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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誅文曲

周翡徹底服瞭,但凡謝允嘴裡說出來的事,好事從未應驗過,壞事就從未不準過。她扯瞭一下手中的天門鎖,抬頭看瞭看暗下來的天色,問道:“是你這掃把星厲害,還是他們北鬥厲害?”

謝允隻有苦笑。

楚天權先開始見大隊人馬殺出,還以為是趙明琛那小崽子的伏兵,吃瞭好大一個驚。誰知下一刻便被水榭中謝允和周翡聯手橫掃水中伏兵的動靜驚動。

楚天權何等機敏,立刻反應過來,趙明琛也是給人坑的,連康王都敢坑,那在南邊得是什麼背景?

楚天權心知裡頭水深,自己恐怕也是著瞭別人的圈套,他當機立斷,狠心甩下自己大隊人馬,壯士斷腕一般隻帶瞭一小撮精銳,仗著武功高,硬是從那山莊中殺出瞭一條血路,直奔山中突圍而出。此時意外兜頭遭遇比自己還狼狽的趙明琛,這老成精的楚天權心裡明鏡似的——眼下這情況,多半是南人內部的事,有人想除掉這礙事的小康王,還要順勢將這一坨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制造一個北鬥謀害康王的假象。他看著趙明琛那張尚未長開的小臉,笑成瞭個白皮大瓢:“哎呀,見過康王殿下,別來無恙否?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趙明琛心亂如麻,卻依然直起腰,勉力撐起趙氏皇族的尊嚴,分開侍衛邁步上前,冷冷地對楚天權說道:“三年前南北劃邊境而治,便約定互不進犯,楚公公今日卻公然入永州,巧取豪奪、殺我百姓,你是想開戰嗎?”

楚天權一團和氣地笑道:“哪裡,康王殿下言重,二十多年前九州還是一傢呢,小人祖籍便在永州,承蒙聖上體恤,準我南歸探親,恰好見此地熱鬧,不過路過時來看一看而已。若早知道會牽扯出諸位英雄們這許多恩怨情仇,嘿嘿,就算給座金山,我也是不肯來的。”

趙明琛最不缺的就是小聰明,頗有幾分察言觀色、聽話聽音的本事,立刻便從楚天權的油嘴滑舌裡明白,有人借北鬥之刀殺人的事,這老太監心裡分明已經有數瞭。趙明琛的小心思一瞬間又活絡起來,他眼珠一轉,試探道:“那……”

謝允卻在旁邊截口打斷道:“既然如此,請楚公公自便吧,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省得引火燒身,令主上失瞭你這得力幹將。”

楚天權近年來常在北帝宮裡,鮮少離開舊都,一時沒看出謝允與周翡身份,雖然這會是沖著趙明琛說話,餘光卻始終在註意著謝允這未知的高手。聽謝允不客氣地打斷趙明琛說話,楚天權心裡對他的考量不由又慎重瞭一層。他意味深長地看瞭謝允一眼,說道:“江湖人們鬧起事來,著實不像話。看來康王殿下眼下的處境也不怎麼安全,小殿下金枝玉葉,叫這些渾人們磕瞭碰瞭就不好瞭,相逢是緣,我看不如這樣,咱們姑且結伴而行,等到瞭安全之處,小人再派幾個穩妥人,送您回金陵去?”

周翡用一種驚奇的目光打量著這楚天權,感覺這文曲真真是個人才,武能手撕猿猴雙煞,文能討價還價、拍花拐賣——他拿瞭霍傢方印不算,還打算買一個順一個,再搭個康王回去!

不過數月,北朝便從來勢洶洶退化為首鼠兩端,在這麼個敏感的時候,趙明琛死瞭甚好,但活著給抓到北邊去,卻是大大的不妥——建元皇帝南渡時才隻是個十歲出頭的沖齡幼子,傢國淪陷,遠近無依,不得不在南朝舊勢力中左右逢源,將朝中幾大傢族娶瞭個遍,艱難地在夾縫中保持平衡,這才將趙氏王朝紮根金陵。到如今,二十年過去,建元皇帝翅膀漸硬,重拾先帝之政,沖著舊時扶植過他的人露出獠牙,他不肯立任何一個兒子當太子,君臣之間也越發的暗潮洶湧。趙明琛死在北鬥手上,自然能激起南朝北伐之心。可他若是被擄,皇長子母族必定要以其性命優先,就算本想打,此時也會變成主和派。

這樣一來,趙明琛這小小少年的處境便相當微妙瞭。

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誰會想到中途殺出個謝允,叫趙明琛在那種情況下也能脫困而出呢?而他跑便跑瞭,偏偏運氣不好,還孤零零地遇上瞭楚天權這煞星。

謝允隱晦地沖白先生遞瞭個眼色,白先生立刻會意,代替趙明琛上前與楚天權等人周旋:“這就不必勞煩楚公公瞭,我等雖然沒什麼本事,護送小殿下回金陵還是可以的。”

楚天權笑道:“不算勞煩,諸位身上多多少少都帶傷,倘真遇上硬茬,豈不要吃虧?”

白先生目光瞥見楚太監身後那一堆黑衣人,眼神微微發黯。

趁這兩個中老年男子明槍暗箭地周旋,周翡悄悄退後半步,借著謝允擋住瞭自己,從袖中摸出那九把鑰匙,不動聲色地開始對鎖孔——楚天權不是強弩之末的木小喬,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周翡看得出,他武功還在谷天璇與陸搖光等人之上,不是謝允一隻手應付得來的。

周翡全神貫註地摸索著九把鑰匙齒上細微的差別,飛快地將數把鎖扣一一對上,直到七把鑰匙都對已經卡入鎖扣,楚天權不知察覺到瞭什麼,話才說瞭一半,突然飛身而起,猝不及防地向謝允發難。

周翡隻覺手中天門鎖狠狠一震,整個人被扯瞭個踉蹌,要不是七把鑰匙已經牢牢地卡入鎖扣,險些脫瞭手。

而謝允和楚天權已經短兵相接。

這兩人掌風交接處威力非同小可,幾乎叫人喘不上氣來,楚天權給人的壓力居然比當日華容的沈天樞還大得多。他那手白嫩如少女,連一絲褶子都看不見,手背上血管仿佛畫上去的,指甲泛著冷冷的金屬光,圓融地劃瞭半圈,抓向一側的周翡。

周翡周身汗毛都豎瞭起來,回手便要去拉別在腰間的望春山,謝允卻倏地橫過一掌,當空卡住楚天權虎口,往下一壓,腳下錯瞭半步,一推一側身,便將周翡往身後拽去。兩人出招全都既不快又不花哨,乍一看,簡直像兩個書生晨練推手,搭的都是架子,而且彼此一觸即放,幾乎沒有煙火氣。可你來我往才不過四五招,卻生生將周翡看出瞭一身冷汗。

她見過寇丹詭譎、鄭羅生狡詐、沈天樞強悍——卻都不及眼前這白白胖胖的老太監。

楚天權和謝允過招時就好像在下一盤步步殺機的棋,所有的較量都好似無聲無息、又於幽微處無所不在,隻要誰稍微松懈一點,連周圍劃過的細小微風都能要命,相比起來,她那日於四十八寨上自以為領悟的無常不周風,簡直粗陋得像是孩子的玩意。

當人尚未入山,望向遠方春山脈脈,隻會覺得山峰綿延,溫柔如美人脊背,道雖長,卻並不阻,前路俱在掉下,輕易便能抵達。可是隻有漫長的跋涉後,先經歷過“望山跑死馬”的煎熬,再抵達山腳下的人,才得以窺見高峰千仞入雲真容。

有些人會絕望,甚至會生出此生至此、再難一步的頹喪。

有那麼一瞬間,在周翡心裡,她分明已經自成體系的破雪刀九式忽然分崩離析,退化成瞭幹巴巴的把式。她隻好逼迫自己從這場前所未見的較量中回過神來,全副精神集中在天門鎖上。隻剩兩把鑰匙,可每每她剛把要是對準鎖扣,楚天權便會卑鄙無恥地故意賣破綻給謝允,同時沖她的方向來個“圍魏救趙”,謝允不可能豁出周翡去,隻能回護,又必然會被天門鎖掣肘,而且打斷周翡開鎖的動作,三個人就此局面,詭異的僵持住瞭。

黃歷上大約說瞭,今日不宜動鎖,動瞭就要打不開。

楚天權臉上露出瞭然的神色:“我道是何方神聖,原來是推雲掌。”

謝允這有史以來最貧嘴的王爺此時已經無暇開口,他手上稀裡嘩啦亂響的天門鎖鏈聲音越來越脆,因為寒氣已經難以壓抑地外放,寒鐵都給凍得脆瞭一些,簡直不知他這肉體凡胎是怎麼撐下來的。

楚天權再一次打斷想要開鎖的周翡,他也並不輕松,氣息略顯粗重,卻依然勉強提氣對謝允說道:“都說推雲掌風華絕代,我看卻是蠢人的功夫,殿下,你的老師誤瞭你,教瞭你一身婦人之仁。你用這種柔弱的功夫和借來的內力與我鬥嗎?”

“不勞……”謝允一把隔開他拍向周翡頭頂的一掌,手心中飛快的凝聚出寒霜來,他一咬牙,將剩下兩個字擠瞭出來,“費心。”

楚天權笑道:“哎呀,還是個癡情種子。”

說話間,楚天權倏地運力於臂,往下一別,謝允手腕竟響瞭一聲。隨著透骨青發作得越來越厲害,他著實難以耐住久戰,額角露出冷汗,又飛快地凝成一層細霜。

周翡花瞭兩柱香的時間沒打開一把鎖,反而要叫謝允束手束腳地保護她,有生以來,幾時這樣窩囊過?她心裡窩的火越來越大,居然將方才短暫的迷茫和混亂燒成瞭一把灰,忽然將天門鎖扔下,喝道:“閃開!”

謝允和楚天權正都無暇他顧,謝允再要阻止已經來不及瞭,破雪刀劈山撼海一般地從他身後冒出來,直接遞到瞭楚天權面前,那刀光極烈,隱約有些李瑾容的“無匹”之意。天門鎖的鐵鏈繃直,謝允不得已側身半步,他順勢滑出一步,借著楚天權一時松懈時脫身而出。

那楚天權倏地伸出兩指,極其刁鉆地夾向望春山刀身。

誰知周翡的刀竟在一瞬間突然加速,憑空變招,擦過楚天權的指尖,刀尖如吐信的毒蛇逼近楚天權雙目之間——這是紀雲沉的纏絲。

楚天權倏地偏頭一避:“破雪刀?有點意思。”

周翡的刀是破雪刀的魂魄,但她見什麼學什麼,久而久之,皮肉裡摻雜瞭好多別人的東西,除非她偶爾正經八百地使出標準的破雪九式,否則時常叫人頗為疑惑,看不出她的路數。然而盡管她方才所用,都不是標準的破雪刀法,卻還是剛一動手便被楚天權一口道破來路,可見這老太監功夫之深堪稱大傢,著實令人駭然。如果他不是臭名昭著的北鬥,說不定已經摸到瞭宗師的門檻。

不過大概是周翡方才已經天崩地裂似的動搖過瞭,聽瞭楚天權這句話,她神色居然紋絲不動,幹脆利索地回歸破雪九式,一招“斬”字訣直逼楚天權。老太監大笑一聲,仿佛是覺得這女孩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雙掌泛起紫氣,數十年積淀的深厚內裡決堤似的傾吐而出,撞上周翡刀背,繼而絞上瞭望春山的刀身。

望春山在兩方角力之下分崩離析,碎成瞭幾段,而周翡好像早料到瞭這局面,刀碎瞭也處變不驚,刀鋒竟不散,鋒利的碎片被孤獨的刀柄攪瞭起來,好似散入颶風中,她竟用斷刀使出一招“風”。

楚天權沒料到世上還有人摸索出瞭“斷刀術”,鬢角竟被削去瞭一點,連出三掌方才將刀片打落,而此時,隻聽“喀”一聲,周翡已經趁隙將剩下兩把鑰匙送入天門鎖中,將綁著兩人的鎖鏈打開瞭。

楚天權眼角跳瞭幾下,他瞇起眼,對周翡道:“沒聽過閣下的名號。”

周翡把斷刀一扔:“無名小卒,不足掛齒。”

她說完,沖趙明琛伸出手,說道:“借幾把兵刃。”

趙明琛傻愣愣地把自己的佩劍摘下來遞瞭過去。

謝允在旁邊低低地咳嗽瞭幾聲,活動瞭一下好不容易解放的右手,往手心呵瞭一口冰冷的氣,說道:“一柄劍不夠她禍害,多給她留下幾柄,然後你們便走吧。”

趙明琛訥訥道:“三哥。”

“回去就把我方才跟你說的話都忘瞭吧,無謂的記恨不能改變什麼,”謝允看著楚天權,頭也不回地對明琛道,“好好讀些正經的經史策論,不必再弄這些亂七八糟的邪魔外道討你父皇歡心——你也討不來,更不必整日裡聽你母妃他們危言聳聽,你是皇子,不是他們爭權奪勢的工具,給自己剩點尊嚴。”

趙明琛的眼眶倏地紅瞭,說不出話來。

謝允背對著他:“走,別礙事。”

趙明琛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被白先生和一個侍衛左右架住,強行拉開。有先懿德太子遺孤在此,楚天權便對趙明琛失去瞭興趣,竟也未曾阻攔。趙明琛突然回頭嘶聲叫道:“三哥,我回什麼金陵——你們放開我!同你一樣浪跡江湖有什麼不好,我……”

那囚籠一樣華美的亭臺樓閣、六朝秦淮的金陵河畔,全都叫他不寒而栗,每一陣楊柳風與杏花雨中都帶著重重殺機與諸多野望,將每一個人都顛倒性情、困死其中。趙明琛突然覺得那是個難以忍受的地方,奮力掙紮,一身三腳貓的功夫卻又怎麼掙得出白先生等人的手?

謝允笑瞭一下,隻當沒聽見。

楚天權饒有興致地看瞭看他,又看瞭看謝允,說道:“端王殿下好氣魄,怎麼不叫這姑娘也一起走呢?”

“她不歸我管。”謝允道,“她也不會走,楚公公,既然你執意不肯離開,那便留下吧。”

周翡本來正在挨個掂量著白先生他們給她留下的刀劍,想在其中矮子裡拔將軍,挑一把最順手的,卻猝不及防地聽瞭謝允這話,她呆瞭呆,突然無端一陣鼻酸。

少女心裡有一條細細的暗河,據說有的人,心地是柔軟的森林與草場,細流涓涓而過時,清脆悅耳,花香彌漫,自己和別人都聽得見。而有些人,心裡卻是終年不開化的塞北之地,常伴寒風與暴雪,那些強橫又脆弱的冰川碰撞時,隨時便能地動山搖一番,因此地下即便藏著溫泉,也是全然不動聲色。

周翡忙一低頭,握緊瞭手中一把半舊的苗刀。

楚天權端詳著謝允的臉色,哼笑道:“好啊,那麼咱傢陪殿下試試。”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黑衣人便訓練有素地一擁而上。

楚天權武功造詣高到瞭這種地步,依然沒有一點想要逞英雄單打獨鬥的意思,上來便命人群毆,實在沒什麼高手的自尊心。不過這大概也就是為什麼山川劍與南北刀都不在人世,而他依然頗為滋潤地活到今天的緣故。

幸而周翡專精拎砍刀和打群架。

白先生給她留下的苗刀比望春山還長,周翡縱身越過謝允,長刀一揮便是一式“海”,刀風利索地掃出瞭一個巨大的扇面,她駕輕就熟地直闖黑衣人中間,好似一塊人形的磁石,輕易便將這一群黑衣人的註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看來四十八寨一役中,將周翡的蜉蝣陣磨礪得是爐火純青瞭。

謝允臉上露出一點微不可查的笑容。

謝允沒有天門鎖掣肘,楚天權也不必分心到周翡那裡,兩人再次交手,不約而同地放棄瞭方才那種暗潮洶湧的打法,叫人目不暇接起來。倘使不論立場、不辨善惡,那麼這一戰約莫能算是近二十年來最有看頭的一場較量瞭。

推雲掌飄渺深邃,楚天權則堪稱曠世奇才。

懿德太子遺孤在兩朝夾縫與國仇傢恨中艱難地長大,受千重罪、鍛千足金,而出身窮苦以至於賣身入宮的北鬥文曲,則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螻蟻,以不可思議的心性,狠毒無雙的手腕叛主投敵,一步一步在屍山血海中走到如今。

兩人一時間竟難分高下,可惜……

可惜謝允身上還多瞭一重透骨青。

當日永州城中客棧裡,應何從一眼便看出謝允“中毒已深,時日無多”,隻是謝允慣是疼瞭自己忍,從沒表露過什麼。他一直認為嗷嗷叫喚得天下皆知也沒什麼用,鬧得大傢一起不痛快而已,僅就緩解癥狀來看,遠不如李晟慷慨借給他的遊記話本有用。

這日,他先硬接木小喬一掌,隨後又護著趙明琛一路逃亡,毒性隨著他幾次三番毫無顧忌的動用全力而越發來勢洶洶。謝允幾乎能感覺到那無處不在的涼意漸漸滲入他的心脈。

他心口處好似一個漏底的杯子,裡面的熱氣如指縫砂礫,源源不斷地往外流,隨著這一點溫度也開始流失,他開始覺得周身關節開始發僵,再深厚的內功也無法阻止。他的身體漸漸有些跟不上反應,而高手過招,失之毫厘、謬以千裡,謝允一下躲閃不及,手心被楚天權“落葉可割頭”的內息劃瞭一條狹長的血口子,而他竟一時沒感覺到疼!

謝允瞥見那血跡,心微微一沉——這不是說明他已經刀槍不入瞭,而是皮肉逐漸失去感覺,他知道,失去痛覺,緊隨其後的便是關節凝滯、經脈堵塞,然後……

謝允忽然飛身而起,過無痕的輕功飛掠出兩尺,隨手拍出一掌,掃開一個北鬥黑衣人,借著山間樹叢掩映,蝴蝶似的繞著古木盤旋一周,倏地繞到另一邊,自上而下拍向楚天權頭頂,楚天權低喝一聲,雙手去接,不料謝允卻隻是虛晃一招,人影一閃便落到瞭他身後,點向楚天權後心。

楚天權往後一折,五指做爪,正好抓向謝允的手指,千鈞一發間,謝允腳下行雲流水一般地移動幾步,楚天權則倏收回手掌,兩人險險地擦肩而過,謝允退後兩步站定,楚天權雙掌攏在胸前。

楚天權低低地笑瞭起來,說道:“真是要多謝廉貞兄,否則今日楚某在殿下手上討不到好呢。”

謝允蒼白的嘴角血色一閃,他輕輕一抿嘴,又將那細細的血絲抿回去瞭,嘴唇幾乎不動地說道:“小心。”

楚天權一愣,下一刻,他驀地聽見身後有利刃劈開風的聲音。他猛一提氣,回身劈手一掌蕩開身後偷襲的一刀。

周翡方才斷瞭一把望春山,這一回她好像吸取瞭教訓,一點也不硬抗,順著楚天權的掌風,幹脆借力飛瞭出去,她刀利,人卻輕,借一點“東風”便能扶搖而上,看也不看楚天權一眼,直接撲向幾個追著她的北鬥黑衣人,刀比往常還快三分,將近前的幾個北鬥黑衣人穿成瞭串。

楚天權無暇分身去追她,因為她前腳剛走,推雲掌後腳便到瞭眼前。他趁謝允透骨青發作,好不容易控制住瞭節奏,還沒來得及得意,便被周翡那混丫頭打亂,心裡好不冒火。然而他很快發現,叫他冒火的還在後頭。

楚天權帶出來的黑衣人都是他手下的“得力之人”——廢物點心們都被他遺棄在山莊裡瞭。

他本以為這些“得力人”就算打不贏破雪刀,隻要仗著人多勢眾,一擁而上,也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喝一壺的,誰知一上陣全然不是那麼回事!這些“人多勢眾”的“得力人”太不爭氣,居然遛狗似的給周翡遛著跑。

等她遛兩圈心情好瞭,便會從各種匪夷所思的地方鉆出來偷襲自己一下,偏偏楚天權拿她沒辦法,因為周翡那邊隻有一幫呼哧帶喘的“哈巴狗”,他面前卻有謝允這麼個勁敵,片刻馬虎不得。她跑得,楚天權卻跑不得。

楚天權這才知道謝允方才為什麼突然將他引入林子裡!

周翡將整個樹林當成瞭一個巨大的蜉蝣陣,以石、樹和楚太監為基,一邊走自己的位,一邊將楚天權的黑衣人分而殺之,她跟謝允連個眼神交流都沒有,這回居然頗有默契。

楚天權醉心正統武學,奇門遁甲之類在他眼中一概是旁門左道,誰知今日竟然在兩個小輩手裡吃瞭“旁門左道”的虧。他看得出周翡步法中別有玄機,卻看不出玄機在何處,幾次被兩人聯手弄得左支右絀,餘光一掃,見自己帶出來的人竟少瞭一多半。

楚天權心道:這些廢物要是都死幹凈瞭,一會這丫頭沒人牽制,豈不更麻煩?

他一轉念,又看瞭謝允一眼,見他方才受傷的手心竟已經連一滴血都流不出來,又尋思道:看他也活不瞭幾日瞭,我不急著回北邊,隻要今日脫身,且耗上三五天,還拿不住這個丫頭麼?到時候將她滅口,回頭隻說南邊的端王落到瞭我手裡,看那整天將‘還政’掛在嘴邊的趙淵怎麼辦。

楚天權打定瞭主意,突然長嘯一聲,凌空一旋身躲過周翡的一刀,隨後順勢拽過自己手下一個黑衣人,絲毫不顧念手下人性命,往謝允掌下推瞭過去,自己則趁機一步跨出,直奔著周翡追去。謝允眉頭一皺,再次強提真氣,忍著劇痛沖開已經開始有些不暢的經脈,追上楚天權,擋在老太監和周翡之間,一伸手截住楚天權去路。

楚天權本就是假意追擊周翡,口中吹瞭聲長哨,根本不與謝允糾纏,推雲掌一掌遞過來,他便順勢往後一退,幾步之內已經退至林邊,這時,林中碩果僅存的北鬥黑衣人們剛好聞聲立刻聚攏而來,送死似的將謝允團團圍住,不知他們是身傢性命還是什麼東西在姓楚的手裡,此時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竟是寧可死也要拖住謝允,給那老太監斷後。

楚天權輕功極高,看也不看這些替他送死的手下,頭也不回地便飛掠而去,轉眼已在數丈之外。

永州山間道路曲折,密林繁復,一旦叫他遁入深林,那真是哮天犬也追不到他的蹤跡瞭。

周翡毫不猶豫地提刀追去,謝允怎能讓她一個人去追窮寇?他心裡一急,一把奪過一個北鬥手中的長劍。

推雲掌不知是何人所創,那位前輩必然性情寬厚、心慈和善,因其雖精妙非常,出手時卻總留著三分餘地,因此才被楚天權斥為“婦人之仁”。此時謝允手持長劍,卻全無半分留手,那劍法分明不成套路,極其古樸、乃至於簡陋,卻非常有效,戾氣極重,好似是戰場上拼殺的路數。

謝允三下五除二便將纏在身邊的黑人盡數除去,再一看,周翡那光棍竟抄瞭一條林間小路,眼看追上瞭楚天權,她此時傍身的刀劍足有一打,因此相當大方,直接將趙明琛的那把佩劍從後腰抽出,當成暗器沖著楚天權擲瞭出去。

楚天權雖沒自尊,卻有脾氣,當下怒道:“好大的膽子,既然你執意找死……”

他話音至此,突然戛然而止,周翡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整個人一僵,就那麼直挺挺地站在瞭原地。

周翡方才追得悍然無畏,但這場景實在太過詭異,她後知後覺地想起瞭應有的謹慎,止步在楚天權三步之外,與楚天權大眼瞪小眼。隻見那楚天權面上突然泛起烏青氣,兩條法令紋將嘴角壓下來,劇烈地起伏,兩頰的肥肉開始抖動——接著,他全身都開始篩糠似的顫。

周翡握緊瞭苗刀,正要往前一步,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別動。”

她忙抬頭望去,見那林中緩步走出一個背著竹筐的人,正是毒郎中應何從。這時,謝允從她身後趕來,伸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將她往身後一帶:“別過去。”

應何從手腕上纏著那條鮮紅的小蛇,他親昵地摸瞭摸蛇頭,在楚天權三尺之外站定,輕聲說道:“這叫做‘凝露’,是一種蛇毒,制成藥粉,沾上水汽,便可化為無色無味的毒霧,早晚山林間霧氣昭昭,正是凝露之時,越是內力深厚的,發作就越快——看來楚公公功夫造詣之深,果真是名不虛傳。”

楚天權臉上被一層可怖的黑氣籠罩,幾乎沒瞭人樣,看上去分外可怖。

“呀,聽不見瞭。”應何從端詳瞭他片刻,嘆瞭口氣,“見血封喉的毒就這點不好,想跟仇人一訴舊怨都來不及,不痛快。”

暗算者,終因暗算而死。

周翡愣愣的,仍不敢相信楚天權居然會在轉眼間死於蛇毒……這太荒謬瞭!

突然,她肩頭突然一重。周翡倏地回頭,謝允按著她的肩膀:“扶……扶我一把……”

周翡嚇瞭一跳,正要伸手,卻聽謝允的胳膊好似凍壞的門軸,“嘎吱”一聲響,他便直挺挺地倒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