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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螳臂當車

周翡身形太快,以至於當她從光禿禿一片的山巖上穿過時,一水的衛兵眼大不聚光,愣是都沒察覺。她腳尖在堆成一堆的木頭上輕輕一借力,支楞出去的樹葉“刷”一聲輕響,山谷入口處的衛兵聞聲一激靈,忙提起手中火把,往那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可還沒等他看出什麼所以然來,脖頸便被兩根冰涼的手指扣住瞭。

山谷入口處一大幫衛兵同時拔出兵刃,如臨大敵地圍成一圈,盯著突然落到他們中間的女人。

周翡目光四下一掃,手指緊瞭幾分,那衛兵整個人往後仰去,喉嚨裡“咯咯”作響,翻起瞭白眼,她輕輕一笑,吝惜嗓子似的低聲道:“叫谷天璇和陸搖光出來,就說有故人前來討債。”

她既不高,又不壯,站在那裡的時候好似會隨風而動,像個突然從深沉夜色中冒出來的女鬼,憑空帶瞭三分詭異。一個頭目模樣的中年男子匆忙趕來,呵斥開眾人,從一圈衛兵中分開一條路,在五步之外戒備地瞪向周翡:“你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

夜風中飄來幾不可聞的窸窣聲,隻有極靈的耳力,才能分辨出夜風掠過石塊的聲音和腳步聲之間細微的差別,周翡的目光靜靜地望向山谷中,耳朵卻已經捕捉到吳楚楚和李妍的小動靜,她用一根拇指緩緩推開碎遮,寒鐵與刀鞘彼此輕輕摩擦,發出“嗆”一聲又長又冰冷的嘆息,正好給那兩個輕功不過關的人遮住瞭腳步聲。

然後她忽然笑瞭,一字一頓道:“去和你們領頭的說一聲,就說四十八寨周翡,破雪刀第三代傳人,今日不請自來,代我祖輩、父輩與幾年前折在他手中的諸位同門,同兩位北鬥大人問聲好,勞煩通報。”

“周翡”這名字,她一年到頭要被人叫好多遍,聽得耳根生繭,可是自己說出來,卻總覺得陌生又拗口。她下山至今,很少自報名號——初出茅廬時是沒必要說,反正說瞭也沒人知道,後來“南刀”陰差陽錯地傳出瞭些聲名,她又忽然懶得說瞭,有時是怕給四十八寨惹麻煩,有時也覺得自己從未做過什麼長臉的事,傳出個“南刀周翡”未免厚顏無恥,因此多半不提。

直到這時,周翡才知道,原來“南刀”二字於她,不是“尋常佈衣”,而是一件祖輩流傳下來的“盛裝”,衣擺曳地數丈之長,錦繡堆砌、華美絕倫,堂皇的冠冕以金玉鑄就,扣在頭頂足有數十斤重。這麼一身盛裝,她就算再喜歡、再向往,也不可能整天披著它喝茶吃飯、上山下地……但也總有那麼一兩個場合,能將其穿在身上,遠遠窺見先人遺跡。

被她掐住脖子的衛兵身上突然傳來一股臭烘烘的騷味,居然活生生地被嚇尿瞭。

周翡“嘖”瞭一聲,甩手將那廢物扔在一邊,然後提著碎遮,旁若無人地往山谷長走去。

從入口到山谷腹地的一小段路,轉眼便被北軍圍滿瞭,個個如臨大敵。周翡餘光掃過,心裡微微一沉——原想著陸搖光和谷天璇兩個“統帥”都是半桶水,但“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的場景卻居然沒有出現。

這些北軍們顯然各有各的組織,中層及以下的兵將絕非他們想象中那種被外行人瞎指揮的草包,四萬大軍名義上是聽兩位北鬥大人指揮,實際上,陸搖光和谷天璇恐怕更像是兩個比較厲害的隨軍打手。

一探深淺,便覺出師不利。

楊神棍好的不靈壞的靈,周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心道:鬧不好今天真得被亂箭射死。

她不動聲色地將餘光收回,暗自深吸瞭兩口氣,心裡默默念起內功心法的口訣,周身真氣好像一團被攪動的水流,忽而疾走,順著她的經脈緩緩遊走全身,外放出來。周翡腳下“喀”一聲輕響,石階被她踩出瞭幾道蛛網似的裂紋,一片半黃的樹葉飄飄悠悠地從她身邊落下,行至半空時,倏地一分為二,陡然加速沖向地面,其中一片紮進路邊泥土裡,露出好似被利刃隔開的斷口,整齊而肅殺地直指夜空。

此事早有人報入中軍帳中,陸搖光與谷天璇聽罷,這一驚可謂非同小可。來之前,端王曹寧特意反復叮囑過他們倆,這回行軍關系重大,一在快,一在保密,須得萬無一失,否則他們身傢性命危矣,如今眼看已經快要成功,老天爺卻好似發瞭瘋一樣跟他們作對,先是讓幾個流民跑瞭,隨後又來瞭這麼個不速之客!

陸搖光頓時有些沉不住氣,撂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起身出瞭大帳。

當年周翡在兩軍陣前劫持端王曹寧,實在太讓人印象深刻,時隔數年,陸搖光竟一眼認出瞭她,脫口道:“是你!”

周翡笑道:“陸大人,別來無恙?”

滿山谷的黑甲冷刃,她一個年輕姑娘若無其事地身處其中,八風不動——在陸搖光看來,此事太蹊蹺瞭,必定有詐!

陸搖光腦子裡那根弦一瞬間便緊繃到瞭極致,再聯想起周翡的身份,當時便下意識地往山谷周遭的樹叢中望去,隻覺得到處都是敵人的埋伏。

周以棠的女兒在這,他會不知道?

陸搖光先把自己嚇出瞭一身冷汗,心裡隻剩下一句話:“這回完瞭。”

而就在這時,好似為瞭佐證他的猜測,密林深處突然彈起瞭一枚冷冷的煙花,尖叫著便上瞭天,炸得整個山谷轟鳴作響,火樹銀花一般遍染蒼穹。

陸搖光當即色變。

高手對陣,最忌走神,周翡一見他眼神浮動,立刻便知他被這動靜嚇住瞭,而谷天璇還沒趕來。此機斷不可失!

碎遮倏地動瞭,刀光流星似的遞到瞭陸搖光眼前。

陸搖光大喝一聲,倉皇間隻好橫刀與她杠上,周翡顧忌那此時仍然不見露面的谷天璇,分出一半心神來留意周遭,出手刻意留瞭三分力,被他生硬地一撞,碎遮立刻走偏,她好像氣力不繼似的腳下踉蹌瞭半步,刀光下的笑容頓時看起來有些勉強。陸搖光從來自負,果然中計,心道:南朝這幫窩囊廢,果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者多,一個小丫頭片子也配叫“南刀”瞭。

他嘴角輕輕抽動瞭一下,陰沉地看著周翡:“就憑你?”

說著,陸搖光竟不顧手下一幹兵將,當即便要親自上前,將周翡拿下,兩人轉眼繞著大帳纏鬥起來。

周翡這邊仗著陸搖光傻,勉強還算順利,李晟和楊瑾則在谷中氣氛繃緊時悄然靠近瞭鐵柵欄。就這麼片刻的光景,鐵柵欄裡的流民名單便都已經清點完畢,中軍帳中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這些衛兵居然絲毫也不擅離職守,依然有條不紊地準備殺人滅口。

流民被鞭子抽瞭幾頓,給嚇破瞭膽子,懵懂地依著那些北朝衛兵的要求,排排站好,兩側衛兵立刻上前,點出十個流民,將這第一波倒黴蛋五花大綁地推出鐵柵欄外。

臨時充當劊子手的衛兵提起瞭砍刀,後面的流民這才知道大禍臨頭,在鐵柵欄裡沒命地掙紮起來,哭喊震天。

李晟借著這動靜,吹瞭一聲長哨,示意楊瑾動手。楊瑾遠遠地沖他一點頭,伸手探入懷中,摸出那顆傳說中能放出藥粉的“藥彈”,李晟立刻以佈蒙面,遮擋住口鼻,捏緊瞭腰間雙劍。

就在屠刀第一次落下的瞬間,兩個人同時動瞭。

楊瑾猛地將藥彈摔向地面,與此同時,李晟好似大鵬一樣,倏地從眾人頭頂掠過,提劍直指那一排劊子手,打算趁著藥彈制造的濃煙快速混進去,從衛兵之間殺一個進出。兩人配合可謂十分默契,然而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意外又出現瞭。

楊瑾砸在地上的藥彈“噗”一下裂開,卻沒有炸,那小球跟咳嗽似的“撲哧撲哧”嗆瞭幾聲,原地冒瞭幾行小白煙,滾瞭滾,不動瞭!

楊瑾:“……”

李晟:“……”

楊黑炭這死烏鴉嘴,他平時一身臭汗還老不換洗,那藥彈放在他身上果真受潮瞭!

原本“煙塵滾滾,神兵天降”的效果頓時變得逗樂起來,小藥彈艱難地在地上放著白煙屁,李晟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一群衛兵中間,措手不及地跟他們大眼瞪小眼。李晟渾身的汗毛都炸起來瞭,飛流冷汗三千尺,腦子裡一片空白。

所以他們可能是把“天意”理解錯瞭,那被抽走的四根無根草不是叫他們留下救人,分明是讓他們能走多遠走多遠!

然而到瞭這步田地,再說什麼都晚瞭。

李晟一咬舌尖,不理衛兵的喝問,背著一身冷汗,當即動起手來——倘若此時沖出來的是楊瑾,躲在暗處的是李晟,李晟一定知道當務之急是“故弄玄虛”,絕不會貿然現身。藥彈失效,他還可以先以暗箭傷人,靠出手快營造出有埋伏的效果,再放出幾個信號彈制造聲勢,將帶有明火之物瞄準谷中糧草庫,叫谷中北軍以為是有敵夜襲,拖延一二。

可楊瑾那傻狍子哪裡是“故弄玄虛”的料?他完全不會隨機應變,一看藥彈失效,跟事先說好的不一樣,便頓覺黔驢技窮,幹脆自暴自棄地當起瞭打手。

不待李晟阻止,楊瑾便直接從他藏身之處跳瞭出來,將大刀一沉,“嗷嗷”叫著闖入北軍之中,沖殺起來。結果這邊鐵柵欄一遇襲,周遭臨近的北軍隊伍頓時訓練有素集結圍攏過來,同時,哨兵奔赴中軍帳。

谷天璇近年來留起瞭小胡子,手中扣著折扇,顯得越發老奸巨猾。

陸搖光慌裡慌張地沖出去迎敵,他沒阻止,聽見外面陸搖光和周翡打得昏天黑地,他也愣是坐鎮帳中,不為所動。此時聽瞭哨兵來報鐵柵欄遇襲,谷天璇突然目光如電地抬起眼,問道:“他們來瞭多少人?”

哨兵一愣,隨後訥訥道:“人……人不多,仿佛隻有兩三個,但都是高手,咱們兄弟一時半會攔不住他們。”

“哈,”谷天璇冷笑一聲,“有意思,原來是跑到別人傢門口來唱空城計的。”

準備不充分,還唱砸瞭。

谷天璇驀地站起來,將身上大氅往下一褪,露出裡面一身精悍的短打,吩咐道:“調弓箭手圍住他們,既然有‘大俠’執意要救那幫礙事的叫花子,幹脆叫他們同生共死吧。”

他說著,大步走出中軍帳,一掀簾子,人影一閃便到瞭周翡近前,抬手拍出一掌,同時手中折扇“刷”一下打開,那扇骨竟是精鐵打造,寒光凜凜地直指周翡眉心。周翡對谷天璇早有防備,破雪“斬”字訣在自己身前畫瞭個巨大的圓弧,將這一掌一扇一同隔開,倏地落在三步之外。

陸搖光莫名不悅道:“你這是幹什麼?區區一個乳臭未幹小丫頭,我……”

“破軍啊,你可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不長進。”谷天璇低聲嘆瞭口氣,隨後臉色陡然一沉,“此乃軍營重地,哪容宵小搗亂,還不速戰速決拿下她!”

中軍帳中眾守衛一聽,頓時齊齊大喝一聲,數十桿長槍快速結陣,沖周翡當頭壓下來。

同時,谷天璇將手中鐵扇一擺,毫不留守地沖周翡刺去。

陸搖光隻覺一陣眼花繚亂,卻見方才他覺得“名不副實”的周翡手中破雪刀陡然變臉,“風”字訣一起,三招之內便將數十親兵的長槍陣挑得七零八落,同時,她竟還能在間隙中接下谷天璇鐵扇。

碎遮映著周遭火光,烈烈灼眼,陸搖光自然看得出谷天璇並未留手,而他那把縱橫江湖數十年的鐵扇竟隱隱有被長刀壓制之勢。陸搖光心裡大震,這才知道,原來方才周翡隻是為瞭拖住他,故意放水!

陸搖光雖然身居北鬥之末,卻也兇名遠播,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當即大怒,橫刀而上,與谷天璇聯手將周翡困在中間。

周翡雖然面不改色,心裡卻是一陣焦躁——李晟和楊瑾那兩個不靠譜的貨也不知道在搞些什麼,原來說好在濃煙滾滾中放出流民,叫北軍在措手不及裡弄不清多少人闖入山谷,好配合她這邊裝神弄鬼。

誰知那倆貨這麼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讓她唱獨角戲!

而谷天璇與陸搖光顯然沒有半點高手風度,非但以二打一,還叫來一大幫衛兵隨時結陣,逼得她到處遊走。從周翡亮出名號,走進山谷那一刻開始,所有的環節全跟他們的計劃背道而馳。

這先人的在天之靈已經不是不肯保佑她瞭,簡直是在詛咒她!

鐵弓上弦聲從四處傳來,在山谷中隱約帶瞭回聲。

周翡心道:要完。

李晟近年來與周以棠接觸最多,時常給他姑父跑腿,甚至親自跟著南軍上過戰場,他根本不必聽弓弦聲響,就已經知道他們陷入到最糟的境地裡瞭。楊瑾這麼猝不及防地沖出來,意味著他們仨都在明處,連個可以當後援的也沒有。

如此境地,別說是他李晟,就算換瞭歷朝歷代哪個兵法大傢來,手中無人可用,也得玩完。

李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隻好一往無前。他一劍捅穿瞭兩個擋在他面前的北軍,完事之後也懶得往外拔劍,直接將雙劍之一連同屍體一起推出去當瞭盾牌,橫沖直撞到鐵柵欄門前,順手一丟,隨後,他用僅剩的另一把劍捅入門鎖,一別一彎,便將北軍倉促之間鎖上的鐵柵欄撬開瞭。

他回手宰瞭一個追上來的北軍衛兵,沖鐵柵欄裡的人吼道:“快出來!”

鐵柵欄中一水的流民驚恐畏懼地看著他。李晟一陣氣結,他一把拎起鐵柵欄門口那險些被斬首的流民,將那人身上的繩子砍斷,隨即猛地將他向前一推:“跑!”

那流民本以為大限將至,誰知峰回路轉,竟又撿回瞭一條小命,踉蹌著站穩後,立刻下意識地撒腿狂奔起來。有瞭這麼一個領頭的,那些被關押的流民終於反應過來,爭先恐後地一擁而上,從鐵柵欄中往外擠,後面的人不住地推搡催促前面的人,竟連試圖攔截的北軍衛兵都撞開瞭,恐慌好似找到瞭閘口的洪水,總算匯成瞭一股力量。

還不等李晟松口氣,楊瑾便突然喝道:“小心!”

李晟便聽耳邊一陣厲風擦過,他來不及細想已經錯步閃開,偏頭一看,隻見一根鐵箭被斷雁刀從半空中削瞭下來,正好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隨即,弓弦的“嗡嗡”聲好似剛被捅瞭窩的馬蜂,四下響起,叫人頭皮發麻,致命的流矢從各處射來,雨點一般傾盆落下。跑在最前面的流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根鐵箭貫穿瞭腦袋,直接給釘在瞭一塊大石頭上,紅紅白白的染瞭一片。

跟著他亂跑的流民嚇破瞭膽子,全亂套瞭。

李晟被漫天箭雨逼到瞭一棵古樹後面,從敵軍的屍體上隨便撿瞭一把砍刀,一邊勉力抵擋周遭流矢,一邊大聲吼道:“分開跑!找地方躲,不要聚在一起,不要回頭!別回那山洞!不能往山洞跑!”

亂哄哄的流民往哪躥的都有,一部分人四處亂鉆,很快被釘在地上,有一撥比較聰明的學著李晟的樣子,在谷中分散躲避,鉆到各種能藏身的巨石與大樹後面,還有一小撮人在慌亂之下,也不知聽沒聽見李晟的喊聲,居然又掉頭往鐵柵欄後面的山洞中跑回去。

李晟嘶聲叫道:“出來!快出來!他們會用火!”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蹩腳的羊倌,嗓子都喊啞瞭,那些人就是不聽他的。

李晟突然沉默下來,聽著山谷中風聲、箭聲、吼叫聲與慘呼聲,不知怎麼想起霓裳夫人那句“振臂一呼天下應”。當時他覺得惶恐之餘,還有點小得意,現在想來,卻簡直要苦笑出聲。別說“天下應”,他連這百十來人也攏不到一起來。

想來是霓裳夫人素來不拘小節,鬧不好隻是見他青春年少,過來隨便撩個閑逗他玩的。

李晟想,自己隻不過是個膚淺又善妒的年輕後生,這輩子大概隻配管一些瑣事,將來變成另一個秀山堂大總管馬吉利,便算是到瞭頭,畢竟,少年時大當傢就說過,他連練武的資質都不怎麼樣。

“火!火!”

李晟猛地回過神來,低喝一聲,狼狽地用砍刀撞開一支橫空射來的箭,北軍這一批箭尖上果然淬瞭火油,從空中劃過時火苗噴濺,好似一顆顆天外流星。

李晟的側臉被火光烤的發燙,他藏身處的古木樹根已經被火燎著,火星與樹木自身的水汽相撞,很快兩敗俱傷——樹幹焦黑瞭一片,火光也黯然熄滅,然而很快,更多點瞭火油的箭矢也接二連三地破空而來。

他們來的時機太不巧瞭,北軍已經集結完畢十之八九,看著樣子,北軍應該本來便已經準備好殺光此地流民,一把火毀去山谷,奔襲前線……那點火油一點沒浪費,全都給他們用上瞭。

跟著李晟四下躲藏的人雖然狼狽,卻一時半會間還算能勉力支撐,方才執意要躲進山洞的那些人境遇就不那麼美妙瞭——本想著進瞭山洞便能躲避漫天亂飛的弓箭,誰知飛來的小火球落在山洞口,很快點著瞭流民們自己墊的幹草和席子。

這夜的風剛好是往山洞裡吹,頃刻便將火苗卷入洞中,那山洞既然被北軍當成天然的牢房,裡面自然是一條死胡同,而方才躲入洞中的流民為瞭保命,全都縮在最裡頭,根本來不及反應,濃煙便鋪天蓋地地滾滾升起,火苗爆發似的轉眼便成勢,結結實實地堵住瞭洞口。

此時再要跑,已經來不及瞭。

不知是不是李晟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聞到瞭一股燒焦的肉味,胸口登時一陣說不出的惡心,李晟拼命忍著想要幹嘔的沖動,眼淚都快出來瞭。

忽然,李晟眼前人影一閃,楊瑾踉踉蹌蹌地落在他面前。

南邊的人不大習慣像中原男子一樣束發,往日裡披頭散發還能算是個“黑裡俏”,這時候披頭散發可就作死成“黑裡焦”瞭,楊瑾的頭發給四處亂飛的火箭燒短瞭一截,焦香撲鼻地打著妖嬈的彎,那形象便不用提瞭。所幸他臉黑,叫煙熏一熏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管不瞭瞭!”楊瑾沖他大吼道,“除非會噴水,我反正不行,你會噴嗎?”

李晟:“……”

李少爺被他噴瞭一臉,心裡那點優柔寡斷被楊瑾簡單粗暴一把扯碎,他立刻回過神來,沉下心緒,狠狠地抹瞭一把自己臉上的灰。

李晟側頭放眼一望,將整個山谷中的場景盡收眼底,一眼便瞧出問題——所有弓箭手和火油都沖著鐵柵欄這一側使勁,山谷正中處的北軍反而有些混亂。

對瞭,還有周翡!

“叫剩下的人跟我走,”李晟沉聲道,“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

周翡被谷天璇與陸搖光兩個人堵在中軍帳前,剛開始還有心情憂心一下自己小命要玩完,到後來已經基本無暇他顧瞭。

她先前同楊瑾承認,自己一個人鬥不過巨門與破軍聯手。可是事到如今,卻沒有尺寸之地給她退縮,再鬥不過也得硬著頭皮上。周翡認命認得也快,既然覺得自己今天恐怕是死到臨頭,便幹脆收斂心神,全神貫註在手中碎遮上。

就算今日這把走無常道的破雪刀會成絕響,也得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絕響。

谷天璇的鐵扇居高臨下地沖著她前額砸下,同時,陸搖光自她身後一刀極刁鉆捅來,罩住她身上多處大穴。眼看周翡避無可避,她整個人竟在極逼仄之處倏地旋身,碎遮與刀鞘交叉自她身前,一上一下,竟同時別住瞭谷天璇的鐵扇與陸搖光的刀。

浸潤在她經脈中數年的枯榮真氣在這片刻的僵持中蘇醒,運轉到瞭極致,將她周身的經脈撐得隱隱作痛,而後周翡倏地一松手,那華麗的刀鞘不堪重負,當空折斷,其中勁力竟絲毫不泄,咆哮著分崩兩邊,谷天璇與陸搖光不得不分別退避。

碎遮“嗡”的一聲,被鐵扇壓得微微彎折的刀尖倔強地彈瞭回來。

周翡雙手握住微微溫熱的刀柄,沉肩垂肘而立。那一瞬間,她心裡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想道:我未必會輸。

武學中的慢慢求索之道,四下俱是一片漆黑,那些偶爾乍現的念頭好像忽然明滅的煙火,瞬間劃過便能照亮前路……叫她頓悟一般地看清竟已落後半步的對手。

“北鬥”是中原武林二十年破除不瞭的噩夢,當中有貪狼、文曲與武曲那樣的絕頂高手,也有祿存、廉貞這種擅長旁門左道與暗箭傷人的無恥小人,更有奸猾者如巨門,權貴者如破軍,他們身為北朝鷹犬,權與力雙柄在握,自幾大高手相繼隕落之後,更是橫行世間、再無顧忌,令人聞聲膽寒。

可是再長的噩夢,也總有被晨曦撕碎的時候。

周翡那一雙手,從背面看,還是細嫩水靈的女孩的手,掌心卻在生繭與反復磨破之後落成瞭堅硬的線條。

這雙手拿過幾文錢買的破刀,拿過路邊死人身上撿來的爛劍,拿過當世大師仿造南刀李徵佩刀所做的“望春山”,也拿過呂國師留存人世間最後一把悲憤所寄的碎遮……一線的刀刃曾與這江湖中無數大大小小的“傳說”相撞,也曾從最艱險之地劈出過一條血路——

周翡的虎口處崩開瞭一條小口,她滿不在乎地將手上的血跡抹在刀柄上,生平第一次有這樣一種篤定的感覺,手握長刀,便不怕贏不瞭的對手。當年大笑著說出“我就是麻煩”的段九娘,一身驕狂原來並沒有隨著那人身死而消弭,而是順著暴虐的枯榮真氣流傳下來,深深地埋在瞭她的經脈與骨血中。

李瑾容曾經同她說過,“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間行走的都是凡人”,周翡一直記得這句話,並且常常以此自勉,而直到這一刻,當她雙手握住碎遮時,方才心領神會。

谷天璇目光陰沉地掠過刮傷瞭他一側耳垂的半截刀鞘,開口說道:“沖著你爹是周存,你要是現在束手就擒,我們會留你一條命。”

周翡一縷長發從臉側掉下來,垂落腮邊,她嫌礙事,用長刀輕輕一卷,便將它削瞭下去,然後她好似十分忍俊不禁似的,淡淡地垂目一笑。

三大高手過招,戰圈中可謂瞬息萬變,根本不是外人能隨意插手的。

縱然中軍帳前身邊圍著數萬大軍,也隻能投鼠忌器,團團圍在一邊,絲毫不知該怎麼插手。

鬥瞭這麼久依然沒個結果,此時除非陸搖光和谷天璇中有一個人肯豁出去挨上一刀,纏住周翡,讓另一個人趁隙退出戰圈,再想方設法以暗器從遠處偷襲掩護,方才能打破這種僵局。

可谷天璇與陸搖光雖然共事多年,表面兄友弟恭,私下裡看對方卻都不太順眼——谷天璇嫌陸搖光心性浮躁毫無長進,陸搖光覺得谷天璇虛偽做作,本領未必有多大,鉆營倒很有一手。

此時他們倆斷然不肯為對方豁出去。

谷天璇這時候已經後悔和周翡動手瞭,他料到瞭周翡的武功必然比她剛開始表現出來的高,卻沒料到她已經到瞭這一步——這倒是很正常,因為動手之前,連周翡本人也不知道,她居然真能牽制住兩大北鬥,而且纏鬥良久,絲毫不露敗相。

再這樣鬥下去,谷天璇知道,縱然是以二打一,心生畏懼的也肯定不是周翡。因為拳怕少壯、刀劍怕……人也怕。

黃塵遍染,不能光是隻老英雄,光陰的劫難,“噩夢”也終於難逃。

幾十年裡,谷天璇的修為縱然一再精進,可當年四大北鬥圍攻南刀李徵時那種年輕的貪婪與兇狠卻再難重現,以至於如今面對著這張後輩的面孔,他心裡竟然隱隱升起恐懼。

李晟在濃煙中縱身躍起,高高躥到樹梢,朗聲道:“你們想不想活命!”

一支火箭“篤”一下釘在瞭他腳下踩著的樹枝上,樹枝“噼啪”作響,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喊聲裡帶瞭內勁,震得附近的石塊輕輕顫動:“你們是不是爹生娘養,還是不是人!既然是人,為何要讓他們當成畜生糟踐殘殺?”

那樹杈齊根斷裂,李晟足尖一點,翩然落地,撿來的砍刀與從大樹縫隙中落下來的流矢相撞,撞瞭個“玉石俱焚”,他便毫不吝惜地把斷刀丟在一邊,俯身撿起一把北軍身上掉下來的重劍。

一個流民模樣的少年突然從他藏身的大石後面沖出來,從屍體上抓起兵器,又將滾落在側的頭盔往腦袋上一頂,露出一雙通紅的眼圈,大叫一聲跟上李晟。無數火油浸泡過的鐵箭終於戰勝瞭草木清華,他們躲藏的地方黑煙再也壓不住烈火,幸存的流民避無可避,唯有拼死掙紮著往外逃。

楊瑾削去自己燒焦的發尾,一馬當先地開路,往山谷正中混亂的中軍帳附近闖過去,厚重的斷雁刀崩掉瞭好幾個齒,刀背上的幾個環不知脫落到瞭什麼地方,再也發不出騷包的雁鳴聲。

淬瞭火的箭雨一路緊隨他們,所經之處樹叢、草地紛紛倒伏,燒出瞭光禿禿的地面,楊瑾他們竟將火勢引到瞭中軍帳附近,射過瞭頭的弓箭手很快被喝止。

周翡與兩個北鬥打得刀光劍影,叫人分不出誰是誰,巨門與破軍的親兵團不敢上前,往來請示的哨兵與各自為政的將軍們也都不敢擅自做主,隻好分別令士兵親身上陣,在谷中肉搏阻截亂竄的流民。

流民短暫的悍勇很快被蜂擁而至的大軍敲碎,李晟不知砍瞭多少人,雙臂已經沒有瞭知覺,腰間被火箭擦過的傷口火燒火燎的疼,喉間泛起腥甜。就在這時,那些原本進退有序的北軍突然自亂瞭陣腳。

李晟用力按瞭按自己“嗡嗡”作響的耳朵,聽見有人嘶聲慘叫:“蛇!哪來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