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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進退

石頭的位置雖然很低,對於小孩來說,也須得墊著腳瞭,他那小細胳膊約莫也就兩根手指粗,基本沒什麼力氣,扒著山巖半晌,那石頭仍然紋絲不動。

周翡問道:“你做什麼?”

小孩被她的聲音嚇得一哆嗦,警惕地側過身,後背緊靠在山巖上,像一隻受瞭驚嚇的小動物。

周翡無奈,隻好順手將兇器碎遮往楊瑾背後一掛,走上前去,扣住那塊石頭,往下一掰……她沒掰動。

周翡有些意外,手指陡然繃緊,手背上跳出一片青筋,她使瞭八成力,沙土被內力所激,簌簌地往下落,那石塊卻仍然紋絲不動。先前她見那孩子篤定地伸手摳,還以為隻是一塊虛虛塞在裡面的石頭,沒想到它居然和後面的山巖是一體的。

吳楚楚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小孩的眼睛,問道:“你為什麼要去摳那塊石頭呀?那裡有什麼嗎?還是你看見傢裡大人把它拿下來過?”

那小孩怕周翡,對吳楚楚倒是還行,他低著頭不吭聲,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背後的石縫,偷偷瞥瞭周翡一眼,然後飛快地點頭。周翡皺瞭皺眉,她近幾年確實專註破雪刀,可也不代表別的功夫不行,到瞭一定程度以後,武學一道都是觸類旁通的——倘若連她都掰不開那塊石頭,那幾個尋常農夫又是怎麼做到的?

他們要是有這手功夫,豈會被人輕易殺死在路邊?

李妍彎下腰看著那孩子,問道:“哎?他怎麼都不說話?我看他跑得挺利索的,也聽得懂別人說話,不該不會說呀。”

小孩把自己縮得更小瞭。

周翡想瞭想,說道:“說不定山谷中人確實是靠一些活動的石頭做路標,但這小崽不見得記得是哪塊,不如我們在附近找一找。”

楊瑾抓緊一切機會嘲諷她道:“是你不行吧?”

周翡對楊挑釁這種沒事找事的貨色無話可說,幹脆往旁邊退瞭一步:“你行你來。”

楊瑾哼瞭一聲,十分寶貝地將碎遮安放在一邊,拽出自己的斷雁刀,他乃是個南疆人中的異類,生得十分高大,雙臂一展足有數尺,手持那雁翅大環刀的時候,天然便有架勢,隻見他退後半步,雙肩微沉,低喝一聲。

“斷雁十三刀”在他掌中絕不僅僅是架勢,楊瑾驀地上前一步,大刀好似要橫斷泰山似的轟然落下,刀風也被利刃一分為二,“嗚”一聲短促的尖鳴,站在三步之外的李妍被那勁風刮得半個臂膀生疼,她罵瞭一句“蠻人”,急忙拎起縮成一團的小孩,往旁邊躲去。

刀刃與山石撞出一聲叫人牙酸的響動,“嗆”一聲在山中經久不絕,刀尖精準無比地切入瞭幾乎被塵土蓋住的細小石縫中,整個巖壁都被他這石破驚天的一刀震得顫動不休……然而沒什麼用。

斷雁刀以蠻力將原本的石縫加深瞭半寸有餘,但那塊小孩指認過的石頭仍然紋絲不動地長在原地。

楊瑾怒吼一聲,從腦門一直紅到瞭鎖骨,當即便要抽刀再戰。

李晟方才沒來得及出聲阻止,此時終於看不下去瞭,說道:“楊兄,就算那山谷中的人真用活動的石頭做路標,那也是大人做的路標,大人怎會特意挑這麼矮的石頭?你……你……”

周翡“嗤”一聲笑瞭出來,接道:“是不是傻?”

楊瑾:“……”

吳楚楚眼看幾個同伴有內訌的趨勢,忙出聲打岔道:“但至少說明這孩子沿途曾經看見過父母取下山壁上的石頭,對吧?孩子如果有樣學樣的話,會不會說明放石頭的大人當時也是墊著腳的?”

周翡伸長瞭胳膊,微微踮起腳,在上層的山巖上摸瞭一圈,感覺每塊石頭都結結實實地紮根在原地,沒摸出哪塊被人動過手腳。

“還是沒有。”周翡皺眉道,“會不會是那小崽連地方也記錯瞭?“

“那應該不會,”吳楚楚輕聲細語地說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你看,阿妍一個從沒來過此地的人,都知道在樹坑下作記號,如果谷中人真的留下過記號,肯定也是在每個岔路附近。”

眾人聞言,一時都沉默下來,五個人十隻眼睛都不時若有所思地往那小孩身上瞟,那孩子好像更不安瞭,將自己蜷成一小團,臉埋在瞭吳楚楚懷裡,顯然,指望從他嘴裡問出點什麼是夠嗆瞭,何況這麼小的孩子也未必能條分縷析地說出他見過的事。

突然,李妍開口道:“有沒有可能……”

眾人一同望向她。

李妍縮瞭縮脖子:“就……我就隨便一說,那個,姐……會不會是你……不夠高?”

周翡瞥瞭她一眼,楊瑾斜著眼一瞥周翡頭頂,露出個鄙視的笑容。

李妍忙氣沉丹田,站穩立場,鏗鏘有力道:“不過長那麼高沒用,咱又不立志當傻大個!我是說……要麼你往上看看?”

傻大個楊瑾:“……”

他為什麼要和這些討厭的中原人混在一起?

李晟道:“我來。”

他話音沒落,便見周翡腳尖在地面上輕輕一點,倏地躥上瞭山巖間,腳步輕得好似一片羽毛,被斷雁刀禍害瞭個夠的山壁上竟連一粒沙都沒滾下來。李晟從來都知道周翡不以輕功見長,然而時至今日,她這仿如清風的輕功卻叫他心頭突然冒出“無痕”二字。

不知怎麼的,李晟想起瞭謝允。

“發什麼呆,”周翡輕巧地攀在山巖上,說道,“刀遞給我。”

李晟回過神來,忙將碎遮扔給她,周翡便用刀柄將上上下下的石塊來回敲過去,忽然,李妍叫道:“小心!”

隻見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憑空脫落瞭下來,周翡眼疾手快,一抄手接住,翻身從山巖上一躍而下。山巖上多出瞭一個空洞,露出裡面小小的機簧來,一旦石塊被人敲擊,機簧就會自動起跳,把那石頭彈出來,隻是機簧經年日久,已經微微有些生銹,幸虧周翡謹慎起見多敲瞭幾遍,否則一不小心便將它漏過去瞭。

李晟問道:“石頭上有什麼玄機?”

“好像畫瞭個方向。”周翡道,“等等,這又是個什麼?”

“拿來我看。”李晟忙接過來,隻見那小小的石板上居然刻瞭一幅八卦圖,旁邊是密密麻麻的註解,都是蠅頭小字,一不留神便要看串行,而內容也十分高深,不說楊瑾之流,就算周翡都不見得能把字認全。

這東西會出自谷中避難的流民之手麼?

李晟大致掃瞭一眼,見那刻石的人好像怕人看不懂,在一堆復雜的註解中間騰出瞭一小塊地方,刻瞭個簡單粗暴的箭頭,一面寫著“出”,一面寫著“入”。

“是指路標。”李晟道,“這山谷怕是人為的,進出的密道也都是前人事先留下的……會是齊門禁地嗎?可既然是禁地,怎會容這麼多外人靠近?”

幾個人想著無論如何要先看看再說,便就地解決瞭那斑鳩斥候,沿途摸瞭過去,每到一個岔路口,便按著這種方式四下尋找石頭路標,李晟還將每個路標上面復雜的八卦陣法圖解都拓瞭下來。都是年輕人,腳程很快,然而盡管這樣,還是在此地繞瞭足有兩個多時辰,周遭山石林木簡直如出一轍,若不是石頭路標上的註解各有不同,他們幾乎要懷疑自己還在原地兜圈子。

從日落一直走到夜深,露水都降下來瞭,那好似一成不變的林間小路終於拐瞭個彎,視野竟開闊起來,李妍心神俱疲,見此又驚又喜,剛要開口叫喚,被周翡一把捂住嘴。李晟一擺手,幾個人便藏在路邊陰影處,那孩子也十分乖覺,睜著大眼睛一聲不吭。

片刻後,隻見小路盡頭有人影閃過,竟有人來回巡邏。

李晟沖周翡一點頭——找對地方瞭。

周翡提起碎遮,倏地旋身而起,這一夜正好月黑星黯,她掠上樹梢,一片葉子也未曾驚動,像一隻警惕的鳥,轉眼便不見瞭蹤影。

深夜潛伏的事她已經駕輕就熟,不著痕跡地從夜色中穿過,幾個起落便逼近到瞭山谷入口處,周翡探頭一看,隻見那裡居然守著十多個衛兵,比普通的城門樓還要森嚴些,衛兵們個個披甲執銳,卻是面朝山谷——顯然,這些人不擔心外人能闖進來,防的是山谷中的人逃出去。

整個山谷亮如白晝,山谷入口附近,碎枝杈與木頭樁子堆在一堆,都是新砍下來的樹,葉子還很鮮亮,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人借著山間密林出逃後加強瞭防備。

不時有披甲之人來回走動的金石之聲順風傳來,森嚴非常,果然是有大軍駐紮。

這時,周翡聽見一聲熟悉的鳥叫,她抬頭一看,見山上有什麼東西沖她一閃,原來李晟他們是爬到瞭高處。

周翡同他十分有默契,一聽這鳥語,便明白瞭他的意思,手中扣瞭一把喂馬的豆子,揚手打瞭出去,黑豆加瞭勁力,撞到山巖石塊上,“噼裡啪啦”一陣亂響,衛兵們立刻被驚動,紛紛拿起刀劍四下尋覓。

周翡倏地從樹上落下,衛兵們隻覺得一道黑影閃瞭過去,根本看不出是不是人,當即如臨大敵地追瞭過去,尖銳的哨聲四下響起,那山谷入口處一時一片混亂,趁周翡引開衛兵的時候,李晟等人飛快地從山巖上比較黑的地方跑過,好在山上的樹沒來得及砍光,隻有入口處清理幹凈瞭,躲過瞭那一小段路,裡面不至於無處藏身。

入口處的衛兵叫周翡遛瞭個夠,最後,一圈拿著刀劍的人順著聲響小心地逼近木頭堆,為首一人連著沖手下打瞭好幾個手勢,繼而驀地上前一步,大喝一聲,用手中長槍捅向一堆樹葉,隻聽枝葉間一慘叫,嚇得眾衛兵紛紛拔刀拔劍,小頭目卻將長槍一撤,隻見他的槍頭上竟紮瞭一隻大鳥,還沒死,撲騰著翅膀垂死掙紮。

“怎麼是鳥?”那小頭目莫名其妙地搔瞭搔頭,“散瞭散瞭,各自回崗位……這是烏鴉還是什麼?怎麼這麼大個?真邪瞭門瞭!”

見是“虛驚一場”,山谷入口很快又恢復平靜,隻有那小頭目覺得半夜三更突然冒出一隻大得嚇人的烏鴉不吉利,便將那大鳥拿去火上,打算直接燒死。他哼著不知是哪裡的小曲,長槍懸在火堆上,沒留神身後緩緩探出一點寒光,直指他後心。

這時,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谷中巡邏隊走瞭過來,遠遠沖他打招呼道:“烤什麼呢?偷吃可以,勿要誤事!”

那小頭目吆喝著應瞭一聲,沒看見他背後那一點寒光又緩緩地縮瞭回去。

周翡轉頭望向開闊的山谷,見谷中有不少寒酸的民居,有些被推平瞭紮瞭寨,正中間一個巨大的中軍帳在火光掩映下十分顯眼,糧草高高堆起,戰馬整齊劃一……這和她想象中的“齊門禁地”相差太遠,尤其那些沒來得及被推平的民居,顯然是經風沐雨、有些年頭瞭,她從高處目光一掃,還能看見幾塊破磚爛瓦和倒瞭一半的牲畜欄圈。

齊門從來神秘莫測, “禁地”更是個傳說,那黑判官在齊門中混跡瞭那麼多年,都沒有摸到禁地的邊,裡頭會有一幫老百姓養豬放羊嗎?

不可能的。

周翡止不住失望,暗自嘆瞭口氣,隻覺這一天一宿都是白忙,其實想想也知道,哪那麼容易就撞進齊門禁地裡瞭,要是有那個造化和運氣,她還能東奔西跑三年多一無所獲麼?周翡索然無味地收回碎遮,看瞭一眼那無知無覺中撿條命的北軍小頭目,悄無聲息地閃身貼著山壁邊角避走瞭。

北朝大軍在此集結,便不是他們這些草莽人能管的江湖事瞭。

周翡心道:最好還是趁天黑,怎麼進來的,怎麼出去。

李晟因為隨身帶著吳楚楚和一個小孩,不敢太過冒進,一直小心地在山谷外圍借著山石林木遮掩往裡探查,越看越心驚,低聲道:“你們看,糧草和武庫充足,整個山谷沒有一個老弱殘兵,全是精壯人……那斥候說得不對,至少有將近四萬人瞭,主要是騎兵和弓箭手。”

楊瑾和李妍大眼瞪小眼,全都不明所以,沒人理他。

隻有吳楚楚輕輕地接道:“輜重很少,恐怕不會在此久留。”

李晟總算找到個聽得懂人話的,欣慰地嘆瞭口氣。吳楚楚又伸手一指,問道:“那裡是怎麼回事?”

幾個人都是習武之人,夜間視力極好,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隻見山谷角落裡有一處重兵把守之地,四下以鐵柵攔著,隱約可見其中有衣衫襤褸的身影。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響,有人用刀柄敲瞭一下石頭,楊瑾嚇瞭一跳,猝然回頭,見來人是周翡,這才放下斷雁刀。周翡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快走吧,咱們就這麼幾個人,還帶著個小崽子,被人發現不是玩的——哥,回頭我自己去找齊門,你先趕緊趕路回去找我爹,別耽擱正事。”

“等等。”吳楚楚忽然道,“你們快看,他們要幹什麼?”

隻見一個傳令兵從中間的大帳裡跑瞭出來,站在空地上,舉高瞭手。

鐵柵欄旁邊圍坐的一圈看守看見來人,全都站瞭起來,周翡他們離得太遠,不知道雙方交流瞭些什麼,反正片刻後,那傳令兵便轉身離開瞭,鐵柵欄外的衛兵們卻接二連三地點起瞭周圍的火把。鐵柵欄原本建在黑暗處,先前隻能看見裡面好像關著一些人,李晟他們剛開始以為那隻是個靠山的小角落,關的大約也是比較倒黴的流民,多不過十幾二十幾個。

可是隨著一個又一個火把亮起,幾個人都呆住瞭。

隻見那鐵柵欄原來並不是背靠山腳,而是封著一個山洞,山洞看不出有多深,裡頭全是人,老少兼有,一水的衣衫襤褸、面容呆滯,僅從表面大略一看,便足有數百人之多,那些人像牲畜一樣給困在鐵柵欄後,鐵柵欄的尖頭上頂著一顆已經爛出瞭白骨的人頭!

李妍震驚道:“天……天哪,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楊瑾詫異道:“是流民?這麼多人不殺也不放,把他們都關起來做什麼?養著嗎?”

“我猜北鬥巨門和破軍初來乍到此地的時候,肯定看得出這山谷的隱蔽是人為的,摸不清情況,心裡拿不準這山谷是否有其他密道,”李晟輕聲道,“此地有這麼多流民,倘若貿然痛下殺手,萬一流民們知道其他秘密出入口,逃出幾個漏網之魚,他們這回的戲就唱不下去瞭。”

吳楚楚立刻明白瞭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所以他們要先穩住這些流民。”

“不錯,比如剛開始的時候,這些北軍可以恩威並重,一方面說流民南渡是叛國,該當誅九族之罪,再從中抓一個領頭的,殺一儆百,殺完以後順勢將罪名都推到死人頭上,再對驚慌失措的流民施以懷柔,宣佈他們是受奸人蠱惑,若是誠心悔過,則罪責可脫,”李晟略微思索瞭一下,接著道,“如果是我,我會假裝派人重新給他們編冊入籍,告訴他們如今北方人口銳減,朝廷打算重新丈量、分配撂荒土地,持此籍者,日後回去,都能分得一等田,這樣一來,流民穩住瞭,人數清點完瞭,還省得有人渾水摸魚。”

楊瑾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被李晟三言兩語說得起瞭一身雞皮疙瘩——這些中原人殺人不用刀。

有威逼再加上利誘,對付失瞭頭羊的羊群,一圈一個準。流民大多膽小,畢生汲汲所求,也不過就是一隅容身之地,不到活不下去,不會貿然逃跑反抗,隻要能有吃有喝不挨打,就能叫他們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或許還能收買那麼幾個心智不堅的,幫這些北軍排查其他密道。

等北軍將地形摸得差不多瞭,就可以撕破臉皮瞭——而到瞭這步田地,這些流民早已失去瞭一開始的能力和勇氣,基本隻有任人宰割的份,這時候要殺他們滅口也好,要支使他們做苦力也好,怎麼擺弄都可以。

但是可惜,再怎麼千人一面的人群,也總能生出異類——那幾個帶著小孩逃出去的人就是。他們倒也未必有什麼大智大勇,或許是機緣巧合、因為什麼緣故不得不跑,還一不小心成功瞭。

而北軍已經快要集結完畢,此時泄密必將功虧一簣,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晟都能想象得出谷天璇等人得有多震怒,因此不惜派出數批人馬追殺幾個村婦農夫,非得趕盡殺絕不可。同時,既然養著這些流民已經沒有價值,那為防類似的事再發生,正好將他們統一滅口。

山谷中,鐵柵欄外,一隊衛兵齊刷刷地扣上鎧甲,提起鋥亮的砍刀——周翡他們也不知怎麼趕得那麼巧,居然正好撞上這“滅口”的一幕。

吳楚楚抱著的孩子再次拼命掙動起來,可這回吳楚楚長瞭記性,硬是抓著他沒讓動,那孩子情急之下喉嚨裡發出小獸一樣的嗚咽聲,低頭便去咬她的手,隻是還沒來得及下口,便被一隻手掐住瞭下巴。

周翡強行掰開他的嘴,抬起那孩子的小臉,冷冷地瞥瞭他一眼,手指輕彈,拂過他的昏睡穴,小孩的眼圈一下紅瞭,卻無從抵抗,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閉瞭眼,眼淚“刷”地一下被合上的眼簾逼出眼眶,流瞭滿臉。

周翡擦去指尖沾上的眼淚,低聲道:“李晟。”

李晟強行收回自己的目光,遲疑瞭一下,咬牙道:“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不惹朝廷事,一碼歸一碼,走吧。”

李妍難以置信地睜大瞭眼睛:“哥?”

李晟充耳不聞,拎起她的肩膀輕輕往前一推,催她快走,同時對吳楚楚伸出手:“這孩子我來抱,你們走前面。”

山下,“待宰”的流民好像明白瞭什麼,人群恐慌地亂瞭起來,那昏暗的山洞裡也不知擠瞭多少人,他們尖叫、推搡、求饒與痛罵聲沸反盈天,從寬闊的山谷一直傳到高處,不住地往幾位少俠的耳朵裡鉆。

李妍倉皇之間回頭去看,不留神被李晟一把推瞭個趔趄。

“看什麼看,”李晟暴躁起來,不耐煩地呵斥道,“走你的!”

李妍不由叫道:“李晟你瞎嗎?他們是要殺人!殺一路逃荒過來手無寸鐵的人……那麼多人,一個山洞都是,阿翡!你倒也說句話呀!”

周翡的腳步頓瞭頓,卻沒吭聲。

李妍還以為她沒聽見,“阿翡”“阿翡”地連著叫瞭好幾聲,周翡卻一直沒理她。一瞬間,李妍好像明白瞭什麼,她愣愣地看瞭看周翡,又看瞭看李晟,大眼睛裡倒映的光好像被冷水澆過的小火堆,驚愕地逐漸黯淡下去。

好一會,她訥訥開口道:“不……不管他們啊?”

李晟冷聲道:“你想找死嗎?”

李妍委屈極瞭:“可是在濟南府,阿翡不是還從童開陽手裡救瞭那個大叔?”

周翡低頭摩挲著碎遮的刀柄。

李妍又對李晟道:“還有你,你路上不是還吹牛,說自己在柳傢莊帶著一幫人打退瞭鐵面魔殷沛,你……”

“你有完沒完?”李晟截口打斷她,“阿翡跟童開陽交手不止一次,拔刀之前她心裡就有數。柳傢莊那次,大傢本來就商量好瞭圍剿殷沛,你知道‘圍剿’是什麼意思嗎?若不是這些年各大門派都是一盤散沙,殷沛根本不可能蹦躂到現在——你再看看這裡!”

他倏地回頭往山谷下面一指:“那是多少人?這又是幾?我們總共五個人,帶著個累贅小崽子——還有你這樣不能當個人使的。我實話告訴你,李妍,今天別說是我和你,就算是大姑姑帶著咱們寨中所有前輩都在這,她也不敢貿然對數萬北朝精兵出手。”

李晟對她總是沒有好臉色,卻也很少真的疾言厲色。李妍被她哥突然發作嚇住瞭。

李晟深吸瞭一口氣,聲音壓低瞭些:“就算你法力無邊,能搬山倒海,把這數萬大軍都鎮住,然後呢?你看看那些人,站都站不起來的是大多數,你怎麼把他們救走,啊?李妍,不小瞭,說話什麼時候能過過腦子?”

很久以前,李晟曾經滿心想著“出人頭地”,自己同自己慪氣,慪得私自離隊,他真心實意地相信李少爺天下無雙,認為自己總有一天能將天也捅個窟窿,死也不肯承認周翡比他功夫好。而今,他學會瞭怎麼井井有條地打理寨中防務,學會瞭在外人面前做到真正的八面玲瓏,也學會瞭韜光養晦,知道“天下無雙”並非什麼好詞……他甚至會因為霓裳夫人幾句意味深長的暗示而臨陣脫逃。

他長大瞭。

很久以前,周翡也曾經初生牛犢不怕虎,她操著一把半吊子的破雪刀,一邊跟謝允冷戰,一邊不知天高地厚地杠上青龍主鄭羅生,還自覺很有道理,認為“亂世裡本就沒有王法,如果道義也黯然失聲,那麼其中茍且偷生的人們,還有什麼可期盼的”?

到如今,她破雪的無常刀已成,能讓木小喬親口說出“李徵也未必能贏你”的話,手腳卻好像被“綁”瞭起來。她會在與童開陽狹路相逢的時候虛以委蛇,也會在群雄圍剿殷沛的時候隱藏在暗處不露面。甚至有時候,她想起迷霧重重的前事,心裡會生出無邊的懷疑與不解。

李晟要回四十八寨,寨中一大堆瑣事雜務還在等著他,李瑾容不可能永遠庇護四十八寨這條風雨飄搖中的小舟,她在緩緩將擔子往年輕一輩肩上移。周翡還要去齊門禁地,去尋找那一點微末的希望,近年來她總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緊迫感,好像自己不快一點,謝允就等不瞭瞭。

吳楚楚知道自己本領低微,能把人傢後腿拖穩瞭已經是超常發揮,心裡有再大的不平,也萬萬不敢慷他人之慨,因此隻有默默聽著李晟兄妹吵架。

誰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輕生死”,後面也還跟著一句“重情義”,怎敢逞這等魯莽無謂的英雄。

江湖風雨如晦,未必會讓英雄的血脈變成貪生怕死的小人。卻也總能教會一個人“不惹麻煩”。

李妍艱難地抽噎瞭一聲,下意識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開她的視線,沒有附和李晟,卻也沒袒護她,隻生硬地插話問道:“還走原路出去麼?”

楊瑾一臉舉棋不定,五官快要糾纏成一團。

這時,好一會沒吭聲的吳楚楚再次看瞭一眼山谷,忍瞭半晌,還是忍不住說道:“那個鐵柵欄後面關的……好像沒有女人。”

從北往南的流民裡自然是男女老少什麼人都有,這些流民遠道而來,在山谷定居務農,不可能隻剩下一水的男子,那麼女人既然不在這裡,又到哪去瞭呢?

漫山遍野血氣方剛的兵,此事這是不必言明的。

吳楚楚一句話出口,眾人都閉瞭嘴。

“嗆”一聲,哭喊陣陣中,利器捅開瞭鐵柵欄。

此時,風平浪靜的東海之濱,謝允正拿著一把刀反復端詳:“陳師叔,你那‘好刀’的標準到底是什麼?能不能給個明白點的說法?”

陳俊夫身上可沒有透骨青,被滾燙的爐火烤的渾身大汗淋漓,他將上衣脫下來抹瞭一把下巴上的熱汗,語氣卻依然是不溫不火的:“你覺得呢?”

“首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藝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堅而不動,逆風時不受阻,順風是不輕浮……當然,還得結實耐用——這是好刀。”謝允頓瞭頓,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領大,叫刀銘聲名遠播,便成瞭傳世名刀。”

陳俊夫笑瞭笑。

謝允問道:“怎麼?”

陳俊夫道:“你不用刀,說的都是工匠的話,若是叫阿翡聽見瞭,必要笑你的。”

謝允沒皮沒臉道:“術業有專攻,隨便笑——師叔,您說句不‘工匠’的聽聽。”

陳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個出手大方的小丫頭,到蓬萊求我做一副刀劍,說是要賠給朋友。刀銘為‘山’,劍銘為‘雪’……”

謝允道:“這我倒是有幸見過。”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陳俊夫說道,“我未曾見過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個爽快人,活潑得很,說話像倒豆子一樣,她描述的刀劍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不是我自誇,那刀劍打出來,便溫柔又莊重,裡頭裝著美酒酬知己的心意,那就好刀好劍。再比方說……妖刀‘碎遮’。”

謝允道:“呂國師遺作,我小時候在皇上那見過一次。”

“呂潤一生,文成、武就,當得起‘經天緯地、驚才絕艷’八個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對不起傢國,下對不起朋友,中間對不起自己,死後數百年,師門藥谷還因為出瞭個他,而要被曹仲昆戕害,分崩離析。”陳俊夫道,“呂潤受制於天、受制於人、受制於命,漫天華蓋無從掙脫,隻好不看不聞不問,故其所做妖刀‘碎遮’,咄咄逼人、滿懷激憤,雖在阿翡之前,它從未開刃,卻已經有瞭橫斷乾坤之戾氣。”

謝允微微皺起眉。

“但那也是好刀,絕世好刀。”陳俊夫道,“兩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見的好鐵,手藝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堅,‘逆風時不受阻,順風是不輕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結實耐用得很——兩者卻天差地別,這麼說,你明白瞭嗎?”

陳俊夫伸手拍瞭拍謝允的肩膀:“一把盛世之刀,一把破壞之刀,你想打一把什麼樣的刀?”

周以棠在蜀中將碎遮交給周翡的時候,曾經同她說過一個故事。那是人之一生、刀之一世、草木一秋……造化的一個冷笑。

這時,被鎖在山洞中的流民恐慌地往山洞裡擠去,北朝衛兵在鐵柵欄外組成瞭一道刀劍圍墻,其中一人上前,甩出一個長長的卷軸,對著名單開始念上面登記的名字,念瞭誰,倘若一時無人答應,先前闖進去的衛兵便會用裝瞭倒刺的馬鞭在人群中抽打。這樣一來,哪怕先開始有人猶猶豫豫地不敢應聲,也會被周圍抱頭鼠竄的同伴推出來。

點名人的嗓門很大,鏗鏘有力,山壁上的周翡等人都能零星聽見幾聲——他們竟然真如李晟所料,將流民統統登記在冊,嚴格確保沒有一條漏網之魚。

揮鞭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吳楚楚意識到自己多嘴瞭,抿抿嘴,低下頭道:“別管我,我隻是……”

李晟不便像發作李妍一樣發作吳楚楚,他微微垂瞭一下眼,輕聲解釋道:“當務之急,咱們得盡快讓姑父和聞將軍他們知道這件事,否則我朝大軍背腹受敵,幹系就大瞭。不然我們就算跟著山谷同歸於盡,一起炸上天,照樣沒什麼用。”

李晟這人,心裡越是鬱結,嘴上便越是理直氣壯,他會拼命給自己找一堆理由,還非要自欺欺人地說出來,恨不能將“我有理”三個字裱起來頂在腦門上。楊瑾不善言辭,周翡比較內斂,倆人誰也沒接李晟這話頭,可是都知道他在扯淡——因為報訊的事根本不是借口,倘若單為瞭給大軍報信,叫李妍和吳楚楚先走不就行瞭麼?江陵離蜀中也沒多遠的路,李妍再不濟也是秀山堂中拿到名牌的人,有吳楚楚這穩重人看著她,難不成她倆還能找不著傢裡的暗樁送封信?

李晟將這蒼白的借口在嘴裡含瞭一會,怎麼嘗怎麼不是滋味,於是怒氣沖沖地看向其他人,遷怒道:“怎麼沒人說句話?都啞巴瞭?”

周翡心裡將自己要做的事從頭盤算瞭一遍,她要去找齊門禁地,還得去找解決透骨青的辦法,得回四十八寨。

殷沛還沒死,王老夫人的仇還沒報,“海天一色”更是個隨時準備興風作浪的隱憂……可是她挑挑揀揀,感覺哪一樁都不能掏出來說,因為心裡即便有對她自己而言重於泰山的理由,一說出口,便卑劣瞭。

楊瑾卻忽然說道:“李兄,快別兜圈子瞭,你婆婆媽媽地說瞭這許多,不就是留下不敢,走瞭不安嗎?”

倘若此時是白天,李晟的臉皮大概都漲紅瞭。

“我也是啊。”那姓楊的南蠻口無遮攔道,“喂,周翡,都不傻,你也痛快點,別裝瞭。”

周翡無言以對。李晟覺得自己方才是鬼迷心竅瞭,居然指望這幾個貨能說出什麼有建樹的話。他重重地吐瞭口氣,眼不見心不煩地不再看楊瑾他們,將整個山谷拋諸腦後,率先順著來路往回走去。他不過是四十八寨的一個小小後輩,既不是山川劍,也不是老寨主,更不是什麼武林盟主、皇親國戚,鬧不好一輩子註定籍籍無名、庸庸碌碌,那為什麼要自作多情地背這種英雄的負疚和不安?

死再多的人,不也都是路人麼?和他有什麼關系?

結果他剛這麼一轉身,楊瑾便道:“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楊瑾此人,天生與“辦法”二字沒有一點關系,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眾人都一起呆呆地將目光投向他。

楊瑾便道:“你們都背過身去。”

周翡道:“你要幹什麼?”

楊瑾一擺手:“快點,別廢話。”

等幾個人都依言扭開視線,楊瑾便彎腰從地上撿瞭幾根細長的草莖,其中四根掐成差不多的長短與形狀,另一根留瞭個長尾巴草根,完事以後他將這五根草葉攥在手心裡,遞到眾人面前。

李晟嘴角抽瞭一下:“……楊兄,這是什麼意思?”

楊瑾便說道:“我們那裡信奉萬物有靈,逢年過節、或是遇上什麼大事,都要請個巫來占卜是非吉兇,他們神神叨叨的那一套我不太懂,但是道理總歸差不多的,都是聽老天爺的——你們抽吧,一人抽一根,有一個人抽到瞭特殊的那根,咱們就走,要是誰也抽不到,讓它最後留在我手裡,咱們就好好合計合計怎麼辦,行吧?”

眾人一時無言以對,連李妍都翻瞭個白眼。

李晟從未想過還有這麼“別出心裁”解決辦法,當即尷尬地幹咳一聲,委婉道:“咳,這個,楊兄……”

周翡直白地補全瞭他的下半句話:“你是不是有病?”

楊瑾額角跳起瞭一簇小青筋。可還不等他笨拙地反唇相譏,周翡便突然伸出手,從他無根垂頭喪氣的小草中抽瞭一根,攤手一看,草根被掐掉瞭,便道:“我這根不是。”

李晟:“……”

這女的到底站哪邊,為什麼這麼善變!

李妍關鍵時刻,永遠都是跟著周翡跑,也學著她抽瞭一根:“我的也不是。”

吳楚楚緊跟著抽瞭第三根:“不是。”

楊瑾將僅剩的兩棵草遞到李晟面前:“你抽不抽?”

生死存亡之際,他們幾個人躲在山坡上抽草根玩,這說出去都是什麼事!李晟不由得悲從中來,成日跟這幫二百五混在一起,還能有什麼前途?

然後……他就自暴自棄地從兩棵草裡挑瞭一棵,緩緩將它拉出楊瑾手心。纖細的小草打從長出來那天開始就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肩負這種重任,在夜風中瑟瑟的微顫,好像隨時會斷,五個人十隻眼全都盯在瞭那根小草身上。

抽出來的草莖下面光禿禿的,楊瑾將手攤開,那棵留下草根的靜靜地躺在他黝黑的手掌中,細小的根須上還沾著土渣。兩個年輕男人相對靜默瞭片刻,同時將手中的小草往旁邊一丟,李晟一改方才逮著誰咬誰的狂躁,眨眼間便冷靜下來,說道:“我們不能全留在這裡,叫阿妍跟吳姑娘帶著這孩子先走——李妍,你知道最近的暗樁在什麼地方嗎?”

李妍剛跟著他將各地暗樁從西往東捋瞭一圈,立刻回道:“知道。”

李晟又道:“原路出去,最好不要等天亮,附近也許會有北鬥的斥候巡邏,那些斥候狡猾得很,多半會喬裝改扮,你們倆蒙上臉,快馬加鞭趕緊走,裝作趕路路過,把身上的兵刃都亮出來,誰叫都不要停下,遇上擋路的就一刀劈過去。真遇到應付不瞭的事,及早放寨中的煙花,萬一有自己人或者道上朋友遇上瞭,能救命。”

周翡想瞭想,轉身轉到密林中幾棵大樹後面,片刻後,她拎著一件仿如絲綢的銀白軟甲出來。周翡手指一劃,那軟甲邊角處點綴的一排貝殼便齊刷刷地掉下來落入她手心。她將貝殼收好,把軟甲丟給吳楚楚,說道:“軟甲‘彩霞’,跟當年殷夫人的‘暮雲紗’出自一位大師之手,刀劍不入、水火不侵……當然,軟甲不能防撞,遇上掌風能隔山打牛的那種高手還是得跑,你們倆帶上,自己商量誰穿。”

說完,周翡又搜遍瞭自己全身,從隨身帶的包裹裡翻出一個扣在手腕上的鐵護腕,纖細的少女尺寸,非常精致華麗,像個別致的寬邊手鐲:“也是那位大師做的一個小機關,裡面藏好暗器,遇到危險可以保命,一丈之內,隻要你不慌,瞄準瞭,像你哥這種水平是躲不開的。”

李晟無端遭到毀謗,一腦門官司地瞪她。

周翡平日裡沒有用暗器的習慣,生疏地給李妍和吳楚楚展示瞭一下這東西怎麼用,她翻開那鐵護腕一看,機關是很好,但裡面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正在尷尬,楊瑾突然遞上一個小紙包:“這個裝得進去麼?”

李妍詫異地接過來,見那紙包裡居然是一把細針。

“有些是蛇毒,有些是迷藥,我也分不清,就放一起瞭,你們趕上什麼是什麼吧。”楊瑾蹭瞭蹭鼻子,又道,“都是那些藥農瞎鼓搗的。”

李晟道:“一會誰去入口處制造一點騷亂,你們倆趁機走。”

“我。”周翡責無旁貸,說道,“我去露個面,給那兩個北狗下一封戰書,陸搖光和谷天璇不是正經八百的將軍,聽說有人挑戰,一定會按著江湖規矩露面,阿妍和楚楚趁這時候走,你們倆趁這時候去救人。”

楊瑾震驚道:“你一個人打得過兩個北鬥?”

“當然打不過。”周翡坦然道,“但我是後輩,當著這麼多北軍,隻要我一開始表現地弱勢一點,他們倆未必會拋開面子一起上。”

李晟皺眉道:“我看他倆未必會出手,最大的可能是叫人把你亂箭射死,死丫頭出的什麼餿主意?”

“亂箭射死我自然容易得很,可是憑他手下那些兵,想活捉我是不可能的。”周翡道,“如果我讓他們覺得蹊蹺,谷天璇和陸搖光拿不準我身後是否還有別人,他們一定會親自出手。”

“明白瞭,”李晟嘆道,“故弄玄虛,全靠你來演——滾蛋,不行,太兇險瞭。”

周翡:“那你說怎麼辦?”

李晟雖有將帥之才,奈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看著眼前這兩三個人,著實也是一籌莫展,不由啞然。

“我還有這個。”楊瑾說著,從懷中摸出瞭兩個圓滾滾的東西,“也是旁門左道的藥農弄的,據說砸在地上能激發出大把的藥粉,叫人睜不開眼,可能受瞭點潮,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可以把這個砸在鐵柵欄的衛兵堆裡,趁他們亂,咱們把人放出來就是,算是盡力瞭,能不能跑得瞭,全看他們的造化,也不必送佛送到西。”

李晟想瞭想,遲疑道:“我身上還有幾個我們寨中聯絡用的煙花,彈出來有火星,放出來他們可能會以為咱們要火燒連營,倒是能分散他們的兵力……不成,這計劃太粗糙瞭,我怎麼想怎麼覺得不靠譜——咱們首先得快如疾風閃電,得運氣夠好,北軍集結與反應速度必須要慢,他們的將領必須都得是草包,還有……谷天璇和陸搖光至少有一個得要臉,否則阿翡脫不瞭身。這得是什麼運氣?得有個太上老君當親爹才行。”

周翡補充道:“那些流民還得夠機靈,指哪打哪才行——我看也夠嗆。”

幾個人短暫地沉默下來。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妍聽到這,終於意識到自己好多事沒想到,忍不住小聲道:“所以呢,咱們還是……”

不要管瞭吧?

李晟沉吟瞭一下,說道:“咱們四個人都沒把那根留根草抽走,我相信這是天意。既然是天意……運氣應該總有一點,是不是?”

最後一句,他說得也不太有底氣,求助似的抬頭看瞭一眼周翡。

周翡將碎遮扣在手中,一拍李妍肩膀:“走,我送你倆出去。”

李妍突然想哭,後悔起自己方才幼稚的激憤和仗義,周翡卻沒給她留下抹眼淚的功夫,她在各種林中隱秘穿行格外駕輕就熟,轉眼便將吳楚楚和李妍帶到瞭臨近出口、沒有樹木掩映的地方。

周翡忽然對李妍說道:“我剛下山的時候,比你現在還要小一點,功夫強不到哪去,也是被兩個北鬥包圍,一邊哭,一邊發誓一定要把楚楚護送回蜀中……那時她可還是個大小姐,跑都跑不動,現在她師從大當傢,至少不用你護送瞭。”

李妍悄悄抹瞭一把眼淚。

吳楚楚朝她點頭道:“你放心。”

周翡露出瞭一點吝嗇的笑容,隨後又轉向李妍道:“要是我們運氣不太好,你……你就替我去一趟南國子監,找那位林老夫子,跟他說一聲就行。”

李妍張瞭張嘴,正要說什麼,周翡卻深深地看瞭她一眼,暗夜中化成瞭一道殘影,倏地飛掠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