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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喪傢之犬

這些年戰火紛飛,連四十八寨山下也有不少地撂瞭荒,眼見這些流民無傢可歸,李晟便做主將他們一並帶回去,周翡要去東海,自然不與他們同行,便同李晟辭別道:“替我跟我娘說,讓她不必擔心……算瞭,她肯定也不擔心,你就說,我剛宰瞭巨門和破軍,下次遇到武曲,一定剁瞭他給王老夫人報仇,歸期不定,有事就叫暗樁送信給我。”

從這個破表妹在秀山堂摘花,隻摘兩朵開始,李晟就對她那“狂得沒邊”的臭德行十分看不慣,至今依然一見就牙根癢癢。可惜再癢也打不過,他隻好當場翻瞭個白眼,一言不發地從周翡面前走瞭,轉向應何從,問道:“應兄作何打算,我那木盒子還未破解開,你與我們同行麼?還能幫忙參詳一二。”

應何從不置可否地一點頭。

李晟又八面玲瓏地問楊瑾:“楊兄上次來蜀中,還是三四年前呢,你一直是我四十八寨的好朋友,不如再來小住一陣?”

楊瑾猶豫瞭一下,掃瞭一眼眾多眼巴巴等著歸宿的流民,隨後竟搖瞭搖頭。他心想:那些藥農一個個隻會一點拳腳功夫,在中原這亂世裡,想必比這些任人宰割的流民也強不到哪去。

思及此處,楊瑾有些後悔。就聽這位為瞭找人比刀離傢出走的掌門說道:“不瞭,我離開夠久瞭,得去看看那群藥農。”

李晟一愣。

這時,應何從突然開口道:“擎雲溝是否有一位老前輩,梳著一頭編辮,早年喜歡在中原各地四處遊歷的?”

楊瑾想瞭想,回道:“可能是我師伯,上一任的掌門,跟你一樣愛養蛇,不過他年紀很大瞭,前兩年已經去世瞭。”

應何從聽瞭,立刻正色起來,說道:“藥谷出事時,我雖僥幸逃出,但也九死一生,幸得那位前輩途徑救助,送我毒蛇傍身,來日必要登門祭拜。”

說著,這面冷嘴毒的毒郎中竟朝他行瞭個大禮,楊瑾“啊”瞭一聲,他不太會跟人客氣,連忙擺手道:“沒事,不用謝,他老人傢一直愛管閑事,而且很推崇貴派,回來以後唏噓瞭好多年,念叨‘大藥谷’念叨到死……”

楊瑾話說到這裡,陡然一頓,因為他突然想起來,擎雲溝地處南疆,與世無爭,不重文也不重武,歷代掌門都是醉心醫毒,必是同輩人中醫術最有造詣的一個,然而仿佛就是從他師伯遊歷歸來之後,突然把門規改成瞭比武定掌門。年幼時他怕蛇,又背不下藥典,每日隻會舞刀弄槍,人緣可想而知……後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傢努力試著接受他這個異類瞭呢?

是大藥谷一夕覆滅,讓他們兔死狐悲之餘,心生不安麼?

他在不知不覺中身負長輩與同儕守護藥谷的重任,卻居然隻醉心於自己的刀術,厭煩地臨陣脫逃瞭!

楊瑾呆立良久,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沒頭沒腦地轉身就走:“我先告辭瞭。”

匆忙之間,他也隻來得及沖周翡一點頭,竟忘瞭找她比刀的事。

眾人兵分三路,各自出發。又兩日,短暫休整過的大軍閃電似的從山谷中戳向曹軍後心,仿如神兵天降。

建元二十五年深秋,九月,授衣之時,霜花始降。

九月初三,北鬥兩員大將巨門與破軍應當送抵的信件已經遲瞭三天,曹寧接連派瞭兩撥斥候催促,可惜三日不夠往返,至今沒收到回音。

北端王曹寧有些心神不寧,臨近傍晚在營中散步時,忽見木葉脫落,他心裡便無來由地“咯噔”一聲,曹寧吃力地彎腰撿起瞭那片枯葉,盯著上面幹涸的葉脈,翻來倒去地看瞭半晌。

隨侍的親兵不明所以,也不敢催促,摸不著頭腦地看看落葉,又看看端王。

“乾上坤下,天地否。”曹寧將枯葉卷在手心裡,緩緩揉碎,“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親兵奇道:“王爺,您說什麼?”

曹寧的眼睛被臉上堆滿的肥肉擠得無處安放,乍一看,好像刀子割開的兩條線,稍不留神就能日久生情地長到一起去,目中精光也被壓成瞭極細的一絲,越發刺人眼,他抬起頭,望向黯淡的天光,喃喃道:“卦象上說我宜及早抽身……你信天意嗎?”

曹寧年紀不大,城府卻很深,身邊人從來不敢妄自揣測他在想什麼,那親兵突然聽此一問,一時也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汗都快下來瞭,結結巴巴道:“這……王爺……”

但曹寧好似隻是自言自語,並不想聽他的答案,這會不等他回話,曹寧便突然說道:“去看看,谷天璇的信到瞭沒有?立刻叫人生火造飯,等到今日酉時三刻,谷天璇的信若還不到,就把原計劃擱置,我們拔寨離開。”

這句親兵聽懂瞭,聞言如蒙大赦,應瞭聲“是”,撒腿就跑。

谷天璇的信,怕是隻有死人才能收到瞭。曹寧為人果斷,毫不拖泥帶水,說瞭酉時三刻走,多一會也不等,當晚便拔營上路——至於萬一谷天璇他們按原計劃從背後偷襲南朝大軍,偷襲瞭一半發現己方援軍沒來,會落個什麼下場?

那也顧不得瞭。

曹寧的出身已經飽受詬病,又長瞭這麼一副身板,註定與大位無緣,曹仲昆在世的時候對這個次子就很不待見,多年來,曹寧那點安身立命的根本,全是他小小年紀上戰場,實打實的軍功換來的。

曹寧未必天縱奇才,但他就像一隻海上的燕子,總是能最先嗅到風暴的氣息。

北軍臨時拔營,徹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美,他們方才出發不久,便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巴山夜雨”,能漲秋池,此地縱然距離蜀中已經有一段距離,秋雨之勢卻不遑多讓。曹寧的行軍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瞭不少,而天好似漏瞭,大半宿過去,雨水非但沒有停下的趨勢,反而越來越密。

北軍行至一處山谷狹長之地,先鋒方才入山,便有一條大雷劈開瞭半個天幕,悶雷聲在谷中慌亂地來回碰壁,隆隆如鼓。一個傳令兵發瘋似的越眾而出,從主帥處沿路往前飛奔而至,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爺有令,後隊變前隊,繞路!繞……”

又是“轟”一聲雷,將那傳令兵的吼聲蓋瞭過去。

而閃電恰似刀光。

“九月初三那天夜裡,嘿,北軍精銳在交界附近遭到伏擊,一潰千裡,傷亡慘重,死瞭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那人血給雨水一沖,就好似匯成瞭一道紅河,一直奔著東邊流過去瞭,百裡之外河道裡的水都是猩紅猩紅的,跑出老遠去,能聽見鬼哭!”

廬州郊外,一處四面漏風的破酒館裡,幾個南來北往討生活的行腳幫漢子在此歇腳,湊在一起,一邊啃著粗面餅子,一邊議論時局,常常發表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言論。

“扯淡,還鬼哭,你聽見瞭?”

“我一個遠房表叔傢就住在那邊,他老人傢親耳聽見的!”

“我看人傢是怕你賴著不走,說來唬你的。”

“你個……”

周翡靜靜地坐在一邊,等著杯中略有些渾濁的水沉淀,將周圍的聒噪當成瞭耳旁風——沒辦法,不是她不關心戰局,實在是一路走來聽太多瞭,怎麼胡說八道的都有,一會說周大人神通廣大,發瞭洪水沖走瞭曹軍,一會又說曹軍所經的山谷鬧鬼,將北軍留下當瞭替死鬼……諸多此類,大抵無稽之談,她也隻好充耳不聞。

“慢著,二位哥哥先別吵,我有一問——那麼曹寧遇伏,究竟是死瞭沒有?”

人群一靜,方才討論得熱火朝天的那幾位都閉瞭嘴。

這時,隻聽一個角落裡坐著的老者幽幽地開瞭口,道:“那曹寧恐怕是跑瞭。”

那老人聲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銹的鐵器摩擦在砂紙上,聽著叫人渾身難受。周翡舉杯的手一頓,尋聲望去,隻見他面貌醜陋,半張臉連到脖頸有一道兇險的疤,該是刀劍留下的,兩側太陽穴微鼓,目中精光內斂,內傢功夫應該頗有造詣。周翡一眼掃過去,那老人立刻便察覺到瞭,與她對視一眼後,沖她淺淺一點頭,又接著說道:“除瞭斥候,周大人有時也差遣一些咱們這樣的人,替他探查民間的風吹草動,老朽老而不死,閑來無事,便偶爾幫著跑趟腿,幾支隊伍的旗子都還認得。那天,周大人想必是秘密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卻全無察覺,半夜聽見附近打瞭起來,連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見北軍曹氏的王旗被圍困山谷,片刻後便倒瞭。那一戰……嘖,打瞭整宿,滿山谷都是沾瞭泥的屍體,也有趁夜跑瞭的,完事以後照著聞將軍的規矩,將戰俘歸攏,又把幾個斬獲的北軍大將頭顱高高掛起,我來回看瞭三遍,沒有曹寧。”

旁邊有人恭恭敬敬地說道:“老前輩,你還認得曹寧?”

另一人答道:“那有什麼不認得,曹寧那一顆腦袋據說有尋常腦袋兩顆大,我要是在,我也認得!”

眾人又一片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以曹寧的大塊頭來,周翡見那老人撂下酒錢,持杯的虎口處長滿老繭,磨得膚色都比別處深不少,她便忍不住脫口道:“前輩練過衡山劍法?”

這還是她從吳楚楚那亂七八糟的筆記上看來的,據說當年的衡山劍派所持的劍樣式奇特,有一條彎起的手柄,剛好能卡在虎口上,久而久之,那處便磨黑瞭。

老人一頓,片刻後,輕聲說道:“現在居然還有小娃娃記得南嶽衡山。”

衡山密道於她有救命之恩,周翡連忙起身,那老者卻不等她說話,便將鬥笠往頭上一遮,朗聲笑道:“好,隻要有人記著,我南嶽傳承便不算斷瞭!”

說完,他兩步離瞭破酒館,飄然而去。

正這當,門口進來幾個唱曲的流浪藝人,正好眾人說厭瞭南北前線的事,便催著那幾人唱些新鮮的,周翡將澄清的茶水倒在水壺裡,撂下幾個銅板,穿過鬧哄哄的人群,正這當,忽聽那拉琴的朝眾人團團一拜,說道:“諸位大爺賞臉,小的們正好聽來瞭新曲子,今日同諸位大爺獻個醜,唱得不熟,多包涵。”

周翡已經走到門口,嘬唇一聲長哨,將自己跑去吃草的馬喚瞭回來,方才拉著韁繩預備走,便聽裡頭那拉琴的又道:“……這段曲,據說是羽衣班所做,唱詞乃為‘千歲憂’所書,名喚作《白骨傳》,乃是一段志怪奇聞……”

周翡:“籲——”

行腳幫一幫莽撞人不管什麼“百歲憂”還是“千歲憂”,隻一味催促,接著,沙啞而有些走調的曲聲幽幽響起,周翡逗留在門口,將白骨死而復生後四處找尋自己墳墓的鬼故事從頭聽到瞭尾——聽到白骨歷險一通,因其形容可怖,攪動得四方驚恐不安,最後總算找到瞭自己葬身之處,卻發現自己的墳塚被另一具披金戴玉的骸骨鳩占鵲巢,於是縱身跳入滔滔入海的江水中,同大浪一起奔流而去,成瞭司水的精怪。

周翡皺起眉,感覺這種漫無邊際的胡編亂造確乎與之前那部《寒鴉聲》如出一轍,不像別人冒名偽造的。

所以是謝允親自寫的?謝允是醒瞭?他整天凍得跟鵪鶉似的,怎麼還有閑情逸致寫這玩意?寫就寫瞭,他既然不出門,自然也無需路費,為何要在這節骨眼上將其傳唱出來?還有那結尾——“長河入海,茫茫歸於天色”,實在是怎麼聽怎麼微妙,正好暗合瞭“海天一色”。

從自己墓穴中消失的白骨、鳩占鵲巢的隱喻、海天一色……

電光石火間,周翡腦子裡閃過無數念頭,她倏地翻身上馬,一路快馬加鞭,絕塵而去。一個時辰後,周翡趕到瞭四十八寨最近的一處暗樁,亮出令牌,三下五除二地寫瞭一封信:“替我送到南國子監,找林真講。”

撂下信,周翡便急著繼續趕路,正好暗樁的一個跑腿信使從外面回來,險些撞瞭她。那信使匆忙道:“這位師妹留神——師兄,來瞭三封信,兩封‘號脈’結果,秘信報給大當傢,還有一封帶著信物的私信,東邊來的,正好一並送回寨中,給周……”

周翡腳步倏地一頓。

此時,舊都南城,一處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小院落裡,來瞭不速之客。

這小院陳設十分簡樸,種瞭幾棵松柏,在秋風蕭瑟中強撐著些許陳舊的綠意,一個須發灰白的男子盤膝坐在院中,他披頭散發,削瘦、獨臂,臉上兩條法令紋深邃如刻,面上隱約有紫氣。整個院中翻湧著說不出的凌厲肅殺,一隻鳥雀偶然落在院墻邊上,很快便不堪忍受,受瞭驚似的撲棱棱地飛走。

突然,那獨臂男子驀地睜開眼,目光如電,射向門口,院門口一個北鬥黑衣人正要開口說話,叫他暗含殺意的目光一瞥,當即腿一軟,“噗通”一聲跪瞭下來,露出身後一身絳紅官袍的武曲童開陽。童開陽嫌棄地將那礙事的黑衣人撥到一邊,大步闖進院中道:“大哥,你聽說瞭麼?”

那獨臂男子正是貪狼沈天樞。

沈天樞桀驁不馴,是為北鬥之首,一輩子隻忠於曹仲昆一人,自幾年前偽帝病重,不再能理政之後,他也懶得和滿朝上下各懷鬼胎的文武官員打交道,幹脆閉門謝客,漸漸深居簡出,不怎麼露面瞭。

沈天樞緩緩收回五心向天的姿勢,一言不發地站瞭起來,方才他坐過的地方,隻見石板竟然凹陷瞭一塊,而且沒有一絲裂紋!

童開陽瞳孔一縮,低聲道:“恭喜大哥又有進益,神功將成。”

“我不練武功,幹什麼去?”沈天樞愛答不理道,“你急惶惶的做什麼,我應該聽說什麼?”

童開陽道:“端王兵敗,前線一潰千裡,周存長驅直入,三日之內已經連下數城,援軍根本趕不上趟,今日早朝吵成瞭一團。”

沈天樞面無表情道:“谷天璇和陸搖光那兩個廢物呢,死瞭?”

童開陽:“……死瞭。”

沈天樞猛地轉過身來——他一向覺得,北鬥七人,隻有童開陽與楚天權這一個半人配得上同他說話,童開陽是一個,楚天權是個太監,因此隻能算半個。其他幾位,從人品到本領,一概是扔貨。

人品姑且不論,反正他們也不是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沽名釣譽之徒,不必講那許多假大空的道義,孤高自詡也好、不擇手段也好,都不過是個人辦事的風格,各花入各眼,不分高下。可若是連安身立命的根本——那點功夫都練不好,那就沒什麼好說瞭。死瞭也活該,叫人瞧不起也活該。

眼界狹隘、旁門左道之徒如廉貞與祿存,多年吃老本、就知道到處鉆營之徒如巨門,還有北鬥中的著名添頭“破軍”……這幾個東西沈天樞個個都看不慣,往日裡便對他們十分嗤之以鼻,沒事就按著高矮個頭、排隊拎出來嘲諷一番以做消遣,此時乍一聽聞巨門與破軍死訊,他先是一愣,隨即便順口冷笑瞭一聲。

笑完,沈天樞又面無表情地走瞭幾步,及至快要進屋,他才腳步微頓,想起瞭什麼似的說道:“……這麼說,巨門和破軍也沒瞭,那當年倉促間被皇上湊在一起的七個人,如今豈不是就剩瞭你我?”

童開陽一愣,隨即道:“大哥,咱們七個是‘先帝’湊的,不是當今皇上啊。”

沈天樞呆瞭呆,仿佛才想起曹仲昆已經駕崩,新皇即位瞭。他心裡無端湧上一股沒趣,“哦”瞭一聲,不言語瞭。

童開陽搶上幾步,壓低聲音道:“大哥,咱們這回可算精銳盡折,端王生死不明,今日朝堂上,我瞧皇上都有些六神無主瞭,怕是不妙。”

沈天樞漠然道:“那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就會殺人,不會打仗。怎麼,太……皇上想讓我去打仗嗎?”

童開陽苦笑道:“誰能差遣得動您老人傢?方才來時路上,聽說兵部緊急從各地守軍中抽調瞭人手前去支援,可是軍心已經動蕩,怎麼擋得住周存?再者,我還聽說,軍中有謠言甚囂塵上,說是皇上容不下親弟弟,多次故意拖欠糧草,才導致前線潰敗,否則以端王之才,怎會敗得那樣慘?”

沈天樞一臉無所謂,道:“哦,這麼說豈不是要亡國瞭?”

童開陽急道:“大哥!”

沈天樞挑起一邊的長眉,進瞭屋,用僅剩的一隻手給童開陽倒瞭碗水喝。童開陽心不在焉地端起來抿瞭一口,險些當場噴出來——沈天樞居然給他倒瞭一碗冷透瞭的涼水,連點碎茶葉梗都沒有,涼水清澈透亮,誠實地亮著碗底一道裂痕。

再看沈天樞這偌大一間會客的書房,除瞭尚算窗明幾凈,幾乎堪稱傢徒四壁,文玩擺設一概沒有,書架上稀稀拉拉地放著幾本武學典籍——鬧不好還是他自己寫的。一張破木頭桌子橫陳人前,桌面攢瞭足有百年的灰塵,漆黑一片,看著就很有“嚼勁”。

書房裡既沒有伶俐的小廝,也沒有漂亮丫鬟,童開陽將鼻子翹起老高,聞不著半點多餘的人味。他不由得一陣絕望,感覺從沈天樞這裡是討不出什麼主意瞭。一個尚算位高權重的人,竟能活成這副寒酸樣,那麼他可能是克己勤儉,也有可能是心如磐石,什麼都打動不瞭他。雖說“覆巢之下無完卵”,但是像沈天樞這樣的人物又豈能以“卵”視之?哪怕曹氏國破傢亡,趙淵可著王土疆域追殺他,於他也沒什麼威脅。

果然,沈天樞說道:“亡國就亡國,我是先帝的狗,先帝駕崩,既然也沒留遺言說讓我接著給朝廷賣命,那麼旁的事便與我無關。你還有別的事嗎?沒有就忙你的去吧,別擾我清靜。”

童開陽正想搜腸刮肚出幾句說辭,還不等開口,沈天樞突然抬頭,一雙目光鋼錐似的穿透木門與小院,直直地射瞭出去。童開陽愣瞭愣,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過瞭好一會,才分辨出一點微弱的腳步聲,他不由得汗顏,隱約感覺沈天樞自從不管俗事之後,於武學一道好像邁上瞭一個他們摸不著邊的臺階。

沈天樞坐著沒動,輕輕一拂袖,書房的木門自己“吱呀”一聲打開瞭,直到這時,一個人影方才落到院門口。

沈天樞瞇起眼,說道:“想不到我沈某人府上也能有不速之客,這倒是新鮮。”

院外那人聞聲,踱步上前,身形便落入房中兩個北鬥眼中,來人一身風塵仆仆的佈衣,頭上戴瞭一個連下巴也能遮住的巨大鬥笠,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卻還是能一眼被人瞧出身份來——能胖成這樣的人畢竟不多。

童開陽驀地起身,失聲道:“端王爺!”

曹寧掀開鬥笠,他一張臉長得白白胖胖,原本像一個潔凈無暇的大饅頭,此時卻是滿臉的污跡與傷痕,成瞭個被人割瞭幾刀、還扔進泥裡滾瞭一圈的臟饅頭。可即便狼狽成這樣,他的肩背竟還是直的,拖著一條傷腿緩緩走路的樣子,也竟然還很從容。

“喪傢之犬,不請自來。”曹寧簡略地一拱手,“叫二位見笑瞭。”

沈天樞端著一碗涼水,腚下如有千斤,愣是坐著沒動。童開陽可不敢像他一樣拿大,連忙迎瞭上去,將曹寧讓進裡間。曹寧拖著一條傷腿,擺手謝絕攙扶,道聲“叨擾”,便一步一挪地進瞭沈天樞的書房。

沈天樞瞥瞭他一眼,不十分客氣地說道:“你四肢負擔本就比尋常人重,功夫又稀松平常,此番腿上傷筋動骨,又接連奔波,氣血凝滯不通,我看往後也未必能恢復,說不定得瘸著走瞭。”

曹寧神色不變,笑道:“沈先生,一個人倘若長成我這模樣,多一條少一條瘸腿,也沒什麼大不瞭的。”

童開陽怕沈天樞又出言不遜,忙插話道:“王爺何以獨自上路,既然已脫險,為何不回朝?”

“我皇兄早想收我的兵權,一直沒有由頭,好不容易逮著這麼個機會,他不會善罷甘休,這回我自己落人口實,沒什麼好說的。”曹寧坐下,舊木頭椅子“嘎吱”一聲響,那北端王自嘲一笑,又道,“我這些年多少攢瞭點人,倉皇敗退時沒來得及與他們交代好,皇上必然差遣不動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必更要惱我,一旦我露面,除瞭獲罪革職軟禁京城,沒別的下場——這倒也沒什麼,隻是皇上手中那些所謂的‘可用之將’,多不過趙括之流,任他胡鬧下去,恐怕……”

童開陽聽他這話音不對,有點大敵當前仍要兄弟鬩於墻的意思,當下沒敢接茬,拿眼角瞥沈天樞,卻見那北鬥之首卻依然捧著碗破涼水端坐,無動於衷。書房內一時冷場,曹寧也沒有動怒,他探手如懷中,取出一枚磨掉瞭一角的私印,放在桌上。那小印上面刻著“四海賓服”四個字,很有些年頭瞭,印章上頭的龍紋被人把玩過無數次,磨得油光鋥亮。

沈天樞見瞭那印章,臉色忽然變瞭。

“此物乃是先父皇尚未稱帝時所刻,後來組建北鬥,便將其當做號令北鬥的證物。”曹寧盯著沈天樞說道,“不錯,父皇將一切都留給瞭我大哥,隻將這枚印給瞭我。”

曹仲昆死的時候,北鬥七人已去其三,剩下巨門、破軍與武曲都有官職在身,已經不受這枚上不得臺面的私印約束,受其影響的,實際隻有一個不愛管閑事的沈天樞。

沈天樞性情孤僻,雖然武功高強,卻未必肯介入他們曹氏兄弟間的紛爭,著實沒什麼用。曹仲昆留下他這步暗棋給曹寧,大約隻是想著再怎麼不待見,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保住曹寧一命罷瞭。

沈天樞的目光在那小印上停留瞭片刻,問道:“你要我替你殺你大哥?”

曹寧笑道:“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沈先生絕不會做出如此忤逆父皇心願的事,何況外敵當前,我也沒有那麼喪心病狂。”

沈天樞臉色略微好看瞭一些,想瞭想,又問道:“那麼難道你是要從千軍萬馬中取來周存首級?”

曹寧搖搖頭:“且不說此舉能不能成功,就算能殺,如今南朝趙氏也已經做大,沒有周存,還有聞煜,還有別人,運道一旦逆轉,便不是殺一兩個人能止住頹勢的。”

沈天樞微微往後一仰,等著曹寧下文。曹寧將聲音壓得很低,一字一頓道:“沈先生,還記得當年李氏刺殺我父皇的事嗎?”

曹寧秘密潛入舊都時,周翡到瞭金陵。

她久聞南都大名,卻沒親自來過,郊外已經有瞭不少秋遊的人,四處是曲水潺潺,沉淀著一股悠久的繁華,路卻彎彎繞繞的不大好找,周翡兜兜轉轉瞭一天,方才大致分清瞭東南西北。

周以棠在南都是有府邸的,隻是周翡在廬州暗樁突然接到同名大師的來信,這才臨時改道金陵,來不及同周以棠打招呼,便也不想麻煩他,直接在四十八寨的金陵暗樁落腳。金陵暗樁是傢脂粉鋪子,每日來來回回香風飄渺,幾個師兄在此地待久瞭,說話都是一水的輕聲細語,完全看不出一點江湖草莽氣,自己都說這南都的溫柔鄉太過消磨志氣。

那建元皇帝在這種地方錦衣玉食地過瞭幾十年,居然還是一門心思地搞風搞雨,念念不忘要收復河山,可見此人確乎是個縱橫天下的人物。

周翡打聽到瞭“端王府”的位置,便仗著自己輕功卓絕,進去裡裡外外地巡視瞭幾圈,見趙淵做戲做全套,已經派人將王府的宅邸與花園都休整一新,每天都有新的仆從送來,看傢護院的、休整院落的……還有一大幫環肥燕瘦的美貌侍女,很像那麼回事。但此間主人卻一直不見蹤影。

周翡當瞭好幾天梁上君子,白天在王府遊蕩,夜裡回暗樁,卻始終沒等到謝允,便不由得有些煩躁,不免將事情往壞處想,她一會懷疑謝允能不能經得住長途跋涉,一會懷疑他那心機深沉的皇叔對他不好,有一次半夜醒來,周翡恍惚間竟不知從哪升起一個念頭——謝允會不會已經死瞭?

直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

甜膩的胭脂香從窗外順著夜風吹進來,撥動墻角屋簷處的鈴鐺,與後院裡石橋下水流聲混在一起,也像是一場夢。周翡呆坐良久,激靈一下回過神來,心裡說不上撕心裂肺的難受,隻是好似堵瞭一塊石頭,快要喘不上氣來瞭。她實在躺不下去,便悄無聲息地草草攏瞭一把頭發,從窗口一躍而出,輕飄飄地上瞭屋頂,往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周翡本想在王府最氣派的那間屋子房頂上坐一會,誰知這一去,卻遠遠見到端王府燈火通明。

她心裡重重地跳瞭一下,輕車熟路地找瞭個隱蔽的地方,居高臨下望去,見一幫風塵仆仆的侍衛趕著車馬進門,前腳剛到,流水似的賞賜便隨之而來,宮燈飄動,整條街都被驚動瞭,紛紛派出仆從,伸著脖子往端王府那空瞭十多年的鬼宅張望。

忽然,周翡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下車來——正是她從童開陽手中救下來的劉大統領。

不少人圍上前去同他說話,那劉有良在北朝王宮中做瞭多年禁衛統領,應付這等小場面自然是遊刃有餘,雖然話不多,但一露面就鎮住瞭亂糟糟的場面,很快將王府指點得井井有條起來。

劉有良乃是受蓬萊散仙那三位老前輩之托,沿途照顧謝允,忙到瞭後半夜,才在端王府安頓下來,總算能在天亮之前略微休息一會,誰知他才剛一進屋,心裡便無端一悸——他在童開陽眼皮底下從舊都一路逃到濟南,全靠這點直覺救命,劉有良有些混沌的腦子裡湧上一層涼意,一把抓住自己腰間佩劍。

然而還不待他開口喝問,便聽身後有人彬彬有禮地敲瞭幾下門。劉有良一身冷汗,人就在身後,他居然連一點聲響都沒聽見!他當下將佩劍抽出瞭兩寸,猛地回頭,便是一愣:“周……周姑娘?”

謝允沒有和隨從一起回端王府,他被建元皇帝趙淵留宿在宮裡瞭,傍晚時分,聽人來報皇上要駕到,他便將手上的閑書放在瞭一邊,按著那些好像他與生俱來就熟悉的繁文縟節迎出門來見禮。

趙淵是帶著一幫人聲勢浩大地過來的,不等謝允拜下,就連忙親自伸手將他扶起來,笑道:“在小叔這就是回傢,既然是回傢,哪有那麼多囉嗦?”

趙淵穿著便服,身形瘦削高挑,面如刀刻,人過中年,但臉上不怎麼顯年紀,他眼睫異常濃密,常常在眼珠上打下一層重重的陰影,映襯得目光微沉,看人時無端便會叫人心裡一緊。可是他一旦笑起來,卻又顯得十分儒雅親切,全然沒有九五之尊的架子。趙淵伸手拉住謝允,並不忌諱他身上越發濃重的透骨青寒氣,反倒是謝允見皇上那一雙養尊處優的手指尖凍得有些發白,忙使瞭個巧勁掙開他。

謝允笑道:“禮不可廢。”

趙淵用手背在他額頭上貼瞭一下,十分憂心地嘆瞭口氣,他身後一群太醫連忙一擁而上,團團圍住謝允。

謝允配合地遞出手腕,然而南端王金貴的手腕隻有一條,著實不夠分,眾太醫隻好挨個排好隊,有察言的,有觀色的,忙得不亦樂乎,折騰完一溜夠,又一起告罪,煞有介事地湊到一邊會診,這時自然要避開貴人,奈何謝允耳音太好,將眾太醫在外頭的唇槍舌戰聽瞭個一字不差,簡直忍俊不禁——好像他們真能治好一樣。

謝允才一抵京,還沒來得及摸到端王府的門,趙淵就急吼吼地命人將他接到宮裡小住,也不知道是為瞭表達重視與恩寵,還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隨時要死。可惜,臨出發時,同名大師將第三味藥給瞭謝允,加上正牌推雲掌傳人內力深厚,此時他看來恐怕是非同一般的精神,不知趙淵見瞭會不會覺得十分失望。

不過謝允活到瞭這步田地,已經不大在意別人的看法瞭,該回光返照的時候,他也懶得假裝弱柳扶風,左右沒別的事,他便一耳朵聽著太醫們七嘴八舌,一邊隨意應著趙淵帶著政治任務的閑話傢常。

趙淵很會說話,時而問他些江湖趣事,簡單的事謝允便順口同他一說,說來話太長他懶得念叨,便推說自己隱居蓬萊,不太清楚外面發生瞭什麼。兩人好似兩隻披瞭人皮的狐貍,一個遞話,一個敷衍,倒是顯得十分和樂。

忽然,原本百無聊賴的謝允耳根輕輕一動,送到嘴邊的茶盞一頓,身上的寒意很快包抄上來,掠奪瞭茶盞上騰騰的熱氣,一個小太監見瞭,忙誠惶誠恐地上前換茶。謝允略微瞇起眼,抬頭往四下橫梁上看瞭一眼。

梁上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皇宮,此人必定是個高手。中原武林臥虎藏龍,當中自有一些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手,倘若心懷坦蕩、並無惡意,有時會故意弄出一點動靜,暗示自己在場,這叫做“投石”,也有試探對方功夫和耳力的意思。

梁上這位不知是哪裡來的搗蛋派高手,將一幹大內高手視若無物,在皇宮大內朝他“投石”,謝允頗覺有趣,很想一見,越發不耐煩和趙淵扯淡。

那不識趣的皇帝老兒還在一旁笑道:“當年你剛回京的時候,還沒有自己的府邸,就是住在這裡的,三年前此地翻新過一次,但東西都沒動過,有沒有一點親切?”

謝允接過小太監新換的茶盞,盯著自己指尖上短暫浮起的血色,忽然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道:“皇叔,我這些年沒出蓬萊,消息閉塞,都還不知道——明琛出宮建府瞭嗎?在什麼地方?”

趙淵倏地一頓。

謝允笑容真摯,丁點破綻也不露:“回頭我得去瞧瞧他。”

“明琛哪,”趙淵收回目光,吹開茶水上的浮沫,“很不成器,人也老大不小瞭,成日裡心浮氣躁,什麼正經事也不幹,一天到晚想往外跑,我正圈著他讀書呢。回頭我將他招進來,你要是有空能替叔管教一下最好瞭。”

謝允便道:“也是,那年他在永州攙和的那事實在太不像話,兒女都是債啊,皇叔。”

他接連兩句話裡有話,稱得上故意擠兌瞭,趙淵雖然維持住瞭表情,方才熱火朝天的傢常話卻說不下去瞭。兩人各自無言片刻,趙淵這才反應過來,謝允是說話說煩瞭,故意口無遮攔,隱晦地要送客。不是他不會察言觀色,隻是繼位這幾十年間,趙淵已經習慣瞭當一個皇帝,習慣瞭哪怕底下人即便各懷鬼胎,同他說話時也都得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盼著多從他嘴裡挖出點什麼,鮮少有人嫌棄他話多。

建元皇帝難得有些尷尬,沉默瞭片刻,他起身道:“拉你說瞭這許久的話,也不早瞭,小叔不打擾你休息。”

謝允懶洋洋地站起來恭送,連句多餘的謝恩也沒有。

趙淵擺擺手,走到門口,好像又突然想起瞭什麼,對旁邊一臉走神的謝允道:“我朝廷王師步步緊逼,已經迫近舊都,曹氏逆賊隻是秋後的螞蚱,不足為慮,下月初三是什麼日子,記得嗎?”

“曹氏逼宮,先帝的忌日。”謝允頭也不抬地回道,“皇叔與我閑話瞭這大半天,是不是險些把正事忘瞭?”

趙淵對這句刻薄話充耳不聞,隻說道:“也是你爹的忌日——我打算在正日子祭告一番,倘若列祖列宗在天有靈,保佑我軍光復河山,使逆賊伏誅,安天下黔首,再有盛世百年。”

謝允點頭道:“也好啊,算來沒幾天瞭,侄兒還能湊個熱鬧,省得死太早趕不上。”

趙淵眼角輕輕抽動瞭一下,似乎是被他堵得沒話說,然而當今天子不知為什麼,在謝允面前一點脾氣也沒有,兀自沉吟良久,他說道:“方才聽你說起那蠱蟲馭人之事,著實聳人聽聞,但細想起來,又似乎不是沒有道理的。”

謝允略一抬眼。

“你站在這裡,覺得穹廬宇內,四方曠野,無處不可去,可是一旦邁開腿,卻又總覺得路越來越窄。”趙淵沉聲道,“你被架上高臺,被推著、逼著往前走,路途又泥濘又不見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頭。每每午夜夢回,都恨不能自己睜眼回到初臨人世時,幹幹凈凈,坦坦蕩蕩,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

謝允一言不發。

“可是回不去瞭,這禦座龍輦就是蠱。”趙淵輕輕地握瞭一下謝允的肩膀,感覺那透骨青的寒意突破厚實的衣料,小刀似的穿入他掌心,“那會兒,我外有強敵,內無幫手,在朝中四面楚歌,隻有你在小叔身邊,能聽我抱怨幾句對外人說不得的閑話,這些年……不管你信不信,小叔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天下奇珍,但有需要,不拘什麼,盡管叫他們去尋,皇叔欠你的。”

謝允一低頭:“不敢,皇上言重。”

趙淵深深地看瞭他一眼,見他低著頭,渾身上下寫滿瞭油鹽不進的“趕緊滾”三個字,終於無計可施,嘆瞭口氣,轉身走瞭,背影竟有些落寞。

謝允立刻回身,先將一幹閑雜人等屏退四下,這才開口說道:“到底是哪位朋友擅闖宮禁?”

沒動靜,看來高手沒那麼好詐。

謝允雙手抱在胸前,笑道:“閣下神出鬼沒,若是不想被我發現,方才想必也不會刻意露出破綻,怎麼現在倒扭捏起來,莫非閣下是位姑娘?”

他話音方落,一側房梁上有什麼東西彼此碰撞瞭一下,“嘩啦”一聲輕響,卻沒聽見那人落地時的腳步聲,對於這樣的高手而言,故意給點動靜已經是堪比敲門的彬彬有禮瞭,謝允不以為意,循聲回頭,倏地便怔住瞭。

來人真是個姑娘。

還是一個……分明熟悉到夢回時常常相見,此時驟然相逢,卻又有些陌生的姑娘。她好似憑空落在瞭堂皇的宮殿暖房中,故作平靜的目光穿透瞭三年的光陰與不見的生死,漫無目的地在四周逡巡一圈,繼而落回謝允身上。

她每一個細微的眼神,於謝允而言,都是驚心動魄。

謝允盯著來人,喉嚨微微動瞭一下:“……阿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