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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南都金陵

多方勢力已經紛紛上路,轡頭指向同一處——南都金陵。

而金陵城中,卻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連天。

傍晚時分,殘陽漸熄,風簫聲動,秦淮河畔點亮瞭第一盞輕輕搖曳的蓮花燈,那微光所及之處,落葉瑟瑟地臨水垂堤,繼而又悄然不見瞭蹤影。宮墻內,百年繁華朱顏不改,雕欄玉棟悠悠在側,謝允原本沉在冰冷身軀中的魂魄頭重腳輕地脫殼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簷牙與玉柱、橫陳的丹墀與琉璃間,四下碰瞭個遍,死乞白賴地不肯歸來。

周翡聽劉有良說謝允直接進瞭宮以後,當下便按捺不住,擅闖瞭宮禁,閑逛瞭一整天,一無所獲,本已經冷靜下來打算離開瞭,誰知正好看見此地有一大堆大內侍衛站崗,一時動瞭些許促狹的好勝之心,打算在眾高手眼皮底下溜進去玩一趟。不料才剛帶著幾分得意上瞭房梁,一眼就看見瞭她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某人,周翡差點失足直接掉下來。

她一時又覺得啼笑皆非,三年來,東海之濱的“屍體”一直牽著她一根心神,她已經習慣瞭滿世界搜羅奇珍藥材,被那一點微末的希望一次一次甩開,然後在蓬萊住上一天半日,與近在咫尺的人筆談。此時乍一見到能跑會跳的真人,幾乎不知該從何說起瞭。

偏偏往日舌燦生花、廢話馬車拉的謝允不知是被誰下瞭啞藥,隻是怔怔地看著她,一臉魂飛魄散的癡呆樣,一言不發,周翡隻好繃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臉,溜達到謝允面前,佯裝漫不經心地伸手在他面前晃瞭晃:“怎麼,不認得瞭,還是躺傻瞭?”

謝允一把攥住她的手,被女孩手上的溫度驚得激靈一下,連忙又松開,莫名帶上瞭一點委屈,說道:“好多年不見,怎麼一見我就這麼兇?”

周翡道:“是你好多年不見我,我可總能看見你。”

說完,她又覺得自己失言,好像上趕著到東海看過他多少次一樣,連忙輕輕咬瞭一下舌頭,補上一句:“看得煩死瞭。”

謝允一愣,蒼白的嘴角像初春的冰河,驚心動魄地倒過疏漏的光陰,繼而不動聲色、緩緩融化出一個成型的壞笑。

他往前一傾,從周翡身上嗅到一點不甚明顯的脂粉香氣,壓低聲音道:“什麼?在下這種花容月貌你看瞭都煩?還想看什麼啊姑娘?天仙嗎?”

周翡:“……”

狗改不瞭吃那啥,姓謝的改不瞭嘴賤。

“阿翡,”這時,謝允忽然正色下來,微垂的眼皮勾勒出優美的線條,他深深地看著周翡的眼睛,說道,“我很想你。”

周翡一呆,接著,冰冷的氣息克制地湊上來,小心翼翼地隔著衣服,在她周身一觸即放。那分明不是人的溫度,卻叫人幾乎熱淚盈眶。

謝允問道:“我以前有沒有同你說過,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瞭金陵?”

周翡聲音有些沙啞:“你還一邊啃著個加料的饅頭,一邊大放厥詞,說要請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樓。”

謝允笑道:“那還等什麼?”

一刻之後,兩人將皇宮大內視如無物,翻出宮墻,一路循著熱鬧跑瞭出去。

天已經冷瞭,花燈卻如晝,水汽四下繚繞,圍在謝允身邊,很快凝結成瞭細細的冰碴,好似微微閃著光,他穿過人群,在前領路,不與周翡敘舊,也不問她來做什麼,將來龍去脈掐頭去尾,隻沉湎於這一段說不清是真是夢的當下。

他沿途嘀嘀咕咕地同周翡這沒進過城的土包子指點帝都風物,剛開始,周翡還有一耳沒一耳的聽,直到謝允指著一傢胭脂鋪說道:“你看那不起眼的小鋪,取名叫做‘二十四橋’,也是有一段故事,據說兩百年前,有一位流落風塵的絕色美人,一曲《二十四橋》名動天下,後來紅顏漸枯,終於妥協於塵世,被一個富戶出錢贖瞭去,臨走前,她在這裡吹瞭一宿的簫,後來人有感於此事,便在此專賣胭脂,以簫聲為名,取意‘浮生若夢,紅顏不老’。”

周翡聽瞭,面無表情,毫無觸動。

謝允便搖頭晃腦地嘆道:“好好的小美人變成瞭大美人,還是不解風情。”

周翡無言以對片刻,涼涼地說道:“……是啊?我還以為那傢‘二十四橋’是我們寨中暗樁呢。”

謝允胡亂杜撰被人傢當場戳穿,居然一點也不尷尬,反而負手笑道:“嘖,當年有個人在自傢門口,連門都不知道怎麼進,一路說瞭三十二個蜀中典故,二十八個是自己編的……”

他話沒說完,周翡一刀柄已經戳瞭過來,謝允撒腿就跑,兩人一追一跑,依稀仿佛仍是當年初出茅廬、心無掛礙,在暴土狼煙的江湖道上追跑打鬧。

謝允一陣清風似的從人群中飛掠而出,過無痕好似猶勝當年,踩著青石板四處溜達的小狗驚疑不定地抬起頭四下看,卻連影子都沒捕捉到。周翡雖然沒有他與清風合而為一的絕頂輕功,卻也竟然不怎麼費力地跟瞭上來。

兩人幾乎轉過半個金陵,謝允的腳步落在河邊一處小酒樓旁邊。他立在橋頭,水間霧氣白茫茫地包圍在他身邊,從地上撿起一枚小石子,精準無比地彈入掛著燈籠的窗欞裡,繼而沖周翡招招手,憑空躍起,靈巧地一點周圍的桂花樹,濃烈的香“呼啦”一下散落出來,托著他飄飄悠悠地落到瞭三層的屋頂上。

那屋頂上竟有個“雅間”,隔出一小片地方,桌椅板凳俱全,隻可惜沒有梯子,輕功但凡有點不夠用,上去便不容易。謝允探頭對周翡說道:“上來,留神不要……”

他話沒說完,周翡已經利索地落在瞭他身後:“不要什麼?”

“……不要碰響下層屋頂上的鈴鐺,不然他們不給你上酒。”謝允頓瞭頓,才緩緩將自己的話音補全,感慨道,“陳師叔說你一日千裡,連林夫子都怕瞭你,我先開始還以為他是溢美,現在看來,我也要怕瞭你瞭。”

這時,屋頂雅間中“嘎吱”一聲響,那桌下的木板竟從下面推開瞭,一個三層高的食盒從桌子底下冒出頭來,接著是一小壺酒。

謝允自己上前,將酒菜端上桌,沖周翡道:“這就是金陵最好的酒樓,請。”

周翡卻沒動,臉上隱約的一點笑容淡瞭:“我找到齊門禁地,見呂國師舊跡,陰差陽錯明白瞭枯榮真氣的要訣,但是……”

一個酒杯忽然飛過來,打斷瞭周翡的話,她下意識地一手抄住,連一滴也沒灑,周翡愣瞭愣,隻覺一股帶著些許凜冽的酒香撲面而來。

“良辰美景,”謝允說道,“偏要說這些煞風景的,你是不是找罰?”

周翡帶著幾分迷茫抬起頭,謝允與她目光一碰,突然抬手捂住心口,扼腕道:“人生多遺恨哪,恨桂花濃、良夜短、牡丹無香、花雕難醉,擾我三年清夢的大美人就在面前,娶不到,嘖,生有何歡?”

周翡:“……”

謝允又回頭沖她擠擠眼,笑道:“要是美人肯親我一下,我就能瞑目瞭。”

周翡:“……你是不是想從屋頂上滾下去?”

謝允大笑:“頭朝下?不行,不雅。”

他說著,將周翡拉入座中,沒型沒款地翹起長腿,架在“屋頂雅間”的木梁上,遠處畫舫已經開瞭起來,波光中隱約傳來笙歌,他瞇著眼睛望去,握在手裡的杯中酒轉眼便凍出瞭霜,好一會,謝允才說道:“方才是說笑的,我能耽誤你三年,已經能笑傲九泉瞭。”

周翡眼睛裡有水光一閃而過,隨即她嗤笑道:“少給自己臉上貼金瞭,沒你,我難道就不過這三年瞭?”

謝允搖搖頭:“沒有我,你不必和武曲對上,不必去什麼九死一生的齊門禁地……”

周翡一本正經地接道:“是啊,也不必想練成腳踩北鬥的蓋世神功。”

謝允啞然片刻,訝異地回頭望向她:“我天,這麼不要臉,真有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周翡抬手在謝允的酒杯上碰瞭一下,兩三點瓊漿飛濺,她舉杯一飲而盡。

這時,水面上不知是誰放瞭一把細碎的小煙花,頃刻照亮瞭一片,謝允被那亮光驚擾,略一偏頭,卻覺得一股極淺淡、而又略帶著一點少女氣息的甜味飛快地靠過來,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掃過。

謝允呼吸倏地一滯,呆住瞭。

不知過瞭多久,兩人誰都沒吭聲,江風盤旋在屋頂,四下靜謐得仿佛隻剩下水聲。方才那艘畫舫已經遊走瞭,而謝允依然愣愣地盯著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裡正打算要開出一朵轉瞬枯榮的曇花。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壺酒都喝完瞭,直到壺裡一滴也倒不出,她才發現自己一點味道也沒嘗出來,這壺美酒喝得好似飲驢,純粹是浪費瞭店傢一番心思。她突然覺得尷尬得很,“騰”一下站瞭起來,謝允卻仿佛耳朵上生瞭眼睛,一把抓住瞭她的手腕。

除非正在遭人追殺,否則謝允臉上鮮少能看見這樣深沉的表情,大約是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頗多尷尬,不好太過認真,便隻有一直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讓自己和別人都能好受一點。

他手指扣得很緊,指尖竟有些發白,聲音發緊地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周翡其實很想自欺欺人地說一句“我會在金陵陪你住一陣子”,可她也知道,謝允問的並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後。她有心回避,有心裝傻,可是看見他那雙倒映著波光的清澈目光,便終於還是咬緊牙,調轉目光,直面醜陋的真相。

“我不知道,”好一會,周翡才說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什麼差遣,倘若沒有,北鬥那兩顆人頭我是一定要取回來的。等清瞭這些舊恩怨,我可能會回四十八寨,幫楚楚整理那些失傳的東西,需要的時候再給寨中當個打手,然後……然後也許就天下太平瞭吧?”

“嗯,”謝允嘴角露出瞭一點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經把路鋪好瞭,還有什麼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翡看著他,覺得他除瞭消瘦,那模樣與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牽機中走轉騰挪的時候幾乎沒怎麼變過,他好像一個已經被短暫的光陰與過多的經歷定瞭型的人。

謝允無理取鬧地沖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個短命的丈夫,這樣二十年以後,我還能再去找你。”

周翡用力將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謝允的手指好像編成瞭一方逃不脫的牢籠,紋絲不動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發起抖來,所有習慣瞭隱匿和內斂的情緒都匯聚成一股洶湧的暗流,聲勢浩大地在她狹窄的心口來回碰撞。

謝允雙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頭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低聲道:“別哭,人與人相聚之日,總共不過須臾,哭一刻就少一刻,豈不是很虧?你我未曾白頭,便已經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終,說來不也是幸運麼?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周翡猛地甩開他:“你才哭。”

“好,周大俠怎麼會哭?畢竟是能‘腳踩北鬥’的天下第一。”謝允頓瞭頓,又十分機靈地補充道,“雖然是自封的。”

因為多抖瞭一句“機靈”,金貴得讓太醫團吵成一鍋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瞭八條街。

民諺裡所說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幾乎都已經成瞭孩子們不願聽的陳詞濫調,周翡小時候在周以棠書房裡打盹的時候,時常會挨上這麼一句數落,她從來都是左耳聽、右耳冒,而她長到瞭這個年紀,居然後知後覺地體會到此言中三味。他們隻有這一點時間,好像窮困潦倒的守財奴手中那把光禿禿的大子兒,越數越少、越數越捉襟見肘,恨不能將每個子兒都掰成八瓣花,恨不能將每一個須臾都切分成無數小段。

白天,兩人要各自分開,謝允在宮裡挺忙,時常要應付一大幫人——沒完沒瞭的禮部官員,沒有屁用的太醫,以及趙淵自己。趙淵仿佛是為瞭討好謝允,甚至將自己圈禁瞭多年的皇長子趙明琛也放瞭出來,而且三天兩頭地召喚明琛進宮,讓一個滿臉憔悴的和另一個一身病容的盡情表演兄友弟恭。

這種時候,周翡一般都在梁上看趙傢的熱鬧,謝允和她短暫地商量出瞭一套特殊的手勢,謝允常常一邊人五人六地同別人虛以委蛇,一邊用背在背後的手對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話,幾次三番逗得她這梁上君子險些露陷。等打發瞭這群閑雜人等,謝允便會將皇宮內院視為無物,帶著周翡在金陵城裡到處玩。

紈絝那一套,江湖客那一套……他什麼都會,什麼都能上手,並且以最快的速度教壞瞭周翡——如果不是謝允身上的透骨青發作越來越頻繁,每日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這些天簡直能堪稱美好瞭。

而隨著國恥之日臘月初三的臨近,端王暫居處也越來越熱鬧,隆重的禮服與禦賜之物流水似的往裡送,而朝廷內外也不知從哪裡掀起瞭一股謠言,說皇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將端王接回來,恐怕是動瞭要立太子的心。這謠言效果非同小可,謝允門前幾乎有些門庭若市瞭,鬧得他不厭其煩,差點想攪黃瞭趙淵這場所謂的“祭祖大典”,隻好每日裝病,閉門謝客。

臘月初一,祭祖大典已經一切就緒,就等正日子各方粉墨登場瞭。而就在此時,前線也應景似的傳來捷報,北朝倉皇集結的殘兵敗將根本像是紙糊的,有些甚至聽見南朝大軍動靜便已經望風而逃,周以棠在數月之內便直逼王都。一年難見幾顆雪渣的金陵居然早早地便下瞭場小雪,雖然柔弱得很,才落地就化成瞭泥,但借著“瑞雪”之名大拍馬屁歌功頌德者卻是聲勢浩大。

至此,天時地利人和,於趙淵,好像已經一應俱全。

可趙淵卻顯得比往日更加心神不寧,照常來探病的時候,才剛與謝允說瞭幾句閑話,一個大內侍衛模樣的男子便匆忙進來,彎腰在趙淵耳邊說瞭幾句話。此人想必是趙淵的心腹,用瞭“傳音入世”一類的功夫,連隻言片語都沒露出來,話沒說完,便見趙淵的臉色變瞭,猛地站瞭起來,甚至沒同謝允交代一聲,轉身就走。

謝允假模假樣地將他送瞭出去,不動聲色地沖周翡打瞭個手勢,聽見一聲輕響,知道周翡是依言追瞭出去。他若有所思地靠在門口,輕輕攏瞭攏外袍,這時,正巧一個收拾茶具的小太監端著一堆杯盤躬身出來,行禮時無意中看瞭謝允一眼,當即嚇得“啊”瞭一聲,手裡的杯盤在地上撞成瞭一堆碎瓷,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殿、殿下……”

謝允這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僵直的手指尖竟生生的裂開瞭,皮開肉綻,他居然也沒感覺到疼,還不小心將外袍衣領蹭得殷紅一片,活像剛抹瞭個脖子。

周翡則悄悄地綴上瞭趙淵。

趙淵怕死怕得很,所到之處,各種侍衛與大內高手或明或暗地將每個角落都擠滿瞭,饒是周翡武功高,也幾次三番差點被人發現,著實出瞭好一把冷汗,好不容易靠近趙淵的寢宮,她也沒什麼辦法瞭——趙淵這廝住的地方為防有人刺殺,周圍方圓三丈之內,連過膝高的小樹都給砍幹凈瞭!

鐵桶一般的侍衛圍在他寢宮周遭,還有人來回巡邏。

周翡還是頭一次見到怕死怕得這樣隆重的大人物,剛開始覺得趙淵有點逗,片刻後,她有點笑不出瞭,心頭多次起伏的疑惑浮瞭起來——這訓練有素的護衛隊不可能是倉促集結的,趙淵堂堂一個皇帝,活在這樣惶惶不可終日之中有多久瞭?

他到底在怕誰?

好像有人將“刺客”這個詞楔入瞭趙淵腦子裡一樣。

就在這時,遙遠的寢宮裡突然傳來瞭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周翡一皺眉,隻見幾個黑衣錦袍的侍衛匆忙離開瞭,她當即繞開趙淵給自己打的人海牢籠,跟上瞭那幾個黑衣人。

幾個人輕功還不錯,但同真正武林高手沒有可比性,周翡追得十分輕松,見那幾個侍衛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帶瞭一大幫人,聲勢浩大地出瞭宮,奔著皇城外一處民居而去。隨後,有幾個身著便裝、尋常小販打扮的上前,壓低聲音,對領頭的侍衛說道:“人在這,確定,我們一直看著呢。”

周翡一皺眉——什麼人?

她順著那“小販”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那是一處大院子,院中種滿瞭花,在寒冬臘月天裡竟開得芳香灼灼的,幾條花藤從院墻裡攀出來,泄露瞭滿院春色,竟顯得有些詭異。不知為什麼,這開滿花的院子讓周翡覺得有點熟悉。

下一刻,領頭的黑衣侍衛一聲令下,眾人將小院團團圍住,粗暴地破門而入……然後這幫人一起呆住瞭。

隻見那小院寂靜一片,掛衣服的架子猶在,上面的盛裝卻不見瞭蹤影,幾根翠鳥的尾羽飄落在地上,而繁華簇擁下,掛著一個小小的秋千,在微風中一搖一擺。仿佛住在院子裡的都是人間精怪,稍有風吹草動,便隱去身形,消失無蹤。

與當年邵陽城中,一宿煙消雲散的羽衣班小院一模一樣!

這時,吊得高高的女聲遠遠傳來,唱道:“長河入海,茫茫歸於天色也——”

黑衣侍衛青筋暴跳,大喝道:“追!”

眾人一擁而上,順著歌聲傳來的方向追瞭上去。等他們人都走光瞭,周翡才從藏身之處緩緩走出來,若有所思地望向歌聲傳來的地方。別的她倒不擔心,人去樓空的把戲是羽衣班的絕活,反倒是方才那一嗓子唱腔讓她有點掛懷——那聲音化成灰她也記得,正是朱雀主木小喬那大魔頭。

一個霓裳夫人,一個朱雀主,那兩位若是一處搗起亂來,趙淵身邊那幫酒囊飯袋傾巢而出也不見得抓得住他倆。

可問題是,他們唱得是哪一出?

周翡遲疑片刻,轉身鉆進瞭羽衣班空無一人的小院,見裡屋的門虛掩著,方才燃盡的香爐氣味未消,杯中還有一個底的酒水,而正對大門的墻上,掛著一刀一劍的兩柄木頭鞘,中間夾著一封信。

周翡小心地將那信取下來,見上面寫道:“羽衣班攜《白骨傳》抵京,為我大昭盛世獻禮。”

木小喬那一嗓子好像好像一把遍地生根的草籽,一夕之間,仿佛到處都在傳唱那神神叨叨的《白骨傳》,事態發酵太快,乃至於朝廷臨時要禁,已經來不及瞭,禁軍一時發瞭昏,聽見誰唱瞭,便當場抓人。

可哪怕是戲子伶人之流,也不能平白無故的抓,金陵素來有雅氣,文人騷客、達官貴人等常有結交名伶與名妓的舊風尚,禁衛剛一現身,立刻引起瞭軒然大波,因趙淵近年來手腕強硬,沒有人敢公開質疑,私下裡的議論卻甚囂塵上。趙淵大怒,惱瞭手下這群不知何為欲蓋彌彰的蠢貨,將禁衛統領打瞭三十大板,隔日朝堂露面,絕口不提禁軍抓人之事,隻是十分真情流露地回憶瞭自己二十餘年的國恥傢仇與臥薪嘗膽,最後輕飄飄地來瞭一句“猶記當年之恥,自臘月始,宮中已禁瞭鼓樂”。

朝堂上的眾人精們聞弦聲知雅意,下朝後,紛紛回傢通知各路相好,夜夜笙歌的金陵夜色突然便沉默瞭,祭祖大典前夜,竟透出一股詭異的安寧。

臘月初二,夜。

又是個陰沉沉的寒天,周翡在金陵城中轉瞭個遍,沒找到霓裳夫人等人的蹤跡,傍晚她便又溜進瞭皇宮。她預料到謝允恐怕不能出宮瞭,還是去看瞭看他,本想問問《白骨傳》到底是怎麼回事,卻發現謝允一反常態,早早歇下瞭,隻給她留瞭張字條,說是要陪著趙淵演完“立儲”這出戲,之後就能自由出宮帶她去玩瞭,叫她先回去。

周翡捏著他的字條,湊在宮燈下燒瞭,在高高翹起的宮殿屋頂坐瞭一會,始終不見月色,她眼角突然無來由地跳瞭兩下,便縱身躍入夜色中,幾個起落就不見瞭蹤影。

而“早早歇下”的謝允突然在千重的床帳中睜開眼。

借著一點微光,他看見自己身上又無端多出瞭不少大小創口,從手指尖開始,已經蔓延到瞭肩頭胸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繚繞在周身左右,仿佛昭示著這茍延殘喘的肉體大限將至。剛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太醫們嚇得險些集體上吊,可任憑是誰,也無計可施,隻好按著刀劍外傷來處理他身上那些越來越多的傷口,拆東墻補西墻地糊著他這四面漏風的殘軀。

謝允小心翼翼地翻瞭個身,仰面望向床帳,心裡懶洋洋地盤算著,趙淵聽瞭那出《白骨傳》,恐怕是睡不著瞭,他也夠可憐瞭,祭個祖而已,一方面擔心那突然冒出來的《白骨傳》有什麼陰謀攪局,一反面還得擔心他精心準備的“立儲”大戲沒開場,“儲君”本人就先裂成一幅破風箏。

嘖,操心恁多。

這一夜,濕漉漉的金陵街角,一傢尚未打烊的小酒樓一角還亮著燈。

一個做富商打扮的男子坐在那,正在慢吞吞地就著一杯淡酒撿小菜吃,十分悠哉。他長得心寬體胖,一個人占著兩個人的地方,店小二哈欠連天地給他添酒,忽然,兩個中年男子順著酒樓的木樓梯上樓來,看打扮,大約是這年輕富商的護衛之流。其中一個身形瘦高,臉上有幾道刀刻似的皺紋,乍一看平平無奇,店小二卻在碰到他眼神的瞬間就激靈一下嚇醒瞭,手一哆嗦,酒都倒在瞭桌子上。

那身形十分富態的富商見狀,便擺擺手道:“下去吧,沒有吩咐不必過來瞭。”

店小二聞聽此言,如蒙大赦,吭都沒吭一聲,一溜煙跑瞭。

“富商”這才道:“沈先生,童大人,請坐。”

曹寧一行竟也悄無聲息地潛入瞭金陵城中。

童開陽瞇著眼掃瞭一眼那店小二逃離的方向,說道:“行腳幫的小崽子,武功不怎麼樣,人倒是乖覺得很。”

“隻是個被沈先生氣息所懾的小角色,不必介懷,”曹寧說道,“如今金陵城中正是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咱們大隱於市,不算打人眼——怎麼樣瞭?”

“唱曲的沒瞭。”童開陽斟瞭兩杯酒,自己不喝,先恭恭敬敬地放瞭一杯在沈天樞面前。

沈天樞卻不給他面子,接過杯子,直接將酒倒出瞭窗外,自己兌瞭一杯白水。好在童開陽與他相識多年,早知姓沈的是什麼尿性,也沒當回事,反而一笑道:“大哥這是到瞭‘清水去雕飾’、‘返璞歸真’的境界瞭。”

沈天樞沒搭理他這句馬屁,說道:“趙淵小兒要在明日祭祖大典上宣旨,冊立他那短命的侄兒為太子,你們不是說那小崽子中透骨青很多年瞭嗎,怎麼還沒死?廉貞果然是個死不足惜的廢物。”

曹寧道:“恐怕趙淵就是看上瞭他這個侄子病病歪歪,才敢立其為太子,正好今日立儲,明天儲君就蹬腿,他跟著假惺惺地哭一場,算是‘還政’未果,往後更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童開陽奇道:“那趙明允不過是太子遺孤,又不是趙傢冊封過的真太子,趙淵身為長輩,權宜之時接過玉璽,當瞭這皇帝,有什麼名不正言不順?”

曹寧嗤笑道:“若不是趙淵一天到晚將‘還政’二字掛在嘴邊,又要掩耳盜鈴地做什麼‘祭祖’‘立儲’的儀式,沒人說他不正統。要我說,趙淵其人,可算是個當世的人物瞭,但不知為什麼,在這些事上,他總是過分在意、看不開,有時候甚至有點失瞭分寸……說不定這裡頭還真有什麼你我不知道的貓膩。我瞧那位頂著化名好多年的‘謝兄’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大概不想早早撒手人寰,不然何必在這節骨眼上弄出一個《白骨傳》?嘿嘿,南朝趙傢,著實讓人浮想聯翩。”

沈天樞在旁邊無動於衷地喝涼水,童開陽接話道:“這叔叔侄子兩個也是有趣,互相都恨不能對方趕緊死,偏偏還要湊在一起演一出和睦的立儲傳位,難不成將來太子不死,趙淵還真要傳位給他麼?”

沈天樞聽得不耐煩,冷哼道:“扯這些沒用的做什麼,我就想知道,我要是真取瞭趙淵小兒的項上人頭,豈不是便宜瞭那病鬼?”

“便宜他?”曹寧笑道,“沈先生,我‘失蹤’這麼久,手中兵權都便宜瞭我那皇兄呢,結果怎樣?”

童開陽聽他話裡有話,忙道:“願聞其詳。”

“南方新舊兩黨從前朝鬥到現如今,王都都給他們鬥丟瞭一回,眼下東風方才壓過西風。周存知道自己根基不穩,從不肯代表新黨,將自己放在馬前卒的位置上沖鋒陷陣,這會更是幹脆在前線鞭長莫及,趙淵但凡有點什麼意外,那位殿下……”曹寧搖搖頭,笑道,“他若是真有在金陵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強行彈壓眾人的魄力,當年怎會被他皇叔暗算到那種地步?南邊的皇帝早就換個人當瞭。眼下的局面,對趙淵來說是一動不如一靜,對咱們來說則正好相反,越是渾水,就越容易摸魚,我的人手還在軍中,召集起來不過一兩封信的事,隻要足夠亂,咱們未必不能翻盤。”

童開陽何等機敏,自然聽得出這個“咱們”指的並不是北朝,而是曹寧自己。

這故事大抵要這樣進行:北帝無能,嫉恨兄弟賢能,非要插手軍權,導致前線兵敗,自己最好也灰頭土臉地死在南人復國的鐵蹄之下。反倒是慘遭陷害後流落民間的端王爺曹寧劍走偏鋒,帶著兩大高手,使一招釜底抽薪,徹底攪混南北的水,隻要周旋得當,還能東山再起。

到時候,沒有人會記得他是賤婢妓子所出,沒有人會記得曹仲昆那偏心偏到東海岸邊的遺詔。

童開陽低聲道:“那邊少不得向殿下討個擁立之功瞭。”

曹寧輕輕一笑:“怎少得瞭二位……”

他話沒說完,沈天樞便將涼水一飲而盡,硬邦邦地打斷曹寧道:“我見舊主印,聽命於你,理所應當,隻是聽你差遣這一回,往後咱們兩不相欠,不必給我什麼功。”

說完,他絲毫不給北端王面子,自顧自地站瞭起來要走。這時,一陣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從酒樓下羊腸似的青石小路上傳來。沈天樞不知為什麼,若有所感地循著那腳步聲回頭看瞭一眼,見泛著水光的青石板上,一個年輕女子提著一盞紙燈籠緩緩走來,她身形纖秀,穿一條時下金鈴流行的溫婉長裙,乍一看,與滿街的江南女子沒什麼分別。她低著頭,走得並不快,徑直來到瞭一傢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鋪子後門,等門的傢人大概是聽見瞭腳步聲,早早地開門等她,教訓瞭晚歸的女孩幾句,女孩默不作聲地聽瞭,將燈籠掛在門口,抬腳進瞭院,隨後“吱呀”一聲,傢人重重地伸手合上瞭門扉。

直到人影消失不見,沈天樞才十分不明所以地收回視線,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盯著一個不知是俊是醜的小丫頭看。

沈天樞沒看見,他剛一離開窗口,那扇關上的門扉便又打開瞭。周翡十分警覺地在門縫處四下探看。旁邊暗樁的人操著一口被當地人同化的軟語問道:“怎麼,師妹,有人嗎?”

周翡遲疑著搖搖頭,她方才無端一陣冷意,今日是去宮裡找謝允才沒帶刀,否則那會指不定就抽出來瞭。正在她猶疑納悶時,金陵暗樁的管事快步走瞭過來,飛快地說道:“怎麼才回來?有人找你,帶瞭這東西,你看看,認不認得?”

周翡低頭一看,見管事遞來一個包裹,包裹裡的東西正是在齊門禁地裡她脫給吳楚楚她們的那件彩霞軟甲。

周翡一驚:“來的人呢?”

“在前面等你,緊趕慢趕的,看來是有要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