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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風雲際會

行腳幫的蒙汗藥果真經過瞭無數黑店的千錘百煉,名不虛傳,謝允醒歸醒,眼皮卻沉得好似夾瞭一層漿糊,迷迷瞪瞪地弄不清自己在哪,耳邊一陣“嘎吱嘎吱”的動靜,他心道:“怎麼還鬧耗子瞭?”

好半晌,他才吃力地睜開眼,四下看瞭看,隻見太陽已經開始往下沉,斜暉夕照不再往屋裡鉆,一個細長的人坐在窗邊,正提著一把長得不成比例的刀削什麼東西。

等等……

謝允驀地回過味來,“騰”一下彈瞭起來,卻沒能坐住,有什麼東西“扯”瞭他一把,謝允本來就有些頭重腳輕,險些一頭折下去,低頭一看,這才哭笑不得地發現周翡幹的好事——她把他的右手鎖在瞭左腳上。

周翡聽見動靜,漠然地抬頭看瞭他一眼,又低頭吹去手上沾的碎屑,繼續做自己的事。

謝允定睛望去,見她手裡拿著一截已經禍害得看不出是什麼的小棍子,那“棍子”尾巴上還拴著一截十分眼熟的穗子。謝允將被拴住的左腿彎折起來,平放在床沿上,伸手往懷裡一摸,果然,他的笛子沒瞭。

謝允幹咳一聲,有些心慌氣短地問道:“你在幹什麼?”

周翡沒吭聲,將手一攤,把自己的“傑作”展示給他看。隻見那笛子上可熱鬧瞭,被望春山以極其巧妙的刀工和極其拙劣的畫技,鏤空雕滿瞭憨態可掬的小王八,眾小王八形態各異,將笛子表面弄得坑坑窪窪的,看來這輩子都別想吹出動靜來瞭。

謝允:“……”

周翡面無表情道:“改天賠你一個。”

謝允別的優點沒有,勝在識相,聞言忙道:“不不、不必客氣,女俠的神龜沒在我臉上落戶,在下已經感激涕零瞭。”

周翡將刀身上的碎屑抖幹凈,將望春山往鞘裡一收,這動靜謝允聽過沒有一萬次也有八千回,卻無端被她這“呲”一聲“呲”出瞭一個冷戰。他慫得兀自肝顫片刻,半天沒敢吭聲,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輕輕晃悠瞭一下自己身陷囹圄的右手:“美人,請問這個全新的姿勢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怎麼說我也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這一出門不貓腰就得翹腳,你不覺得這……”

他有心想說“撒個尿都要金雞獨立的姿勢”,在話到嘴邊的時候,勉強咽下去瞭,一臉扭曲地想瞭想,換瞭一個十分少女的說法:“……‘踢毽子’的動作很猥瑣嗎?”

“怪我哥。”周翡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一會沒註意,他就把一邊的鎖扣給你扣在手腕上瞭。”

謝允總覺得她下一句未必是好話。

果然,周翡接著道:“要不然我就給你拴在脖子上瞭,你也不必踢毽子,啃腳就可以瞭。”

謝允聞言低頭研究瞭一下自己身上這把鎖頭,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不是一根鐵絲能撬開的。他便幹脆“既來之,則安之”,翹著腳往床板上一倒,也不跟周翡討論眼下的情況——他把能說的話都在心裡過瞭一遍,感覺除瞭廢話就是討打的,都多餘說。

周翡等著他質問,等半天沒等到,卻聽這不能以常理忖度的謝公子大喇喇地說道:“你長進真大,為師老懷甚慰啊——話說有吃的嗎?讓你追瞭一整天,水米未進呢。”

周翡“哦”瞭一聲,也沒問他要吃什麼,轉身就出去瞭。

她剛一關門,謝允便翻身起來,抱著一條腿蹦瞭兩下,將那把被周翡雕瞭一身“花紋”的笛子拿過來,仔細一數,發現這不過比巴掌長一點的小笛子上被周翡刻瞭二十八隻王八,開頭幾隻長相尤其猙獰,望春山那點血氣都浸到瞭刻痕中,簡直恨不能刀刀見血。

謝允看得頭皮發涼,不太想知道周翡這是把竹笛當成什麼刻的。

反倒是最後幾隻刻痕輕瞭不少,王八殼子也圓潤瞭,顯得有頭有臉的,她甚至記得給這幾位爺加上瞭尾巴,顯然是不知為什麼,又平靜下來瞭。謝允若有所思地伸手摩挲瞭一下上面的刻痕。

沒多長時間,周翡便回來瞭,拎來瞭一個食盒。

謝允唉聲嘆氣地蹦過去:“幸好我左手也會拿筷子……嗯?”

他掀開食盒,發現裡面的飯菜與湯居然都是涼的。

周翡若無其事道:“我問過,人說你這種情況,最好吃冷食,否則熱湯一激,反而容易加速毒發。”

謝允一看這一絲熱乎氣都沒有的飯菜,胃裡頓時好像沉瞭一塊鉛,沒胃口瞭。他嘆道:“哪個不懂裝懂的告訴你的。”

周翡道:“毒郎中應何從。”

謝允:“……”

天下擅毒者,如果廉貞算頭一號,那這個“毒郎中”應何從便應該能算個老二,隻不過不知是不是應何從不經常在中原武林走動的緣故,人人都知道他厲害,但厲害在什麼地方,反而很少有人能說清楚,顯得越發神秘莫測。

一個草帽就能讓他看出方才抬過去的人中的是“透骨青”來,怎麼會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胡說八道?周翡說完,還故意問道:“怎麼,他說得不對?”

謝允無言以對。

他何其敏銳,稍一轉念便知道瞭周翡刻意提起應何從是什麼意思——倘若那應何從不是徒有虛名,必能看出他身上透骨青的來龍去脈,周翡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他的毒是如何壓下去,又是因為什麼發作的。他倏地抬起頭,一看周翡的臉色,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一時間,堵在他胃裡的那塊鉛搖身一變,成瞭一塊又冷又硬的寒冰,更難受瞭。他足足有一刻的光景,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他還說什麼瞭?”

周翡想瞭想,說道:“還說大藥谷的‘歸陽丹’對你……”

“沒什麼用。”謝允神色自然地接上瞭她的話話音。

周翡一怔。

“怎麼,你以為我追查海天一色,是為瞭‘歸陽丹‘嗎?”謝允短暫地失神後,很快便又鎮定自若下來。

他為瞭方便,便將那隻給鎖起來的腳翹起來,搭瞭個沒型沒款的二郎腿,隨意地踏在旁邊的小凳上,這動作本來有點像流氓,叫他做來,卻仿佛隻有不羈和落拓。不等周翡追問,他便熟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又說道:“我找海天一色,隻是奉先人遺命,心裡又有些疑惑未解,追查一些舊事而已——你也不想想,大藥谷覆滅多少年瞭?當年魚老他們吃的也不過是剩下的幾顆流傳在外的藥,魚老服下歸陽丹的時候還沒有你呢,現在都多少年瞭,你都‘無中生有’地長這麼大瞭,什麼藥能不長毛不發黴?又不是長生不老丹。”

周翡:“……”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謝允熟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將冰涼的飯菜端過來,他倒也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隻是吃瞭幾口,他又放下筷子對周翡說道:“以後有熱的還是給我口熱的吃吧,這東西比華容城外那荒村裡的雜糧餅好不到哪去。”

周翡問道:“你想快死嗎?”

“不想。”既然周翡都知道瞭,謝允便也不再躲躲藏藏,坦然對她說道,“但是每天讓我吃這個,我恐怕就想死瞭。阿翡,倘若一個人為瞭活得長一點而加重自己的痛苦,那多活的幾天也不過是這輩子多出來的額外痛苦而已,有什麼意義嗎?”

接著,他不待周翡說話,便一抬手打斷她道:“我現如今這個結局,是心甘情願的,而且跟你也沒什麼關系——你不奇怪為什麼我內力那麼深厚嗎?”

周翡當然不是全然沒有疑問,謝允的年紀畢竟擺在那裡,內功之高卻是她生平僅見,上一個讓她覺得深不可測的,可還是獨步天下的枯榮手段九娘。

“因為這身內功不是我自己練的,”謝允說道,“是我師叔強行以真氣打通我周身經脈,將畢生功力分毫不剩地全給瞭我的緣故。”

周翡吃瞭一驚。

她出身世傢,自然明白,一個內功深厚如斯的人耗盡畢生修為會有什麼下場——直接廢去武功,或許還能茍延殘喘,可要是用瞭什麼方法傳功,必然隻有燈枯油盡一個下場。這相當於是一命換一命。

謝允接著道:“這條命來之不孝。而我活著一天,我小叔的江山便不那麼名正言順,他要改革也好,要征北也罷,凡是被他觸及到利益的,都會時時以我掣肘於他,我就是個內鬥的筏子——你看衡陽慘不慘?蜀中的難民慘不慘?自毀容貌的歌女慘不慘?趙氏內鬥一天不休,南北一日難大統,仗還得打,流離失所的還得在泥水裡打滾,因此我這又是禍害天下的不忠之命。既然不忠不孝,多活一日已是多餘,對不對?”

他說瞭一串大義,周翡卻不留情面地嗤笑道:“扯淡。”

謝允不理會她的出言不遜,搖頭笑瞭起來:“再者,那日在木小喬山谷中,你若不是剛好前來,將我們放出去,我也是打算動用自己武功的,因為你的緣故,我才陰差陽錯地多活瞭一年,四十八寨的事不過還你一個人情而已,不必太過介懷。”

周翡沒吭聲,這會她已經聽出來瞭,謝允扯瞭這半天的淡,原來單隻是怕她介懷而已,她有些啼笑皆非,恨不能將謝允的腦袋按進湯碗裡,好好治治他的自作多情。

她冷冷淡淡地說道:“就算你不是為我而毒發,難不成我就能不管你瞭麼?”

謝允一呆,愣愣地看著她。

周翡被他看得臉上冒起一層薄薄的煞氣,懊惱於方才那句口無遮攔,怒道:“看什麼看,你再廢話就不用吃瞭,餓著吧!”

說完,她起身便走,好像連一眼都不想再看這嘰嘰歪歪的病秧子。謝允一直盯著她的背影,在周翡背對他的時候,他清澈的目光中居然露出幾分小小的貪婪來。

周翡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頭,謝允嚇瞭一跳,匆忙收回視線,低頭認真地給手裡的碗筷相起面來。

“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周翡一字一頓地說道,“沒有‘歸陽丹’,指不定還有‘歸陰丹’,如果我是你,大藥谷也好,海天一色也好,我都會一直追查,查到死。就算最終功敗垂成,我也能閉上眼,二十年後還能頂天立地。”

謝允狠狠地一震。

周翡用望春山點瞭點他:“以後再有那種話,你最好憋著,別逼我揍你。”

大概是知道自己跑不瞭,之後的幾天,謝允居然消停瞭不少。周翡懶得搭理他,他便百無聊賴跟李晟借瞭幾本“遊記”,預備留著催眠用,結果翻開一看,發現此遊記超凡脫俗,與等閑遊記不可同日而語,乃是當代齷齪版的《山海經》,上面記載瞭筆者遊歷山川時與無數妖魔鬼怪發生的桃色傳奇故事,非常之獵奇。

謝允當即大喜,如獲至寶,老老實實地閉門拜讀起來。

他老實瞭,周翡反而有些不習慣,總覺得他還有什麼幺蛾子沒發出來。謝允聽說這種想法,為瞭不負她望,隔日便用小木塊刻瞭一隻栩栩如生的蛾子送給她,翅膀上還風騷地刻瞭個“幺”。

然後他抱著自己被鎖上的右腳,在房頂上躲瞭一天沒敢下來。

三天後,霍連濤的“征北英雄大會”如期而來。

滿城風雨瞭這麼長時間,霍連濤再弄不清水波紋的來龍去脈,那他脖子上頂的恐怕隻配叫夜壺瞭。可是後知後覺,畢竟為時已晚,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他的英雄帖已經發得到處都是,再要讓所有人當成沒看見,那是不可能的,霍連濤這會想必正騎虎難下。

這位霍傢傢主逃離嶽陽的時候,就把老弱病殘和做事不靈光的都給痛快甩下瞭,這會跟在他身邊的都是當年霍傢堡的得用之人,他在城外弄瞭個足能容納上萬人的大莊子,傢丁們穿梭有序,來往賓客與不速之客雖人數眾多,但居然堪稱井井有條。莊子門口拓出一條大道,幾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帶著一幫龍精虎猛的後生們分兩側而立,都是刀劍配齊,凜凜生威。

門口有一群不知從哪找來的大姑娘負責引路,個個都是桃紅的衫子水蛇腰,兩腮若有霞光,來人是粗魯醃臢的莽撞人也好,是流著哈喇子的老色鬼也好,一概巧笑倩兮軟語相迎,乍一看,活似都是一個娘生出來的。

姑娘們進門便先問:“敢問這位英雄可有英雄帖?”

問完,不管來人答的是“有”還是“沒有”,她們下一句全是“您往裡請”,然後派個姑娘出來引路,好像隻會說這麼兩句話。

李妍本以為能在門口看見幾場事端,誰知這麼和平,她一邊跟著引路女往裡走,一邊忍不住湊到周翡耳邊嘰咕道:“這不是有沒有都讓進嗎,那還瞎問什麼?”

周翡“噓”瞭她一聲,謹慎地往四下打量。

原來進得這莊子大門後,還得穿過一片石林,石頭高的足有一丈許,倒下來砸死個把人沒問題,矮的不足膝蓋高,擺放得錯落有致。外人一走進來,便有種陰冷難受的感覺,盯著那些石頭看得時間長瞭還會頭暈,逼得人隻好將目光放在前面被石頭中間夾出來的羊腸小道上。

那小路卻又不是直的,蜘蛛網一樣四通八達,一不留神便沒入石海裡,尋常人走兩步就得轉迷糊,隻能靠前面的女人帶路。

謝允笑著插話道:“自然不是,這石林中的陣法相當精妙,進瞭這裡面,便隻能依著人傢的安排走,你不妨問問這位帶路的姑娘,有帖子的人和沒貼的,安排的地方,想必不是一處吧?”

領路的姑娘捂住嘴,回頭沖他輕輕笑瞭一下,因覺得他模樣俊俏,便不免多看瞭兩眼,但看歸看,她卻沒吭聲——這些女人除瞭在門口的那兩句詢問之後,便好似變成瞭一幫啞巴,無論別人怎麼逼問,都隻是笑而不語。那笑容活似長在瞭臉上,看得久瞭,周翡居然覺得她們都有點不像活人,怪瘆人的。

謝允見試探未果,便用扇子擋著臉,低頭在周翡耳邊說道:“完瞭,看來美人計不管用。”

周翡從來都覺得戲文裡那些個一邊勾引別人,一邊還問別人自己美不美的橋段顯得特別不要臉,人人都是倆眼一鼻子,最多分順眼和不順眼的,還能美到哪去?因此總是不由得替那些故事裡的大小精怪尷尬,此時聽聞謝允張嘴便將“美人”名號不問自取,不由得再次對他的厚顏無恥五體投地。

因為得以出來放風,謝允難得不用將一隻腳吊起來瞭,天門鎖的另一端短暫地扣在瞭周翡手上,謝允不知從哪弄瞭一件寬袍大袖的袍子,往下一垂,能將鎖扣結結實實地遮住,不扒開袖子仔細查看,看不出什麼異狀來。

就是謝公子這寬袍大袖的裝扮有點奇怪,別人參加英雄會,大多是方便的短打,為打架做準備,隻有他一身雞零狗碎,像是要來賦詩一篇——謳歌英雄們的群架。

周翡沒搭理謝允的胡言亂語,眼見石林到瞭頭,她回頭看瞭一眼來路,皺眉道:“來的人都那麼好脾氣,老老實實跟著他們走嗎?”

朱晨見他倆交頭接耳,臉頰繃瞭繃,隨即面無表情地移開瞭目光。就在他心不在焉的時候,突然,一條赤色的影子從他腳下鉆瞭過去,朱晨嚇瞭一跳,不由得“啊”的一聲。周翡反應極快,一腳踢瞭出去,腳尖在那東西身上一挑,便將此物橫著踹得飛瞭出去,那東西落地盤成瞭一團,顯然是受到瞭驚嚇,三角的小腦袋高高揚起,故作兇狠地沖她張開瞭長著毒牙的嘴。

朱晨往後錯瞭半步,差點仰倒,這才看清那隻是一條拇指粗的小蛇,不由窘得面紅耳赤,幾乎不敢抬頭。

好在他不是最慫的——旁邊楊瑾一見那蛇,當即便面色大變,連退瞭三四步,如臨大敵地將斷雁刀也拎出來擋在身前,連周翡當年都沒有得到過這樣鄭重的對敵態度。

李妍道:“呀,這麼紅的蛇以前沒見過!”

她說著,十分稀罕地上前一步,撿起一根小木棍。旁邊的吳楚楚此時才感覺到李妍真是周翡她妹,起碼這能包天的膽子便是一脈相承,忙道:“當心,這蛇有毒……”

話音沒落,李妍已經出手如電,用那小木棍削向瞭蛇身,蛇也是兇悍,見木棍來襲,掉頭便咬,它這一掉頭的瞬間,李妍便趁機一把扣住瞭這小孽畜的七寸,“哈哈”一聲拎瞭起來,得意洋洋地說道:“我抓到啦!”

興南鏢局的人都同時退瞭兩步,遠離瞭李妍這怪胎。

李晟額角的青筋都跟著蹦瞭起來。

這時,不遠處有人開口說道:“放開,那是我的蛇。”

李妍一愣,回過頭去,見毒郎中應何從不知什麼時候來到瞭近前。

應何從身邊既沒有同伴,也沒有引路的,他就一個人,背著一筐蛇,閑庭信步似的走進這古怪的石頭陣。

方才看李妍抓蛇都面不改色的領路女子終於變瞭臉色,上前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進來的?”

“在你身上彈瞭藥粉,”應何從面無表情地說道,“三裡之內,你走到哪我的蛇就能跟到哪。”

領路女子頓時覺得身上生滿瞭膿瘡一般,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瞭一下,看上去似乎想把自己整張皮都揭下來抖一抖。

應何從又道:“倘若霍堡主真那麼大方,誰都讓進,做什麼要先問有沒有帖?你們是想將我們分別派人引到不同的地方落座,萬一有什麼事便一網打盡吧?”

他說話間,四周草叢裡“窸窸窣窣”響個不停,分明隻是清風吹過草地的動靜,卻因為這突然冒出來的毒郎中,每個人都不由得風聲鶴唳地懷疑草地裡有蛇。領路女子修長的脖頸上起瞭一層肉眼可見的雞皮疙瘩,勉強笑道:“公子說笑瞭。”

應何從的臉上露出一個僵硬又腎虛的笑容,一伸手道:“那就請自便吧,不必管我。”

領路女子神色微微一變,狹長的眼睛瞇瞭瞇,桃紅長袖遮住的手上閃過烏青色的光芒,就在這時,謝允忽然上前,半側身擋住應何從,伸出扇子沖那女人做瞭個“請”的手勢,十分溫文爾雅地說道:“姑娘,想必後面還有很多客人,咱們便不要耽擱瞭吧?”

領路女當時便覺一股雖柔和卻冰冷的力量隔空湧瞭過來,不輕不重地撞在瞭她手指關節上,她手一顫,險些沒捏住那掌中之物,當即駭然變色,睜大眼睛瞪向謝允。

謝允將手上的扇子搖瞭搖,笑容可掬道:“在下不才,也不吃美人計。”

領路人倒是十分識時務,眼見實力懸殊,便也不再負隅頑抗,面無表情地一轉身,便像個人形傀儡似的,默不作聲地將他們帶到落座之處。

霍連濤財力超群,這莊子中不知是原本就有還是後來人工挖掘,有一個很寬的湖,中間是大片的水榭,上面不倫不類地戳瞭一根霍傢堡的旗。那水將人群東西向一分為二,周翡眼力好,老遠一看,便瞧見瞭對岸的一口大棺材——看來不速之客都給安排在瞭對岸。

應何從自己闖進來,沒有人招呼他,他便也不坐,隻是背著籮筐跟李妍扯皮,跟她要蛇。此人名聲可怖,人卻沒那麼兇神惡煞,反而意外溫和,除瞭剛開始跟領路的女人略嗆瞭幾句,便沒怎麼顯露出攻擊性,李晟一開始頗為擔心,結果發現這毒郎中翻來覆去就隻會說一句:“那是我的蛇,把蛇還給我。”

李晟聽得耳根要起繭,忍不住悄聲問謝允道:“謝公子方才為什麼給他解圍?”

謝允目光四下掃瞭一眼,在水榭後面高高的閣樓上停留瞭片刻,那小樓上掛著簾子,裡面不知坐瞭何方神聖,戒備十分森嚴,底下有一圈侍衛。

“別人的地盤,”謝允喃喃道,“帶上這麼個人,省得無聲無息地被毒死……那可太冤瞭。”

李晟吃瞭一驚:“這到底是英雄會還是鴻門宴?”

謝允嘴角彎瞭彎,眼角卻沒什麼笑模樣,微微露出一絲冷意。

就在這時,水榭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打鼓的人想必有些功力,“咚咚”的聲音清晰地傳遍瞭整個莊子,隨即,幾個霍傢堡打扮的人分兩隊沖瞭出來,在那獵獵作響的大旗旁邊站定,同時一聲大吼。

整個莊子在這震天動地的吼聲中安靜下來,隨即,一個中年人應聲大步而出。

“霍連濤。”謝允低聲道。

“霍連濤”的大名,周翡聽瞭足足有一年多瞭,卻還是頭一次見到真人,隻見這人身高八尺有餘,器宇軒昂,雖然上瞭些年紀,卻不見一絲佝僂,國字臉,五官端正,鬢角有些零星的白,往那裡一站,居然頗有些淵渟嶽峙之氣,怎麼看都是一條好漢。見到他的人,恐怕想破頭也難以將此人同“倉皇逃竄”“弒兄謀取霍傢堡”等一幹齷齪事聯系在一起。

霍連濤往前一步,伸出雙手往下一壓,示意自己有話要說,待因他露面而產生的竊竊私語聲漸漸消失,他才十分沉穩地沖四面八方一抱拳,朗聲道:“諸位今日賞臉前來,乃是霍某大幸,感激不盡。”

謝允用胳膊肘杵瞭周翡一下,小聲道:“看到沒有?這就是‘振臂一呼天下應’的底氣和風度,你學到一零半星,往後就能靠這個招搖撞騙瞭。”

周翡覺得他話好多,頭也不抬地踩瞭他一腳。

霍連濤又有條有理地講瞭不少場面話,從自己兄長被“北鬥奸人”所害,以小見大,層層展開,一直從小傢說到瞭大傢——講到半壁江山淪陷,又講到百姓民生多艱,悲恨相續,非常之真情實感,饒是周翡等人也不由得被他說得心緒浮動。

“……時人常有說法,如今中原武林式微,萬馬齊喑、群龍無首,放眼四海九州,竟再無一英傑。”霍連濤內力深厚,聲音一字一頓地傳出,便如洪鐘似的飄在水面上,功夫低微的能讓他震得耳朵生疼,隻聽他怒喝道,“一派胡言!”

“霍某無才無德,文不成武不就,所有不過祖宗傳下來的一點傢業,如今濃雲壓城,豈敢不毀傢紓難?今日將諸位英傑齊聚於此,便是想促成諸位放下門派之見,擰成一股繩,倘有真英雄出世統領如今武林,我霍傢願追隨到底,並將傳傢之寶奉上!”

他說著,另有人扯開一面大旗,上面碩大的水波紋倏地在水榭上展開,冷冷地俯視眾生。

眾人都沒料到他便這樣大喇喇地將水波紋亮瞭出來,還聲稱這是霍傢的傢傳之物,毫不私藏,這態度與其他或多或少知道那麼一點的人大相徑庭。

吳楚楚不由得低聲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周翡搖搖頭,心裡隱約還有點期待——因為直到現在,除瞭寇丹在圍困四十八寨的時候說瞭兩句,也沒人光明正大地告訴過她“海天一色”究竟是什麼,但她不大相信寇丹的說法,曹寧那小子心機太深瞭,幹什麼都似是而非,忽悠瞭兩大北鬥,北鬥又忽悠瞭寇丹,這一層一層的騙下來,離真相說不定有幾萬裡遠瞭。

那繡著水波紋的旗子隨風抖得厲害,上面的水波便層層疊疊的跟著動,竟然頗為逼真,霍連濤往頭頂一指,接著說道:“此物乃是刻在我霍傢的‘慎獨印’上,這尊方印乃是霍傢堡主的信物,幾年前,傢兄突然中風,一病不起,沒來得及與我交代清楚,便將霍傢堡與堡主方印一同托付到瞭我手上。說來慚愧,霍某渾渾噩噩許多年,居然是直到最近,方才從仇人口中得知這道‘水波紋’的不凡之處。”

除瞭老堡主到底是怎麼傻的這事,尚且存疑之外,其他的部分,僅就周翡聽來,感覺都像真的,她有一點詫異,因為實在沒料到霍連濤這麼誠實。謝允瞥瞭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便擠兌她道:“撒謊的最高境界是真假攙著說,像你那樣全盤自己編,一聽就是假的,隻能騙一騙大傻子。”

周翡不由得看瞭一眼旁邊的大傻子楊瑾,楊瑾被她看得十分茫然。

謝允一邊將石桌上的花生挨個捏開,放在周翡面前,一邊嘴賤道:“看來你還有的學。”

周翡懶得跟他鬥嘴,便隻是抖瞭抖自己手上的天門鎖,謝允立刻面有菜色地閉瞭嘴。

這時,底下有人按捺不住,問道:“霍堡主,你傢的堡主信物有什麼用?”

霍連濤在水榭上說道:“這道水波紋,名為‘海天一色’,近來北鬥群狗動作頻頻,先是貪狼圍困我霍傢堡,隨即又有巨門與破軍挑撥北朝偽帝之子、圍攻蜀中之事,究其原因,都與此物脫不開關系。”

又有人問道:“那麼請教霍堡主,此中有什麼玄機,值當北狗覬覦呢?”

霍連濤便娓娓道來:“這位兄弟的年紀大約是不知道的,當年曹氏篡位,武林中人人自危,不為別的,隻因他手段下作,殘害忠良,彼時義士豪傑,但凡稍有血性,無不痛斥曹氏倒行逆施,曹仲昆早早在各大門派中埋下棋子,又命人使奸計挑撥離間,驅使手下七條惡犬四處行兇,一年之內,僅就咱們叫得出名號的,便有六十三個大小門派分崩離析,就此斷瞭香火。”

年輕一輩的人大抵隻是聽傳說,這會聽見霍連濤居然報得出具體數字,便覺十分可信。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歷朝歷代當權者對此都心知肚明,不必說曹仲昆,便是南朝的建元皇帝也得贊同。隻不過曹仲昆以強權篡位,鳩占鵲巢,因名不正言不順,被雀巢紮瞭二十多年的屁股,特別怕人刺殺,也比其他皇帝更忌憚江湖勢力,所作所為也更加喪心病狂,乃至於周翡看見座中不少上瞭年紀的人都滿面戚戚,顯然與曹氏結怨不淺。

“六十三個大小門派,”霍連濤緩緩道,“少則數十年,多則上千年,累世積淀,多少英雄遺跡、宗師心血?眼看都要在那場浩劫中付之一炬。便有山川劍殷大俠、南刀李大俠、齊門前輩與傢兄等人挺身而出,牽頭締結瞭一個盟約,叫做‘海天一色’,起先是為瞭搶救收斂各派遺孤、保全遺物……”

他剛說到這裡,對岸便又有動靜,隻見那丁魁好似個白日活鬼一般爬出瞭棺材,坐在黑洞洞的棺材沿上,陰陽怪氣地問道:“咿呀,這可是件大大的功德,怎麼這好些年竟然沒人提起呢?若是早知道,咱們少不得也得跟著出把子力不是?”

謝允幾不可聞地嘆道:“‘是非不分’果然名不虛傳,是個保質保量的蠢貨。”

丁魁為瞭給霍連濤添堵,驅使著手下的狗腿子不知禍害瞭多少依附於霍連濤手下的小門派,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頓時便有水榭另一邊的人跳起來叫道:“霍堡主,今日乃是‘征北英雄會’,竟有這樣的邪魔外道公然登堂入室,你也不管管嗎?”

這些人祖上或許顯赫過,然而後輩兒孫譬如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如今敗落瞭,隻好仰人鼻息,落單在外的時候,被誰欺負瞭都得打掉門牙活血吞,好不容易齊聚一堂,倒是也有瞭與活人死人山叫板的勇氣。

有第一個人出聲,親朋好友遭過活人死人山毒手的便群情激奮起來。算起來,中原武林也和一分為二的朝廷差不多,缺一個大一統的權力和規則,又總有野心勃勃之人在其中攪混水企圖牟利,弱肉強食、生靈塗炭也在所難免。凡夫俗子恰如水滴,片刻便灰飛煙滅,不值一提,唯有匯於一起成瞭勢,方才會有可怕的力量。僅就這方面來說,無論使瞭什麼手段,霍連濤今日能將這些散沙歸攏到一處,叫他們膽敢沖著丁魁開口叫囂,便是有功的。

丁魁隻是坐在棺材沿上冷笑,一副大爺還有後招的樣子,倘若霍連濤不是將自己的人隔到瞭湖這邊,大概這會已經有人要撲上去咬他瞭。

霍連濤剛開始沒制止,任憑眾人發泄瞭片刻,這才一擺手,朗聲道:“既然有不速之客遠道而來,我霍傢堡沒有不敢放人進來的道理,倘若連門都不敢開,還談什麼其他?諸位放心,今日霍某既然敢來者不拒,自然會為諸位討回公道!”

這段時間霍連濤縮頭不作為,也讓好多依附他的人心懷不滿,然而聞聽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慷慨陳詞,不說別人,就朱傢兄妹的臉色都好看瞭不少,霍連濤這兩句話的光景,便搖身一變,重新成瞭眾人的主心骨,周翡不由得心生感佩,覺得這他收買起人心來好像比買二斤燒餅還容易。

緊接著,那霍連濤氣都不喘一口,便趁熱打鐵地接著說道:“至於這位丁先生問的問題,既然這海天一色本是義舉,為何當年那幾位前輩要秘而不宣?我不妨告訴你,那便是因為,就算沒落門派,但凡能將門戶留下來的,也必然會有壓箱底的東西,或為神兵利器之寶,或為已經絕跡江湖的單方藥方,或是祖上流傳下來的武功典籍——六十三個門派,乃是當年中原武林半壁江山的傢底,其中多少讓人為之瘋狂之物?那時本就戰火連連、人心惶惶,為防有丁先生這樣的人覬覦,結盟之人才被迫隱瞞海天一色之秘!”

周翡本來在看熱鬧,吃花生吃得口渴瞭,正單手端著碗茶在旁邊慢慢啜飲,聽到這裡,忍不住“噗”一口噴瞭出來,咳瞭個死去活來。這霍堡主居然跟她“英雄杜撰略同”,雖然他這樣層層鋪墊的慷慨陳詞聽起來比她隨口糊弄楊瑾的那一套高明瞭不知多少,但核心內容卻是八九不離十的!

謝允騰出一隻自由的手,用十分別扭的坐姿側過身來,拍著她的後背道:“這麼大個人,喝口水能把自己嗆成這樣,唉,真有你的。”

周翡沒功夫跟謝某人一般見識,心裡飛快地開始琢磨——對瞭,霍連濤知道水波紋的真正意義的時候,回撤請柬已經來不及瞭。他固然想要功成名就,然而不想以“懷璧其罪”的方式出名,那麼在事越鬧越大的時候,他別無選擇,隻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海天一色”以昭告天下的高聲大嗓捅出來。

霍連濤將來龍去脈講得如此分明,那麼“海天一色”便和今日這場“征北英雄會”捆綁在瞭一起,除瞭丁魁這樣的資深魔頭,其他人不敢說公義當頭,但也還是要臉的,既然人人都知道有這麼一筆當年前輩們以性命保下的東西,自然不可能親身上陣巧取豪奪。

何況方才霍連濤也隱晦地提到瞭,這個盟約除瞭霍傢之外,還有山川劍、四十八寨與行蹤成謎的齊門等等,既然是盟約,必然是每人隻持有一部分,除非能將這些勢力都一網打盡,否則僅僅拿到霍連濤手裡這部分水波紋,未見得有多大的意義。他這開誠佈公的態度顯得非常大方,再加上當眾發難犯瞭眾怒的活人死人山,本來因為霍傢堡倉皇撤出嶽陽的事受損的威望此時不降反升。

要達到這種效果,丁魁這攪屎棍子的欲抑先揚之功是功不可沒,那豁牙儼然成瞭今日霍傢堡第一吉祥物!

周翡下意識地瞥瞭隨同眾人給霍連濤叫好的朱傢兄妹一眼,心裡十分陰謀地琢磨道:“丁魁閑得沒事四處追殺這些小魚小蝦,到底是他吃飽瞭撐的,還是有人在背後誘導?”

她目光飄過去,朱晨正好無意中抬瞭一下眼,當時一張清秀的臉好像烤透的炭,“轟”一下就紅炸瞭。周翡便小聲對謝允說道:“他怎麼激動成這樣,霍連濤這三寸不爛之舌有那麼厲害麼?怪不得當年連朱雀主都能被他收買。”

謝允哭笑不得,但他在這方面一點也不想點撥周翡,便義正言辭地說道:“是,你說得太對瞭。”

周翡:“……”

她總覺得自己又遭到瞭嘲諷。

李晟頗有些看不下去,硬邦邦地岔開話題道:“我看丁魁來得有恃無恐,為什麼?”

水榭中,霍連濤已經將自傢的慎獨方印請出來瞭,焚起香,正在舉行一個不知是什麼的儀式,比拜堂成親還復雜,周翡他們沒興趣看一個半大老頭子在搔首弄姿,便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悄聲說話。

周翡道:“我總覺得霍連濤倉皇上臺,其實也沒能查出來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所以編出瞭這麼一套說辭。”

楊瑾奇道:“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周翡達到瞭利用楊瑾抓謝允的目的,也便懶得再圓謊,於是直白地告知他道:“因為聽起來和我編的套路差不多。”

楊瑾:“……”

這黑炭原地呆瞭片刻,終於,在已經到達永州之後,他發現自己其實是被周翡糊弄瞭。楊瑾當即怒不可遏,幾乎生出一種中原人無有可信任者的孤憤,眼睛瞪成瞭一對銅鈴,手指攥得“咯吱咯吱”直響,青筋暴跳地指著周翡道:“你……你……”

李妍被他這動靜嚇瞭一跳,湊過來觀察瞭一下楊瑾,問道:“黑炭,你又怎麼瞭?”

楊瑾憤怒的一扭頭,差點跟李妍手裡捏的小紅蛇來個肌膚相親,一肚子怒火都嚇回去瞭,當場面無表情地從椅子上一個後空翻翻瞭出去,臉色竟活生生地白瞭三分。李妍這時才意識到什麼,震驚又幸災樂禍道:“我的娘,一個南疆人,竟然怕蛇?”

應何從忙小聲道:“你別使那麼大勁捏我的蛇,你對它好一點!”

李晟實在是受夠瞭這群腦子少長瞭一半的人,眼不見心不煩地背過身去,黑著臉和尚且正常的周翡說話:“如果真像霍連濤說的那樣,姑姑至少應該知道內情,爺爺當年連四十八寨都交到瞭她手裡,不可能獨獨瞞著這件事。”

“還有楚楚她爹吳將軍,他又不是江湖人,還是個身陷敵營的內應,本就如履薄冰瞭,不可能再節外生枝地攙和到這些江湖門派身上來。”周翡瞥瞭一眼熱鬧的水榭,接著道,“太奇怪瞭,到現在為止,海天一色是什麼就真沒有人知道嗎?”

李晟想瞭想,一擺手道:“先不提海天一色,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周翡因為謝允的緣故,這會心思全在“海天一色”上,聞言一愣。

便聽吳楚楚在旁邊說道:“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倘若是我想給這英雄會搗亂,應該會偷偷來,突然站出來嚇人一跳,肯定不會讓人用棺材抬著我闖進來,生怕別人不知道。除非……”

除非丁魁有恃無恐。

那麼他在等什麼?

吳楚楚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沉默瞭。

活人死人山固然厲害,然而霍傢堡與這一大幫賓客也都不是吃素的。丁魁身邊此時不過幾十個狗腿子,除非這二三十人都會飛天遁地,否則無論如何也沖不破這將近數萬人的圍追堵截。

李晟低聲道:“小心瞭,我覺得……”

他這話陡然被一聲長嘯打斷,隨即“轟”一聲,飛沙走石四濺,眾人齊齊回過頭去,隻見他們來時那精巧至極的石林居然被人從外面以暴力強行破開,大石亂飛,砸傷瞭不少躲閃不及的人。

一個周身紅衣的人披頭散發,懷抱一隻琵琶,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

水面上的風輕輕掃在他身上,他衣袂與長袍都輕盈得不可思議,然而因為氣質太過陰鬱的緣故,不像是行將羽化登仙的世外高人,倒像個前來索命的厲鬼。

正是久違瞭的朱雀主,木小喬。

周翡雖然知道木小喬沒那麼容易死在沈天樞手上,卻還是為他這別具一格的露面方式吃瞭一小驚。她忙戳瞭謝允一下:“木小喬不是專門替霍連濤辦事背黑鍋的嗎,怎麼今天這態度有點不對?”

謝允沒回答,輕輕攥住瞭她的手指。

周翡下意識地一抽,沒抽出去,謝允借著長袖的遮掩,將她的手當成瞭暖爐,偏偏還要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不看她,嘴角卻帶瞭點使壞的微笑。周翡便一抬手,肩膀微動,好似拉琴似的用手背一磕長刀柄,望春山便十分隱蔽地往旁邊一撞,正好戳在瞭謝允肋骨上。

謝允一口氣差點噴出來,終於被毆打出瞭一句正經話,他艱難地說道:“不……不知道。”

李晟沒看見底下的小動作,剛開始見謝允笑得那麼“高深莫測”,隻當他有什麼真知灼見,不料專心聆聽半晌,就聽見瞭這麼個結論。李公子頓時覺得謝允這廝與那幫不靠譜的東西都是一丘之貉,隻好眼不見心不煩地去觀察霍連濤——霍連濤好似也沒料到這出。

北鬥突襲嶽陽時,木小喬便失蹤瞭,都說是死在沈天樞手上瞭,可是這會他突然冒出來不說,眼看著還是來者不善。

霍連濤心裡不由得打瞭個突,他一直看不透木小喬。無論是武功、性情還是那股子瘋勁,朱雀主都斷然不是那種肯依附於誰、供誰驅使的人。木小喬不是活人死人山“四聖”之首,卻絕對是武功最高的一個,別說區區一個霍連濤,就是當年腿法獨步天下的霍老堡主,約莫也就跟他是個伯仲之間的水平。

可是偏偏,就這麼個擺在那就能辟邪的大人物,竟然毫無怨言地在守瞭霍傢堡那麼多年。

木小喬好像一尊鎮宅的邪神,霍連濤曾經對他多有倚仗,又因為無法控制此人而懼怕於他。

此時,霍連濤勉強維持著自己主持大局的風度,一怔之後,立刻強行擠出一個驚喜:“木兄!哎呀,當日一別久不見你蹤跡,霍某著實……”

“客套就不必瞭,我本來是想趁著大傢夥都在,過來湊個熱鬧,順便請教堡主幾件事,不留神早晨起來晚瞭,”木小喬漫不經心地打瞭個哈欠,懶洋洋地打斷瞭霍連濤的寒暄,這回,他倒是沒有刻意拿女腔,但捏慣瞭嗓子,聲音還是比尋常男子輕柔很多,絲絲縷縷地漫過人耳,像經過瞭一條悄然無聲的蛇,“門口那石林陣還怪復雜的,我來晚瞭又沒人領路,隻好動瞭點粗,多有打擾,回頭賠你錢。”

霍連濤心裡打瞭個突。

那木小喬一邊說,一邊沖自己身後招招手——上回在山谷中,木小喬手下的人先被北鬥殺瞭一批,又被他自己炸死一批,基本便不剩什麼瞭,不過“人手”這東西,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顯然,他眼下重新招瞭一批。

活人死人山乃是個魔頭窩,教眾裡頭流傳各種詭異的邪教,有信仰蚯蚓的、信仰黃魚的、信仰爬山虎的……各路妖魔鬼怪大展神通,僅就戰鬥力而言,還是很唬人的。青龍教有排山倒海大陣,玄武派人士沿途打劫起來,實力也頗不俗,白虎主有自己的一方勢力,唯有這木小喬活得十分隨意,手下都是隨便征召來的,跟鬧著玩似的。

他不收弟子、也不培養心腹,打劫個把山匪窩點,就能給自己湊出一幫班底,完全就是武力脅迫或者花錢弄來的一幫,給他裝門面跑腿用。

此時,這套全新的手下們很快幫他架上來一個狼狽的男人。

來人腳步虛浮,瘦骨嶙峋,被人架上來的時候,兩股戰戰,似乎隨時準備尿褲子,架著他的人一松手,他便“噗通”一聲撲倒在地,以頭搶地,根本站不起來。

丁魁呲著豁牙大笑道:“木戲子,你這相好的又是打哪綁來的,咋站都站不起來?忒不中用瞭。”

木小喬聞言,抬起頭看瞭他一眼,風馬牛不相及地問道:“丁魁,你還剩幾顆牙?”

丁魁絲毫不以為杵,居然還真回答瞭:“老子還剩十四顆,人送綽號十四爺爺便是我,哈哈哈!”

木小喬側著臉、斜眼瞥瞭他一眼,抿嘴輕笑道:“十四聽著不怎麼吉利,丁兄,你莫要急,等我同霍堡主說完話,馬上便叫你變成丁八,保證今年發大財。”

人群中傳來幾聲“噗嗤”,不過很快就沒瞭聲音,顯然那憋不住笑的叫親友及時制止瞭。

丁魁臉一僵,有心想同木小喬分辨一二,又想起自己打不過這半男不女的妖怪,隻好閉嘴,小心翼翼地護住自己碩果僅存的十四顆大牙。

木小喬走上前,用腳尖勾起那伏在地上的男子的下巴,指著霍連濤的方向問道:“認得他不?”

地上的人臉上煙熏火燎,五官糊成瞭一團,親娘老子都不見得認得,霍連濤自然不知道木小喬找來瞭何方神聖,然而他心裡還是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這位……”

那匍匐在木小喬腳下的叫花子看清瞭霍連濤,眼睛裡陡然爆出驚人的光亮,四肢並用,野狗似的往前撲去,被木小喬一腳踩在脊梁骨上,隻好無助地趴在地上,雙手拼命地往前夠,口中大聲叫道:“堡主!堡主!老爺!救我!我是給您當花匠的老六啊!您親口誇過我的花種得好……救命!”

霍連濤為人八面玲瓏,見瞭什麼都會隨口誇一聲好,自然不會記得一個過眼煙雲似的花匠,當即一愣。

“堡主貴人多忘事,”木小喬笑道,“此人名叫錢小六,是嶽陽霍傢堡的花匠,花種得確實極好,堡中幾個園子與後院的花草都是他在照顧。”

“後院”兩個字一出口,別人雲裡霧裡,霍連濤的心卻狂跳瞭幾下——那是他兄長霍老堡主的居處。

霍傢堡先前能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老堡主的人脈,霍連濤知道這一點,自然不願意落下苛待兄長的名聲,盡管老堡主已經不認識他瞭,他卻還是專門開辟瞭一個清靜又優美的小院給老堡主住,派瞭仆從仔細照顧老堡主日常起居,自己也是每日晨昏定省,再忙也會去探望……

直到他攀上更高的樹,老堡主才徹底淪為瞭沒用的累贅。

霍連濤不便親身上陣破口大罵,便回頭沖自己一幫手下遞瞭個眼色,霍傢堡的人都機靈,立刻有人說道:“朱雀主,霍堡主敬你是客,你也好自為之,今日各位英雄都在這,你將一個不相幹的叫花子扔在這,張口閉口種花種樹的,吃飽瞭撐的嗎?”

木小喬用力盯瞭說話那人一眼,臉頰嘴唇上的胭脂顏色紅得詭異,目光在那人的胃腸上下略作停留,仿佛思考此人這幅“吃飽瞭不撐”的肚腸該怎麼掏出來。隨後他不溫不火地說道:“這錢小六是嶽陽霍傢堡的舊人,怎麼算不相幹呢?因北狗施壓,嶽陽霍傢南撤,走得倉促,仍有不少人留瞭下來,一些燒死瞭,還有一些被沈天樞所俘,也沒能多活幾天。錢小六便是被沈天樞留下的幾個活口之一……因為他道破瞭一個秘密。”

霍連濤手心開始冒汗。

木小喬笑盈盈地欣賞他強自隱忍的臉色,說道:“他說他親眼看見,霍傢堡的大火是自己人放的,霍堡主早早開始將霍傢堡的傢底往南送,單留一個老堡主在嶽陽當誘餌,給北鬥來瞭個金蟬脫殼,再一把火燒死老堡主——”

霍連濤不用開口,便立刻有他的人替他叫道:“血口噴人!木小喬,霍傢待你不薄,你卻和丁魁這種人渣沆瀣一氣,污蔑堡主……”

霍連濤一抬手,身後的聲音陡然被他壓瞭下去。這男人好似脾氣很好地問道:“那麼請問朱雀主,這個人既然在沈天樞手裡,又是怎麼到瞭你手裡呢?傢兄在世時,霍某每日早晚都要前去清安,必然路過後院,卻對這位錢……錢兄弟一點印象都沒有。”

丁魁憋瞭半天,這會終於忍不住瞭,大笑道:“木戲子,霍堡主這問你話呢,你究竟是跟北朝鷹犬勾結,構陷於他呢?還是自己從路邊撿瞭個傻子就跑到這來大放厥詞呢?”

李晟嘆瞭口氣,小聲道:“朱雀主說的其實是真的,隻可惜……”

隻可惜木小喬素日太不是東西,名聲太臭,別說他隻是逮瞭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證,就是人證物證俱在,從他嘴裡說出來,也不像真的。

木小喬不答話,他目光不躲不閃地盯著霍連濤,隻是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瞭一個詞:“澆愁。”

霍連濤登時色變。

周翡茫然道:“什麼?”

這一回,連好似聽遍瞭天下墻角的謝允都皺著眉搖搖頭,示意自己沒聽說過。

李晟忙問道:“他說的是哪兩個字?‘焦愁’?‘澆愁’?還是‘腳臭’什麼的……”

應何從幽幽地說道:“‘澆愁’,‘舉杯澆愁愁更愁’裡的那個‘澆愁’,乃是一種毒。”

周翡他們幾個人雖然跟著興南鏢局的人進場,卻為瞭說話方便,單獨占瞭一張桌子,應何從話音一開口,這桌子上的一幫人都直眉楞眼地瞪向他,等著他接著往下說。應何從卻結結實實地閉上瞭嘴。

李晟問道:“然後呢?澆愁是什麼毒?”

應何從道:“叫令妹把‘紅玉’還給我,我就告訴你們。”

周翡:“……”

都是謝允那孫子給她起的狗屁花名,爛大街到瞭跟一條蛇重名的地步,豈有此理!

李晟沒好氣道:“李大狀,你快把那長蟲還給人傢。”

小蛇“紅玉”大概已經嚇破瞭蛇膽,一回到主人懷裡,立刻頭也不回地鉆回瞭應何從身後的籮筐,連尾巴尖都不敢冒瞭,應何從這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說是毒,其實也不盡然,要是將此物用水泡開一點,人服下,便會像喝瞭酒一樣進入微醺狀態,又能避免弄一身酒糟,氣味不雅,過去的達官貴人們常拿來助興,得名‘澆愁’。但倘若大量放入烈酒中,人喝瞭,就會產生中風的癥狀,就算當年大藥谷的神醫也診斷不出,長期飲用則會致人癡傻。”

應何從說話也不知道壓著聲音,這般長篇大論地廣而告之,跟私塾先生講課似的,周圍一幫人都聽見瞭,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同時投瞭過來,連木小喬都往這邊看瞭一眼。

應何從卻安之若素,好似渾不在意。

朱晨問道:“那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霍老堡主的病是人為嗎?”

“我說的是澆愁,誰提霍老堡主瞭?”應何從莫名其妙地看瞭他一眼,“霍老堡主既然已經燒死瞭,那是天譴還是人為,誰知道呢?”

他們坐的這邊人人手裡都有木請柬,都是跟霍傢堡有交情的人,李晟忙打斷應何從繼續找揍,問道:“那怎麼能看出一個人是病瞭,還是中毒呢?”

應何從道:“這個容易,癡傻之人記不住事,真正老糊塗的,都是從最近的事開始忘,隔著三五十年的陳芝麻爛谷子反而忘得慢一些,中毒的人卻是從以前的事開始忘,好似有生以來的記憶被從頭往後抹似的,因此傻得格外迅疾,但即使連自己都忘瞭,你要有耐性把他當嬰兒重新教,他也還能重新學。”

李晟聽完,頭皮一陣發麻,他本意是想岔開話題,不料反而將話題引得更深——當年老堡主突然中風,不少人前往探望過,被應何從這麼一點,都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時探病的細節,有些心智不堅定的竟然將信將疑起來。

周翡因為應何從那句口無遮攔的“時日無多”,一直挺煩他,便翻瞭個白眼道:“狗舔門簾露尖嘴,顯得他知道得多有錢賺麼?”

她話音還沒落,旁邊便有個面色陰冷的中年人說道:“怎麼,連毒郎中都臣服於活人死人山的勢力之下,當眾給木小喬抬起棺材來瞭?”

應何從淡定地回道:“我不認識他。”

那中年人冷笑道:“認識不認識,不過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誰知道?那魔頭剛編出一條罪名,你就趕著上前解釋……我等縱橫江湖幾十年,從未聽說過什麼‘澆愁’,莫不都是孤陋寡聞?”

“哪裡,術業有專攻而已,”應何從有理有據道,“閣下也未必是孤陋寡聞,隻不過是把所有跟你們說的不一樣的人都打成‘北鬥走狗’、‘給魔頭抬棺材的人’,倒是省下瞭不少爭辯,真的很會圖省事。”

應何從該犀利的時候不溫不火,不該犀利的時候老瞎犀利。他不說話還好,這一出聲,更像是木小喬的人瞭。

偏偏那木小喬還大笑道:“這話說得在理!”

那中年人驀地拍案而起,招呼都不打,便直接發難應何從,驀地抽出一把長劍刺瞭過來,喝道:“諸位,今天是什麼日子?難道這武林中便真的沒有王法道義,憑這些魔頭們顛倒是非麼?”

隻因謝允一瞬間多心,為防飲食中有毒,將這應何從領瞭進來,誰也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種結果——正主還沒動手,他們這邊卻成瞭全場第一個亮兵器的!

李晟後當時悔得腸子都青瞭,心道:我為什麼要多嘴問這一句?

應何從皺著眉閃身躲過對方一劍:“說瞭我不認識!”

然而江湖上的烏合之眾就是這樣,有一個人領路,其他人便不辨東西地跟著山呼海嘯而去,那中年人動瞭刀兵,身後的人呼啦啦站起一大幫,全都叫囂著要將應何從拿下。

一時間,三四把劍同時攻向應何從,應何從不知是硬功不行還是不愛動手,連連後退,並不接招,轉眼已經退到周翡身邊。

應何從口中道:“你們講不講道理,我不認識木……”

李晟道:“怎麼讓他們住手,天呢,還不夠亂麼?應公子,你也少說兩句!”

周翡聞言,坐著沒起來,望春山從左手折瞭個跟頭,換到右手,隨後長刀陡然出鞘,勢不可擋地將三把逼近的劍一刀掀開。

然後她在一片驚呼中說道:“木小喬就在那呢,沒有二十步遠,斬妖除魔你們倒是去啊,隨便從人群裡拉個軟柿子捏算什麼意思?”

李妍立刻旗幟鮮明地站在她姐這邊,跳起來道:“不錯!”

李晟:“……”

又來一個火上澆油的,他簡直要瘋!

那領頭的中年人不知是霍連濤手下哪一路走狗,運氣也是背,剛想提劍仗勢欺人,寶劍便被望春山崩掉瞭一個齒,不由得又驚又怒,瞪著周翡道:“你是何人?”

周翡眼都不眨,說道:“擎雲溝的,小門小戶出身,說話沒你們那麼大的底氣,但也知道講理。”

楊瑾:“……”

又驚又怒的轉瞬換瞭一位。

李妍叉著腰道:“就是啊,大魔頭在那邊都站好排一排瞭,你怎麼還不去打?”

吳楚楚直覺這毒郎中不簡單,然而又拉不住周翡,隻好改道去拉李妍,試圖控制這匹脫韁的野馬。

就在這時,人群中驟然發出如臨大敵的喧嘩。

李晟一扭頭,隻見木小喬突然飛身而起,他像一團飄在空中的大火,直接飛掠過水面,朝那水榭中的霍連濤撲瞭過去,琵琶弦“錚”一聲響,大片的漣漪在水面上曇花似的綻開,木小喬朗聲笑道:“不必有勞,我等魔頭自己過去便是!”

這裡畢竟是江湖,縱有千重機心,有時候也要刀劍說瞭算。

霍連濤瞳孔驟縮,可他畢竟是一方霸主,此時此刻又怎能當眾臨陣退縮?他大喝一聲,將一雙鐵臂攏在身前,強行架住木小喬一掌,短兵相接處,霍連濤隻覺得腦子裡“嗡”一聲,手臂短暫地失去瞭感覺,氣海翻湧不休。

霍連濤驚怒交加,方知木小喬竟一照面就下瞭狠手。情急之下,隻有將數十年修為傾於此役,霍連濤忍著喉頭腥甜,再次強提一口氣,原地拔起,錯開數步,而後借力旋身,一腳橫掃而出——這是名動天下的霍傢腿法,能將合抱的立柱一腳踢折。

木小喬卻不躲不避,他一手倒提琵琶,隻餘一隻手,手腕好似全然不著力,輕飄飄地落在瞭攔腰撞過來的一腿上,繼而整個人便如一張不著力的紅紙,“貼”上瞭霍連濤掃過去的腿,輕飄飄地隨著飛瞭起來。

霍連濤腿上壓力驟增,一抬頭,正撞上木小喬的目光,心裡無來由地躥起涼意——這木小喬的眼睛太古怪瞭,那雙眼睛絕不難看,也並不渾濁,甚至沒有多餘的血絲,可不知為什麼,看著就是不像活人的眼,好似裝著一對逼真的假眼珠,樣子足能以假亂真,仔細一看,卻又說不出哪不對勁。

這時,木小喬突然翹起嘴角,對他露出瞭一個詭異的冷笑,霍連濤爆喝一聲,死命地將黏在他腿上的木小喬往地上一貫,隨即驚險之至地側身,堪堪避開那抓向他胸口的爪子。木小喬的指甲乃是利刃,人被霍連濤甩開,卻在霍連濤胸口留下瞭三道爪印,從外衣撕到裡衣,當時見瞭血。他腳下輕點地,走蓮步,搖搖擺擺地在原地走轉騰挪幾下,水榭中登時一陣哭爹喊娘——木小喬一掌將一個擋路的推進瞭湖裡,探手抓向後面那一直往邊上躲的男人,倘有人在這樣的混亂下神智還清明,便會發現,木小喬抓住的這人正是方才說他“吃飽瞭撐的”的那位。

木小喬回頭沖霍連濤意味深長地笑瞭一下,然後一把探入那人懷中。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氣在寒冷的水榭旁邊升騰起來,這朱雀主仿佛探囊取物,撕開瞭這人的衣衫與皮肉,在眾目睽睽下,生生將這人的腸子拖瞭出來。

那人不知是疼得說不出話,還是單純隻是太過震驚,險些將眼珠瞪出眼眶,一臉難以置信,渾身痙攣地劇烈喘息,叫人想起山野頑童手裡那些慘遭開膛破肚的大肚子蟈蟈。木小喬衣衫是紅的,胭脂是紅的,嘴唇是紅的,染血的雙手更是烈烈如火,沖著霍連濤露出一個嫣紅嫣紅的笑容。

李妍被他這活能止住小兒夜啼的笑容嚇得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差點撞在吳楚楚臉上,她胡亂背過手去推吳楚楚:“你別別別別看。”

周翡是親眼見過木小喬動手的,那次在山谷中,他被沈天樞和童開陽兩人圍攻,不敵,於是炸瞭山谷,那一次,除瞭最後一步“炸山谷”之外,木小喬和沈天樞等人基本還是保持瞭高手過招的風度,沒有特別兇殘的表現。反正跟眼前這番修羅場比起來,木小喬上次對沈天樞的態度已經堪稱“禮遇”。

大魔頭一出手,這邊的小打小鬧便進行不下去瞭,有那麼一時片刻,擠滿瞭人的莊園裡鴉雀無聲。那木小喬漠然地將手裡已經不動瞭的人扔進水裡,舔瞭一下指甲上的血跡,對霍連濤說道:“我隻問你一件事,你手上的‘澆愁’是哪裡來的?”

霍連濤的眼角玩命地跳,看得別人都覺得他肯定腮幫子疼,他臉色蒼白,顯然方才一交手已經受瞭內傷。然而霍傢堡主畢竟見慣瞭大風大雨,哪怕他後背已經佈滿瞭冷汗,面上卻依然十分鎮定,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木兄,你我相識也有些年頭瞭,你竟不知我為人。”

木小喬神色淡淡的。

霍連濤便搖搖頭,又道:“這十多年來,你與傢兄時常往來,我待他如何是你親眼所見,現在你拿著一個子虛烏有的謠言來質問我,攪我的場子殺我的人,我是不服的。你問我‘澆愁’是哪裡來的?我從不知什麼澆愁,倒要問你,這謠言是何人告知於你的?”

木小喬軟硬不吃,講交情沒用,講理他不聽,唯有叫他產生懷疑,霍連濤這句話說到瞭點子上,木小喬的目光微微一閃。霍連濤頓時明白他有所動搖,當即一步上前,徑直來到水榭中間的小石桌上,抬手在上面連拍瞭三掌,那石桌“嘎吱嘎吱”一陣亂響,裡頭居然另有乾坤,隨著霍連濤的動作,中間裂開個口,一個石托盤緩緩轉瞭出來,上面靜悄悄地擺著一個方盒子。

霍連濤看瞭木小喬一眼,隨即轉過身,對整個莊子裡伸長瞭脖子的人舉起瞭那盒子:“我霍連濤比不上兄長,霍傢堡在我手中沒落瞭,不行瞭!連幾代人的故居老宅都讓人一把火燒瞭,我與這些個喪傢之犬背著血海深仇,來到瞭南朝的地界,卻還是有人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霍傢!在背後挑撥離間,說我暗殺兄長,你們為瞭什麼?不就是這個嗎!”

他說著,一把將盒子裡的東西拽瞭出來,高高地舉在手上。那盒子裡藏的竟是霍傢堡的慎獨印,周翡他們站在岸邊,一時也看不清那慎獨印上有沒有水波紋。隻聽霍連濤咆哮道:“因為這個,北鬥害的我兄長身亡,連隻言片語都沒留給我;因為這個,過去十多年的舊友見疑於我,不去找北鬥討說法,反而來指責我污蔑我!那些已故的前輩們為何誰都不再提起海天一色,因為這分明就是個禍——根——”

那一瞬間,周翡覺得謝允捏著她的手陡然一緊。接著,不待她反應,霍連濤竟狠狠地將那方印往地面砸去。

眼看這神秘又讓人趨之若鶩的海天一色行將分崩離析,四道人影同時沖瞭上去。

霓裳夫人在霍連濤說起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便覺得不對,她旋身而起,裙裾仿佛盛開的桃花,飄然涉水,伸手要去接那尊方印,丁魁反應慢瞭一點,一看完蛋,要趕不上搶,當即一伸手扒拉出瞭一把棺材釘,朝著霓裳夫人的背後扔出去。

漫天的棺材釘撲向霓裳夫人的後背,霓裳輕叱一聲,長袖抖出,將一大把棺材釘攏入袖中,這一耽擱,那猿猴二人卻已經飛快地越過她去,猿老三養的猴子啞著嗓子叫瞭一聲,一把撈過慎獨印。

霓裳夫人怒道:“畜生!”

丁魁氣得大叫,猴五娘卻笑道:“承讓!”

霓裳夫人吼道:“木小喬,你是死的嗎!”

方才不過有人說一句“吃飽撐的”就被開膛破肚,周翡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給霓裳夫人捏瞭把汗。隻見那木小喬臉上戾氣一閃而過,然而他瞥瞭霓裳一眼,又不知怎的把火氣忍回去瞭,居然很聽話地縱身去追猿猴雙煞。就在這時,水裡突然躥出瞭三四條黑影,猝不及防地擋住猿老三的去路。

那猴兒一聲尖叫,猿老三當即提掌推出,豈料來人竟不躲不閃,與他戰在一處。兩人你來我往間過瞭七八招,周翡“咦”瞭一聲,認出瞭那埋伏在水裡的黑衣人:“白先生?”

她倏地扭過頭,看向謝允:“白先生為什麼在這?難道你堂弟也……”

謝允將食指豎在自己嘴邊:“噓——”

周翡怔怔地想道:原來他來永州是為瞭這個。原來他真的放棄瞭追查海天一色,無論是為瞭自己的小命,還是為瞭先人遺願。

此時,因為白先生等人插手,小小的水榭上頓時熱鬧瞭起來,木小喬、霓裳夫人、丁魁、猿猴雙煞與白先生的人一人站瞭一個角,誰跟誰都是敵非友,中間一隻驚恐的猴抱著慎獨方印,就這樣僵持住瞭。

場中形式變化快得簡直讓人目不暇接。

可是站在這樣混亂的人潮中,周翡卻隻覺得手上的天門鎖冰涼冰涼的,她忽然忍不住問謝允道:“你叔叔待你好嗎?”

謝允一愣,片刻後,笑道:“好。”

周翡不信,又追問:“你身上的透骨青是怎麼來的?”

謝允眉眼彎彎,臉色凍得發青,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仿如沐浴在江南陽春中,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愉悅,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小心。”

周翡驀地扭過頭去,突然不想再看見謝允的笑容。

就在這時,水榭上有人開瞭口,霓裳夫人說道:“二十幾年瞭,我要是知道還有今天,當年萬萬不會答應當這個見證人。”

木小喬嘴角牽扯瞭一下。

“殷大哥、李大哥,還有老霍……這些人都沒瞭,如今隻剩下一個沖雲牛鼻子,不知又躲到瞭哪個旮旯,”霓裳夫人道,“我這個見證人沒接到一個字遺願,木小喬,你呢?”

木小喬看瞭霍連濤一眼,輕柔地說道:“他但凡跟我說過一句話,有些雜碎也不至於活到今天。”

這兩句話裡頭的藏的秘密太多瞭,霓裳夫人是“見證人”,周翡還隱約有過推測,可難道木小喬也是嗎?

水榭中,連霍連濤在內的一幫人已經驚呆瞭。

丁魁“啊”一聲,叫喚道:“木戲子,她說的這是幾個意思?這裡面又有你什麼事?”

木小喬負手而立,並不答話。霓裳夫人垂著目光,看向抱著慎獨印的猴,猴兒有些畏懼她,梗著脖子尖叫個不停。

“海天一色,”霓裳夫人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沒有異寶,什麼中原武林大半個傢底更是無稽之談。”

霍連濤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

“它隻是個約定,約定雙方互不信任,所以找瞭我,朱雀主,鳴風樓主和黑判官做瞭見證而已。”霓裳夫人道,“見證人報酬豐厚,我們都無法拒絕。”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問道:“敢問夫人,約定的雙方是誰?又約定瞭什麼?”

霓裳夫人冷笑道:“既然是見證,自然不會摻和到他們的約定裡,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怎會知道呢——你傢主子既然來瞭,何不出來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