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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黃雀

白先生滑不溜手,根本不接霓裳的招,隻客氣道:“夫人客氣瞭,我傢主上年紀尚幼,不過是個跟著霍堡主出來長見識的晚輩,沒什麼好見的。”

他先是輕描淡寫地將話題帶走,又轉向猿老三道:“猿先生也是成名高手之一,何必與有些人一樣,對別人傢的東西巧取豪奪呢?”

猿老三奸猾地笑道:“霍堡主既然將這印摔瞭,那便是不要瞭,誰撿到就該歸誰,怎會有巧取豪奪一說?”

白先生雖然面不改色,卻仍是隱晦地看瞭霍連濤一眼——霍連濤摔慎獨方印這事實在是自作主張。

霍連濤其人,武功未必高、心智未必頂尖,但“壯士斷腕”和“禍水東引”兩招用得實在是爐火純青,這回趙明琛為瞭召集整個南朝武林,將霍連濤當成誘餌拋出去,霍連濤反應過來,自然心存怨憤,可請柬上帶瞭水波紋,已是昭告天下、覆水難收。所以他方才來瞭這麼一出摔印,一半是為瞭從木小喬手下脫身,另一半恐怕也是為瞭惡心明琛。

霓裳夫人不知看沒看出這臺前幕後的暗潮,面帶譏誚地笑瞭一聲,對猿老三道:“你還真是個撿破爛的。”

猿老三轉向她:“霓裳妹子,你也不必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給海天一色下定論,倘若此物真像你說的一樣無關緊要,那你方才急著搶什麼呢?”

霓裳夫人道:“我隻說不像你們想的那麼無價,並沒有說它不重要,好比像閣下這樣人間廢物,確乎沒什麼價值,說不定在令堂眼裡也是個大寶貝呢。”

猴五娘尖聲道:“賤人,眼下慎獨方印可是在我們手裡,你得意什麼?”

白先生低聲勸道:“請諸位稍安勿躁……”

他們這邊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隻好各展神通地鬥起嘴,丁魁卻在旁邊轉起瞭心思。

丁魁之所以敢大喇喇找霍連濤的麻煩,一方面是聽說瞭“海天一色”這麼個東西,起瞭貪心,再者,也是聽說霍連濤到瞭南邊後四處高調招攬人手,大有要當武林盟主的意思。武林盟主不可能隻號召大傢開會,也得辦正事才能服眾,首先就得選出一些“武林公敵”來作伐子立威。丁魁十分有自知之明,感覺“武林公敵”這一名號,他是當仁不讓,因此很想先下手為強。

可巧,當時白虎主馮飛花給他傳信,添油加醋地說自己拐彎抹角地得知霍連濤想對付活人死人山,又巧言令色地攛掇丁魁打頭陣,到時候好與自己“裡應外合”,攪瞭那霍傢老兒的“英雄會”。可是如今丁魁依約來瞭,“情理之外”的木小喬也來瞭,“意料之中”的馮飛花卻依然不見蹤影。

這會,丁魁再一聽白先生話裡話外的意思,便咂摸出瞭點味來,心道:姥姥的,中瞭霍連濤這孫子的計瞭,這老小子不但找好瞭靠山,還聯合瞭馮飛花那吃裡扒外的東西,要挖個坑給老子跳,拿老子揚名立萬,呸,做你娘的春秋大夢,我可不白擔罪名!

丁魁起瞭“非得占點便宜走”的賊心,能動手便不廢話,他趁著猿老三同白先生等人唇槍舌戰,猝不及防地驟然發難,五短身材如能縮地,閃電似的一步上前。水榭中立刻響起猴子的慘叫,隻見丁魁堂堂玄武主,竟沖著一隻猴子使瞭十成的功力,眨眼便將那猴腦打成瞭一鍋粥,而後他一把撈起慎獨印,“哈哈”大笑一身,轉身便跑:“諸位繼續分說,便宜我瞭!”

幾大高手齊刷刷地擠在這小小的水榭中,原本是個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的平衡,誰知尚未商討出個所以然來,先有人不講規矩,來瞭一場卷包會!

白先生喝道:“攔住他!”

他話音剛落,湖裡驟然掀起一張大網,劈頭網向丁魁。

丁魁成名多年,哪是這等雕蟲小技攔得住的?他順勢借力,擦著網邊掠過,直落到瞭周翡他們這一邊的岸上,毫不在意地沖向瞭人群。

方才趁著人多勢眾、氣勢洶洶要誅殺邪魔外道的一幫人乍一見他殺過來,都懵瞭,前面的往後退,後面還有喊著“報仇”往前沖的,兩撥人馬撞在瞭一起,不等丁魁出手,便自己先亂作一團,當真是烏合之眾——不過話說回來,倘或真有本領,除瞭木小喬這種別有隱情的,誰會留下供霍連濤驅使?

丁魁好似利刃插入豆腐裡,自人群中長驅直入,轉眼已經到瞭興南鏢局這邊,林伯等人根本還沒來得及近他的身,已經飛瞭出去,朱瑩隻好輕叱一聲,甩出峨眉刺,硬著頭皮迎上。周翡作為管閑事的先鋒,提刀便站瞭起來,誰知這回謝允跟她心有靈犀瞭,倆人都要站起來往前走,那天門鎖的鎖鏈一下繞著圓桌被拉往兩個方向,“咔”一下卡在瞭桌腿上。

周翡:“……”

她隻好自己先撤一步,想遷就謝允,繞到他那邊,不料謝允又跟她謙讓到瞭一處,倆人同時一退,又撞在瞭一起。

周翡快瘋瞭,怒道:“你怎麼這麼會礙事!”

李晟忍無可忍,撂下一句:“你倆就別跟著添亂瞭!”

他話音沒落,人已經縱身掠出,接連踩過一堆肩膀,堪堪攔在丁魁掌下,這一交手,方才察覺功夫用時方恨少,李晟隻覺短劍仿佛撞在瞭硬邦邦的山石上,險些給震得脫手飛出去,忙撤力旋身,用肩膀將朱瑩撞到一邊,沖她吼道:“還不走!”

丁魁尖聲笑道:“哪裡走?”

李晟狠狠一咬牙,正要硬著頭皮再接玄武主一招,便聽耳邊一陣鐵環相撞聲,楊瑾一招“斷雁叫西風”,陡然自旁邊插瞭過來,眨眼間已經揮出三刀,一刀快似一刀。丁魁被他快刀逼得連退幾步,將慎獨方印往袖口一塞,而後倏地彈出一根指,“嘩啦”一下打在瞭楊瑾的刀背上,楊瑾的刀鋒不免偏瞭兩分。

丁魁一側身:“小子,你敢在我這逞強?”

說著,他伸手做爪,去抓楊瑾的肩膀。方才退後的李晟立刻上前,手中雙劍平平削出,正好將劍遞到瞭丁魁手裡。丁魁“嘖”瞭一聲,一把捏住他的劍,不妨身後又有勁風襲來,楊瑾長刀又至!

丁魁一往無前的腳步被它們兩個後生硬是絆瞭下來,李晟和楊瑾這兩人雖然頭一次同時出手,卻居然還算頗有默契——起碼比那倆互相絆腳的強。

丁魁發皺山芋似的臉上陰鷙之氣盡顯,他忽然仰面吹出一聲長哨,遠處頓時有長哨聲應和,隨後,至少有百十來個帶著毒手套的玄武教眾,從方才木小喬強行破開的石林陣後面跑進來,同時,他們身後的湖水中響起“噗通”聲,那大棺材分崩離析,成瞭一堆規整的木板,抬棺材的人紛紛踩著棺材板涉水而來。而與此同時,霓裳夫人與猿猴雙煞一同追瞭過來,水榭中,木小喬卻又不知為什麼,同白先生與霍連濤等人動起瞭手,他以一敵眾,竟還能絲毫不落敗相。場面一時亂得無以復加,周翡抽出望春山,卻不敢離開原位——李晟楊瑾都上前逞英雄去瞭,吳楚楚和李妍身邊不能沒人,這是他們一路走過來自成的默契,譬如在客棧那次,周翡和李晟動瞭手,楊瑾再好戰,也隻是踏踏實實地留在座位上。

謝允卻十分鎮定,他想瞭想,伸手一按周翡的肩,說道:“不急,這隻是個開頭,至少還有兩撥人沒出手,等著‘黃雀在後’,你的刀先不要忙著出鞘。”

周翡掰著手指頭已經數不清此時有幾撥人攙和其中瞭,聞聽此言,頓時一個頭變成瞭三個大。她不由得伸手摸瞭摸懷裡那九把鑰匙,心道:“要麼我先把鎖打開?”

反正以謝允的為人,就算他有天大的理由趁機溜走,也應該不會丟下吳楚楚和李妍不管。

就在這時,李晟突然趁著丁魁被霓裳夫人他們纏住的時候退出瞭戰圈,皺眉凝神思量片刻,他開口朗聲道:“不能讓玄武門下的人匯合,他們要把咱們包餃子!”

亂哄哄的烏合之眾們正缺個領頭的,聞言紛紛望向他。李晟在眾目睽睽之下深吸一口氣,沖雲子教瞭他數月的陣法們在他心裡盤旋而上,他伸手一指岸邊,對興南鏢局的幾個人說道:“林伯,勞駕您帶人守柱那裡,楊兄,三步以外艮位做接應,其他人跟我來!”

他兩次出手救過興南鏢局的人,林伯等人自然沒有二話,立刻依言從事。其他人卻不知道此間內情,情急之中、自己又沒有主意時,見有人聽瞭指揮,立刻便會有跟從的,李晟這一句話落下,不多時,便約莫有三四成的人跟著他跑瞭。

李晟也不去管別人,一馬當先地迎上瞭玄武派從石林中闖進來的人。要是讓他跟丁魁單打獨鬥,那是萬萬不成的,然而對上玄武派下屬的狗腿子,李公子卻可算遊刃有餘,他毫不留手,三兩劍便能逼退一人,然後也不追擊,留下三四個人盯著陣眼,自己帶著剩下的人在玄武派的包圍圈中四處亂竄,進退都不慌亂,不過片刻,便用人結瞭個簡單的陣法出來。

原本有些猶疑的人見瞭,也紛紛加入其中,方才被丁魁一個人便沖得七零八落的岸邊居然被李晟理出瞭頭緒來。

同是跟齊門有一段露水似的師徒緣分,周翡學會瞭怎麼打群架,李晟則好像學會瞭怎麼指揮別人打群架。謝允見此,不由得對周翡贊嘆道:“你哥有大將之風,你就不行,大概隻能當個女土匪。”

吳楚楚在旁邊凝神想瞭片刻,說道:“那位朱雀主為什麼會懷疑霍老堡主的死因和霍先生有關?這裡頭肯定有北邊的手筆,端……謝公子方才說的‘黃雀在後’有他們嗎?”

謝允點頭道:“不錯。”

吳楚楚又皺皺眉:“你方才說還有兩撥人,如果北邊算一撥,那麼另一撥還能是誰?”

中原武林中正邪兩道、朝廷鷹犬,暗藏的北朝內奸……都在瞭,還能有誰?

謝允沒吭聲,隻是在一片混亂之中,遙遙地望向那小樓的方向,仿佛在與什麼人對視一樣。

有李晟這麼橫插一杠,丁魁別提多難受,他手下的人都被纏住瞭,隻剩自己一根光桿,面對昔日兩大刺客頭子,那個左支右絀與狼狽不堪就不用提瞭,情急之下,丁魁耍瞭個賤招,他突然吹瞭一聲長哨:“玄武衛——”

外面正在跟李晟等人纏鬥的一個玄武門下的男子應聲抬頭,丁魁拼著大喝一聲,強提真氣,用後背接瞭猴五娘一掌,一口血噴出來,同時慎獨方印拋給瞭那玄武衛!玄武衛都是丁魁的死忠,丁魁不擔心他們拿著東西跑——何況眼下這情況也跑不瞭。

在玄武主眼裡,手下人的性命便好似自己手裡的兵刃與盔甲,都是可以隨時報廢的。這一招禍水東引,猿猴雙煞立刻顧不上再跟他糾纏,縱身撲向那接瞭慎獨方印的倒黴蛋。

霓裳夫人卻皺起瞭眉。

猿老三臉上貪婪的神色近乎猙獰,一把將李晟推開,口中道:“小子別礙事!”

隨後,他和猴五娘分自左右兩邊,一人抓住那玄武衛的一條胳膊,眼看要將人活活撕成兩半。李晟方才還在跟那玄武衛大打出手,此時又簡直恨不能上前幫著玄武衛掙脫那對大馬猴。

李晟獨自佈下一面大陣,成功把玄武派的人都攔截在瞭外面,然而這會瞧著霍連濤、猿猴雙煞之流,卻突然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奔忙,方才熱起來的少年意氣瞬間冷瞭下去。

“這都是一群什麼東西,”他有幾分茫然地想道,“我幹嘛要跟他們攙和?”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楊瑾突然大喝道:“小心!”

李晟倏地一驚,下意識地往後一彎腰,閃過瞭某個迎面砸過來的東西——那竟是一條胳膊!

猿老三的胳膊!

李晟的瞳孔收成瞭一點——方才還仿佛跟他不分高下的玄武衛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笑瞭起來,抓住他的猿猴雙煞竟在頃刻間便一死一傷。

猴五娘顯然是在毫無防備的時候挨瞭一掌,胸口被砸得凹瞭進去,骨頭從後背穿透出來,沒來得及躺下便死透瞭,猿老三一條胳膊齊根斷開,血似瓢潑一般往外淌,而他太過震驚,竟一時忘瞭封住自己的穴道!

周圍一圈人倏地退開,那“玄武衛”捻瞭捻手上的血跡,摸出那沒慎獨方印,將它對著光仔細看瞭看,看清瞭浮雕在上面的水波紋,便笑瞭起來,說道:“多謝玄武主,得來全不費工夫。”

丁魁也驚呆瞭。

隻見那“玄武衛”緩緩地抓住自己的頭發,往後一扯,竟將頭皮連同臉皮一起扯瞭下去,露出一個陌生男子的面孔——此人約莫五十上下,頭頂沒毛,面白無須,臉蛋下面兩坨疙瘩肉自腮邊垂下,逼出深如刀刻的法令紋,看著居然有點像陰森森的老太婆。

李晟喃喃道:“你是誰?”

“後生仔,有些門道,就是見識少瞭點。”這陌生男子沖李晟笑瞭一下,隨即他一揮手,身後玄武派的人驟然自相殘殺起來,一部分人暴起,將刀兵捅向旁邊的同伴,不多時便將毫無防備的玄武教眾殺瞭個亂七八糟,隨後這些人整整齊齊地在那“玄武衛”身後站好,紛紛扯下臉上的人皮面具。

“咱傢姓楚,小字天權。”那假冒玄武衛的禿頂人說著,將慎獨方印收入懷中,團團一抱拳,笑道,“南面的諸位英雄,久違瞭呀。”

吳楚楚“啊”瞭一聲。

謝允低低嘆瞭口氣:“竟然是北鬥文曲。”

北鬥文曲——一個傳奇的宦官。

一直作壁上觀的應何從這時卻突然動瞭,但他一步才邁出,周翡手中的望春山便好似長瞭眼睛,橫在毒郎中面前,攔住瞭他的去路。

應何從低喝一聲,雙掌交疊,硬是要推開望春山,可他手掌尚未觸及刀鞘,望春山便突然往上一挑,削上瞭他的手指,緊跟著,長刀脫鞘而出,凜冽的刀光撲面而來,刀鞘重重地打在瞭他掌心,應何從難當其銳,被迫避退,便覺後頸一涼——刀已經架在瞭他的脖子上。

周翡低聲道:“話還沒說清呢,你最好別動,你的蛇也是。”

謝允偏頭看瞭應何從一眼,背著手緩緩地說道:“楚天權兔起鶻落間連殺猿猴雙煞,你打算靠什麼與此人相鬥?”

應何從面色鐵青,雙拳緊握,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著。他身上一直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二百五,活似養蛇養傻瞭,周翡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麼濃重的七情六欲,應何從一雙目光筆直地射向那白面團子一般的老太監,活似要用視線在他身上戳出個三刀六洞。

周翡長眉一挑,轉手將望春山收回來,又用腳尖將落在地上的刀鞘挑起,還刀入鞘:“有仇?”

應何從說不出話來,牙咬得“咯咯”作響,好似披著與世無爭的皮太久,儼然已經不會發散仇恨與怒氣瞭,它們統統徘徊在他胸口,怒號哀叫,隨時準備炸開。

謝允又將聲音壓得更低,說道:“應公子,你若死瞭,大藥谷的香火可就徹底斷瞭。”

他聲音平和溫潤,叫人聽在耳朵裡,哪怕周圍亂成瞭一鍋粥,心也不由得隨著他的話音安靜下來。

應何從:“我……我……”

周翡愣瞭一下,問謝允道:“大藥谷?你以前認識他?”

“不認得,隻是能一眼看出透骨青,還熟知歸陽丹藥性的,如今還活著的人可是不多瞭。”謝允低低地嘆瞭口氣,又道,“應公子,刀片固然難吃,可也得往下咽啊。”

周翡聽聞妙手回春的大藥谷居然還有活的後人,心裡先是一喜,隨後想起應何從那句斬釘截鐵的“時日無多”,便又是一驚。

要是連大藥谷的人都沒有辦法,那謝允豈不是沒的救瞭?

就在她為自己那點煩惱顛來倒去的時候,石林陣前的氣氛越發緊繃瞭起來。

楚天權的突然出現,叫場中眾人一片靜謐,李晟好不容易建起來的陣法,被這老太監以一己之力給嚇散瞭,他身邊一丈之內,竟沒人敢站著。一個北鬥黑衣人上前一步,捧著一條絲絹給楚天權擦手。

楚天權將手上的血跡一絲不剩地抹在瞭那絲絹上,笑道:“既然霍堡主自願放棄慎獨方印,相贈我等,那咱傢便卻之不恭瞭。”

眾人一聽便是嘩然——這可叫“征北英雄會”,北鬥大喇喇地在這拿走瞭舉辦者霍傢的傢印,那中原武林得有多大樂子?

倘讓這老太監來去自如,往後這“英雄”倆字非得跟“狗日的”變成一個意思,成為地痞罵街的經典稱謂不可。

不少人忙往水榭中望去,巴望著此間主人霍連濤能像個爺們兒,站出來說句人話。不看還好,這一眼望去,才知道徹底要完——這邊北鬥露頭,都已經快要水漫金山瞭,那頭居然還打得難舍難分。

水榭中,木小喬這個渾人才不管來人是“南鬥”還是“北鬥”,心無旁騖地對霍連濤步步緊逼。白先生情急之下連叫瞭三聲“朱雀主,且停一停,大局為重”,木小喬卻充耳不聞。

什麼大局小局,此時南朝北朝加在一起,在他眼裡都還不如個屁,除瞭“取霍連濤狗命”一件,別的都是閑事,他一概不管。

白先生與霍連濤等人被他逼得實在沒辦法,隻好發瞭狠圍攻木小喬。木小喬整個人好似化成瞭一團紅蓮,所到之處必有業火叢生。不過片刻,白先生手下三大高手都落入瞭水中,霍連濤橫飛瞭出去,癱在地上不知死活。

白先生大喝一聲,一劍斬向木小喬,木小喬卻不躲不避,打算同歸於盡似的,一掌抓向他胸口,白先生頭皮直發麻,倘不是他退得快,心都要讓這瘋子掏出來。饒是這樣,他胸口衣襟也已經碎成瞭破佈條,他接連踉蹌五六步,後背撞在旁邊的木柱上,面如金紙,顯然受傷不輕。

木小喬嘴角胭脂和血跡混成瞭一團,暈染得整個尖削的下巴都是,他前胸掛著一條從肩頭斜掛到腰間的傷口,看也不看白先生,徑自走到重傷的霍連濤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領口,將死狗似的霍連濤拖瞭起來,陰惻惻地說道:“我再問一遍,澆愁——到底是誰給你的?”

霍連濤胸骨已碎,一張嘴,口中先湧出一堆血沫,他雙目幾乎對不準焦距,散亂的看向木小喬,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大哥……倘還在世,見你……這樣……我……他、他、他……定會……”

木小喬冷笑道:“木某這輩子開的買賣裡沒有面子這一條,別說那老東西屍骨都寒瞭,就是他就站在這,我要殺你,他管得著麼?”

霍連濤喉中發出“嗬嗬”的氣流聲。

他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勝在心志堅定狡詐,知道在木小喬這種人面前,搖尾乞憐是斷然沒用的,一旦叫他問出他想知道的事,自己立刻就得斃命。因此霍連濤才不肯服軟,他眼前發黑,卻依然勉力露出一個冷笑,醞釀著下一句戳木小喬心窩子的話。

然而或許是他那淒慘萬分的樣子不像是能守住秘密的,又或許是有人實在心虛沉不住氣,就在霍連濤尚未開口的時候,一支箭突然從水裡冒出來,電光石火間便直奔霍連濤後腦,距離太近瞭,殺紅瞭眼的木小喬竟沒能反應過來。

隻聽“噗”一聲,霍連濤周身一震,那鐵箭結結實實地楔入瞭他的後腦,他連個表情都來不及變,當場便死透瞭。

木小喬呆住瞭,白先生呆住瞭,山莊中的一幹人全呆住瞭。

不知誰大叫瞭一聲:“霍堡主……霍堡主死瞭!”

水榭兩岸原本還能端坐的人這下也不能忍瞭,全都站瞭起來,連楚天權都好似有些意外,隨即,楚天權笑瞭,說道:“有意思,真行,看這麼一場戲,多活十年,多謝,咱們走瞭!”

說著,他手一揮,便要帶著自己的黑衣人大搖大擺地走。

就在這時,有人喝道:“慢!”

謝允本已經站瞭起來,聽見這聲音,又坐瞭回去——隻見水榭後面的小樓前,一個少年越眾而出,身邊跟著個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面貌與白先生十分相像,想必就是那傳說中的“玄先生”,少年身後一大批訓練有素的高手追隨,直將那半大孩子襯得器宇軒昂,分外與眾不同——他正是趙明琛。

趙明琛小小年紀,卻並不怵大場面,旁若無人地走進一地屍體的水榭,端起雙手,沖著眾人團團一拜,朗聲道:“諸位,霍堡主身死,我等尚且茍延殘喘,今日叫這閹人北狗從此地走出去,往後我等有何顏面?私仇私怨難道便在此一時麼?”

他一個半大孩子,哪怕身後跟著一大幫高手,也著實難以服眾,然而就在這時,白先生撐著自己站瞭起來,沖明琛見禮道:“康王殿下。”

楚天權瞳孔一縮。

下面立刻有不關心國事的小聲打聽:“康王?康王是個什麼王?”

“康王乃是貴妃所出,當今的皇長子……”

不少江湖老粗都分不清“妃”和“後”,更不知皇帝老兒下瞭幾個崽,一聽是皇上傢的老大,頓時嘩然——那不就是下一個皇帝麼?這麼一想,那半大少年身上便仿佛罩上瞭一層金身。

趙明琛倏地一擺手,指著楚天權道:“還不將他拿下!”

他一聲令下,身後那些個武功不俗的侍衛立刻動瞭,大內高手,個個都是輕功卓絕,掠過水面,直撲北鬥,這一支利劍一般令行禁止的大內高手好似一面令旗,甫一出手,立刻有人追隨,那些個因為南北戰爭而顛沛流離的、與北鬥有仇的、被人煽動熱血上頭的,全都叫著“拿下北狗”,紛紛上前,轉眼便將楚天權跟他一幹北鬥圍在中間。

趙明琛一露面便三下五除二地控制瞭局面,出現時機湊巧得很,這“黃雀”當得可謂盡職盡責,謝允卻依然皺著眉。吳楚楚察言觀色,緊張地問道:“怎麼?連康王殿下的人都攔不住文曲?”

“文曲楚天權宦官出身,北鬥的其他人都看不起他,二十年前,此人武功在七大北鬥中不過排在末流,都說他是仗著背叛先帝和拍曹仲昆的馬屁上位的,我卻不這麼認為。”謝允娓娓說道,“北鬥中的其他人在投靠曹氏之前,都已經在江湖上有瞭名頭,唯有楚天權,據說是個苦出身,父母雙亡,隻帶著個兄弟艱難度日,實在活不下去瞭才凈身入瞭宮,因聰明伶俐,入瞭東宮伺候,懿德太子年少時,讀書習武常將此人帶在身邊。”

周翡聽到“懿德太子”四個字的時候,倏地一震。

謝允卻沒什麼表情,十分淡然處之地低頭整瞭整自己的袍袖,說道:“結果正主的文治武功十分稀松,反倒是伺候的偷師瞭不少。當年,楚天權靠年少在大內偷師與自己勤學苦練那點底子位列北鬥,自他兄弟死在‘枯榮手’手上之後,他便越發陰毒,發狠練功,如今二十多年過去……若不是他久居宮禁,‘北鬥第一人’未必還輪得到沈天樞的。”

“阿翡,”謝允正色道,“不鬧著玩,打開天門鎖,我不跑。”

周翡鎖他雖然也不是鬧著玩,但也知道謝允雖然平時看著吊兒郎當,關鍵時刻絕對靠譜,於是二話沒說,便將身上的九把鑰匙掏瞭出來。

隻見那楚天權好似彈灰似的丟開一個大內高手的屍身,大笑起來——他少時便凈身,平常說話還是普通男聲,一旦抬高聲音,那嗓子便好似一片又薄又銹的鐵片,尖銳得刺人耳朵,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楚天權笑道:“你們霍堡主辦事不利,要吐露人傢的秘密,被自己的大靠山滅口,如今殺人兇手出來主持大局,還有人聽他的,哈哈!”

木小喬倏地抬頭,冰冷的目光射在趙明琛身上。謝允的手難以自抑地顫動瞭一下,倘不是天門鎖還拴在手上,他大概立刻便會趕到那邊。周翡之前一直覺得天門鎖是個神物,直到急著開鎖的時候才意識到,快速給這九把長得極像的鑰匙分出個先後來是怎麼焦頭爛額,一不留神便對錯瞭口,忙道:“你別亂動!”

就在這時,楊瑾倏地飛掠回來,大叫道:“別磨蹭瞭,快走!”

他一邊說一邊沒輕沒重地撞瞭周翡一下,周翡手上一個沒拿穩,鑰匙竟脫手掉瞭!

周翡:“……”

楊瑾絲毫沒註意到自己添瞭亂,飛快地說道:“方才黃色蝠的兄弟們說,外面有不少黑衣人在往此處趕,那老太監有備而來。你們中原人太無恥瞭,這到底是比武還是比人多?”

周翡鉆到桌子底下才把鑰匙撿回來,沒心情聽他再攻擊中原人,瞥一眼,見水榭中木小喬已經和玄白二人動瞭手,便當機立斷對楊瑾道:“帶她倆走,城外匯合!”

說完,她一拎望春山,對謝允道:“我跟你去救你那倒黴親戚。”

水榭中,趙明琛被幾個大內侍衛護著,眼見身邊這幾個人未必是木小喬那瘋子的對手,卻也不肯功虧一簣地將前去圍剿楚天權的人叫回來,便開口辯解道:“朱雀主,霍老堡主他不理霍傢堡事物多少年瞭你自己知道,本王那時是否出生瞭還是未知,你要找的仇人和我有什麼關系?我為什麼要殺自己的人?”

木小喬才不聽他辯解——方才白先生等人就是埋伏在水下的,射死霍連濤的那支箭難道不是從水中出來的?再者說,趙明琛固然年紀小,可他代表的南朝正統年紀可不小,稚子縱可無辜,王位難道也無辜麼?木小喬一把扼住玄先生的手腕,玄先生順勢出掌,推在木小喬身上,卻被一股強橫又陰冷的真氣反噬,當場悶哼一聲,險些跪下。

而就在這節骨眼上,數不清的北鬥黑衣人從莊子外圍包抄進來。

趙明琛再算無遺策,畢竟才十五歲,他太過自作聰明,總覺得自己能將天下人玩入鼓掌之中。白先生一看,冷汗都下來瞭,忙道:“殿下,將人撤回來,護著您先走!”

可是都到瞭這一步,趙明琛怎麼甘心功敗垂成,陰沉著臉不吭聲,玄先生再次在木小喬手下吃瞭虧,險些一腳踩進水裡。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哨聲,趙明琛倏地回頭,隻見莊子後面的山上不知什麼時候站滿瞭人,隨著令旗一擺,蜂擁沖瞭下來,同時,水中也有不少不知埋伏瞭多久的人“嘩啦啦”地出瞭水,大聲道:“拿下北狗!”

楚天權臉色驟變,沒料到對方到瞭這時候還有後手。

一幫武林人歡欣雀躍,以為是援軍到瞭,紛紛附和道:“拿下北狗!”

唯有趙明琛呆立水榭中,一股涼意順著後脊躥瞭起來——這不是他的人。

木小喬哪裡會給趙明琛發呆的時間,他一甩開玄先生,沖著趙明琛的後心抓瞭過去。

白先生大驚:“殿下!”

他勉力上前一步,拼命將趙明琛往身後一拖。

與此同時,水中一根箭尖再次險惡地冒出頭來,看似是射向木小喬給趙明琛解圍,但隨著白先生這麼一拉一護,趙明琛剛好擋在瞭箭尖與木小喬中間。

“咻”一聲——

白先生聽見響動,再要回頭應對,已經來不及瞭。前面是窮兇極惡的木小喬,身後是不知姓甚名誰的暗算。

趙明琛雖然整日在江湖上混,可走到哪裡都有人護持,所學一點武功全無施展的機會,久而久之,比花拳繡腿也強不到哪去,哪裡經過這個?他知道自己應該躲開,可整個人被籠罩在尖銳的殺機之下,一時竟有些手腳麻痹,動彈不得,冷汗順著他那好似刀裁的鬢角流瞭下來。

那汗珠尚未掉落在趙明琛肩頭,一陣清脆的鐵鏈碰撞聲便撞進瞭他耳畔,他沒來得及抬頭看仔細,腰間便陡然被拉直的鐵鏈撞上瞭。

長刀在他咫尺之處出鞘,掀起的刀風傳來淡淡的、泡過鮮血的冷鐵特有的咸味,利索地將背後偷襲的鐵箭在空中一分為二。

與此同時,一個長衫落拓的背影擋在他身前,單手架住瞭木小喬那致命的一爪。

趙明琛往旁邊踉蹌瞭幾步,被勒在他腰間的鐵鏈撞瞭個屁股蹲。尺寸光景中,他在生死邊緣打瞭個轉,趙明琛忘瞭自己的儀態,呆呆地跪坐在地,註視著眼前的人,喃喃道:“三……三哥?”

謝允不應,將扣著天門鎖的右手垂在一邊,在一臂長的距離之內給周翡自由挪動的空間,運功於掌,帶著森冷氣息的推雲掌洶湧地裹向木小喬。木小喬手上的血痕立刻凍出瞭一層細冰渣,他本就身上有傷,一時竟不由得往後退瞭好幾步。

謝允低聲道:“朱雀主,得罪瞭。”

這時,水榭周圍一圈的水面上露出瞭好幾十支箭頭,白先生他們方才也曾潛伏在水底,居然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謝允眼角一掃,飛快地對周翡說道:“男左女右,這回你可別再假借著撞我占我便宜瞭。”

周翡道:“呸!”

她這聲“呸”字方落,水中數十支箭矢同時鋪天蓋地而來,一根鐵鏈拴住的兩人同時出手。

周翡南下數月以來,一直在模仿楊瑾,試著將自己瞬息萬變的刀法返璞歸真,反復磨練忽視多年的基本功,日復一日之功極其枯燥,卻也讓破雪刀快得突破瞭她以往的極致。

她的刀身與刀風此消彼長、此起彼伏,人眼幾乎無法分辨,那長刀快到瞭一定程度,便真如極北關外之地的暴風雪,叫人什麼都看不清,卻無端裹來瞭一種浩瀚暴虐的壓迫感,水中沖上來的箭好似雨打芭蕉,與長刀碰撞出“噼裡啪啦”的聲音,而後紛紛落下。

謝允左手的長袖飄起,像是傳說中“霓為衣兮風為馬”的雲中仙人,他倒是沒有什麼花哨,隻是凌空推出一掌,“推雲掌”有隔山打牛之功,整個水面轟然作響,飛到空中的箭矢頃刻如秋風落葉,四散折翼,水中埋伏的刺客一部分竟被他的內力直接打暈,冒一串泡,死魚一般浮瞭起來。

一根天門鎖,一段鎖鏈,左邊牽著近乎禪意的極靜,右邊牽著叫人眼花繚亂的莫測。

小小的水榭中一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辨。

不知過瞭多久,趙明琛才難以置信地說道:“三哥,你……”

他們都知道懿德太子的遺孤端王是個怪胎,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浪蕩在外,寧可過得窮困潦倒滿世界要飯,也不肯回端王府當他清貴的王爺。建元皇帝常年派人追著他跑,就為瞭偶爾逢年過節時能將他抓回宮中過個年。每每提及這侄兒,趙淵都得先表示自己想要撂挑子還位的“夢想”,再針對這怪胎皇侄一言難盡地痛心疾首一番。

可是……這一招便逼退朱雀主的高手又是誰?

然而謝允此時卻並沒有他看起來的那麼輕松寫意,朱雀主畢竟是成名高手,縱然受傷也不容小覷,謝允兩次出手,幾乎使上瞭十成功力,隻覺自己內息過處,好似有徹骨的西北風從奇經八脈裡刮過去,他雖沒有露出痛苦,臉色卻又慘白瞭幾分。

“別‘你我他’瞭,”謝允強忍著蜷縮成一團尋找熱源的渴望,一把抓住趙明琛的肩膀,將他往白先生懷裡一塞,簡短地說道,“走!”

幾步之外的木小喬捂著自己的胸口,神色晦暗不明地望著謝允。

謝允沖他一拱手:“朱雀主請瞭。”

木小喬一照面就知道自己不是謝允的對手,更不用說旁邊還有一把未歸鞘的望春山,他雖然瘋,而且熱愛同歸於盡,卻不怎麼喜歡自取其辱,見大勢已去,便沒再動手。謝允無意為難他,客客氣氣地沖他一點頭,便一拉天門鎖,將周翡拽走瞭。

兩人方才走出幾步,木小喬突然在身後說道:“那個丫頭,你用的是李徵的破雪刀嗎?”

周翡忍不住回頭看瞭他一眼。

她第一次見木小喬的時候,那時她和他隔瞭一個山谷那麼遠,見他與沈天樞和童開陽等人動手,認為這個傳說中的朱雀主已經可以位列“妖魔鬼怪”范疇,非人也。而今,她終於看清瞭這活人死人山的大魔頭,發現他身形不過與謝允相仿,隻是個略顯清瘦的普通男子,他靠在水榭中濺瞭血的柱子上,面色蒼白,沾染瞭一身說不出的倦色。

周翡與這兇名在外的大魔頭沒什麼話好說,隻一點頭,便隨著謝允快步離去。

趙明琛被一群如臨大敵的侍衛簇擁著走在前頭,謝允卻與他相隔瞭幾丈遠,不肯並肩而行。他兀自出瞭會神,低聲對周翡解釋道:“我在我們這一輩人裡排老三,十三歲那年,被我小叔接回金陵,離開舊都之後,我便一直在師門中,與宮墻中雕欄玉砌格格不入。明琛那會正是好奇粘人的年紀,不知怎麼特別黏我,喚我‘三哥’,白天到處跟著,晚上也賴著不走。我一個半大孩子,還得哄著這麼個趕不走的小東西,剛開始很煩他,可是宮中太寂寞,一來二去,居然也習慣瞭。現如今他大瞭,心思多瞭,有點……我見瞭他有難,卻還是忍不住多操心一二。”

謝允極少談起趙傢的事,這一番話已經是罕見的長篇大論——因為周翡非但不傻,還聰明得很,又聽見他和吳楚楚的對話,自然已經明白趙明琛就是眼下這番亂局的始作俑者。

這小子聰明反被聰明誤,一不小心將自己也卷瞭進來,實在是死瞭也活該。周翡這會卻被他牽連過來,冒著未知的風險,出手保護這個罪魁禍首,於情於理,謝允都得要多說幾句。

周翡卻沒給他什麼反應,隻是一點頭示意自己聽見瞭,應道:“嗯。”

謝允愣瞭愣,沒明白她這個“嗯”是怎麼個意思。

“他是個什麼東西不關我的事,”周翡說道,“你願意救他,我願意幫你而已——你怎麼這麼多廢話?”

謝允轉過頭去看她,喉嚨微動,很想說一句“多謝”,又覺得此二字自口中說出太浮,便隻好又原封不動地任它落回瞭心裡,在凜冽的透骨青中凍成瞭一盒精雕細琢的冰花,高高地供奉瞭起來。

兩人飛快地追上瞭趙明琛等人。

趙明琛此時已經回過神來瞭,楚天權氣勢洶洶而來,是他明裡的敵人,倒還好打發,可那暗中坐收漁利、還要置他於死地的又是誰?

此番他費瞭好大的佈置、好多的心機,不但為他人做瞭嫁衣,還險些將自己也搭進去。他心裡窩瞭好大一把火,燒得他已經無暇去考慮謝允這個著名的廢物到底是被什麼“奪舍”瞭。

趙明琛語氣很沖地問道:“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子,這是要連本王也要一起清理瞭嗎?”

侍衛們都不敢吭聲,隻有白先生低低地勸解幾句“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殿下這回也是個教訓”之類的廢話。可是十五六歲剛愎自用的男孩,哪裡聽得下勸?別人越勸,他反而越生氣,當即放狠話道:“叫本王知道瞭這幕後黑手,我定要將他千……”

“明琛,慎言。”謝允突然出聲打斷瞭這句“千刀萬剮”,隨後,謝允頓瞭頓,又面無表情地說道:“楚天權是曹仲昆宮中近侍,與其他北鬥身份地位不同,他是曹仲昆的心腹,為何他會千裡迢迢地涉險來永州,大費周章地謀奪霍連濤的慎獨方印?”

趙明琛聽瞭他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不由得皺起眉:“三哥,你說這些……”

謝允不理他,又道:“還有年前,曹寧為何要突然發兵蜀中,你都沒看出什麼端倪嗎?曹仲昆怕是真要不行瞭,才會放任兒子們爭權奪勢,還派自己身邊最得用的人去追尋‘海天一色’這種虛無縹緲的傳說,企圖給自己謀個長命百歲。這些日子周先生坐鎮前線,但雙方短兵相接基本沒有,戰局始終是風聲大雨點小,為什麼?因為蜀中嚴格來說是北朝的地盤,聞將軍這次發兵歸根到底是師出無名,現如今曹寧一邊拖著大軍按兵不動,在軍中經營自己的勢力,他不撤軍、也不出兵。他不動,周先生和聞將軍也動不瞭,你可知這又是為何?”

趙明琛啞口無言。

“因為北朝眼下一邊是曹寧擁兵自重,一邊是太子頻頻往我朝求和,曹仲昆倘有什麼三長兩短,北朝便得動蕩,對他們太子來說,動兵大不祥,是我們的大好時機。可偏偏我朝新政推得坎坎坷坷,皇上與周先生拔瞭無數盤根錯節的舊勢力,他們仍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眼下皇上看似說一不二,其實要真想幹點什麼,可謂舉步維艱,那些人為削軍費,必會百般阻撓這一戰,處處掣肘,這麼扯皮下去,我朝恐怕會錯過北伐的時機。”謝允神色不復往日柔和,一口氣說到這裡,他目光如錐,狠狠地剜瞭趙明琛一眼,“除非給皇上一個不得不動兵的理由,現在你明白瞭嗎?”

他把話說到這裡,有些人已經反應過來瞭,白先生陡然變色,趙明琛臉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他睜大瞭眼睛,竟顯得幾分茫然的可憐相,嘴唇動瞭動,沒說出話來。

謝允絲毫不給他喘息的餘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北鬥楚天權竟敢私跨邊境,謀害皇長子於永州——這就是出兵的理由。”

黃雀在後——今天真正的黃雀就是趙明琛的親爹,當今天子。

趙明琛驚惶道:“不可能!我父皇……不、不可能!”

周翡被迫聽瞭一耳朵趙傢這點狗屁倒灶的糟心事,隻好把嘴閉得緊緊的,假裝自己不存在,同時胸口泛起一點說不出的悲涼,心道:我爹離傢千裡,就整天跟這幫人混在一起,他圖什麼?

這時,好似專門為瞭驗證謝允所言不虛,趙明琛等人剛撤到後山,那催命似的哨聲便緊隨而至,一隊人馬憑空攔在眼前,再一看,這夥人雖然個個以黑紗蒙面,一副江湖人打扮,行動間卻是整齊有素、令行禁止,分明是軍中做派。

白先生喝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可知……”

來人卻根本不給他自報傢門的機會,上來就動手,一句話也不說,傳令全用哨子,尖銳的哨聲到處都在響,近攻者車輪似的而湧上,遠處還埋伏瞭弓箭手,大有將此間所有人都一鍋端瞭的意思。周翡橫刀斬斷一根戳向趙明琛的箭,側頭看瞭那好似經歷瞭一番天崩地裂的少年一眼,問道:“你一點武功也不會?”

趙明琛滿心憤懣無從宣泄,遷怒地瞪著她。

這種聽不懂人話又難揍的小崽子周翡見得多瞭,李晟小時候便是其中翹楚,她才不在意幾個瞪視,周翡側身移動幾步,天門鎖的長鏈倏地往趙明琛身上一抻,將他往旁邊拽瞭幾步,她說道:“會還傻站著,你找死?”

趙明琛何曾受過這種噎,當即七竅生煙,瞪大眼睛怒視周翡。

這時,隻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整個地面都跟著震瞭幾震,小山上的石塊塵土撲簌簌地下落,不少受瞭傷的侍衛險些站不穩,濃煙自那山莊處升起,轉眼便火光沖天。他們居然還事先埋瞭火藥與火油!

周翡心裡一跳,心道:幸虧讓楊瑾他們早走瞭,不然豈不是要陷在這裡?

這時,明琛的侍衛們奮力撕開瞭一條通途,領頭的朗聲道:“殿下,這邊!”

這一行人雖然有謝允這樣的頂尖高手護衛,周翡、白玄二人與趙明琛身邊的侍衛也個個武功不俗,卻畢竟人少,面對千軍萬馬,即便是高手也隻有自保的餘地,當下便不戀戰,飛快地從包圍圈外撕開的口子裡魚貫而出。

沿途跑出瞭足有數裡,突然,謝允倏地剎住腳步,回頭一擺手,隻見林中寒鴉受驚似的高叫著飛起,不遠處傳來瞭腳步聲,正向著他們這方前來。

謝允面無表情道:“我有不祥的預感。”

謝公子給自己取字“黴黴”,寫個小曲還叫《寒鴉聲》,可見與烏鴉一物有不解之緣,一張嘴與那倒黴的黑雀兒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周翡來不及發問,便見密林中一幫黑衣人沖瞭出來,其後一人居然是那老太監楚天權!

這一照面,雙方都愣住瞭,他們居然被同一路人按著頭逼到瞭一起。

生動地演繹瞭一出什麼叫做冤傢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