樣地喝瞭許久,半天愣是沒見他倒過一次酒,不知道那些大傻帽怎麼讓他糊弄過去的。隨即,周翡還發現,李晟一直盯著一個方向。她順著李晟的目光來回掃瞭兩遍,沒註意到有什麼異常,正在納悶,突然,有個醉漢東倒西歪地從人群中穿過。

醉漢哼哼唧唧地唱著一首特別下流的市井小曲,不少粗野的草莽漢子圍著他哄笑,他卻也不以為恥,走到哪便去人傢桌子上摸酒壺,沿途禍害瞭一路,最後晃晃悠悠地來到瞭最角落的一張桌上。醉漢一屁股坐下,伸手便去摸桌上一排沒動過的酒壺。周翡吃瞭一驚,因為她直到這時才發現,那角落裡居然坐著個黑衣人。

那是個身形瘦削的黑衣男子,面容清癯,兩鬢斑白,整個人便好似融化在瞭夜色裡一樣,很容易就被忽略過去。李晟盯的就是這個人。

這時,那黑衣男子抬頭看瞭對面的醉漢一眼,方才晃晃悠悠的醉漢好像一瞬間酒就醒瞭,嘴裡的小曲竟戛然而止。片刻後,他不自然地站瞭起來,有些踉蹌地穿過人群,居然倉皇而去,而且走出老遠還頗為心有餘悸地回頭張望。

周翡有些納悶,見那黑衣男子坐姿端正,臉上蓄瞭胡須,目光平和,並不怎麼兇神惡煞,她盯著他看瞭幾眼,隨後居然看出點眼熟來,搜腸刮肚地回憶瞭片刻,吃瞭一驚——因為認出此人就是當年在嶽陽城外傳她《道德經》與蜉蝣陣的沖霄子道長!

周翡心道:他這是還俗瞭嗎?

沖霄子雖與她萍水相逢,卻間接救瞭她一命,讓周翡好歹沒被段九娘玩死,此時機緣巧合見瞭,於情於理,她都該前去拜會一下,她當即打算穿過喧鬧的人群,往沖霄子那邊去。

不料她方才一動,那黑衣的沖霄子竟好似若有所覺,他猛地往這邊看過來,目光如電似的射向周翡,還不等她遠遠地致意,沖霄子便突兀地扭開瞭視線,好似躲債似的站起來,側身閃入人群中。

周翡莫名其妙,十分不解,便要追過去。

可是好似整個齊魯之地的叫花子與小混混們全都來柳傢莊蹭飯瞭,不斷有礙事的人橫擋路,那老道沖霄子好似一尾滑不留手的黑魚,轉眼便要沒入人潮。

周翡忍不住開口道:“前輩!”

她話音沒落,不遠處忽然一陣喧鬧。

隻見一隊傢仆抱著熱氣騰騰的壽桃從院裡面送出來,剛好擋在瞭周翡和沖霄子中間,等他們過去,沖霄子已經不見瞭蹤影。院裡笙簫鼓樂乍起,主人傢還請瞭樂班來,女孩子清亮的聲音從裡院透瞭過來。

周翡拄著碎遮,一轉頭,發現李晟也不見瞭,她不由在原地皺起眉來,心想:他認出我瞭嗎?可他躲我做什麼?

這時,吳楚楚吃力地擠到她身邊,一拍周翡肩膀,沖著她耳朵大聲道:“你怎麼跑到這來瞭?”

她懷裡抱著一摞舊書,在擠來擠去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伸手護著。

周翡忙伸手替她接過一半,問道:“這是什麼?”

“柳老爺叫人送給我的,”吳楚楚道,“說是今日府上太亂,不能同我好好聊一回,萬分過意不去,便將多年心得寫來給瞭我。”

師父教徒弟都未必有這麼用心。

吳楚楚又道:“咱們這麼走瞭是不是不太好,怎麼也得進去親自道聲謝吧?”

周翡也很想見識一下這位柳老爺是何方怪胎,聞言沒有異議,兩人便小心翼翼地擦著邊來到瞭內院。

院中桌椅板凳擺得滿滿的,連墻頭上都坐瞭人,中間搭瞭高高的臺子,臺上幾個水靈靈的姑娘各自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兩人方才找瞭個角落站定,臺上的女孩子們便集體一甩水袖,行雲似的齊齊退瞭場。

院裡“咣當”一下敲響瞭鑼,喧鬧的人群登時一靜。

隻見座中一個喜氣洋洋的中年人站瞭起來,想必正是此間主人柳老爺,此人身高不到五尺,生得圓滾滾的,給他一腳就能滾出二裡地去,一笑起來見牙不見眼。

柳老爺站起來,沒急著發話,先是假模假樣地四下尋摸一番,找瞭一排臺階,顛著小短腿往上爬瞭好幾層,而後手搭涼棚往四下一掃,見自己比其他站著的人都顯得高瞭,這才甚是滿意地點點頭,在眾人的哄笑中拱手道:“見笑,見笑。”

他拿自己的個頭開完玩笑,便怡然自得地整瞭整衣襟,朗聲道:“今日是我老娘八十四壽辰,俗話說瞭, ‘七十三、八十四,那誰不叫自己去’……”

眾人又笑,戲臺旁邊站起來個幹癟瘦小的老太太,精神矍鑠地拿著手中的扇子去砸他:“王八羔子,你咒誰呢?”

柳老爺抱著腦袋躲開老娘一扇子,他腦袋大胳膊短,十分滑稽,嬉皮笑臉道:“娘啊,你讓我說完——我偏不願意信這個邪,這才將大傢夥都請來,熱熱鬧鬧地辦個大日子,什麼坑啦坎的,都給它踏平瞭!諸位今日肯來,肯賞我柳某人的臉,我都領情,一定得吃好喝好,多吃一口肉,便當是多給老太太壯一口陽……”

旁邊有人把酒都喝噴瞭,滿座哄堂大笑,八十四的老太太聞聽這通滿嘴跑馬,氣得一把抓起拐杖,指揮著兩個大丫頭攙扶,顫顫巍巍地要親自上前,將那柳老爺一拐子打下臺來。柳老爺一邊抱頭鼠竄,一邊叫道:“娘!娘!兒子賀禮還沒拿出來給大傢夥看看呢,哎呀!您也給我留點面子。”

戲臺後面的琴師們也是促狹,見此情景,鑼鼓又起,給狂奔的肉球柳老爺施瞭一段妙趣橫生的伴奏,唱曲姑娘的輕笑聲夾雜其中,裙裾在幕後若隱若現,準備要上臺再唱一段,墻頭上的漢子們紛紛伸長瞭脖子,準備第一時間叫好,突然,喧鬧的人群好似突然出瞭什麼問題,從外圍開始,疫病似的靜默飛快地往裡院蔓延過來。

人群莫名其妙,一傳十十傳百地安靜下來,琴師“錚”地一撥琴弦,隨即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不對,一抬掌壓住瞭琴弦,顫動不已的弦與琴兩廂碰在一起,傳出刺耳的“咯”一聲,在一片寂靜中分外明顯。裡頭的人嗅到緊張的氣息,不明所以地往外望去,便見一個柳傢莊的傢仆面無人色地擠開門口的人跑瞭進來:“老、老老爺,外、外面來……”

他話沒說完,身後便突然有人受到瞭莫大的驚嚇一般亂瞭起來。

接著,幾個帶著鐵面具的人大步走進來,好似一群行走的妖魔鬼怪,所與人第一反應都是躲他們遠點,一時間,他們所到之處便如那神龍分海一般,摩肩接踵的人群自中間起一分為二,讓出好大一處空地給這群不速之客,恐慌的人們擠在一起,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個人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周翡聽見周圍好幾個人小聲將“鐵面魔”三個字叫出瞭聲。

吳楚楚與她咬耳朵道:“好像是那位殷公子的人。”

周翡的拇指輕輕摩挲著碎遮刀柄,低哼瞭一聲:“陰魂不散。”

殷沛這些年的豐功偉績,但凡是長瞭耳朵的就有耳聞,堪稱惡貫滿盈,僅就作惡這一點,他以一敵四,青出於藍地壓過瞭昔日活人死人的魔頭們。

吳楚楚皺起眉,憂心道:“我半路上就聽人說他最近突然開始在這邊活動,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不會對柳老爺不利吧?唉,那個殷公子怎麼會變成這樣。”

周翡沒吭聲,目光從安靜又慌張的人群中掃過——四十八寨的煙花,李晟,沖霄子……她總覺得今日這場壽宴有什麼不對勁。

戲臺後面的琴師好像也有些緊張,將琴弦壓出瞭幾聲發澀的摩擦聲。過壽的老太太不知是嚇著瞭還是怎的,方才還生龍活虎地追打兒子,此時卻面色鐵青、渾身發抖,好似馬上就要厥過去,須得兩個丫鬟一邊一個扶著才能站穩。

柳老爺沖丫頭們打瞭個手勢,叫她們將老太太扶到一邊去,自己收斂笑容走上前去,沖著為首的面具人道:“來者是客,諸位居然到瞭,便請上座好不好?”

“上座”的人顯然不大欣賞這幫芳鄰,聞聽此言,立刻如臨大敵地站起來一片。幾個面具人卻沒吭聲,訓練有素地走上前來,站成一排,轉身背對著柳老爺,沖著門口齊刷刷地跪下瞭,而後幾個人抬著一把硬木肩輿走瞭進來,上面坐著個戴鐵面具的人,慘白的手搭在一邊,一隻怪蟲安靜地伏在他手背上,觸須一起一伏地動著。他已經瘦得脫瞭形,面具下的兩腮嘬瞭進去,下巴越發尖削,尚不到而立之年,嘴角兩道法令紋已經開裂盤在他臉上,將泛著些許烏青色的嘴角壓瞭下去,簡直沒個人樣。

周翡橫看豎看,除瞭來人腰間掛著的山川劍鞘,愣是沒看出一點熟悉來,她忍不住問吳楚楚道:“這人真是殷沛?”

吳楚楚小小地打瞭個寒噤,手背上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肩輿落地,殷沛卻不下來,抬著他的一個面具人恭恭敬敬地上前幾步,頭沖殷沛趴在瞭地上,那殷沛這才緩緩站起來,踩著抬轎人的後背下瞭肩輿。周翡眼尖,見那趴在地上當地毯的抬轎人袖子微微擼起,露出手腕上一隻曾被李妍調侃成“王八”的玄武刺青——竟是當年丁魁手下的舊部!

“熱鬧啊。”殷沛踩著活人地毯,陰慘慘地開瞭口。

也不知是不是他形容太過可怖,戲臺後面的琴又不知被誰不小心碰瞭,“嗆啷”一聲長音,在落針可辨的院子裡顯得分外高亢,能嚇人一跳。

周翡耳根輕輕一動,目光倏地望向戲臺,覺得這琴聲有些耳熟。

柳老爺面色緊繃,開口道:“敢問閣下可是‘清暉真人’?”

那戴面具的嘴角一提,修長泛青的手指輕輕掠過怪蟲的蟲身,那怪蟲地觸須飛快地震顫起來,發出詭異的輕鳴。

“柳大俠不都接到信瞭嗎?”戴著鐵面具的殷沛道,“怎麼,東西沒準備好?”

柳老爺臉上的肥肉顫瞭顫:“今日是傢母壽辰,又有這許多朋友在,真人可否容某一天,隔日定將您要的銀錢供奉送上。”

殷沛笑瞭一下,說到:“壽宴?那我們可謂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瞭,怎麼也要來討杯酒水喝瞭……喲,那是什麼?”

他目光投向那戲臺旁邊兩個柳傢莊的傢仆,兩個傢仆手裡抬著一口小箱子,殷沛目光一轉過去,那兩個傢仆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嚇得兩股戰戰,幾乎不能站立。

柳老爺冷汗涔涔,聲音壓抑地說道:“是柳某給傢母賀壽的壽禮。”

殷沛“哦”瞭一聲,問道:“賀禮為何物啊?”

旁邊一個管傢模樣的老者幾乎將腰彎到頭點地的地步,小心翼翼地說道:“乃是……一件古、古物,相傳是龍王口中所銜的寶珠,含在口中可避百毒……”

“哦,”殷沛一點頭,好似不怎麼在意地摸瞭摸手中怪蟲,“避毒珠也算個稀奇物件吧,說起來,我年幼時也曾見傢中長輩收過一顆,後來傢道中落,便不知落在何方瞭?如今想來,東西未必珍貴,隻是個念想罷瞭——拿過來給我見識見識。”

周翡聽出來瞭,這顆避毒珠說不定就是殷傢之物,後來不知怎麼機緣巧合落到瞭柳老爺手上,殷沛就是為瞭它來的。她一時有些感慨——殷沛到如今依然惦記著四處收集殷傢舊物,卻將自己這殷傢唯一的血脈變成瞭這幅德行。

柳傢莊一幫人誰都沒敢動,殷沛嘴角的笑容便塌瞭下去,繃緊成一條線,陰惻惻地問道:“怎麼,我看不得?”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調略微提高瞭一點,手上的怪蟲跟著轉過頭,一對可怕的觸須指向抬著箱子的傢仆。一個傢仆“噗通”一下跪瞭下去,整個內院中氣氛頓時緊張得像一根拉緊的弦,方才柳老爺嬉笑間帶起來的熱烈氣氛蕩然無存。

周翡眼角一跳,將吳楚楚往後拉瞭一點,自言自語道:“這真是殷沛嗎?”

“你覺得有問題?”吳楚楚本來心裡很確定,聽周翡這麼一問,忽然也動搖瞭,遲疑道,“可是除瞭殷沛,那怪蟲不是碰到誰,誰就會化成一灘血水嗎?李公子同我說過,一般蠱蟲隻認一個主……”

“噓,”周翡豎起一根食指在自己唇邊,道,“‘李公子’瓶子不滿半瓶子晃,別聽他扯淡。”

她最後幾個字幾不可聞,神經已經不知不覺地緊繃起來。

這時,戲臺後面“咣”一聲,好像是誰碰將瑤琴碰翻瞭,先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隨後琴弦又仿佛在地面上擦瞭一下,突兀地“錚”一聲響,那聲音筆直地鉆進瞭周翡的耳朵,一瞬間好似放大瞭千百倍,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妙感覺自她耳而下,叫周翡於電光石火間捕捉到瞭什麼。

周翡心裡一動,低聲道:“……是她?”

吳楚楚:“誰?”

整個柳傢莊的人都在看殷沛一行,隻有周翡將目光轉向瞭那戲臺,她輕聲說道:“羽衣班……後臺的琴師是霓裳夫人。”

吳楚楚震驚:“什麼?你怎麼知道?確定嗎?”

她知道周翡是不耐煩弄那些風花雪月的,在音律上向來沒什麼建樹——而且就算她精通音律,能到“聞弦音知雅意”的地步,也得因“曲”尋“情”,通過幾個雜音就能聽出彈琴者誰的事也太匪夷所思。

周翡說不清自己是怎麼知道的,方才她整個人的精力好似全在耳朵上,有一剎那,外界所有流動的氣息都分毫畢現,與她身上奇經八脈產生出某種共鳴,那些氣息來而往復,彼此相近,卻又略有區別,這當中的異同無從描述,隻化成瞭某種非常朦朧隱約的感覺,好似隔著一層薄薄窗戶紙,抽離出一陣影影綽綽的直覺,告訴她那戲臺後面的撥琴人就是霓裳夫人。這不是第一次瞭,小半年來,每次周翡精力集中到瞭某種程度,她便都能看見那層遙遠的“窗戶紙”,幾次觸碰到,卻都不得門而入。

而且一旦分神,那種玄妙的感覺很快便消失瞭,吳楚楚那句“你怎麼知道”,周翡張瞭張嘴,完全不知道怎麼回答。

這時,柳傢莊的老管傢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接過瞭那小箱子,說道:“人活七十古來稀,老朽這把年紀夠意思瞭,你們都不敢,我送過去就是——清暉真人,你要看,便來看個清楚!”

他說罷,便捧著那小箱子,一臉視死如歸地向殷沛走去。原本跪在地上的兩個面具人攔住瞭他,老管傢便梗著脖子大聲罵道:“怎麼,閣下又不敢看瞭麼?”

殷沛微微一抬下巴,那兩個面具人便上前一把掀開瞭箱蓋。

箱蓋掀開的瞬間,殷沛手的怪蟲便一下立瞭起來,發出叫人膽寒的尖鳴,腹部兩排惡心的蟲腿上下亂劃。不說別人,就連殷沛腳下踩的“活人地毯”都哆嗦得好似篩糠,冷汗流瞭一地,活像一張沒擰幹水的破抹佈。

那箱子挺大,要兩個人抬,其實裡面的避毒珠不過鴿子蛋大小。柳老爺大約是為瞭好看,還給那珠子打造瞭一身隆重的行套——箱子裡是一個兩尺見方的水晶缸,缸裡放瞭幾株火紅的珊瑚,上面以金絲鑲出支架,中間最大最紅的一棵珊瑚上頂著個金玉打成的貝殼,裡面放著那顆價值連城的避毒珠,珠色碧綠,悠悠地倒映著一層一層的水光,夜色裡,竟然比那蓬萊的夜明珠還奪目。

這樣的異寶,要是放在平常,絕對夠得上叫人大驚小怪一番的資格,不過殷沛其人顯然遠比這些死物更“驚怪”,這會愣是沒被避毒珠奪去風頭,依然受著萬千人矚目。

聽說“避毒珠”含在口中能避百毒,連南疆的毒瘴都不在話下,人在野外時,要是帶這麼個東西在身上,蛇蟻蟲蠍之流都不近身,可殷沛手上的怪蟲卻不知為什麼,反而興奮瞭起來,竟從殷沛指尖電光似的射瞭出去,垂涎三尺地直沖那口箱子撲瞭過去。連殷沛本人都沒想到這個變故,他微微愣瞭一下,接著,那老管傢大喝一聲,在毒蟲當空撲過來時猛地竟箱子裡的東西潑瞭出去!

價值連城的珊瑚與明珠滾瞭一地,水晶缸中的水化作一道水箭,將怪蟲卷在其中,直奔殷沛而去!

張牙舞爪的怪蟲當空被缸裡的“水”潑瞭下來,正掉落到那趴在地上給人當腳墊的人臉上,那人發出一聲殺似的慘叫,兩眼一翻,竟當場嚇得暈過去瞭。怪蟲卻沒往他的血肉裡鉆,它醉蝦似的抖瞭抖腿,蜷成一團不動瞭。

與此同時,殷沛猛一甩長袖,整個人拔地而起,平平往後飄去,落在瞭肩輿上。戲臺後面驟然響起急促的琴聲,便好似戲文裡的“摔杯為號”一樣。

原本雜亂的人群中倏地沖出幾路人馬,不知埋伏瞭多久,頃刻將不明所以混進來吃飯的局外人都沖到瞭邊緣,從四面八方殺向殷沛,矮墻上幾個人舉旗打暗語,指揮這幾支人馬,周翡打眼一掃便認出瞭好幾個熟面孔——舉旗的人裡有好幾個是四十八寨的!

再一看,幾路圍攻殷沛的人馬進退得當,輕而易舉地便將他手下面具人分成瞭幾塊,逐個擊破,陣型竟還能隨著墻上的小旗變換,不用問都是某李公子的手筆!

而後,偌大的戲臺好似被人以利器劈開,自中間一分為二,霓裳夫人舞衣翩躚,火燒雲似的從眾人頭頂掠過,雙手一拉,掌中頓時多出三道與牽機絲相比也不遑多讓的琴弦,尖鳴一聲,劈頭蓋臉地掃向殷沛。

殷沛腳下不動,一甩袖便撞開瞭琴弦,尚未來得及還手,身後又有箭矢聲破空而來——殷沛驀地一扭頭,見偷襲者竟是柳老爺那“八十四歲高齡的親娘”!

那方才還站不穩的老太太肩背板直,手中攥著一把龍頭連環弩,可連發利箭十餘支,單看這身形便知道她絕不是個老太婆。殷沛整個人好似一片樹葉,在無人扶持的藤椅監獄扶手、靠背上足尖輕點,走轉騰挪全都優美寫意,那風一吹就輕輕晃動的藤編的肩輿在他腳下竟紋絲不動。

霓裳夫人一擊不成落在一丈之外,十餘支箭矢悉數被他躲過,連衣角都沒掃著,殷沛被兩大高手偷襲,竟從頭到尾腳未沾地。

這魔頭武功高得實在叫人駭然。

隻見他飄飄悠悠地踩著藤肩輿一邊的扶手,伸手將一捋落到前面的長發撥回去:“原來避毒珠是給本座吃的餌啊?那還真是多謝諸位費心瞭。”

拿九龍弩的“老太婆”身上“嘎嘎”響瞭幾聲,整個人轉眼原地長高瞭三寸有餘,肩膀陡然寬瞭半個巴掌,原來她竟是個縮骨功的高手。而後,“老太婆”伸手在臉上一抹,將一臉的褶子撕瞭下去,這哪裡是什麼幹癟瘦小的老太婆?分明是個身形稍矮的健壯男子!

那男子一臉義憤,指著殷沛道:“鐵面魔頭,你無因無由便殺我鄒傢上下二十餘口,可曾想過有今日?”

“鄒?”殷沛聞言,歪頭想瞭想,雙手背在身後,他已經極削瘦,衣衫又寬大,站在藤肩輿上,便好似個即將乘風而去的厲鬼一樣,“幹什麼的?什麼時候的事?我不記得瞭。”

姓鄒的漢子先是一怔,隨即怒氣上湧:“你這……”

殷沛低低地笑瞭起來:“弱肉強食,乃是天道,譬如猛鷹捕兔,群狼獵羊——你難道能記得自己盤子裡那隻豬生前姓甚名誰?誰讓你是魚肉不是刀俎呢?”

那鄒姓漢子聽瞭,怒吼一聲,搏命似的沖他撲瞭過去,與此同時,院中埋伏的人手也和殷沛手下的面具人動起手來。周翡的碎遮原本已經攥在手心,不知想到瞭什麼,忽然又垂下,靠在墻角冷眼旁觀場中情景。

吳楚楚說道:“奇怪,如果柳老爺在水晶缸裡放的東西能讓那怪蟲飛蛾撲火,為什麼這半天隻出來一隻,我記得當時……”

她話沒說完,便見霓裳夫人、鄒姓的漢子與其他幾個不知名的高手將藤條肩輿團團圍住,合力圍攻殷沛。

殷沛那一身邪功果然不同凡響,哪怕這樣也絲毫不露敗相。

他手下的面具人卻沒那麼好的運氣瞭,轉眼便被不露面的李晟暗中指揮著人分頭拿下。而後隻聽一聲尖哨響起,霓裳夫人低喝一聲,甩出一截白練,眾人有樣學樣,長鞭、鐵鎖等物劈頭蓋臉地卷上瞭殷沛,配合得當地分別捆住瞭他的四肢。

殷沛冷笑一聲,長袍鼓起,便要將那些礙手礙腳的破爛震開。

霓裳夫人卻喝道:“退!”

幾個圍攻殷沛的人都不耽擱,倏地往四方散開,他們前腳剛散開,便隻聽一片鐵鏈與裂帛之聲混在一起,殷沛竟用他奇高的內力將這些雞零狗碎“碎屍萬段”瞭!

霓裳夫人白練的碎片好似蝴蝶一樣上下翻飛,煞是好看,一時遮蔽瞭殷沛的視線,而就在這時,整個柳傢莊內院的地面竟然陷瞭下去,“隆隆”幾聲巨響過後,二十八根巨大的鐵鏈從地下冒出來,驟然卷向殷沛。

鐵鏈自動落鎖的聲音清脆逼人,轉眼已經在原地織就瞭一個鐵牢籠,將這叫人聞風喪膽的“清暉真人”牢牢地禁錮在瞭其中。殷沛暴怒著掙動起來,柳傢莊的院子都被他撼動,地面的石板“嗆啷”作響,旁邊幾個人面露畏懼,不由自主地退開幾步。

柳老爺道:“清暉真人不必費心掙紮瞭,此物名叫‘地門鎖’,與‘天門鎖’皆是出自古機關名傢之手,縱你能上天入地,也是掙脫不開的。另外鎖鏈上抹瞭一種名叫‘流火’的藥酒,是托一位用毒大傢專門配的,並非毒物,但是蠱蟲毒蛇之類沾上便醉,想必你那涅槃蠱一時三刻內也絕不能再害人瞭。”

他話音沒落,便見有個人隔著一副手套,將方才掉落在地的怪蟲撿起來扔在瞭火堆裡,怪蟲的身影閃瞭幾下,頃刻便被火舌吞沒瞭,發出一股說不出的惡臭。

鄒姓漢子提著九龍弩,走上前道:“鐵面魔,我定要活剝瞭你!”

霓裳夫人卻一皺眉道:“鄒兄弟,咱們事先不是說……”

鄒姓漢子眼眶通紅:“說什麼?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此人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活剜瞭他,天理何在?”

霓裳正要說話,被鎖在中間的殷沛卻縱聲大笑起來:“天理?哈哈哈!”

他笑聲十分尖銳,乍一聽,竟好似帶著些許撕心裂肺的意思,鬼哭似的笑聲在柳傢莊裡回響。隨即,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發生瞭,那笑聲越來越大,竟好似回蕩不休似的,從四面八方傳來,匯合成一體。

“天理——”

“哈哈!天理何在……”

“哈哈哈哈……”

周翡猛地一拉吳楚楚肩膀,將她推到一座假山後面的石洞裡。

吳楚楚驚叫道:“阿翡!”

“噓,別動,別出來。”周翡想瞭想,又回過頭來,半帶玩笑地飛快說道,“延續中原武林各大門派傳承的重任還在你身上呢!”

吳楚楚被這“咣當”一下砸在腦門上的重任嚇懵瞭。

周翡剛把吳楚楚藏好,便見十七八個人抬的肩輿從各個方向闖進來,每個肩輿上都坐著個與地門鎖中捆著的人如出一轍的“殷沛”!

隻聽這十七八人同時開口道;“是誰要除掉本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