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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不可說

李晟等人終於進入瞭蜀中地界,因錯過宿頭,隻好在野外過夜。

流民常年顛沛流離,本就體弱,先前是因為一口掙紮著想活的氣,死命撐出瞭精氣神,此時找到瞭歸宿和主心骨,一時興奮過度、精神松懈,不少人反而倒下瞭,虧得應何從隨行,好歹沒讓他們在重獲新生之前先病死。

眾人不能騎馬,還走走停停,好不拖延,周翡都到瞭金鈴,他們還在半路磨蹭。李妍不知從哪弄來瞭幾個松塔,扔在火力烤瞭,窮極無聊地自己剝著吃——環顧四周,大傢好像都很忙,沒人跟她玩。

傳說中,少年俠士於夜深人靜露宿荒郊時,不都是舉杯邀月、慨然而歌的麼?可是她伸長瞭脖子往周圍看瞭一圈,發現她身邊的“少年俠士”們居然全在篝火下“挑燈夜讀”!

應何從整個人都快紮到那些神神叨叨的巫毒文裡瞭,幾次三番低頭差點燎著自己的頭發絲。李晟靠在一棵樹下,翻來覆去地與那木頭盒子上的機關較勁,不時還要拿小木棍在地上畫一畫。吳楚楚則伸手拿出水壺,手指在壺嘴上沾瞭一下,借著微微濕潤的手指捋瞭捋筆尖,眉目低垂地奮筆疾書。

李妍湊上去,將下巴墊在吳楚楚肩上,看著她條分縷析地在“泰山”的名錄下,將泰山派的來龍去脈與流傳下來的套路精華一一默出,李妍忍不住打瞭個哈欠,說道:“泰山派的功夫跟‘千鐘’一路,笨重得很,要不是天賦異稟,生來就五大三粗,任憑是誰練起來都得事倍功半,我看他們除瞭特別抗揍之外,好似也沒厲害到哪去,楚楚姐,這玩意你練都沒練過,真虧你有耐心整理。”

旁邊的李晟被她突然出聲打斷思路,頭也不抬道:“李大狀,閉嘴。”

李妍不滿地嚎叫道:“漫天星河如洗,大傢一起聊聊天不好嗎?我說你們一個個的是不是都進錯瞭話本,咱們分明是‘遊俠志異’,都被你們演成‘懸梁刺股’瞭!”

吳楚楚被她拉扯得直搖晃,隻好放下筆。雖然被打擾,她還是不忍心冷落李妍,便順她的意起瞭個話頭,說道:“頭些年邊境一直拉鋸,總共就那點地方,你進我退,這回咱們南邊打敗瞭曹寧,我覺得周大人他們就好像在銅墻鐵壁上鑿瞭個孔似的,一日千裡,行軍速度竟然比咱們回傢還快,一路上盡是聽小道消息瞭……你們說,要真打回舊都去,往後是就要天下太平瞭麼?”

應何從覺得她這話十分天真可笑,便冷冷地說道:“太平有什麼用,該沒的早沒瞭。”

吳楚楚脾氣好,不和他一般見識,認認真真地回道:“沒瞭可以找回來,實在找不回來,還可以重建,應公子不厭其煩地鉆研呂國師的遺跡,不也是為瞭傳承先人遺跡麼?”

應何從生硬地說道:“我隻是不想讓人以後提及藥谷,說我們區區一點透骨青都解不瞭。”

他提起這檔子事,眾人頓時想起單獨前往蓬萊的周翡,沒人接話瞭。應何從默無聲息地將已經快要幹枯的涅槃蠱母屍體拿出來把玩,李晟則嘆瞭口氣,將目光從手中木盒上揪下來,仰頭望向天際。

天似穹廬,北鬥靜靜地懸在其中,分外紮眼,仔細盯一會,總覺得它好似會緩緩移動似的。李晟心裡無端起瞭一個念頭,他不著邊際地問道:“齊門禁地所用的陣法為什麼是‘北鬥倒掛’?”

李妍和應何從大眼瞪小眼,不知他在說什麼。倒是吳楚楚心思機巧,想瞭想,接話道:“我小時候看古書,上面說‘夜色將起時,北鬥升上帝宮,周轉不停,次日則正好倒掛而落,在晨曦破曉前退開’。若是讓我牽強附會一下,‘北鬥倒掛’大約是‘天將破曉’的意思,是吉兆呢……”

她話沒說完,便見李晟詐屍一般倏地坐直瞭。

吳楚楚問道:“怎麼?”

李晟猛地盯住自己手中的木盒子:“我知道瞭!”

李妍莫名其妙:“哥,你知道什麼瞭?”

“木盒上的機關!”李晟飛快地說道,“原來如此,十二塊活動板,每動一次,說明過瞭一個時辰,對應的星象與陣法自然也會跟著變動……我說怎麼無論怎樣算都算不清楚!”

他根本不理旁人,一邊飛快地在地面上行算著什麼,一邊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些聽不懂的話。眾人見他煞有介事,便都圍攏過來,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李晟拆那盒子外圍的木板。

李晟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弄瞭足有兩個多時辰,霜寒露重的夜裡愣是憋出瞭一腦門汗,接連將盒子外圍十二塊木板拆瞭下來。拆掉瞭鎖在一起的十二塊木板,裡面露出一個有孔隙的小盒。李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隻覺肩膀僵得不似自己長的,尚未來得及說什麼,那小盒突然自己裂開瞭。

李晟一聲低呼,還以為觸碰瞭什麼機關,盒子自毀前功盡棄瞭,正手忙腳亂,那盒中裝滿的信件雪片一樣掉落在地,從中滾出瞭一個卷軸,在地面上“啪”一下打開——

“呀,小心火!”

“連個東西都拿不住,李晟你那爪子上是不是沒分縫!”

李妍搶在卷軸滾進火堆裡的前一刻,仗義出腳,險險地將它截住,然後吱哇亂叫著跑到一邊撲滅鞋上的火星。吳楚楚上前將卷軸撿起來,小心地抹去塵土,見那是一軸陳舊的畫卷,畫著一副叫人十分摸不著頭腦的肖像,用筆非常樸實,毫無修飾,很像古時候那種遴選官員或是宮女時所用的人像。畫上有個孩子,約莫十歲出頭,看著還有幾分稚氣,角落裡寫著他的生辰八字,沒有姓名。

幾個人圍觀一遍,面面相覷。

應何從問道:“這是什麼?”

“永平二十一年。”李妍念出瞭聲,“永平二十一年是什麼年?”

“‘永平’是先帝年號,”吳楚楚說道,“如果這個人是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現在應該已經年近不惑瞭,奇怪,此人有什麼特別之處嗎?為何齊門要這樣大費周章地收藏這幅畫……啊!”

李晟忙問道:“怎麼瞭?”

吳楚楚突然指著卷軸上的一枚印道,說道:“這是我爹的印!”

吳將軍一直扮演著一個神秘莫測的角色,他好像既屬於朝堂上那個海天一色,又屬於江湖中這個海天一色,他的生平就像一個寡言少語的謎面,連上字裡行間的留白,也不夠推出一個連猜帶蒙的謎底,妻子兒女也未曾真正瞭解過他。

“不止那個卷軸,我看這裡大部分信都是吳將軍寫給沖雲道長的。要說起來,當時吳將軍身份暴露,同齊門隱世之地被發現,幾乎是前後腳的事,吳將軍和齊門之間一直有聯系,倒也不在意料之外。”李晟跪在地上,小心地將掉瞭一地的信件整理好,“唔……元年的,元年之前的也有……‘梁公親啟’就一封,奇怪,為什麼發給梁紹的信會混在這裡?”

吳楚楚下意識地揪緊自己的衣角。

李晟忽然想起瞭什麼,抬頭問她道:“吳姑娘,我們能看嗎?”

眾人這才想起這些信雖然都是遺跡,卻是吳楚楚亡父所書,當著她的面隨意亂翻好像不太好。

吳楚楚想試著回他一個微笑,沒太成功。從海天一色第一次爆出來開始,這些過去的故事,便好似都不那麼光明磊落起來,沒有人知道幾乎被傳頌成“在世關二爺”的忠武將軍吳費在其中扮演瞭一個什麼樣的角色,而這些畢竟是密信……

李妍剛想說什麼,被李晟一個眼神止住瞭。李晟覷著吳楚楚的臉色,遲疑道:“若是不妥,我們……”

“不要緊,看吧。”吳楚楚忽然說道,“我爹從小告訴我,‘事無不可對人言’,我相信他。”

她說著,半跪在地上,親自撕開瞭那封寫給梁紹的信,卻見裡頭沒有開頭,也沒有落款,筆記甚至有幾分凌亂,近乎無禮地寫道:“紙裡終究包不住火,梁公,你何必執迷不悟!”

吳楚楚剛說完“事無不可對人言”,便被親爹糊瞭一臉“紙裡包不住火”,當即手一抖,信紙脫手飛瞭出去,幸而應何從在身邊,應何從忙將它一把抄在手裡。毒郎中不大會看人臉色,自顧自地說道:“這封信寫給梁紹,但最終沒到梁紹手裡,而吳將軍和齊門沖雲道長之間一直有聯系,因此我們是否可以推測,當年利用密道隱匿無形的齊門就是吳將軍等人與梁紹聯系的渠道?”

他將那封信紙夾在手指中間微微晃瞭一下,又說道:“‘紙裡包不住火’,‘執迷不悟’,說明梁紹當時肯定在隱瞞什麼,吳將軍知道以後激烈反對,甚至冒著風險寫這麼一封節外生枝的信質問,而沖雲道長截下這封信,為什麼?怕他們雙方發生爭執嗎?我感覺僅就這封信上的措辭而言,雖然不太客氣,但也說不上指著鼻子罵,梁大人應該還不至於大動肝火吧。”

李晟忽然道:“看信封,這封信是什麼時候寫的?”

李妍連忙將滾落一般的信封撿起來,念道:“建元……二年,哥,建元二年怎麼瞭?你都還沒出生呢。”

李晟看瞭吳楚楚一眼,吳楚楚伸手在自己紅彤彤的眼圈上抹瞭一把,去翻找她那些記瞭一大堆武林雜事的厚本子,翻瞭半晌,啞聲道:“建元二年……啊!李老寨主死於北鬥暗算,大當傢行刺曹仲昆未果。”

李晟問道:“還有嗎?”

“唔……等等,還有北刀傳人入關,打傷山川劍,然後……”吳楚楚心思機敏,說到這裡,結結實實地打瞭個寒噤,止住瞭自己的話音,四個人面面相覷瞭好一會。

吳楚楚往四下看瞭一眼,見不遠處同行的流民們都睡得踏踏實實,周遭沒有外人,這才小聲道:“所以你們在想,老寨主和山川劍的事與梁、梁相爺有關?沖雲道長私下截下這封信,其實是為瞭保護我爹?”

“還不能定論。”李晟想瞭想,搖搖頭,又去拆其他信件。

幾個人此時全然沒有瞭睡意,連母猴子似的李妍也老老實實地消停下來,幫著一起拆閱。吳費將軍是儒將,又是兵法大傢,早年機緣巧合下,結識瞭陣法大傢的齊門沖雲道長,兩人立刻一見如故,隻不過兩人之間明面上的聯系自從吳將軍假意投靠曹氏開始便斷瞭,吳楚楚根本無從得知父親還有這樣一位故友。以永平三十二年為界,之前的通信多半是朋友之間談心,大多是長篇大論,有時探討陣法,有時也憂國憂民,彼時年輕的吳將軍還會對先帝過激的新政發表幾句外行話。

但三十二年之後,僅從信件中就能看出氣氛陡然緊張瞭起來,一整年隻有幾封信,一封是初春時寫的,潦草而簡略地說朝中暗潮湧動,自己十分不安,之後吳將軍大半年音訊全無,到瞭臘月,又突然連發三封急件給沖雲道長。

“永平三十二年臘月,應該正是曹仲昆帶人逼宮的時候。”李晟將吳將軍三封信放在一起。

第一封信口氣比較急,顯然是事發突然,吳將軍沒反應過來,緊接著第二封信便冷靜多瞭,此時永平皇帝已經駕崩,吳費在信中提到,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住太子,不少字跡已經模糊,不知是不是當年曾經被眼淚打濕過。隨後又是第三封信,顯然,他們事與願違,東宮罹難,太子殉國,小皇孫不知所蹤,最終,他們隻保住瞭永平帝的幼子……

李妍插話道:“所以沖雲道長收到瞭吳將軍的信以後,才糾集瞭殷大俠和爺爺他們出手護送?”

“嗯。”李晟盯著第三封信,心不在焉地應瞭一聲。

李妍捅瞭他一下:“你又怎麼瞭?說人話?”

李晟被她戳的晃瞭晃,難得沒跟李妍一般見識,他正若有所思地盯著那信上的一句話:“小殿下受驚,悲恨交加,顛沛流離中高熱,昏迷不醒。”

“這是永平三十三年——也就是建元元年正月的信。”應何從打開後面幾封信,過瞭三十二年年底短暫的兵荒馬亂之後,吳費將軍的閑話便基本沒有瞭,措辭簡單直接,中間接連幾封往來信,都隻能算是便條,商討的事卻非常細致,李晟他們隻能看見來信,看不見去信,卻依然好似見證瞭當年那場聲勢浩大的南渡。

“這裡提到海天一色不止一次,”應何從道,“但我覺得此‘海天一色’,應該非彼‘海天一色’,這時山川劍他們還在路上,‘海天一色’指的應該就是指假意投靠北朝的那份官員。此外,吳將軍還提瞭不少次梁紹、梁先生等字眼,顯然當時通信的並不隻有吳將軍和沖雲道長兩人。”

“梁紹,自然是梁紹。”李晟頭也不抬道,“當年南渡能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梁紹的殺伐決斷……阿妍,你把吳將軍手繪的行軍路線圖遞給我一下。”

吳費將軍是領兵的人,地圖畫得十分細致,山川谷底都有標註,外行人看瞭也能一目瞭然。

“你們看,”應何從指著地圖說道,“圖上畫瞭兩條線路,是兵分兩路的意思,直至揚州守軍駐地,兩路人馬方才匯合,也就是說,當時小皇子……皇帝南渡時,有一路人護送他,還有另一路人馬引人耳目,掩護他們。”

“說得通,一路是大內侍衛與殘餘的禦林軍,另一路是幾大高手護送著真正的小皇子,為瞭保險起見,這計劃恐怕隻有很少的人知道,包括當時北上接應的幾支先鋒隊伍也被蒙在鼓裡。”李晟沉聲道,“聽說當年梁公子當年也是為瞭掩護皇子,帶兵引開北軍,最終殉國——他掩護的該不會是假的那個吧?”

應何從道:“曹仲昆手上除瞭兵,還有北鬥。那幾條大狼狗從殘兵敗將中殺一個小孩子很容易,反而是跟在山川劍他們身邊,雖然沒有排場,也未必舒服,但幾大高手守著,北鬥很難靠近,當年的沈天樞也不行,而且他們幾個江湖人帶一個孩子,腳程又快又不會招人眼,北軍難以追蹤。”

吳楚楚道:“可那個沈天樞我是見過的,兇得很,他若是真的出手,肯定一探就知道真假,若發現軍中沒有皇子,這戲豈不是演砸瞭?到時候北朝大軍一旦回過神來掉頭圍剿,南面的援軍又不明真相,根本來不及救援,光憑幾個高手,擋不住朝廷大軍的。”

這點他們深有體會,要不是齊門禁地供他們躲瞭躲,就以周翡如今的武功,都差點被射成刺蝟,何況其他。

李晟深深地看瞭她一眼:“不錯,除非軍中有一個可以以假亂真的替身,即便不幸死於北鬥刺殺,沈天樞他們也隻會以為自己殺瞭真正的皇子。”

眾人同時往那畫軸上望過去,吳楚楚驟然睜大眼:“常聽人說,皇上南渡時不過十歲出頭……”

也就是說,畫上那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少年,正好與當今年齡相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孩子,為何在生辰八字旁邊還畫瞭畫像……為瞭證明他長得像誰?而定下一明一暗兩條南下線路的吳將軍,他的私印,又為何會出現在這幅畫像上?

李妍天生遲鈍,這時候才慢半拍地回過神來:“不會吧,當年他們為瞭保護皇子,拿一個無辜的小孩子當瞭誘餌?”

其他三人一同將目光投向李妍。

“看我做什麼?”李妍莫名其妙道,“不管怎麼說這也太過分瞭吧?後來那小孩子怎麼樣瞭?”

“不……”李晟艱難地說道,“阿妍,問題不是這個。”

吳楚楚輕聲道:“問題是,當年兩路兵馬在江淮與梁大人調集的大軍匯合之後,這個畫像裡的孩子再也沒有出現過,沒有記載,沒人認識,沒有人知道他存在過……”

“小殿下受驚,高熱昏迷……”

“紙裡包不住火。”

海天一色……

海天一色……

真假皇子,這計劃原本天衣無縫,可就算躲過北軍追殺,體弱多病的小皇子能挨過長途跋涉麼?

倘若當年此事真的成功瞭,為何這麼多年過去,那些於國於民有功的武林高手們從未得到過任何應有的嘉許?為何要對海天一色諱莫如深?

當年的真假皇子,莫名隻剩下一個,那麼剩下的到底是真皇子,還是……

李晟激靈瞭一下,幾乎不敢再想下去,忙輕輕咬瞭一下自己的舌尖,低聲道:“都收拾起來,今天這事,誰也不要說出去,你們先回去,我親自將這些東西送到姑父那——誰也不準說出去一個字,李大狀,你聽明白瞭嗎?”

李妍:“……”

其他三人被這盒子裡的真相驚得毛骨悚然,隻有李妍還暈頭轉向著,她正要問個明白,就在這時,異變陡生,一條黑影暴起,快得不可思議,連李晟都招架不及便已經殺到眼前。李妍本能地將吳楚楚往旁邊一推,自己抽刀擋去,刀尚未來得及推開,便覺一股大力當胸襲來,她頓時有種自己胸椎與肋骨都被壓變瞭形的錯覺,一聲都沒吭出來,眼前一黑,接連往後退瞭十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晟與應何從已經同來人交上手,隻見那人全身裹在一襲黑袍裡,不見頭尾,瘦得好似一把骨頭,武功卻高得不可思議,李晟與應何從兩人被他逼得手忙腳亂,絲毫沒有還手之力。那人伸出一把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李晟的劍,長袖一擺,便將他甩出瞭一丈來遠,然後一把抓住應何從的胸口。

應何從整個人被他舉瞭起來,周身的毒蛇竟在那怪人面前不敢冒頭。怪人將手探入他懷中,拎出瞭那隻包裹嚴密的涅槃蠱母,口中發出可怖的尖聲大笑,不似人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撂下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抓著涅槃蠱蟲,將喘不上氣來的應何從一把扔下,兩個起落,轉眼便消失在瞭夜色之中!

“那是……咳咳咳!”應何從趴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氣來,脖子上火辣辣的,隻給那怪人拎瞭一下,已經落下瞭一排青紫的手印,咳瞭個死去活來。

吳楚楚雖然身手最弱,但最早被李妍撞瞭出去,此時反而沒事,她驚魂甫定地爬起來,一邊拉起李妍,一邊說道:“那個人的手你們看見瞭嗎?”

那怪人看不見頭面,伸出的手卻長得十分驚悚,幹枯發黑的皮肉死死地貼在骨頭上,半截胳膊和手掌能清晰地看出每條骨頭的接縫。

吳楚楚道:“簡直像那些被涅槃蠱吸幹的僵屍!”

應何從啞聲道:“不用像,那就是涅槃蠱主……那個殷沛。”

“是殷沛。”李晟沉聲道,“我和他那些藥人交過手,個個功力深厚,但是……嘶……都透著一股快爛的味。”

吳楚楚急道:“那我們方才說的話豈不是被他聽去瞭?”

李晟活動著生疼的後背,聞聲低頭掃瞭一眼那些要命的密信和畫軸——殷沛沒去碰它們,他方才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一舉一動都活似被蠱蟲上瞭腦,急吼吼地隻搶走瞭那隻死透的母蟲,整個人都帶著瘋癲氣。

“別慌,”李晟定瞭定神,低聲道,“我們也是憑空猜,連我們都不算有證據,殷沛更沒有,那涅槃蠱母死瞭,對殷沛也不是全無影響,我瞧他神智未必清楚,這麼個人,就算出去胡說八道,也不會有人聽他的。”

應何從冷笑道:“當年他叫涅槃蠱上自己身的時候,就未必還有‘神智’這玩意瞭。”

“此事要緊,”李晟飛快地說道,“恐怕夜長夢多,耽擱不得,這樣——阿妍,吳姑娘,你們倆繼續帶著流民上路,回去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大姑姑,我現在立刻帶著齊門這木箱去找姑父。應兄,那殷沛搶瞭涅槃蠱母,又聽去瞭我們的話,我懷疑他不是要去金陵就是去舊都……金陵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他們的猜測是真的——當年幾大高手參與海天一色,護送真正的小皇子南渡,可是天不遂人願,小皇子國破傢亡、驚懼交加,病死於途中,梁紹膽大包天,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假做真。事後,知道內情的人全都三緘其口,簽訂海天一色。而梁紹與“趙淵”仍不肯放心,李徵與山川劍等人先後死於非命……一切悲劇都是從此開始,殷沛是有理由去金陵尋仇的。

“知道瞭。”應何從點頭道,“我先去金陵看看,我也想知道他拿著一隻死蟲子還能鬧出什麼花來。”

“有勞——阿妍,把你那塊五蝠令拿過來,”李晟叫李妍交出隨身帶的紅色蝙蝠令,又從腰間解下自己的名牌,一並遞給應何從,囑咐道,“應兄,你先聯系行腳幫,讓他們去找楊瑾,擎雲溝都是南疆人,世代同毒蟲毒瘴為伍,防毒避蠱方面肯定有壓箱底的本事,你的蛇怕殷沛,倘若遭遇到瞭,未免捉襟見肘。還有,別忘瞭拿著我的名牌去找我寨中暗樁,聯系阿翡,我們寨中人在外行走,不管是誰,到什麼地方一定會知會當地暗樁,他們必定找得到她——那殷沛武功太過邪門,萬一他真發起瘋來,得有個能制住他的人才行。”

應何從千裡獨行慣瞭,手上被他塞瞭兩件信物,又灌瞭一耳朵囑咐,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李晟先是讓他找擎雲溝,隨即又叫他召喚周翡,聽起來,好像既不相信他醫毒方面的造詣,又覺得他武功不行,然而不知是不是李晟語氣太真摯的緣故,應何從竟然沒覺出不快。

李晟拍瞭拍他的肩頭,越過應何從,掃瞭一眼被方才的動靜驚醒的流民們,說道:“獨木不成林,兄弟。”

應何從愣瞭愣,握住五蝠令的手指微微收緊,繼而深深地看瞭李晟一眼,極輕地一點頭,轉身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