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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應“姑娘”

什麼玩意來參戰瞭?

李晟剛開始還以為是自己耳鳴聽錯瞭,正在錯愕間,便見那楊掌門一反方才大刀開路的威風,屁滾尿流地撤退回來,嚇得面如土色,肩上的箭傷都顧不上往外冒血瞭,失色道:“那邊為什麼來瞭那麼多蛇!”

李晟:“……”

人都不怕,居然怕蛇,楊大刀實乃奇人哉。

楊瑾一本正經地建議道:“我看為瞭保險起見,咱們換條路撤退吧?”

李晟將他往身後一推:“敵軍太多,流民都陷進他們陣中瞭,能不能撤退還兩說呢,你來得正好,快去幫忙。”

隻要不讓楊瑾直面可怕的毒蛇,叫他單槍匹馬地去刺殺北帝都行,楊掌門二話不說,轉身便向李晟身後沖去,悍然從密密麻麻的北軍中側翼直接闖入,斷雁刀上下翻飛,殺瞭個幾進幾出。陷入敵陣中正在絕望的流民見他如見救星,連忙自發聚攏在他周圍。

混亂是從山谷西北角開始的,數萬大軍群龍無首,突然聽見這動靜,不由得有些恐慌。

江陵一帶夏日裡潮濕悶熱,野外確實有不少蛇蠍之類的冷血爬蟲,可是大凡動物都怕人,很少成群結隊地往大批人馬聚居處靠近。更何況此地數萬兵馬煞氣沖天,方才又放瞭一場火箭,幾乎燒瞭小半個山谷,此時濃煙四下彌漫,而火勢還在蔓延……怎會還會有蛇往裡闖?

李晟覺得奇怪,抓起一個被他一劍刺穿的北軍當盾牌,一邊左躲右閃,一邊詫異道:“西北到底有什麼?”

他本是隨口自己念叨,不料旁邊卻有人帶著哭腔回道:“是我姐姐,她們被關在那邊。”

李晟將北軍屍體一推,砸開幾個從背後偷襲的,偏頭一看,見是那個最早撿瞭北軍頭盔和兵刃跟著他沖出來的少年,那少年運氣不錯,也頗為機靈,一路緊緊地跟著李晟,此時除瞭臉上蹭瞭不少灰,幾乎是毫發無傷。

李晟奇道:“你說什麼?”

那流民少年面黃肌瘦,手長腳長,身體卻仍是細細的一條,好像躥個子躥一半沒力氣瞭,半途而廢地歇在那,還是個孩子樣。

李晟這麼一問,他便當場哭瞭起來:“我姐姐……還有其他人,都被他們抓去瞭,就關在西北的大帳裡,我想跟他們拼瞭,可是他們按著我,讓我不要沒事找事,他們說,路上幾個饃饃便能買走一個大活人,能值幾個錢?女人們跟他們走也是好事,起碼有口吃的能活命,他們叫我不要拖累她,還說我那是害她……”

李晟在亂軍叢中替他擋開幾支冷箭,一時竟無言以對。

在村落與城郭間安居樂業者,叫做“黔首”,叫做人。人一旦流離失所,就成瞭野狗草芥,死上成千上萬也不值一提。難怪當年他們與王老夫人下山行至嶽陽附近,那些村民們寧可守著窮山惡水也不肯遷移。

不過……既然西北邊關的隻是一群可憐的女人,那這些北軍慌什麼?總不能是女人就地變成瞭蛇吧?

此時山谷中瞬息萬變,李晟他們兩人帶著的百十來個流民與混亂的西北方向幾乎連成一線,眼看谷中要失控,北軍低沉的號角聲四下響起,七八個披甲的北軍將領趕來,越眾而出,有一人看不出品級,卻挺敢說話,沖谷天璇和陸搖光大喝道:“二位大人,此時當以大局為重,何必與這等江湖草莽糾纏不休!”

他不吭聲還好,一說話,谷天璇熱汗都冒出來瞭——這些將軍們雖然日常也習武,但與真正的武林高手可不是一碼事,根本看不出三人一進一退之間的險象環生還以為谷天璇他們倆是執意逞強鬥勇,才與人打鬥不休,指不定心裡還在奇怪,破軍也就算瞭,巨門大人平日裡挺有城府的,今天唱得是哪一出?

谷天璇虛晃一招,想將破雪刀引到陸搖光那邊。

周翡和陸搖光卻都不上當,隻見那陸搖光斜劈一刀,看似斬向周翡,凝成實質的刀風卻隱隱指向谷天璇,周翡則根本不接招,兀自走起蜉蝣陣法,一把長刀以破雪為魂,當中又帶出幾分“斷水纏絲”的險峻奇詭,叫人隻覺那刀光若離若即,卻又無處不在,隻要踏錯一步,便有割喉之危。

三個人各懷鬼胎,誰都掙脫不開誰。

而就在這時,李晟總算看見瞭騷亂的來源,那邊跑來的居然真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女人!

女人們個個面有菜色,發絲凌亂,是典型的流民打扮,脖頸與手腕間卻是一片花花綠綠,走近一看,才知道她們身上根本不是什麼項鏈手鐲,而是纏滿瞭大大小小的毒蛇!

那些毒蛇好像自己生瞭靈智,並不畏懼人群與煙火,反而攻擊性十足,但凡有人靠近,便抬起三角腦袋,張開大嘴作勢去咬,除瞭女人身上,地面上也有不少大小毒蛇窸窸窣窣地遊過,無孔不入,到處亂鉆,給那些女人保駕護航一般。

兩路逃命的人馬很快匯合到瞭一起,李晟聽見身邊那少年突然大叫一聲“姐姐”,拔腿便往那邊跑去,他慌裡慌張間險些踩到一條蛇,那長蟲兇狠地抬起上半身,仰頭便咬,李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他後頸,將他拖瞭回來。

一個身披花蟒的年輕女孩看見瞭那少年,連忙喊道:“小虎,不要靠近,也別踩蛇!遠著點跟著蛇姑娘和我們走!”

李晟:“……蛇姑娘?”

不遠處傳來一段尖銳的笛聲,更多的蛇好似從地下冒出來的,匯成瞭一道叫人頭皮發麻的“蛇流”,順者昌逆者亡地呼嘯而來,李晟定睛望去,隻見那吹笛人個頭高挑,頭上梳瞭個不倫不類的發髻,也不知是要打扮成婦人還是女孩,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側臉……怎麼看怎麼眼熟!

好像是當年在永州見過的那位毒郎中應何從!

“應……”李晟愣怔間險些被幾個北軍的長槍挑個正著,狼狽不堪地踉蹌閃開,“應兄”二字愣是沒說出口,他震驚道,“應……那個什麼,你、你是女的?”

這可是真人不露相!李晟感覺自己從未見過女扮男裝這麼像的大姑娘!

應何從一臉一言難盡,陰惻惻地說道:“你是不是找死?”

他一出聲,李晟就放心瞭,這嗓音雖說不上渾厚,卻也十分低沉,一聽就不是女人。小虎的姐姐卻好似大吃一驚:“呀!蛇姑娘,原來你會說話?”

“閉嘴!”應何從腦門上冒出一排青筋,“快走!”

堂堂毒郎中,莫名其妙地跟一幫流民混在一起,這也就算瞭,他混的還是女人那堆,而且怕暴露身份,居然一直裝啞巴,沒敢跟人傢開口說過話!

這事真有點不能細想。

好在此時形勢危急,李晟也沒那個閑工夫,他大聲道:“小心弓箭手和騎兵,沖擊他們中軍帳!”

那滿地的毒蛇實在太可怖,兩撥流民匯聚成一股,彼此間卻也不敢靠太近,隻見應何從將手探進懷中,不知摸出瞭什麼,往李晟身上彈瞭幾下,那些遊走的毒蛇便自動避開瞭他,很快將李晟納入己方。

女人們見瞭,紛紛有樣學樣,在自己相熟的人身上彈上避蛇的藥粉。這麼一來,除瞭楊瑾,眾人一路被圍追堵截的壓力頓時都小瞭不少。

應何從道:“我的蛇雖然暫時能開路,但他們隻需兩側騎兵讓開,高處弓箭手火攻,我就沒辦法瞭,還是得盡快想對策……不過奇怪得很,他們現在怎麼不放箭瞭?莫非是火油用完瞭?”

李晟道:“他們投鼠忌器。”

靠近中軍帳,那兩位礙事的“主帥”不肯挪地方,弄得親兵團與一眾將軍圍著他們團團轉,弓箭手豈敢往谷中射火箭。

應何從愣瞭愣,正待問個明白,便聽李晟運氣丹田,喊道:“周——翡!”

周翡耳根微動,雖沒回頭,卻能通過聲音大致辨出李晟等人的位置,她倏地一沉手腕,枯榮真氣與碎遮分外合拍,那長刀好似十分愉悅地發出一聲輕響,破雪刀陡然凌厲起來。

而後周翡好似抽瞭瘋,居然就這麼丟開陸搖光,拼著後背硬挨上破軍一刀,直指谷天璇。

到瞭他們這種境界,哪個高手會將自己的後背亮給敵人?因此陸搖光第一反應就是有詐。而那谷天璇方才幾次三番想要禍水東引,陸搖光心裡的怒氣已經積累到瞭一定程度,此時見他倒黴,陸搖光心裡還劃過一絲竊喜。

這一點猶豫和竊喜,叫他出手時不由自主地凝滯瞭一瞬。就在這一瞬、一眼未曾眨完的間隙,谷天璇居然在猝不及防間硬接瞭周翡十四刀。

兩人的速度已非人眼能看清,簡直是全憑直覺。谷天璇手中鐵扇竟不堪重負,當場分崩離析,四分五裂的扇骨將谷天璇的手割得鮮血淋漓,他大叫一聲——直到這時,陸搖光姍姍來遲的長刀才堪堪抵達周翡肩頭。

周翡好像忘瞭自己已經將“彩霞”脫給瞭吳楚楚,被北鬥破軍從背後一刀砍過來也依然有條不紊,刀尖堪堪劃破她肩胛上一層油皮的千鈞一發間,她踩在蜉蝣陣上的腳步方才滑開,魅影一般上前,頭也不回,長刀自下而上挑向谷天璇下巴。

谷天璇此時已是赤手空拳,還有一掌重傷,隻好咬牙大喝一聲,用沒受傷的手掌拍向碎遮刀背。周翡順勢就著他的掌風往旁邊蕩開,剛好避開瞭陸搖光從身後追至的一刀,她竟以谷天璇為掩,繞著他轉瞭半圈。

谷天璇方才情急之下一掌拍出,使的是十分力,根本來不及撤,此時掌風未散,他咽喉要命處已經被籠在瞭破雪刀下。

谷天璇僵住瞭,陸搖光也傻瞭。連好不容易混入中軍帳附近,還在思索下一步該如何脫身的李晟也愣住瞭——

堂堂巨門星,縱橫江湖這許多年,有朝一日,竟嘗到瞭脖子上被人架刀刃的感覺。

周翡方才打鬥中全神貫註,渾然不覺,這會忽然停下,她才發現方才實在已經到瞭極限,她的五官六感與四肢經脈全都被使用過度似的,一身大汗倏地便發瞭出來,整個人瞬間脫水,嘴唇竟崩開瞭幾道小口。

然而無論她是什麼形象,都無法改變碎遮架在瞭谷天璇脖子上這事實。

周翡的胸口還在劇烈起伏,氣海處裂開似的疼,她咬牙強行撐住瞭,生生擠出一個冷笑,說道:“谷大人既然執意要送我們一程,那我們便卻之不恭瞭。”

這話音未落,周翡已經出手如電,隔空封住谷天璇身上好幾處大穴,刀刃穩穩當當地壓在瞭他的頸側,遠遠地看瞭李晟一眼,喝道:“走。”

北軍數萬精銳齊聚谷中,主帥之一竟被擒在中軍帳前,說出去,此地兵將簡直得集體自殺!

周翡一字一頓道:“讓路。”

裡三層外三層的北軍別無辦法,隻好讓出一條路,周翡推著一身僵硬的谷天璇,方才邁出一步,便覺自己好像腳踩刀山一樣,針紮似的疼痛從腳下一直傳到腰間,她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甚至有暇沖陸搖光冷笑一聲,在神色陰晴不定的破軍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走瞭出去。

兩撥流民敬畏地望著周翡,連人再蛇,跟著她從北軍讓出來的通道中魚貫而出。

周翡身上實在太難過瞭,使用過度的枯榮真氣隱約有反噬的跡象,偏偏還不能在谷天璇面前表現出來,她隻好盡量轉移自己註意力,一眼便瞥見瞭那打扮詭異的應何從,當即一愣:“你怎麼是女的?”

應何從:“……”

她跟剛才那小子肯定是親生的兄妹。

周翡看瞭看旁邊披著毒蛇的女人們,又看瞭看應何從,好像有點明白瞭,便道:“所以你是一直跟她們在一起?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

“說來話長,”應何從面無表情道,“我本來是為別的事來的,機緣巧合被困在這裡瞭,要不是你們今天這場大鬧,就算我再多帶點蛇,也不見得能帶她們出去。”

“嗯,”周翡不客氣地接道,“我知道,你功夫不行。不過話說回來,應……公子?還是姑娘?唉,隨便吧,你怎麼每次都這麼能撿漏?”

應何從眼角猛跳,一條紅彤彤的小蛇從他領口露出頭來,狠狠地沖周翡呲瞭一下牙。

李晟:“行瞭,阿翡,你別欺負……”

他話音突然頓住,目光跳過周翡,落在她身後巨大的山谷中,被北軍燒過的地方草木成灰,火勢便慢慢往其他地方走瞭,露出光禿禿的山巖和地面,遠看好像……組成瞭某種圖形!

李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過疲憊,乃至於出現瞭幻覺,不禁用力揉瞭揉眼睛——來時路上,每個拐角處的指路石上都有一個簡單的路標,隻需認得“出入”倆字就能看懂,但除此之外,旁邊還有一個復雜的八卦圖,李晟當時隻是粗略掃瞭一遍,並沒有細想,因其與沖雲子學過齊門陣法,對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道頗有興趣,還特意拓下來隨身帶著,預備日後仔細研讀。

此時他卻忽然怎麼看怎麼覺得,那燒出來的空地正好與路標上的太極圖一角對上瞭!

李晟猛地往四下望去,如果按著這個尺寸推斷,那這整個山谷仿佛就是一張完整的太極圖。如果真是那樣,那這山谷是何人所建?建來做什麼?

這些鳩占鵲巢的流民與北軍知道其中的秘密嗎?

他忽然有種渾身戰栗的感覺。

李晟立刻將手探入懷中,去摸那些拓印的圖紙。

就在這時,一聲驚叫在耳側炸開,李晟倏地回過神來,尚未及反應,肩頭便被人重重一推,一支鐵箭破空而來,正好釘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推開他的應何從喝道:“小心!”

李晟吃瞭一驚,隻見谷中北軍竟在這短短數息之間重新集結列隊完畢,弓箭手整肅地站成兩排,不管谷天璇死活,直接放箭瞭!

陸搖光手一揮,大批北軍迅速封堵瞭山谷出入口,高處的弓箭手更是重新架起瞭火油的大桶,“嘶拉”一下,第一根蘸著火油的箭在半空中著瞭起來,燎著瞭行將破曉的天。別說應何從手裡那堆小蛇,就算他手裡有條龍王,也未必能在火海裡撲騰起來。

周翡當時之所以刻意挑瞭比較不好控制的谷天璇下手,就是防著這一手。

她知道,倘若她挾持的人是陸搖光,走不出三步,谷天璇這老奸巨猾慣瞭的東西準能當機立斷,讓他們倆一起血濺當場……誰知陸搖光傻歸傻,反應也確實慢瞭些,骨子裡的狠毒卻一點也不少,傻毒傻毒的。

谷天璇沒料到陸搖光與自己稱兄道弟這麼多年,關鍵時刻竟然直接翻臉,要連自己一起置於死地,當時瞠目欲裂,恨得要咬碎牙根。偏偏他穴道被制,叫也叫不出聲來,隻憋得死去活來,一臉青紫。

鐵箭接二連三地呼嘯著落下,流民們抱頭鼠竄。

周翡自動斷後,眼看一支利箭逼至眼前,她本想拽著谷天璇躲開,誰知恰好胸口一痛,又嗆瞭一口煙,手上脫力從谷天璇身上滑落,自己踉蹌半步沒能拉住他。

耳畔“噗”一聲悶響,周翡瞬間睜大瞭眼睛,谷天璇竟被一支鐵箭射穿瞭小腹。

他僵硬地站著,脖頸間的青筋暴起,好像要炸開皮肉呲出來怒吼,喉嚨裡“咯”的一聲響,噴出瞭一口黑紫色的血……也不知是傷是氣,他好像走火入魔瞭!

周翡這會哪還顧得上他,狼狽地就地滾瞭兩圈,順手將一個嚇傻瞭的中年女人揪起來往後推去:“別愣著,快跑!”

周翡本身就不屬於內力深厚、一掌能推倒山的路數,更別提此時她已經力竭。一掌打出去掀飛一堆鐵箭什麼的,她連想都不用想,隻好疲於奔命地用拿碎遮挨個去擋,盡可能地給周圍的流民斷後。她無意中回頭看瞭一眼方才落腳的地方,見漫天的火油已經將地上的青草點著瞭,火光四下肆虐蔓延,大口地吞噬著立在中間的人。

谷天璇直挺挺地站在火海之中,胸腹、四肢上插滿瞭自己人的箭,畸形的影子被火光打在山巖石壁上。

本也該是一代英才。

山谷腹地中無處藏身,眾人隻好本能地往兩側的樹林裡跑。

可是一幫腿肚子轉筋的流民哪跑得過訓練有素的精兵?轉眼,便有北軍沿著山谷外圍包抄過來,守株待兔地等著他們自投羅網。李晟心裡一慌,揮開鐵箭的動作用力過猛,將撿來的重劍也撞斷瞭,他倒退兩步,方才被自己拉出瞭一半的圖紙倏地從懷中掉瞭出來,紙蝴蝶似的在凌厲的夜風中瑟瑟亂飛。

一支火箭倏地從他身邊劃過,照得四下亮如白晝,李晟的瞳孔劇烈收縮,紙上的太極圖一瞬間洞穿瞭他的視線。利箭帶著火苗,“篤”一下將那太極圖釘在瞭地上,大片的宣紙瞬間著瞭,楊瑾一把拽著他的後頸往後拖去:“你發什麼呆?”

李晟死死地盯著那堆轉眼化成灰燼的紙,突然之間,多年前在嶽陽附近的小村裡,沖雲子當成遊戲一般講給他聽的那些陣法,與整個山谷的太極圖產生瞭某種說不出的聯系。還有那迷宮一樣的入口、燒焦的地面上露出的痕跡……

“我知道瞭!”李晟驀地掙脫開楊瑾的手,“我知道瞭!”

楊瑾莫名其妙:“啊?”

李晟撒腿便跑:“快跟我來!”

眾人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可是此地處處是絕境,誰都沒有主意,難得他篤定非常,便隻好不分青紅皂白地跟著跑瞭起來。

他們一路敢死隊似的沖著山谷邊緣的北軍正面沖瞭過去。

楊瑾大包大攬地說道:“要幹什麼?強行突圍嗎?閃開,我來!”

應何從不知什麼時候湊上來,皺眉道:“他們人太多瞭,層層包圍,還能守望相助,恐怕不成。”

楊瑾乍一聽見應何從的聲音,整個人便是一僵,他見鬼似的偷偷瞟瞭那養蛇的一眼,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挪瞭兩尺有餘,然後掉頭就跑,邊跑邊喊道:“周翡,周翡!快點,你來開路,換我斷後!”

應何從莫名其妙,完全不知自己哪裡得罪過此人。

周翡和楊瑾飛快地交換瞭一下位置,她像一把尖刀,直接捅進瞭敵陣中。此時,天色已經蒙蒙亮起來,她一身淡色的衣衫早給血染得紅黑一片,也不知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

李晟口中正念念有詞地算著什麼,一眼瞥見周翡這形象,被她嚇瞭一跳:“你沒事吧?”

周翡一進又一退,刀尖上掛瞭好幾個攔路的北軍,冷冷地回道:“死不瞭。”

“死不瞭就幫我一把,”李晟不客氣地吩咐道,“聽我說,‘冬至一陽初生,從坤之左,起於北’……”

周翡下意識道:“啊?不是西南嗎?”

李晟道:“不,那是‘後天八卦’的方位,我看此地怕是以‘先天’為體……”

周翡也就是早年鉆研蜉蝣陣法的時候,淺嘗輒止地大概瞭解過一點,全然是死記硬背,聽他說什麼“先天後天”,頭都大瞭兩圈,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立刻打斷李晟道:“你就說讓我幹什麼吧。”

李晟深吸一口氣,指著密林中一處說道:“你從這裡上去,必能見一棵樹木異於其他,或是過粗、或是過細,找到它以後,想辦法拔出來!”

周翡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沒看見什麼異常的樹,倒是先看見瞭密密麻麻越聚越多的北軍。

她輕輕一提肩膀,深吸瞭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聽來好似一聲長嘆,隨後對李晟道:“哥,真玩完瞭,往後你每年都得跪著給我燒紙。”

周翡一句話撂下,不管李晟在這個節骨眼上讓她拔一棵樹的要求有多荒謬,也不問他的目的是什麼,全盤照辦。她再次強提一口氣,感覺自己的極限好像一根彈力十足的弦,每次覺得自己繃緊到瞭極致,卻還能再拉一下。她飛身而起,披著一身寒霜與幹涸的血跡,從無數迎面沖下來的北軍頭頂掠過。

林間弓弩已經裝上,明槍暗箭裡三層外三層地將她裹在中間,周翡輕叱一聲,碎遮幾乎織就瞭一道銀色的籬笆,弩箭與刀槍撞在刀背上的聲音震得人耳生疼,周翡不顧自己手腕麻的快要沒有知覺,不過幾息之間,已經闖入瞭密林深處。她視線開始有些模糊,便自己用力眨瞭一下,肩頭上中瞭一箭,不便直接拔出來,便揮刀將箭尾暫時砍去,同時目光往四下一掃,居然真的看見瞭一棵特殊的樹——這山谷顯然歷史悠久,所生樹木很多都是合抱粗的古木,隻有那一棵小樹,縱向極高,與周圍古木並肩站立毫不突兀,樹幹卻才不過小孩子手腕粗,夾在一片鬱鬱蔥蔥的樹叢間,像是與旁邊哪棵大樹共生的枝條,並不顯眼,倘若李晟不提示那一句,她恐怕也會熟視無睹地略過去。

周翡矮身躲開一支暗箭,飛身落到那“樹苗”旁邊,一伸手抓住樹幹,本想先砍斷再說,誰知才用瞭一點力氣,那樹幹卻在她掌中原地轉動瞭半圈。

周翡一愣。

這時,一群北軍四下趕上來圍攻她,周翡一手抓著那小樹幹,以其為軸,碎遮在原地畫瞭一個巨大的圓,一刀破開七人攻勢。而那樹幹被她強行帶著在原地轉瞭一整圈,隻聽“咔”一聲輕響,似乎是什麼機簧彈開瞭,周翡好懸沒站穩,愣愣地看著被她連根從地面薅起來的樹幹,一頭霧水,心道:不施內力就能單手倒拔小樹……我這神力什麼時候練就的?

下一刻,她發現這樹下的根非常畸形,裹著地下埋的一塊怪模怪樣的“石頭”,那“石頭”邊緣生著一圈小刀刃,刃上泛著寒光,割開瞭所有裹著它的小樹根須,割下來的部分還是新鮮的,“石頭”周圍的泥土翻開……周翡想起自己方才聽見的那一聲細小的機簧聲,好像是她觸碰瞭什麼機關,讓“石頭”周圍彈出小刀刃,瞬間割開樹根,然後將整棵樹往地面頂起。

周翡試探著用碎遮在那“石頭”上敲瞭一下。

“嘡”一聲……

空心的?

周翡將刀尖在那石頭周圍輕輕劃瞭一下,果然找到瞭一條細小的接縫,一翻手腕往上一翹——怪“石頭”的上蓋便被她揭開瞭,裡面有一個和當年魚老江心小亭中控制牽機的機關很像的東西。

周翡一愣,就在這時,又一撥北軍撲瞭上來,周翡下意識地將石蓋下面埋的機關撥瞭下去。

霎時間,整個山谷都開始震顫,地面下傳來地震一般的“隆隆”聲,中間竟隱約夾雜著龍吟似的咆哮,周翡驀地抬頭,見整個山谷一側竟然往下陷瞭下去,毫無防備的北軍一陣人仰馬翻。而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李晟撥動瞭另一個機關,地面再次巨震,山谷的另一邊高高掀起,轟然撞在山巖之上,原本埋伏在那的弓箭手們猝不及防,紛紛滾落下來,巖石擠壓中,火油桶就地炸開,正一面山巖都著瞭起來。

倘若山谷是一方小世界,那麼它肯定有一枚鑰匙,拿到這把鑰匙的人便能在此地翻雲覆雨。

李晟大聲道:“周翡!毀去那機關,別磨蹭!”

周翡一刀斬下那機簧連接處,隨後她顧不上一身傷,一躍而起,從陷入混亂尚未回神的北軍中掠過。

李晟:“陽順上艮位……阿翡,若我推斷不錯,此地應有七處‘定山準星’,對應的是齊門‘北鬥倒掛’之陣。”

“北鬥?”周翡低聲道,“真巧。”

她依著李晟的指點,很快找到第三棵樹,依樣畫葫蘆,山谷正中竟平地隆起,陸搖光的中軍帳轉眼上瞭天,旁邊懸掛北鬥旗的旗桿從高處砸瞭下來,一堆親兵躲閃不及,紛紛中招。

陸搖光狼狽地跳上馬背,大吼一聲狠狠拎起轡頭:“攔下那兩人,不論死活!”

流民們一時倒沒人管瞭,人和蛇一起不明所以地呆在原地。

楊瑾眼見大批北軍向著山坡上的兩人包抄而去,立刻上前攙和,將卷刃的斷雁刀往旁邊一扔,撿起兩把大砍刀便沖殺上去,生生將遲來的北軍隊伍撞出個缺口,直抵周翡身邊:“我來幫你,幹什麼?”

周翡縮回遞出去的碎遮,翻出第四棵樹,一下合上機關。

這一回是他們這邊的山坡巨震,倆人險些都沒站穩,整個山巖一端下沉一端上升,中間裂開瞭一個大斷層,追殺他們的北軍成片地摔瞭下去,周翡好懸才扶住一刻古木站穩,對楊瑾道:“去問李晟!”

楊瑾被她不由分說地趕走,深一腳淺一腳地四下找尋李晟,還沒等他在一堆亂石翻飛裡找著人,第五個機簧不知被誰打開瞭,楊瑾腳下一空,忙大叫一聲,砍刀“篤”一下砍上旁邊的樹幹,險險地將自己吊瞭上去,定睛一看,他腳下竟不知什麼時候改天換地,多出瞭一個巨大的山洞入口。

這時,一隻手將他拉瞭上去,楊瑾一抬頭,便看見瞭滿頭泥沙的李晟。李晟將他拉上去,狠狠一抹臉:“帶著他們從這裡走,快!”

其實不必他吩咐,照看流民的應何從一見那洞口現身,身邊的大小蛇便不知為什麼紛紛往裡鉆,他自來相信動物勝過相信人,立刻便當機立斷,驅趕著流民往裡跑。

山巖上平白無故地開瞭瓢,冒出那麼大一個洞,北軍不瞎,自然也看見瞭。應何從帶著流民往打開的密道裡跑,附近的北軍便緊跟著也追上來。

好在他們火油桶炸瞭,隻要沒有那些噴雲吐霧的火箭,應何從的蛇群就還能有點用處,它們在養蛇人的笛聲下,散落於眾多流民外圍,呈扇面形排兵佈陣,硬是阻斷瞭北軍的腳步,楊瑾低頭看瞭一眼,沖李晟道:“松手。”

說完,他調整好姿勢,從山巖上縱身一躍而下,大馬猴似的,幾個起落便躍至蛇群之外,沖應何從吼道:“養蛇的,我斷後,你們走快點!”

如果不是“走快點”仨字破瞭音,他顯得還挺威風的。

山谷中的北軍一部分陷入混亂,剩下的一分為二,一半前去圍堵那突如其來的密道,剩下一半則湧上瞭山谷兩側。

再絕代的高手被前仆後繼地圍攻一宿,也不免手軟腳軟,李晟有種四肢都再不屬於自己的錯覺,腦子都砍木瞭,一不留神被一塊山巖絆倒,竟一時沒能爬起來。

他跟周翡早就被北軍湧上來的人潮沖開,一時看不見她在那,這麼一摔,數十條長槍與大刀一起朝他當頭壓過來,打算將他一勞永逸地壓成一鍋肉餡。

李晟拼瞭老命,大吼一聲,將手中不知哪裡撿來的一根長戟高高舉過頭頂,硬是格住壓下來的“刀山”,這一短兵相接,他便真真切切地聽見“喀”一聲,隨後手臂上傳來一陣劇痛,不知是裂瞭還是折瞭。

“北鬥倒掛”的陣法有七陣眼,如今已成其五,千難萬難中走到這一步,怎能功敗垂成?何況那密道的門還未封上,倘若他死在這裡,那些流民們進不進密道有什麼分別,也不過是換個地方被北軍追上而已……

李晟不知哪來一股力氣,單手死死撐住頭頂眾刀,牙床咬出瞭血,他拼命將受傷的手臂探入懷中,摸出瞭一枚四十八寨的信號彈,哆哆嗦嗦地送到嘴邊,用牙咬下引線,然後貼著地面拋瞭出去。

信號彈“呲”一聲響,好似從眾多北軍之間燒著瞭,火花四濺地貼地飛瞭出去。

一幹北軍猝不及防,不少人根本沒看清飛瞭什麼東西過去,便被那火花燎瞭個正著,李晟頭上的壓力倏地減輕瞭,他趁機一翻身滾出去,以“四兩撥千斤”之法,將那一堆壓在他頭頂的刀槍引致身側,轟然落地。

這時,一道亮光閃過,李晟眼前一花,他驀地一抬頭,見那碎遮的刀光好似潑墨一般落下,那把傳世名刀一宿過去,竟不沾血污,刀上隱約凝著初出地面的晨曦,流過血槽,匯聚於刀尖一點,又折向四面八方。

周翡肩上釘進肉裡的箭頭已經和血肉糊在瞭一起,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好的地方,隻有眼睛和刀尖一塵不染,依舊亮得灼眼,好像她那肉體凡胎的身體裡有一把火,能不眠不休地一直燒下去。

李晟的眼眶莫名一熱,便見周翡將手上的血跡一甩,說道:“你怎麼這麼弱啊,哥,從小到大就會窩裡橫吧?”

李晟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急喘瞭幾口氣,抓住瞭周翡遞過來的手站起來,低聲同她說道:“若我沒算錯,下一個陣眼應該在東南……”

周翡卻不待他說完,便突然插話道:“哥,你說這裡會是齊門禁地嗎?”

鮮少能在周翡嘴裡聽見這麼多聲“哥”,李晟忽然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他聽見“哥”這個字總是忍不住渾身起雞皮疙瘩,因為隨之而來的必然沒什麼好事。

李晟道:“北鬥倒掛,確實是齊門的……”

“那就好,”周翡突然笑瞭,“都到瞭齊門禁地門口,不進去看個分明,我死不瞑目,所以肯定不會死,你信不信?”

李晟吃瞭一驚:“等等,你要……”

周翡忽然甩開他的手,朗聲道:“第六個機關在那邊是嗎?知道瞭!”

說完,她縱身從人群中穿過,竟是向“東南”相反的方向跑去。

北軍聞聽此言,頓時瘋瞭,都知道不能再讓她弄出一次地動山搖來,當下一擁而上地追瞭過去。

李晟失聲道:“阿翡!”

東海蓬萊,刺眼的陽光掠過海面,途徑一隻通體紅潤的暖玉,便又溫潤起來,在那玉中逡巡不去。

謝允的膝頭橫著一把長刀,他閉目端坐於一塊巨大的礁石上,緩緩睜開眼。

海邊編漁網的老漁夫手搭涼棚,遮住刺眼的晨曦,抬頭望向他。

“我一直在想,何為‘生不逢時’。”謝允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開口道。

陳俊夫神色不動,問道:“何為生不逢時?”

“同樣是升鬥小民,躬耕野外,太平年間是梅妻鶴子、采菊東籬,自有一番野趣,亂世中人卻是流離失所、賣兒鬻女,日日朝不保夕。不光平民百姓,江湖遊俠是一樣,達官貴人也逃不過,您說是不是生於亂世,天生就比生在太平盛世中的人低賤呢?”

這話聽起來像是感懷自己身世,陳俊夫便笑道:“日有晝夜之分、月朔望之別、人有離合之悲,世情自然也有治亂始終變換,生在何處,由不得你我的。”

“那生在破曉之前的人,肯定是最幸運的。”謝允眼角微彎,眼角有一層細碎的冰渣,乍一看竟是熠熠生輝,“一生都在看著天一點一點亮起來。”

陳俊夫想瞭想,問道:“你在說阿翡?”

謝允笑道:“不,我在說我自己。”

說著,他從大礁石上一躍而下,單手將披散未束的長發往身後一攏,拂開身上水汽凝成的細霜:“師叔,我想到那把刀應該有什麼樣的刀銘瞭。”

陳俊夫問:“叫什麼?”

謝允道:“叫做‘熹微’。”

陳俊夫先是一愣,繼而奇道:“怎麼講,古人不是講‘恨晨光之熹微’嗎?”

“行將破曉,縱使天色黯淡,又有什麼好恨的?”謝允沖他一擺手,頭也不回地走瞭,“別不知足啦。”

如果他註定要止步於此,那也夠瞭。

師父念的經裡說“一切有為法,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那麼倘或他的精魄神魂也能像那些光怪陸離的民間傳說一樣,附著於刀身上,他不就好似成瞭一顆永遠附著在“晨光熹微”上的“朝露”?

陰魂不散,也能算長久。

謝允想到此處,忍不住自己一樂,決定將這一段寫到給周翡的信裡。

此時,山谷中,周翡獨自一人引走瞭李晟絕大部分的壓力,她那句話喊出來,人便已經在幾丈之外,大批的北軍這才反應過來,前後左右地前去包抄,妄圖以人山人海阻她去路,很快便叫她陷入其中、寸步難行。

可是圍攏住周翡的兵將好似一堆朽木爛紙,乍一看堅韌厚實,抵在神兵利器之下,卻總是不過片刻,便被周翡一層一層刺穿,露出刀尖來,她遙遙地盯著不遠處的某個目標,眼皮也不眨一下,當真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這支北軍隊伍的臨時將領一腦門冷汗,愣是不敢靠近周翡,隻叫道:“攔不住就散開,不要吝惜弩箭,射死她!”

周翡聽見瞭他的聲音,目光如電一般,倏地轉過來,那北軍將領愣是被她被殺意浸滿的目光嚇瞭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後退瞭一步,險些被一棵樹根絆倒。他回過神來,頓時怒不可遏,吼道:“困獸猶鬥,不知死活,放——箭!”

弓箭手齊聲應和,倏地退開一圈,豁出去誤傷自己人,隨其上官一聲令下,所有的箭尖指向同一處,周翡旋身而起,像一片在颶風中高速旋轉的枯葉。密密麻麻的箭尖在空中排成長一寸、短一寸的巨網,碎遮照單全收,刀背與箭尖漸次相撞,金石之聲竟如寶珠落玉盤。

七零八落的箭矢同周翡一同落地,她胸口劇烈地起伏,額角的冷汗被那少女式的、濃密的眼睫攔住。她的眼皮好似不堪重負一般地眨瞭一下,看見碎遮光潔如洗的刀背上終於多瞭兩道淺淺的劃痕,刀尖上也崩掉瞭一個小小缺口。

神兵無雙,也終會蒙塵麼?

北軍步兵卻不容她心疼寶刀,飛快地補上缺口,刀槍齊下,周翡握刀的手陡然一緊,情知自己快要燈枯油盡,不敢再硬接,使出蜉蝣陣法,艱難地從北軍的縫隙中往外鉆。

“放箭!放箭!別讓她跑瞭!”

“咔噠”一聲,又一次上弦,周翡後背一僵,而第二撥弓箭已至。

這時,她背後一痛,整個人猛地往前一撲,原來是她躲閃不及,被一個北軍手中砍刀掃瞭一下,後背頓時一大片皮開肉綻。周翡不顧傷口,順勢就地滾開,同時,碎遮連斬數條膽敢擋路的人腿,用身邊來不及退避的北軍當瞭人盾,連滾帶爬地避開第二撥弓箭。

周翡一直滾到瞭一處樹叢邊上,肩膀在一棵樹根上重重地撞瞭一下,止住去勢,她借力一躍而起,而第三撥箭已不容她喘息,逼至眼前。周翡別無辦法,隻好再次強提一口氣,以輕功勉強躲避,誰知這一次她真到瞭力竭時,那口氣尚未提起,她便覺胸腹間一陣劇痛,五臟六腑被拉扯地撕心裂肺。

周翡眼前一黑,一口腥甜無法抑制地湧上喉嚨,隨後腿上便是一陣尖銳的疼痛,一根鐵箭直接射穿她的大腿,將她整個人釘在瞭樹上。

周翡本能地以碎遮拄地站住,而那刀卻顫抖得好似風中落葉,從缺口處一寸寸皸裂,她抬手摸索著想去拔腿上的箭,眼前卻什麼都看不清,幾次三番,竟沒能摸到那鐵箭尾巴。

“剛吹的牛,這麼快就打臉……”周翡迷迷糊糊地想道,那俄頃的光景中,她仿佛是短暫地暈過去瞭,神魂脫離眼前的修羅場,在狹窄的光陰中憑空插瞭一段夢,恍惚間,她看見謝允站在面前,手中拎著一把細長的刀。

“對啊,”她心道,“那小子還欠我一把刀呢。”

突然,周翡覺得自己整個人往下倒去,眼前一切好似顛倒瞭過來,那些北軍與逼至眼前的箭矢全都換瞭個方向,有驚無險地與她錯身而過。

周翡剛開始以為是幻覺,隨即整個人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她出竅的三魂七魄一股腦地給撞回肉身中。周翡目光瞬間清明,發現自己連同身後的大樹正在一起仰面往下陷!

李晟動瞭第六處機關!

周翡有驚無喜,因為要是隨著樹這麼摔下去,她得變成一塊肉餅,連忙伸手抓住瞭將她和大樹釘在一起的那根箭。她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周翡不知哪來的力氣,手腕上的青筋幾乎要撐破蒼白的皮膚,周身痛苦地縮成一團,硬是一寸一寸地將那根鐵箭往外拽。

血順著她的手腕、褲腳往下滴滴答答地淌。

下一刻,大樹自高處轟然落地。

就在行將落地的一瞬間,周翡脫離瞭樹幹,沒受傷的腿單腳一點樹幹,借力往斜上方掠去,隨即驚險地落到幾丈之外,腿一軟,便跪在瞭地上。

此時,周圍有什麼東西、什麼聲音,她一概看不見也聽不見瞭,身上一陣一陣發冷,手腳全都不聽使喚,偏偏不敢暈過去,感覺還不如就地斷氣輕松些。

這時,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提瞭起來,周翡下意識地掙紮起來,然而她自覺使出全力,其實卻隻是微微抽動瞭一下。

那人將她抱瞭起來,一個好像離得極遠的聲音喊道:“阿翡!”

“嚇死我瞭,原來李婆婆……”周翡心道,然後她手一松,碎遮倏地脫瞭手,落地瞬間刀身便分崩離析。

李晟心口一滯,差點被她嚇死,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她鼻息。

然而此時,隨著第六道機關落下,那不遠處的洞口上竟落下一道石門,眼看要緩緩合上。

楊瑾守在門前,一手拿著一把大砍刀,一手舉著一個不知從哪撿的盾牌,萬夫莫開地擋在密道入口,沖李晟大喊道:“李兄!快點!”

周翡鼻息太微弱,李晟沒探出究竟來,然而已經別無選擇,隻好抱著她飛奔。

可是眾多北軍堵在山洞門口,一時半會根本不可能沖過去。

這時,隻聽一聲叫人耳根發麻的尖銳哨聲,無數毒蛇突然從那山洞中傾巢而出,竟滾雪球似的彼此糾纏成一團,越滾越大,不到三五丈遠,滾出瞭一個半人多高的“蛇球”,沖向北軍之中。

楊瑾剛開始沒反應過來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是什麼,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冷汗後知後覺地出瞭一身,嚇得他差點沒跪下。北軍也從未見識過這等“怪物”,被那蛇球撞出瞭一條通路,剛好給李晟開瞭道。

隨後,養蛇人的笛聲驀地拔高,尖銳得幾乎要破音,那蛇球滾到北軍隊伍中間,“轟”一下炸開,無數毒蛇四下翻飛,落在周圍士兵臉上、身上,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

李晟一咬牙,輕功快到瞭極致,閉著眼穿過瞭亂飛的蛇群,隻覺臉上、脖頸上被冰冷的鱗片掃瞭好幾下,好在他們身上都沾過應何從的藥粉,毒蛇不會開口攻擊。

楊瑾忍無可忍地吼道:“養蛇的你瘋瞭啊——”

他一臉生無可戀地伸長瞭胳膊,連李晟在他肩頭上掛的好幾條蛇一起拽入隻剩不到半人高的山洞,期間仿佛摸到瞭一根滑溜溜的蛇尾巴,楊瑾隻剩一截的頭發嚇得集體直立向天,好似一隻頗有冤情的大刺蝟。

下一刻,卡著洞口機關的鋼刀“嗡”一下崩開,搖搖欲墜的石洞門口轟然落下,將內外重重隔開。

眾人尚未來得及松口氣,便聽見石門外面傳來轟鳴聲——北軍要撞門。

李晟此時氣還沒喘勻,連同毫無意識的周翡一起跪在瞭地上,話都說不利索,隻能伸手指向石門正中:“最、最後一個……”

楊瑾一抬頭,借著旁邊人的手中照亮的火把,看見石門頂上正中的位置上有一個倒著畫的北鬥圖形。

石門“咣”一聲巨響,北軍開始撞門瞭。

上面的泥土與隨時撲簌簌地往下落,楊瑾不敢遲疑,一躍而起,手腳並用地攀附在石門內側,墊腳在那北鬥倒掛圖上胡亂按瞭一同,隻聽一聲輕響,上面彈開一個小小的密室,露出裡面的機關來,楊瑾一把將機關合上,眾人隻覺腳下地面一動,竟緩緩地往下沉去。

那突然出現的密道石洞緩緩沉入瞭地下,連入口也消失瞭!

幽暗狹窄的密道中,視野陡然寬敞起來,那名叫“小虎”的少年高高地舉起火把,見他們腳下是一串靠在山巖上的石階,足有數百階,直通地下,地下竟有一個同地面山谷一般大小的巨型八卦圖。

應何從喃喃道:“這是……真正的齊門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