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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海天一色

有道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旦夕禍福之數從來由天說,凡人豈能一窺究竟?

後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違逆的運道好似走到瞭頭。

正月裡,先是北鬥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黃河口又決瞭堤。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太子無能,娼妓之子曹寧野心勃勃,桀驁不肯奉詔,擁兵自重於兩軍陣前。

而蟄伏二十多年的南朝也在天翻地覆。

南朝的建元皇帝突然於暮春之際,在太廟祭祖,誓要奪回失地,一統南北。此後,他一改往日溫情脈脈,露出自己已經羽翼豐滿的獠牙。

四月初三,太師范政與其朝中黨羽、重臣一十三人毫無預兆地被抄傢查辦,三日後,皇長子康王又因禦下不嚴、縱奴行兇,“府中豢養武士數十人以充門客,刀斧盈庫,放誕不經,縱無謀反之實,豈無僭越之心”雲雲之罪過,被禦史參瞭個狗血噴頭,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奪康王王位,將其禁足府中,聽候發落。當夜,其母貴妃范氏自盡於宮墻之後。

轉瞬之間,南都金陵的風向就變瞭。

而被朝中盤根錯節的權臣們壓迫瞭二十多年的皇帝尤不滿足,六部九卿,半月之內竟十去七八,無數往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面孔平步青雲,月底,太學生請願禦前,建元帝無動於衷,隔日便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拿下主事者八人,牽連朝中數位大臣。

一番動作,可謂是“探其懷,奪之威,若電若雷”。(註:來自《韓非子》)

滿朝上下,群鴉息聲。

建元皇帝執意出兵北伐,此事已成定局。

同年九月,戰火從蜀中一路燒開,好似傾盆的沸水,一發不可收拾地淹瞭大半江山,曹寧與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勝負,前線十多城池反復易主。

說來倒也奇怪,當年曹寧突襲四十八寨時,蜀中百姓彷如大禍臨頭,紛紛出逃,生怕一個不留神便被卷入戰火中。待到後來當真打起來,人們驚慌過後,便也好似當年衡山腳下三不管的小鎮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適應瞭新的世道。

正是太平時有太平時的活法,戰亂時有戰亂時的活法。

市井鄉野間諸多潑皮無賴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們便如那懸崖峭壁石塊下的野草一般,雖稱不上鬱鬱蔥蔥,可好歹也總還是活的。南北前線戰事陡然緊張,唯有曹寧可以牽制,戰事已起,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動他,北朝太子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曹寧在軍中做大,他手中好似牽著惡犬鬥群狼,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別無他法,便挖空心思地命人搜羅民間種種靈丹妙藥,隻求曹仲昆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撒手人寰。

北鬥陸搖光與谷天璇隨軍,剩下沈天樞與童開陽兩人,奉北朝東宮之命,馬不停蹄地輾轉於各大江湖門牌之間,恨不能刮地三尺,鬧得風風雨雨,聞者膽寒。一些小門小戶之人四處尋求庇護,有那病急亂投醫的,居然臉都不要瞭,連大魔頭也肯投奔。

這“大魔頭”值得細說一二——

如今的中原武林第一惡,早便不是活人死人山的那些老黃歷瞭。

建元二十二年那場 “征北英雄會”上,丁魁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瞭永州城外,木小喬同馮飛花從此銷聲匿跡,不知是死是活,活人死人山的時代徹底告一段落。

而一個常年帶著鐵面具的人卻聲名鵲起。

此人從不透露他真實名姓,旁人也不知他師承故舊,倒好似是憑空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突然便冒出來大殺四方。他自稱叫做“清暉真人”,因武功奇高、手段毒辣,時人又稱其為“鐵面魔”。

鐵面魔愛好清奇,甫一出世,便先出手料理瞭作惡多端的玄武主丁魁,而後攻占瞭活人死人山。

這消息還沒來得及讓四方嫉惡如仇者撫掌大快,眾人便發現,鐵面魔比之前面四位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興風作浪的本領全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漸漸的,人們不再提及當年腥風血雨一時的四聖,茶餘飯後時換瞭個人同仇敵愾。

轉眼,又是三年。

到瞭建元二十五年,剛過瞭中秋。

濟南府這一年不知怎麼,有那麼多雨水,大雨已經沒日沒夜地下瞭一天一宿,地面澆透瞭冷雨,殘存的溽暑終於難以為繼、潰不成軍地沉入瞭地下,泛瞭黃的樹葉子落瞭厚厚的一層。

濟南府雖屬北朝的地界,但眼下還算太平。

這些年有腦子活份的,打起瞭國難財的主意,不少懂一點江湖手段的膽大人便幹起瞭南來北往的行商買賣,什麼都賣,糧食佈帛、刀槍鐵器……乃至於私鹽藥材等物,隻要路上平安無事,這麼走一圈下來,一些尋常物件也往往能賣出天價,利潤高得足以叫人鋌而走險。

為避開戰火,這些行商通常走東邊沿海一線,大多經過濟南,當地漸漸應運而生瞭集市,在這麼個年月裡,居然憑空多出幾重詭異的繁華。

而出門在外,無外乎與“車船店腳”這些人打交道,所以但凡是混出頭臉來的大商戶,都與行腳幫有些聯系,濟南府有一傢“鴻運客棧”,本是行腳幫下的一傢宰客黑店,不料這幾年前來落腳的都是拿著“蝙蝠令”的貴客,鬧得他們每日迎來送往,竟比別傢正經做生意的還忙碌些,忙暈瞭頭,也就想不起坑人瞭,久而久之,居然被強行洗白,成瞭一傢做正經生意的去處,還擴建瞭一層小樓。

這日傍晚時分,一匹頗為神駿的馬冒雨前來,嘶鳴一聲停在門口,一甩鬃毛,抖落瞭一串水珠,得意洋洋地叫瞭兩聲。

店小二頗有眼力勁兒,忙拎起竹傘出門招呼:“客人住店不住?還有空房!”

馬背上那人戴著鬥笠,手中提一把長刀,翻身下馬,將韁繩一遞,點頭道:“勞駕。”

店小二這才發現,來人是個年輕女子,大半張臉都掩在鬥笠下,隻露出一個略顯尖削的下巴,竟是十分白皙,幾縷長發被雨水淋濕瞭,黏在耳邊,露出一個秀美的耳垂,單就一個輪廓,便知道她長得絕不難看。

店小二一邊牽馬,一邊偷偷打量她,見她提著刀也並不畏懼,喜氣洋洋地問候道:“女俠趕路辛苦,可帶瞭蝙蝠令?有咱們傢蝙蝠令的,吃住一律能便宜三成。”

那女客一頓,沒料到此地行腳幫如此奇葩,居然大張旗鼓地做起瞭生意,不由偏頭問道:“什麼?”

她這一偏頭,店小二便看清瞭她的臉,心道一聲“好俊”,臉上笑容又真切瞭三分,涎著臉陪笑道:“形勢比人強麼,都是逼的。”

把一幫大流氓逼得從瞭良。

女客笑瞭一下,一抬手,掌中紅影一閃,露出一塊瑪瑙雕成的五蝠印來。

“五蝠!”店小二吃瞭一驚,當即知道來人必定與行腳幫淵源不淺,忙將腰往下一彎,說道,“您裡面請,快請!有什麼事隨時差遣,想吃什麼也隨意點,咱們傢沒有,也能叫小的們上街給您買去。”

那女客卻擺擺手,隻說瞭一聲“不必這樣叨擾”,便徑自進門,找瞭個靠門的小角坐瞭下來,面沖大門,像是要等人。

鴻運客棧中頗為熱鬧,大堂快要坐滿瞭,幾個小跑堂的行將要練出飛毛腿來,在眾人之間來回穿梭,腳下都帶著功夫。女客隨便點瞭一碗熱湯面,顯然是餓瞭,面端上來便一直將自己沉在熱騰騰的白汽裡,一邊吃,一邊聽旁邊人吹牛侃大山做消遣。此間商人居多,銅臭氣甚足,三言兩語便能拐回到阿堵物上,各自吹噓自己進項,不知真的假的,聽著好像傢傢有金山。

忽然,鄰桌有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漢子說道:“我不知諸位聽說瞭沒有,前一陣子我有個老朋友,是個販佈的,走商路的時候碰上瞭‘那個’。”

他一邊說,一邊用兩眼上比劃瞭一下。

有人小聲道:“鐵面魔?”

正在喝湯的女客頓瞭頓,偏頭看過去,插話道:“那個什麼……鐵面魔不是在活人死人山麼?怎麼也跑到東邊來瞭?”

尖臉漢子見發問的是個漂亮姑娘,話便多瞭起來,有意顯擺自己見聞,說道:“姑娘你想,那魔頭手下養瞭那許多打手,又不事生產,吃什麼去?活人死人山那邊早就人跡罕至,打劫都沒地方打,開戰這許多年,陸路陸路不通,水路水路也不通,能走的統共這麼幾條線,我聽說此人前些日在晉陽那邊,如今又跑到瞭這裡……咳,此人倒也知道羊毛不能可著一頭薅的道理。”

旁邊有人急著發問道:“快別廢話瞭,然後呢?”

“那鐵面魔沿途截下他們,要從每個人的人頭上抽上七成的‘過路費’。”那尖臉漢子道,此言一出,座中眾人紛紛倒抽瞭一口涼氣,“我那朋友膽小惜命,眼見不好,便認瞭倒黴,他們倒也沒有為難,點瞭數目便放行瞭,還有拒不肯認與討價還價的,一個沒剩,通通被那鐵面人的鬼蟲子吸成瞭人幹。”

有人義憤一拍桌子道:“欺人太甚!”

座中一時沉默下來,這些人走南闖北,滾刀肉一般,提起金山銀山,全都一副財大氣粗睥睨無雙的樣子,此時卻又好似搖身一變,成瞭柔弱無依的升鬥小民,惶惶不可終日地憂心著自己的前途。

好一會,有人道:“我聽人說那魔頭也並非所向披靡,當年在永州,曾經敗走‘南刀’手下。”

角落裡的女客本來正在喝湯,聞言立刻嗆瞭一口,她湯裡加瞭一把辣的,嗆得眼眶都紅瞭,忙去摸茶水,好在眾人都各自發各自的愁,沒有註意她,她四下瞄瞭一眼,悄悄將放在一邊的長刀收到桌下,掛在自己靠墻一側的腰上,刀柄碰到瞭她腰間的一個荷包,她想瞭想,將那荷包也解下來塞進懷裡。

就在這時,座中有人低聲嘆道:“可是這些好瞭不起的大俠們如今又在何處呢?你們說說這個世道,降妖的閉門不出,幾年不露一回面,倒是妖魔鬼怪橫行四處,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聲名……唉,前些年老有謠言說霍連濤霍堡主欺世盜名,是害死兄長的元兇,我瞧著,現在還不如他老人傢在世的那會呢,好歹大傢夥有個主心骨,現在可好,你們說霍堡主是偽君子、真小人,那列位不偽的,倒也給大傢夥出頭說句公道話呀。”

角落裡的女客聽瞭這番話,微微一怔,手中的湯匙懸在碗上,好一會沒動。

突然,鴻運客棧大門又開,一個高大的男子走瞭進來。

此人沒帶任何雨具,澆得一頭一臉濕透的雨水,臉色慘白,眼角帶著一點淤青,長得相貌堂堂,神色卻頗為緊張。他進門時站在門口,先頗有敵意的將整個客棧大堂中的客人都掃視瞭一遍,這才緊繃著雙肩,提重劍走瞭進來,不少膽小的以為他是來尋仇的,原本低聲說話的也跟著靜瞭靜,誰知此人進門時竟不小心被客棧門檻絆瞭一下,腳步登時踉蹌一步,險些摔倒,一隻大手扶在墻上,半晌,才喘勻這口氣。

這麼一看,倒又不像是尋仇的,反倒像是被追殺的。

店小二遲疑瞭一下,上前招呼道:“客官……”

那男子沖他一伸手,手上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離得遠的人都沒看清,店小二卻面色一變,十分恭敬地說道:“失敬,您快裡面請。”

那男子搖搖頭,遞過一把碎銀並一個酒壺,說道:“不瞭,我還趕路,勞煩替我加一壺酒,包些個幹糧肉幹路上吃,我這便走。”

店小二不敢再勸,應瞭一聲,接過酒壺,卻沒拿銀兩,一溜煙地跑去後廚。

渾身濕透的男子深吸瞭口氣,勉強挺直腰,似乎想找個地方暫時歇腳,可是四下一看,眾行商無不面露遲疑,紛紛移開目光,不肯與他對視,卻又私底下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男子見瞭頗為膩歪,好一會才在門口角落裡看見一把空凳子,正是那獨行女客一桌。他猶豫瞭一下,走過去低聲道:“姑娘,我坐一會,歇個腳可使得?”

那姑娘沒說什麼,做瞭個自便的手勢。

男子膝蓋好似陡然沒瞭力氣,一屁股癱坐下來,蹭得椅子“吱”一聲尖鳴,整個人往旁邊墻上一靠,就這麼會功夫,他便閉上瞭眼,胸口起伏微弱,也不知是睡著瞭還是暈過去瞭。

店小二手腳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瞭一包冒著熱氣的幹糧,鹵肉切片,厚厚實實地夾在當中,壺裡灌瞭驅寒解渴的米酒,一路小跑過來那男子身邊,小聲喚道:“客官,客官。”

男子卻隻是閉著眼,恍若未聞。

“哎,”同桌的年輕姑娘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別推瞭,他流瞭好多血,我都聞見味瞭,你看看,他可能是暈過去瞭。”

這姑娘正是李妍,她三年前一時貪玩,死乞白賴地非要跟著周翡他們私自離傢,回去縱然有周以棠保駕護航,還是挨瞭大當傢一頓好揍。李妍從小受寵,基本沒什麼挨揍的經驗,不料攢到瞭十四五歲大,“胡”瞭一把大的,據說當時她鬼哭狼嚎之音繞梁三日,餘音經久不衰,嚇壞瞭四十八寨山中一幫小弟子。

從那以後,李妍終於在習武上少許用瞭點心,年初,她總算是以秀山堂四朵紙花的成績,險而又險地拿到瞭她的出門令牌。

這還是李妍頭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門辦事,她跟李晟一起,要替李瑾容自西往東走一路,這是寨中例行“把脈”——幾年前四十八寨暗樁大規模淪陷後方才有的規矩,先頭在寨中發一批信件,派幾路弟子,隨著信件路線暗訪途中暗樁,“把脈”的人不必露面,隻需途徑每個地方的時候盤旋幾日,信走他們便走,見無異狀即可離去。

李妍他們走的便是直入東海的一線,濟南府正好是最後一站。

就算是周翡和李晟他們,頭一次出門的時候也隻是個跟班的任務——雖然後來機緣巧合地變瞭性質——因此李妍這次出來,隻是跟著李晟熟悉路線,除瞭給她哥沒事訓斥兩頓,什麼都不用管。

不料方才在城外,李晟不知看見瞭什麼,抬腿便要去追,隻匆忙和她交代瞭一句,叫她在鴻運客棧裡等。

李晟本意是打發她自己去不到半裡遠的小客棧裡吃碗面,自己去去就回,誰知李妍從小到大,除瞭被楊瑾抓走的那一次,基本就沒有離開過寨中長輩與哥姐身邊,猝不及防地被一個人丟下,好似有生以來頭一次出籠的金絲雀——恨不能立刻撲騰著翅膀上天撒歡,又隱約有些惴惴不安,因而極力裝出一副飽經世事的淡定模樣,將濟南城中小小的鴻運客棧當成瞭探險的地方。

她當真是想什麼來什麼,不過吃碗面的光景,居然真出瞭“意外”。

店小二聽瞭她的話,唬瞭一跳,小心翼翼地伸手晃瞭晃那男子,見他面容灰敗,唇色發青,果然十分不好。這一晃動,他搭在腰腹間的胳膊掉瞭下來,腰腹間有血腥味傳來,再仔細一看,血跡已經將黑衣都浸透瞭些許,著實是受傷不輕。

店小二頗覺棘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回頭向掌櫃張望瞭一眼。

鴻運客棧的掌櫃是個小老頭,手中撥著算盤,眼神確實精光內斂,是個內傢高手。掌櫃沖店小二一點頭,便另有個跑堂的上前,想上前幫忙,將這男子攙下去。

就在這時,客棧外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馬嘶聲。好似有一大群人冒雨疾行而來。

李妍突然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忙一低頭,三口兩口便將剩下的湯面灌進瞭肚子。她嘴還沒來得及抹幹凈,便見幾個頭戴鬥笠的黑衣人堂而皇之地闖瞭進來,為首一人手臂伸得長長的,面無表情地舉著一塊令牌,倨傲地亮給大堂中眾人看。

李妍耳朵極靈,瞬間聽見好幾聲低低的抽氣聲,老遠的地方有個人小聲道:“我的娘,北鬥怎麼來瞭!”

李妍睜大瞭眼睛。

隻見北鬥令牌開路,後面跟著好幾個黑衣人,魚貫而入後分兩列而立。接著,一個中年男子緩步走瞭進來,身後跟著的黑衣人畢恭畢敬地給他撐著傘,此人相貌堂堂,身穿絳紅官袍,腳踩皂靴,手中提一把佩刀,端莊得能直接去上朝。

現存四大北鬥,李妍見過兩個,但聽聞沈天樞是個形容枯槁的獨臂人,形象與這官老爺似的中年人對不上,她便尋思道:莫非是北鬥的‘武曲’童開陽?

這群人一進來,客棧中頓時鴉雀無聲。

那行腳幫的掌櫃也顧不上再端著算盤在櫃臺後面裝神,忙三步並兩步地撥開眾人走上前來,一揖到地,說道:“諸位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買賣,並無違法亂紀之事,該捐的也早早捐瞭,從未拖欠,不知諸位大人有何貴幹?”

穿紅袍的中年人瞥瞭他一眼,笑道:“怎麼,沒事我們就不能住住店?”

掌櫃額角露出一點冷汗,陪笑道:“自然,自然,隻要官爺們不嫌棄咱們小店寒酸……哎,來人……”

“不必瞭。”官袍男子一擺手,公事公辦地板起臉道,“北鬥捉拿朝廷欽犯,閑雜人等退避,礙事的視同同夥處理!”

李妍聽瞭“欽犯”二字,第一時間便聯想到瞭眼前這怪客腰上的傷,她來不及細想,仗著自己躲在角落裡被一幫人擋著,探手拿起桌上涮碗筷的涼水,手腕一翻,將半杯涼水一滴不浪費地潑到瞭那男人臉上。

重傷的男子不知被追殺瞭多久,被潑醒的一瞬間已經清醒,目光如炬。

與此同時,紅袍男子一指那重傷男子,喝道:“拿下!”

李妍眼前一花,便見那重傷之人猛地翻身而起,重劍橫在胸前,“嗆”一聲好似潛龍出水,橫掃第一個沖上來的北鬥胸口,他功夫極少花哨,確實招招不落空,從眾北鬥中逆流而上,睥睨無雙,轉眼已經沖到門口。

身著紅官袍的中年人叱道:“廢物!”

而後,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人影一閃,便不知怎麼到瞭門口。他手中花哨的佩刀約莫比尋常男子的手掌還要寬上幾許,毒蛇似的翻身卷向那重傷之人。受傷男子不敢硬接,當下後退,紅官袍冷笑一聲,接連三刀遞出,一招快似一招,而身上的袍袖衣擺竟然紋絲不動,三下五除二便將已經到瞭門口的人逼回瞭客棧中。

此時,客棧中的人們已經嚇得四散奔逃,到處都是狼藉的杯盤,方才好似到處都滿滿當當的大堂頃刻空出一大塊地方。

北鬥們訓練有素地圍成一圈,將那重傷之人困在中間。

那重傷之人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自己腰側的傷口,不住地喘息。

紅官袍說道:“劉有良,陛下待你不薄,你就是這麼吃裡扒外的?”

李妍心道:原來此人叫做“劉有良”。

她隱約覺得這名字聽著耳熟,想是路上聽誰提起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好在李妍雖然記性不怎麼樣,耳力卻不錯,她聽見有那消息靈通的人小聲道:“哪個劉有良?不是那個禦林軍大統領劉有良吧?這可真是奇瞭,怎麼這大官兒還成朝廷欽犯瞭?”

旁邊有人“噓”瞭一聲,“噓”完,自己又沒忍住,接著道:“怎麼不行,你忘瞭那姓吳的‘忠武將軍’瞭?”

瑟瑟的秋風順著客棧敞開的門扉往裡灌,吹得人一陣陣發冷。

劉有良的冷汗順著淋濕未幹的鬢角往下淌,嘴唇不住地顫抖,卻不回話。

紅官袍目光掃過整個客棧裡無知無覺看熱鬧的人,意味深長地笑道:“我知道劉統領心軟,要緊的話必不肯在這裡說的,否則豈不是連累瞭這一客棧的無辜百姓?”

李妍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裡的言外之意,座中有老江湖臉色卻悄然變瞭——北鬥一路追殺這劉有良,除瞭他犯瞭事之外,必是因為他知道瞭什麼要緊的秘密。紅袍人這是在威脅他,倘若他開口吐露一個字,不管此處的人聽沒聽見,北鬥都要斬盡殺絕!

劉有良喘得像個破風箱,能聽見肺裡傳出的雜音來。

紅袍人嘆瞭口氣,勸道:“你就別再負隅頑抗啦。”

他話音未落,那劉有良邊陡然仗劍向前,重劍流星趕月似的直取紅袍人面門,紅袍人大笑一聲,好似嘲笑對方自不量力似的,信手接招。

鴻運客棧的老掌櫃見此事難以善瞭,忙上前擺手作揖道:“貴客!二位貴客,求您行行好,莫要在店裡動手啊。”

紅袍人輕慢道:“我賠你那堆爛木頭削的桌椅板凳,老東西,沒你的事,滾一邊去!”

眼見那劉有良被紅袍人好似貓戲耗子似的逼得快要吐血,李妍下意識地摸向自己別在腰間的刀,心道:倘若阿翡在這,她保準不會在旁邊看著。

這念頭一閃而過,李妍悄悄將刀推開瞭一點。

然而隨即,她又自己萎瞭,那紅衣人武功太高瞭,憑李妍的眼力,連人傢究竟有多高都看不出來,遑論上前管閑事。周圍的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李妍推瞭半寸的刀又定住瞭,心裡猶猶豫豫地轉念道:倘若李缺德知道我膽敢自不量力地管這等閑事,一定得氣成個蛤蟆……而且我該怎麼管?

就在李妍踟躕間,突然,那方才還在討饒的老掌櫃驀地上前一步,從懷中摸出一截雙節棍來!

“嘩啦”一聲輕響雙節棍橫空而出,精準地掛在瞭那紅袍人與劉有良兵刃之間,當空打瞭個旋,將兩人的動作短暫地定住瞭。

紅袍人怒道:“老匹夫,你敢!”

他猛一拂袖,輕易便將掌櫃的雙節棍甩脫,那幹癟的老頭順勢一側身,在劉有良身側站定,低聲道:“這位客人身上帶著我門中信物,見此物者必得聽他號令,客人仁義,不肯差遣,小的們卻不能幹看著他有難袖手旁觀啊。童大人,見諒啦。”

這紅袍人果然就是“北鬥武曲”童開陽,他陰惻惻地說道:“知道我是誰,還敢這樣放放肆,老頭,我看你這客棧是不想開瞭。”

劉有良低聲道:“掌櫃,不必……”

鴻運客棧是本地最大的一傢客棧,因為店裡的夥計們手腳麻利還嘴甜,頗有幾道招牌菜,這幾年在往來過客中頗有令名,儼然已經成瞭濟南府一景,尋常江湖客光腳不怕穿鞋的,但連累這樣大的一份產業便過瞭——這也是劉有良途經此處,卻隻是落腳,並未尋求行腳幫庇護的緣由。

掌櫃的提著雙節棍,笑道:“小的們開店做生意,本就是給諸位朋友落腳跑腿,提供個方便,其他種種不過順帶,如今‘天蝠令’重現,我們卻因產業怕事退避,豈不本末倒置?”

說完,不待劉有良阻止,掌櫃便道:“諸位朋友,對不住啦,今日小店關張歇業一日,一幹酒水飯菜算小老兒宴請諸位,不必破費瞭,還請諸位趁天未黑,另找住處!”

眾人方才還扼腕著英雄們都不出世,此時一見這掌櫃砸鍋賣鐵與北鬥武曲杠上,當即二話也沒有,紛紛識相地卷包離去,唯獨李妍猶猶豫豫,一時覺得自己既然出身名門正派,又有武藝傍身,自然與那些商人們不同,這麼走瞭未免太不好看,一時又想李晟叫她在鴻運客棧等,她若是走瞭,她大哥來瞭找不到人,再碰上北鬥等人,想必更得著急。

李妍提刀順著人流走出鴻運客棧,卻不像其他人一樣走遠,眼珠一轉,她縱身攀上瞭一棵大樹,將自己藏在重重樹影之後。

童開陽道:“好,行腳幫是吧?人路你們不走,這是非要走鬼門關瞭!”

說話間,門口馬蹄聲、腳步聲紛紛而至,還能聽見跑得慢的客人們的驚呼聲,李妍側頭一看,吃瞭一驚,見足有百八十個北鬥黑衣人紛紛趕到。

大雨不知什麼時候停瞭,天依舊陰沉沉的,滿地泥濘,整個濟南城都狼狽不堪。鴻運客棧的夥計們不由分說地與北鬥黑衣人戰做瞭一團。

夥計們都身懷武藝,資質卻良莠不齊,行腳幫這種苦出身的江湖門派畢竟與訓練有素的北鬥黑衣人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北鬥人多勢眾,不多時,場中行腳幫中人隻有少數幾個高手尚能勉強撐住,其他人基本是潰不成軍。

掌櫃一聲呼哨,帶著幾個人將童開陽團團圍住,頭也不回地沖那劉有良道:“劉大人快走!”

劉有良哪裡肯從,正待分辯,那掌櫃便又道:“大人不惜露出天蝠令,必有能豁出命去的要事,還耽擱什麼!”

劉有良聽瞭,狠狠一咬牙,驀地一抱拳:“兄臺,你我萍水相逢,大恩不言謝。”

掌櫃的幹癟的臉上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接著,劉有良長嘯一聲,退出戰圈,重劍橫掃,一口氣連斬七八個黑衣人,殺出瞭一條血路,突出重圍,深深地回頭看瞭一眼血濺三尺的客棧,決然而去。

這一番動作想必消耗不輕,他離開客棧時腳步都已經踉蹌,一聲呼哨喚來自己的馬,忍痛大喝一聲“駕”。與此同時,四五個北鬥撲上來,劉有良重劍掃瞭兩個,腰間劇痛,一時竟翻不過手來,就在這時,他聽見兩聲悶哼,那剩下的北鬥竟然紛紛自己捂著臉退開瞭。

劉有良已經來不及細想是誰在幫他,隻大叫一聲“多謝”,便縱馬狂奔而去。

他方才逃到城外,眼前已經模糊,伏在馬背上不過勉力支撐,劉有良狠狠一咬舌尖,正想恢復幾分神智,突然,狂奔的馬慘叫一聲,前腿倏地跪下,將背上的人摔瞭出去——地上竟有一道絆馬索。

劉有良這一摔非同小可,眼前一陣陣發黑,在地上掙紮幾次沒能爬起來,而埋伏在此的北鬥黑衣人已經包抄過來,眼看要走投無路,突然,一棵沾滿瞭雨水的大樹杈橫空而落,稀裡嘩啦地橫掃一圈,那幾個黑衣人視線陡然被擾亂,吃瞭一驚,還不待他們反應,一把長刀便從樹杈之後冒瞭出來,來人出其不意地連著放倒瞭三四個黑衣人。

劉有良終於大喝一聲,拼命爬瞭起來。

這從天而降的救兵正是李妍,她在鴻運客棧外面靜觀其變時,見劉有良脫逃,便一路跟瞭過來。

李妍一手提刀,一手拎著一根比她人還大的樹杈子亂揮,營造出瞭一種自己十分人高馬大的錯覺,趁隙沖劉有良道:“大叔快跑!”

劉有良沒料到出手的竟是這麼個小姑娘,略有些吃驚,然而還不待他反應,便見那領頭的北鬥高高低低地長嘯幾聲,無數黑影從兩側道旁沖瞭出來。

李妍:“……”

這麼多人,完蛋瞭。

此時,她已經別無選擇,一咬牙,將那大樹杈子扔在一邊,深吸一口氣,雙手握住長刀,心道:阿翡要是能附我的身就好瞭。

不知身在何方的周翡並沒有練就這種狐貍精的本領,北鬥們卻已經沖瞭上來。

李妍心道:拼瞭!

然而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殺身成仁的時候,眼前北鬥的陣型突然亂瞭,隻聽一聲淒厲的馬嘶聲由遠及近,接著,一匹馬闖瞭過來,馬上人手持雙劍,出手極準,三下五除二挑瞭一路黑衣人,直殺到李妍身邊,沖她吼道:“李大狀!”

李妍差點哭瞭:“哥!”

李晟沒料到自己前腳走,她後腳就能闖出這麼大的禍,後怕得火冒三丈,出手越發不留餘地,北鬥們躺下瞭一片,李妍機靈得很,倒也沒閑著,一聲口哨喚來自己的馬,伸手去扶劉有良:“大叔,馬給你瞭,我有我哥!”

李晟:“……”

這敗傢丫頭好會慷他人之慨。

他不願久戰,殺退瞭一批黑衣人,便一把拎起李妍肩膀,將她拽上自己的馬,吹瞭一聲哨子,李妍的馬馱著劉有良連忙跟瞭上來。她一口氣尚未松下去,不遠處便傳來一聲長嘯,震得人胸口發悶,李妍晃瞭晃,險些摔下馬去。

接著,隻見一個紅衣人影幾個起落便到瞭他們眼前:“又是何方神聖多管閑事?”

李妍老遠一看,認出來人,頓時失色道:“大事不好!”

她慌慌張張地一夾馬腹,催馬快跑,李晟卻不明所以,聽聞有人出聲,第一反應便是拉住韁繩,結果兩人一個要馬跑,一個要馬停,鬧得那被迫馱瞭兩人的神駿好不鬱悶,兩條大前腿暴躁地刨著地面,快尥蹶子瞭。

李妍怒道:“李缺德你找死嗎?那是北鬥的‘武曲’!”

李晟:“……”

他發現自己小看瞭李妍,單知道她能闖禍,不知道她能闖這麼大的禍!

但此時再松開韁繩放馬狂奔也來不及瞭,童開陽已經落在瞭他們一丈之外,那武曲星原本幹凈的皂靴上沾瞭一點血跡,整個人卻連頭發絲都沒亂上一根,他微微仰頭看著馬背上的李氏兄妹,沒太將他們這些年輕人放在眼裡,隻是負手而立,看瞭劉有良一眼,嗤笑道:“方才是行腳幫,這回又是誰?劉大統領啊,不是我說,你原來好歹也是近衛第一人,怎麼肯幫你的除瞭下九流的花子,就是毛還沒齊的小崽子?”

童開陽出現在這,那麼鴻運客棧中人的下場可想而知,或許那老掌櫃在客棧中說出那番話時便是已經料到瞭自己的結果,可劉有良萬萬沒想到這麼快。適才李妍一動手,他便看出瞭那小姑娘的深淺,跟她同齡的後生比,算很不錯,然而放在童開陽面前,便是不堪一擊瞭,看她那兄長也未見得大上幾歲,想來強也強得有限。劉有良突然一陣心灰意冷,感覺天意要亡他在此,便暗嘆口氣,忖道:罷瞭,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勉力便是,真不成,那也是命,我何必再連累無辜?

他按住胸口,勉強咳嗽瞭幾聲,打馬上前,沖李妍一抱拳道:“姑娘與我素不相識,卻肯出手相助,劉某感激不盡,來世必結草銜環以報,事已至此,我與這位童大人非得有個瞭結不可,你們……速速離去吧。”

童開陽微微提起嘴角,頗感有趣地看著馬背上重傷的男子。

劉有良身材高大,慣常不茍言笑,因為目光十分銳利,時常好似含著殺氣,乍一看,像是生著爪牙茹毛飲血的野狼,卻沒想到隻是一頭披著狼皮的羊。到瞭這步田地,別管他這番逃命是為瞭什麼未竟的事業,還是單純為瞭活命,難道不該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想盡一切辦法逃脫麼?

他居然還有心情將那兩個不知所謂的年輕人往外擇……好像童開陽會信似的。

李晟皺瞭皺眉,低頭遞瞭李妍一個疑問的眼神——你救的這人是誰?

李妍其實不太清楚,隻好悄悄將從別人那聽來的隻言片語學給他。李晟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搭在自己腰側的劍上,皺著眉不知想起瞭什麼,忽然轉頭對劉有良道:“這位劉……統領,可還記得忠武將軍?”

劉有良沉聲道:“吳將軍忠義千秋。”

李晟聞言,若有所思地看瞭他一眼,又看瞭童開陽一眼,片刻後,他往李妍手裡塞瞭件東西,對她簡短地交代道:“你先走。”

說完,還不待李妍反應,李晟便陡然從馬上翻瞭下來,長腿橫掃瞭幾個圍在周遭的北鬥,同時回手拍瞭那馬一掌,那馬總算得瞭個準信,當即撒蹄子狂奔起來。李晟嘬唇作哨,原本李妍騎的那匹馬居然也聽他的,根本不顧背上劉有良的號令,跟著前面的李妍便跑瞭出去。

李妍一番手忙腳亂,聽見“咻咻”聲,低頭一看,李晟塞在她手裡的居然是個點燃瞭引線的煙花筒,李妍忙脫手扔瞭出去,一顆小火球呼嘯著沖向瞭半空,炸瞭個群星璀璨。

見此令者,四十八寨在此地的暗樁眾人都會第一時間趕到。

李妍回頭沖仍然留在原地的李晟大叫道:“哥!”

李晟沒理她,雙手一分便抽出雙劍,一邊心裡估算著自己能擋住童開陽多久,一邊先下手為強地沖瞭上去。

李妍拽馬韁繩:“籲——停、停下!”

李晟那匹馬脾氣暴躁得很,跑起來仿佛要騰雲駕霧一般,不怎麼聽她的,身後刀劍聲已起,李妍快要被這悶頭往前跑的傻馬急哭瞭,當即狠狠地將韁繩往後一拉,那烈馬前蹄高高揚起,憤怒地甩著頭。

李妍拼命想撥轉馬頭,那馬好似通人性,知道李晟的意思,大腦袋左搖右晃,就是不肯如她願,李妍憤怒地在它腦門上拍瞭一巴掌:“混賬!”

她當即不管不顧瞭,直接從飛馳的馬背上一躍而下,先在地上打瞭個滾,隨後爬起來便要往回跑。

劉有良大叫道:“姑娘!”

李晟已經與童開陽動起瞭手,他一出手,童開陽便是一皺眉,因為發現自己竟小看瞭這年輕人,偏偏那李晟還沖他笑道:“童大人,你成名已久,我早想拜會,今日得瞭這不打不相識的機會,您可得不吝賜教。”

李晟這麼一開腔,童開陽一句卡在喉嚨裡的“將他拿下”頓時卡在瞭喉嚨裡,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因為李晟罔顧自己“有礙公務”的事實,將此番攔截直接變成瞭向童開陽本人挑戰,童開陽成名多年,在自己手下面前也是要面子的,今日不親手將這小子收拾瞭,怎麼立威?

童開陽自視甚高,手中一把佩刀不過是尋常武官們標配,裝飾大於實用,可見根本未曾將追殺劉有良之事放在眼裡,更加不耐煩與李晟這種後生糾纏,他驀地將佩刀一擺,當頭向李晟劈瞭下來,李晟沒敢接,連連退後好幾步,見童開陽不過凌空揮刀,地面上竟出瞭一道兩尺多長的狹長痕跡。

地面尚且如此,可想砍在人身上是什麼結果。

李晟心裡一驚,這武曲的功夫已經到瞭凝風成刃的地步!怪不得不在意拿什麼兵刃。他不敢再硬碰,腳下步伐陡然繁復起來,整個人仿佛成瞭個行走的迷陣,叫人捉不到形跡——這是周翡後來教他的蜉蝣陣,李晟在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上確實天賦異稟,弄通瞭原理之後觸類旁通,馬上便青出於藍。

北鬥黑衣人們唯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紛紛退開瞭一個大圈子,李晟行蹤縹緲,走轉騰挪,而他所經之處,地面上立刻便會多幾道口子,縱橫交錯、宛如棋盤,路旁泛黃的樹葉被童開陽戾氣所逼,紛紛揚揚地往下落,乍一看跟下瞭一場蝴蝶雨似的,非得上前才能知道,每一片葉子都並非從葉柄處脫落,全是半片的,上面一道整整齊齊的刀口!

李晟心思沉穩,身處險境,依然不動聲色,腳下有條不紊,間或一劍抽冷刺過去。

童開陽的佩刀“嗆啷”一聲壓住瞭他的雙劍,李晟手腕發麻,卻是不慌不忙地順勢卸力,行於流水一般滑瞭出去,童開陽突然大笑道:“好個小賊,原來是蜀山門下!”

李晟一皺眉,他方才那招脫胎於年幼時在瀟湘劍派門下學來的劍招,雖然已經不同,但依稀能看出一點影子來,幾年前,王老夫人他們下山尋找張晨飛等人之後便再沒回來過,李瑾容放心不下,幾次派人四處暗訪,至今毫無音訊。此時,不知為什麼,李晟聽見童開陽這一笑,心裡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李晟倏地回身將雙劍端平,便見童開陽扯開嘴角,冷笑道:“那老太婆倒是有點意思,可惜太過自不量力,報什麼仇?一大把年紀不好好在傢等死,還學人傢行刺,哈哈!”

李晟手背上青筋倏地跳瞭起來。

童開陽輕輕一舔自己的刀鋒,說道:“你知道老骨頭掰開的聲音,跟年輕些的響動不同嗎?”

四十八寨的孩子,哪個小時候沒跟在王老夫人身邊討過零嘴?李晟雖然早想過王老夫人他們或許已經遭到不測,可是聞聽此言,還是怒火攻心,他一聲沒吭,雙劍震出瞭一聲輕吟,詭譎輕靈的瀟湘劍法直取童開陽咽喉胸口,童開陽爆出一陣大笑,笑聲中竟含勁力,常人離開老遠尚且覺得頭暈眼花,別提就在跟前的李晟。

李晟臉色一白,耳朵裡當場見瞭紅,手中雙劍卻去勢不改,童開陽一甩長袖要將他雙劍籠在其中,同時,佩刀發出一聲怪嘯,睥睨無雙地捅向李晟左胸,兩人尚未短兵相接,突然,童開陽突然覺得身後有勁風襲來,力道竟不容小覷,他眉頭一皺,臉上戾氣上湧,倉促地回身蕩開李晟的劍,偏頭退避,隻聽“篤”一下,那砸過來的東西竟是個刀鞘,落地時正好砸在地面上兩條交錯的劃痕中間,好似在棋盤上落瞭顆子。

童開陽怒喝道:“誰!”

身後林間,一陣“沙沙”聲響起,隨後,一個頭戴鬥笠的人牽著馬從林中緩緩走出來,手裡拎著一把沒瞭鞘的長刀。這人身量纖細,略顯單薄,在女子……南方女子中,大約還能勉強誇一句“高挑”,烏雲似的長發隨意地紮起來垂在身後,身上沾著一層氤氳的水汽。

隻見她把馬韁隨意搭在一棵樹上,伸手將擋住瞭大半張臉的鬥笠往上一推,瞥瞭李晟一眼,慢悠悠地開瞭口,說道:“我還當是誰放的求救煙花。若不是我正好在濟南城外,你難道打算讓暗樁裡那幾隻三腳貓趕來救你?嘖,李婆婆,你是怎麼想的?”

李晟見瞭來人,臉色先是一松,此時聽她出言不遜,表情又黑瞭下來:“周翡,你‘號的’不是這條‘脈’,跑這裡來幹什麼?”

“腳程快,活幹完瞭順便四處逛逛,不行啊?”周翡一邊說,一邊不慌不忙地走瞭過來,不知為什麼,圍在外圈的北鬥黑衣人竟好似分海似的退開瞭,她看也不看這些黑衣人一眼,全然拿他們當列隊歡迎自己,徑直提刀來到童開陽面前,再次將掉下來的鬥笠往上推瞭一下,微微抬起一張清秀的臉,說道,“哦,原來是北鬥的武曲大人。”

童開陽眼角跳瞭幾下,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是你。”

這幾年,除非李瑾容召她回去幹活,否則周翡一年到頭,倒有大半年都在外面,也不知往哪野,倒是也沒聽說她在外面幹瞭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或許幹瞭,她沒留名——逢年過節,周翡必定按時按點回傢,李瑾容便也不大管她。

周翡認得童開陽正常,可童開陽居然也好像和她挺熟——李晟額角青筋跳瞭兩下,他就知道這第一次下山就驚天動地的活土匪不可能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消停!

周翡手指摩挲瞭一下破遮的刀尖,笑道:“有日子沒見您瞭,看來身子骨還硬朗。”

李晟警告道:“周翡。”

周翡在他們兩人中間站定,對李晟道:“我跟這位童大人非但認識,還緣分匪淺,頭一次見童大人,是您跟著沈大人追殺木小喬,當時我看見您瞭,您沒看見我,第二次呢,您因為一株‘火蓮’,一掌將我打下山谷,險些要瞭在下的小命,我花瞭四個多月才重新爬上來,嘖,當真是九死一生,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隻好潛入舊都,放火燒瞭貴宅。”

李晟:“……”

“第三次……唉,說來慚愧,咱倆老為瞭那點開藥鋪的東西過意不去,忒不上臺面瞭。第三次是為瞭一顆‘滾地蛟’的蛇膽,我跟大蟒蛇和比大蟒蛇還要厲害幾分的童大人鬥瞭兩天一宿,不才,通過偷奸耍滑略勝一籌,還叫童大人一把好劍葬身蛇腹,一直十分過意不去,今天特意帶瞭十兩銀子前來賠償。”周翡對李晟一伸手,“哥,給我錢。”

李晟再也不想從周翡和李妍嘴裡聽見“哥”這個字瞭。

童開陽看瞭李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來是令兄長。”

“不錯,”周翡伸手薅出釘在地面上的刀鞘,在手裡轉瞭一圈,“童大人,看在舊識的份上,傢兄要是有什麼得罪之處,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童開陽叫她這無理要求氣得要炸,可是知道這妖怪丫頭棘手得很,旁邊再加上一個身手不弱的李晟,倘若真動起手來,自己未見得討得到好處,倘若真馬失前蹄,折在這些小輩手裡,弄不好以後得成為北鬥的笑話。

他心頭轉念,強壓怒容,當即擠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道:“既然周姑娘這麼說瞭,我也不便得理不饒人,請吧!”

周翡笑瞭一下:“多謝。”

“慢,”童開陽又道,“令兄自然是能走,可那欽犯劉有良罪大惡極,我要拿他歸案,想必周姑娘不會無故妨礙公務吧?”

周翡的臉被鬥笠遮著,旁邊人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見她沉默瞭一會。李晟跟她從小一起長大,一眼便看出周翡其實不想惹麻煩,否則早動手瞭,絕不會跟童開陽廢那麼多話。李晟猜她肯定不是像自己說的那樣隻是“隨便逛”,很可能是正要去辦什麼要緊事,剛好途經濟南城外,老遠看見李妍懷裡炸開的煙花,打算過來管一下,管完立刻就走——童開陽顯然不是能“管一下”就解決的麻煩,所以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瞭最好。

周翡飛快地笑瞭一下,正要開口說什麼,李晟卻搶先開口道:“公務之前,我想先請教童大人,你方才跟我說的,‘瀟湘’王夫人的事當真麼?”

童開陽方才是認出瞭他的劍招,為瞭擾亂他心神才隨口說的,誰知道他後面還有幫手?此時聽瞭這一問,一時竟沒想好說辭。

周翡愣瞭一下,低聲問道:“什麼?”

李晟沒吭聲,依舊是提著雙劍,劍指童開陽。周翡很快回過神來,一下就明白瞭李晟的意思。

是瞭,當初在華容城中,沈天樞和仇天璣為瞭逼她和吳楚楚露面,鬧瞭那麼大的動靜,消息必定已經傳開瞭,王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那老夫人素日溫和慈祥,性子卻極烈,倘知道親子被人害死,必定不肯善罷甘休……

李晟一字一頓道:“童大人,你們追查朝廷欽犯,難道不知‘殺人償命’四字是如何寫就嗎?”

周翡突然抬起一隻手,壓在李晟的劍上。

李晟沉聲道:“阿翡,你怎麼說?”

“你打不過他。”周翡捏著他的劍尖往旁邊一扒拉,隨後認命似的嘆道,“你去料理其他那些,把後面那兩個礙事的送走,閃開。”

李晟這才註意到李妍他們居然還沒走遠:“你……”

周翡淡淡地說道:“區區一個北鬥而已,去吧,沒事。”

童開陽怒極反笑:“哈,好猖狂!好大口氣!上次有那畜生擋路,讓你在我手中僥幸逃脫,既然今日你執意要送死,我便送你一程!”

他說完,方才那能懸空裂地的刀鋒已經向周翡當頭斬瞭下來。

周翡一把推開李晟,整個人已單腳為軸,轉瞭大半圈,翻手將碎遮刀尖架瞭上去,碎遮的刀尖好似被極大的勁力撞得彎瞭一個弧度,周翡手腕一翻,那長刀發出一聲好似要經久不息的輕響,驀地將童開陽彈瞭回去,隨即那長刀好似行雲流水一般纏上瞭童開陽。

童開陽在蠶繭似的刀光中同她拆瞭十來招,竟連退瞭六步,而後他大喝一聲,雙手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跳,倏地發力,刀有盡時,刀風卻不竭,像一條看不見的巨龍咆哮著沖向周翡,周翡輕輕瞇瞭一下眼,竟不退不避,直接以一招“斬”字訣迎上——

周翡頭上的鬥笠位刀風所破,倏地裂成兩半,自她肩頭兩側落瞭地,而兩人兵刃相抵之處,童開陽的佩刀被寶刀碎遮撞出瞭一個缺口!

倘若這缺口再晚一分,童開陽那強橫猶如實質的刀風再晚卸一分,裂成兩半的必不止那草編的鬥笠。而她方才分明能躲,卻非得迎著刀風而上,幾近孤註一擲地強行接招,鋪開瞭一場將自己的性命懸在刀尖上的豪賭……還賭贏瞭!

簡直瘋瞭!

童開陽的眼角再次不受控制地跳瞭起來。

周翡雙手扣住碎遮刀柄,將碎遮一別,隻聽“嘎啦”一聲,童大人的佩刀上好似結出瞭一大片蜘蛛網,黯淡的碎渣紛紛落下。

“喲,對不住。”周翡抬起頭微笑起來,年輕姑娘的笑容自然都是明凈動人的,可她這一笑,卻叫童開陽後脊上躥起一層涼意,便聽她輕聲說道,“您這把刀看著富貴,恐怕不是十兩銀子買得下來瞭,哥……”

周翡裝模作樣地叫瞭兩聲,一臉無辜地轉向童開陽道:“看來他們先走瞭,要麼我先給您打張欠條?”

童開陽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武功不如這黃毛丫頭,可仿佛是在三年前,他那一掌沒能斬草除根之後,周翡身上就多瞭股叫人毛骨悚然的瘋勁,好像摔上瞭癮,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會劍走偏鋒,將自己和別人一起掛在懸崖上。

周翡不惜命,童開陽卻惜,此時眼見那劉有良影子都不見瞭,童開陽自然也不願意跟她糾纏。他冷哼一聲,丟開碎瞭的佩刀,呼哨一聲:“追!”

身邊的北鬥連忙跟上,轉眼不見瞭蹤影。

童開陽畢竟厲害,周翡沒去追,她手腕有些發麻,待人都走光瞭,她便還刀入鞘,低頭用牙尖一扯護腕的佈條,佈條落地,露出瞭有些發紅的手腕,周翡吹瞭聲哨,安靜地等在一邊的馬便訓練有素地小跑過來,周翡摸出一把豆子喂它,心道:童開陽,便宜你再多活幾天。

一人一馬原地休息瞭片刻,周翡往自己來路看瞭一眼,皺瞭皺眉,終於還是駕馬追著李晟等人而去。

劉有良在鴻運客棧裡就是被李妍一碗涼水活活潑醒的,撐到現在,已經堪稱奇跡,實在撐不住瞭,迷迷糊糊間,他不由自主拽馬韁繩保持平衡,拽得那馬越跑越慢,到最後瞪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幾乎就停在瞭原地。

李妍扒著李晟肩回頭看瞭一眼,問道:“大叔,你怎麼瞭?”

劉有良沒回答,在馬背上晃瞭兩下,然後一頭栽瞭下去。

李晟他們沒辦法,隻好沿途留下標記,沿百脈水順流而走,往章丘而去,好歹要先找地方歇腳。李妍一邊幫著牽馬,一邊回頭看:“他好像發燒瞭,是不是得給他找個大夫——哥,阿翡沒問題嗎?”

李晟方才聽瞭一耳朵周翡同北鬥的新仇舊怨,皺著眉沒吭聲。雖然周翡不提,但李晟長瞭腦子會想,大概能猜到周翡為什麼老為瞭“開藥鋪那點事”跟北鬥過不去,尋思道:對瞭,好像聽她隨口說過一句,謝公子師門在蓬萊一帶,該是離此地不遠,莫非……

當年,謝公子借瞭他幾本難登大雅之堂的“遊記”,至今都沒來得及還便再不見瞭蹤影,李晟突然覺得,好像就是他們從永州回來的那一刻開始,日子後面仿佛有人揮鞭子狂趕,每天早晨一睜眼就有無數事要安排,無數從未考慮過的東西要想。他們原本按部就班地一年一年長大,不料節奏驟然被打亂,一夜之間便從凡事要請示的後輩,變成瞭四十八寨這一代能挑起大梁的“大人”。

“有問題你也幫不上什麼,”李晟不動聲色的催道,“不過童開陽見咱們走瞭,不會與她多糾纏,用不瞭多久就會追上來,快走吧,畢竟此處是北朝轄區。”

為保險起見,李晟沒有貿然進章丘城,他將劉有良安置在瞭城外一處聖人廟裡,跳墻悄悄潛入後院,前頭有個老先生正帶著一幫學童入門拜見聖人,又燒香又訓誡的,儀式還挺長,李晟悄悄看瞭一眼,對李妍道:“你在這看著他,不準再闖禍瞭,我去前面看看,可能的話弄一輛馬車來。”

李妍信誓旦旦道:“哥你放心,我最靠譜瞭!”

李晟伸手摸瞭一把她很不要臉的狗頭,不留情面道:“放屁……唉,我還是盡快回來吧。”

李晟一走,李妍便警醒起來,她窩在聖人廟的後院裡,豎著耳朵聽前面的動靜,前面有個說話好似喉嚨裡卡瞭雞毛的老先生,拖著沙啞的長音,在那“之乎者也”地說著“聖人有言”,他念一句,便叫群童跟著念一句,小孩們可能是剛開蒙沒多久,沒讀過什麼書,老先生說話又帶著口音,弄得一幫學童基本不解其意,隻會跟著鸚鵡學舌,學得驢唇不對馬嘴,十分可樂。

劉有良昏迷瞭一路,在這聲音中短暫地清醒過來,他沒有聲張,隻是安靜地靠坐再遠處,聽著讀書聲,有些渾濁的眼睛半睜著,盯著晦暗的天光,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妍悄聲問他道:“大叔,北鬥為什麼追殺你?你也和吳將軍一樣,其實是南朝的人,被他們發現瞭嗎?”

劉有良偏頭看瞭她一眼,笑瞭笑,說道:“倒也不是,若不是我有要緊的東西要送到南邊去,他們也未必發現得瞭……你們為救我擔這樣大的幹系,實在……”

“那個不要緊,”李妍盤腿坐在地上,說道,“我姑說瞭,我們沒事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保全自己固然要緊,可若是保來保去、保成一幫茍且偷生的縮頭烏龜,未免有違初衷。”

劉有良愣瞭愣,問道:“尚未請教姑娘師承。”

李妍笑嘻嘻地說道:“我是蜀中四十八寨的,忠武將軍的女兒還在我傢呢!”

劉有良先是一驚,隨後大喜,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麼,便聽外面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念書的學童們陡然被打斷,好像有一群什麼人沖到瞭廟裡。

劉有良和李妍臉色都是一變,同時屏住呼吸,李妍緩緩抓住自己的長刀。

隻聽前面有人囂張地叫道:“北鬥緝拿朝廷欽犯!老頭,看見有一男一女帶著個受傷的人過去瞭嗎?”

“這聲音好像不是童開陽,”李妍心裡暗自盤算著,“我未必不能一戰……就怕他們人多。”

前面那公鴨嗓的老夫子顫顫巍巍道:“各位官爺,不曾瞧見。”

那問話的北鬥冷哼一聲:“章丘城已經戒嚴,他們不可能進城,沒什麼好去處——沒用的老東西,閃開!給我前前後後地搜一遍!”

老夫子忙道:“不可無禮!你……你們怎敢在聖人面前放肆!”

接著一片混亂,眾學童受驚尖叫的聲音響起,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李妍猛地站瞭起來,周身都繃緊瞭,手心一片冷汗,她心裡狂跳片刻,努力閉瞭閉眼定神,心道:拼瞭,我不如先下手為強!

她正要提刀上前,腳下剛滑出一步,突然,一道人影閃電似的落在她面前,李妍嚇瞭好大一跳,差點驚叫出聲,來人一抬手捂住她的嘴,沖她比瞭個噤聲的手勢。

李妍睜大瞭眼睛,差點熱淚盈眶,來人居然是周翡!

周翡放開她,不慌不忙地沖劉有良點瞭個頭,便提著碎遮往旁邊墻上一靠,她站姿十分放松,好像絲毫沒把逼近的腳步和前面的混亂放在眼裡。弄得李妍也不明原因地跟著放松瞭下來,好像此地有個周翡,外面是天塌還是地陷,她都不在意瞭。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那老夫子爆喝一聲:“住手!你們這些……這些……南國子監便在十餘裡外,你們怎敢這樣有辱斯文!”

周翡靠在墻角,聽瞭這話,不甚明顯地笑瞭一下。

李妍還以為她是笑話這老夫子迂腐,雖然也覺得罵北鬥“有辱斯文”有點逗樂,還是不免有些擔心,心道:那老書呆無端這樣得罪北鬥,叫他們害瞭怎麼辦?

她便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拉周翡的袖子,正要開口,卻見周翡沖她搖搖頭。

那老夫子吼出“南國子監”的時候,囂張的北鬥們停滯瞭一下,片刻後,又有個人開瞭口,這回聽起來客氣瞭不少,那人道:“敢問先生是……”

那老夫子繼續扯著刮得人耳朵疼的嗓子說道:“老夫乃是南國子監真講林進,聖人門下,雖人微位卑,豈能坐視爾等放肆?倒要請教今日是哪位將軍途徑,好大的動靜,好大的官威!”

先前出聲的北鬥道:“不過小小一個真講,那若是放跑瞭朝廷欽犯,這幹系你來擔嗎?”

老夫子當即振振有詞地反唇相譏道:“既是捉拿欽犯,便自去捉來,跑到此處尋一幹學童的晦氣是什麼道理,我看閣下才是要放跑欽犯!”

李妍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裡,總覺得下一刻就能聽見慘叫,不料那邊尷尬地沉默瞭片刻後,後出聲的北鬥喝住瞭憤憤的同伴,那人大約是童開陽手下的一個小頭目,聽聲音都能聽出肯定是一臉忍辱負重,說道:“原來是林先生,久仰大名,既然是先生,自然不會藏什麼,有擾,咱們走!”

李妍沒料到這反轉,震驚地瞪大瞭眼睛。

不過片刻,腳步聲漸漸遠去,來勢洶洶的北鬥竟然撤走瞭。

李妍:“就……就這麼……”

外面安靜瞭好一會,隨即,老夫子絮絮叨叨地維護瞭一會學童的秩序,又開始帶著他們念經。

直到這時,劉有良才松瞭口氣,將一直梗著的脖子重重靠在一邊,他氣如遊絲說道:“曹仲昆早年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初掌政權時,手上沾瞭不少人命,可是江湖人的命沾便沾瞭,讀書人的命卻金貴多瞭,後來他年紀漸長,畢竟沒有‘焚書坑儒’的膽子,也怕遺臭萬年,這些年便開恩科,擴國子監。”

“擴著擴著裝不下瞭,”周翡站在一邊接話道,“於是弄出瞭南北兩個國子監,為瞭顯示自己能兼聽,南北國子監師生定期能上書奏表給舊都,這些書呆子有時咬起人來比禦史臺還厲害。據說趙傢人之所以倉皇南渡,便是老皇帝一意孤行動搖瞭朝中權貴與文臣的根基,有這前車之鑒,曹氏一直很小心,北鬥名義是天子近衛,其實不過是辦事的狗,未必敢在南國子監放肆……對不對,劉大人?”

劉有良一手按著腰間的傷口,艱難地笑瞭一下,低聲道:“不錯,這老林先生雖不過一個小小真講,名聲卻很大,他本是個老學究,辦事說話糊裡糊塗,有時甚至顛三倒四,實在不堪為官,偏偏運氣極好,早年開私塾收學童,說來不過教些千字文之類識字開蒙的功課,不料經他開過蒙的,連續出瞭四五個一甲登科,連如今的祭酒大人都曾在他門下念過書,不少讀書人傢的孩子覺得由他老人傢領著進門,將來必有大有文采,都快成本地一典故瞭。”

李妍聽得愣愣的。

周翡掀起眼皮看瞭她一眼:“稀奇什麼?你以為你哥隨便找個什麼地方,都敢把你自己丟在這?”

李妍忽然說不出話來。這幾年,她見周翡的次數一隻手能數過來,對周翡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漫長的少女時光——李妍記得,周翡走路的時候頭也不抬,經常旁若無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因此既不認路也不認人,每次逢年過節,她都一臉愛答不理地跟著李晟,倘或見瞭人,李晟叫人傢什麼,她就跟著叫什麼……甚至有一次不留神跟著李晟叫瞭大當傢一聲“姑姑”。告訴周翡的秘密,永遠不用擔心她說出去,因為她根本不關心,聽的時候就沒聽進去,頭天跟她說的少女心事,扭頭她就給忘得一幹二凈。

這樣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是怎麼變成如今這樣天下南北事如數傢珍的?

李妍不會藏話,心裡想什麼,臉上能一目瞭然,周翡將碎遮往腰間一掛,雙手抱在胸前,笑道:“這有什麼,我剛下山的時候也什麼都不想,沒人帶路就找不著北。李婆婆比我還離譜,他辦的那些破事我就不提瞭。”

李妍悶悶地說道:“那後來你怎麼找著北瞭呢?”

周翡頓瞭一下,目光在李妍臉上定定地落瞭片刻,隨後說道:“因為給我帶過路的人都不在身邊瞭。”

王老夫人、晨飛師兄、馬吉利……還有謝允。

周翡說完,飛快地收回目光,話音一轉,接著對劉有良說道:“我知道童開陽或許會忌憚南國子監,隻是我沒料到他這麼好打發,三言兩語就走瞭。倘若不是有什麼陰謀,那便必定是有緣故瞭。”

李妍立刻想起劉有良之前那句差點說出來的話,忙介紹道:“這是我姐,是我們大當傢的……”

“南刀。”劉有良不等李妍說完,便接道,“我知道,你在北鬥中比在南邊武林中出名,畢竟不是誰都敢在童開陽府上放火……周姑娘確實縝密——童開陽不敢,是因為如今南國子監祭酒是太子的親舅,再正也沒有的太子黨……至於童開陽為何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太子,咳……”

他半合著眼,氣喘籲籲地咳嗽瞭幾聲,說道:“因為曹仲昆死瞭。”

周翡:“……”

李妍:“……”

隔著一堵墻的地方,老夫子齁著嗓子念到瞭“為萬世開太平”,“平”字拖著三十裡的長音,可謂一唱三嘆,叫老旦聽瞭也要甘拜下風。而年久失修的聖人廟後院裡,隻剩瞭半條命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輕飄飄地放出瞭這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

別說李妍,連周翡都愣瞭。

“京城現如今正秘不發喪,這消息隻有皇後、太子與我們幾個正好在場的近衛知道。太子想要趁此機會一舉拔出端王在京的黨羽,搶先繼位登基,嚴令禁止將這消息傳出,我們當時都被扣在宮裡,有膽敢離開半步者,便以某犯罪論處。”劉有良一攤手,“於是劉某‘謀反’瞭。”

李妍愣瞭半天,有些意外地說道:“難道你要將這消息告訴曹……那個大胖子?”

周翡低聲道:“李妍。”

李妍吐瞭吐舌頭,不敢再說傻話瞭。

周翡走過來,拄著碎遮,半跪在劉有良面前,盯著他說道:“若隻是一個消息,劉大人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話傳出來,實在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不錯,我早在舊都的時候就已經設法將消息傳給行腳幫瞭,這會,令尊想必早已經收到瞭。隻是當時有些忘形,被小人陷害,否則不會那麼容易被童開陽撞破。”劉有良吃力地將手伸進懷裡,摸瞭半晌,摸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盒,上面畫著褪色的花草,像是個舊胭脂盒,“不過也無所謂,我本來也……”

劉有良吃力地動瞭一下,喘得像個爛風箱,將那胭脂盒塞進瞭周翡手裡:“此地兇險,姑娘雖然有南刀令名,帶著我也是多有不便,就不要……不要管我瞭,你將此物帶回去與令尊,我心願便瞭,死也……”

周翡問道:“這是什麼?”

“是海天一色盟約。”劉有良道。

周翡臉色驀地一變。

便見劉有良急喘瞭幾口氣,又補充道:“不是……咳,你們說的那個海天一色,你們爭來搶去的那什麼水波紋,我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它為何要沿用‘海天一色’的名頭……當年舊都事變,一部分人走瞭,護送幼主南下,舍生取義,一部分人留下瞭,忍辱負重,都知道這一去一留間,或許終身都難以再見,我們便在臨行時定下盟約,名為‘海天一色’……”

舍生的與茍活的,忍痛的與忍辱的,恰如秋水共長天一色。

“最後一個活著的人,要將這份盟約與名單送到南邊,這樣哪怕我們死得悄無聲息,將來三尺汗青之上,也總有個公論。可笑那風聲鶴唳的童開陽,還以為這是什麼要緊的機密,想從我手中拿到這份名單,好按圖索驥,挨個清算呢。”

周翡打開掃瞭一眼,即使她現如今頗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意思,名單上的很多人名對她來說仍然十分陌生,因為有些人大概終身沒什麼建樹,未能像吳將軍這樣爬到高位,做出什麼有用的事,隻是無能為力地官居下品,在年復一年的疑惑與焦慮中悄無聲息地老死,有些人則幹脆卷入瞭別的事端中,在雲譎波詭的北朝裡,與無數淹沒在蠅營狗茍、爭權奪勢的人一樣,懷揣著一份壓得很深的忠誠,死於不相幹。

劉有良道:“我一路尋覓可托付之人,總算老天垂憐。周姑娘,便仰仗你瞭。”

李妍不知所措地看瞭看周翡,又看瞭看劉有良——章丘城已經戒嚴,這附近一帶想必都已經被北鬥的探子包圍,帶著這麼個重傷的人,外有童開陽這種強敵,哪怕是周翡,恐怕也無能為力。

李妍很想拍著胸脯說一句“大叔你放心,我必能護你周全”,可她不能——她就算自己願意豁出去,也不能替大哥和姐姐豁出去,隻好眼巴巴地看著周翡。

周翡沒吭聲,想瞭想,將那舊胭脂盒收進懷裡,站起來沖外面喊瞭一聲:“林老頭兒,你念完經瞭嗎?”

李妍:“……”

隻見門上一道緊閉的小門從裡面推開,一個山羊胡子五短身材的老頭一手扒拉開門上的蜘蛛網,扶著墻走出來,扯著公鴨嗓,指著周翡道:“放肆,不尊先長,沒大沒小!”

方才廟裡鬧哄哄的學童們已經走光瞭,老夫子拄著根拐棍一步一挪的走過來,他滿頭白發,看著足有古稀之年瞭,光是走這兩步路便看得李妍提心吊膽,唯恐他一個大馬趴把自己摔散架。

周翡不耐煩道:“我沒吃你傢米,又沒讀你傢書,少在我這充大輩瞭,快來幫忙!”

林進用拐杖戳瞭她一下,山羊胡俏皮地翹瞭起來:“我是你師伯!”

周翡面無表情道:“你是誰師伯?我可沒有一個和尚師父。”

林進聽瞭,臉上露出瞭一個十分猥瑣的笑容,披著老學究的皮,身體力行地表演瞭一番何為“道貌岸然”,說道:“早晚你得承認,嘿嘿。”

李妍覺得自己看見瞭周翡額角的青筋,然後便見那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東西上前一步,好似撿起一片紙似的,避開劉有良的傷口,輕輕松松地抓起他的腰帶,一把將那五大三粗的漢子扛在瞭肩頭。

李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老夫子擠眉弄眼地沖她一笑道:“噫,這位小姑娘也十分俊俏,讀過四書瞭不曾?五經喜歡念哪一篇?”

“她喜歡《三字經》,”周翡冷冷地說道,“別廢話,走!”

林進沖她瞪眼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周丫頭,你再學不會知書達理,可別想進我傢門瞭。”

由此可見,謝允那一身“賤意”絕非天生,也是有來歷的。

周翡一橫碎遮,怒道:“你做夢去吧!”

林進老猴子似的蹦蹦噠噠地躲開,哈哈一笑,扛著個震驚得找不著北的劉大統領,一個起落,倏地便不見瞭蹤影。

李妍指著老夫子消失的方向:“他……他……”

“一個前輩,人雖然猥瑣瞭點,但還算靠得住,交給他可以放心。”周翡頓瞭頓,看瞭李妍一眼,又道,“我就不等李婆婆瞭,你跟他說一聲便是,我還有點事,過幾日重陽回傢。路上小心點,回見。”

李妍忙道:“哎,等……”

可是周翡不等她開口,人影一閃,已經不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