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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暗流

他們這一行,過淮水,入南朝地界,再一路向西,很快到瞭楚地。

濟南府已經木葉脫落,楚地卻依然是溽暑未消。山路崎嶇,沿道兩旁隔上幾裡便有簡陋的茶棚子,供下地老農同過往的行人歇腳,收上幾個銅板聊以為繼。

小茶棚頂子漏瞭,一個少年正挽著褲腳拿茅草補,棚中有三條板凳一張桌,已經叫人占上瞭,其他過往行人隻能買些飲水幹糧站在旁邊吃完或者帶走。

李晟放下一把銅錢,又將灌好粗茶的水壺回手丟給周翡,自己端著個破口的大碗慢慢啜飲熱茶,想發一身熱汗歇歇腳。方才站定,便聽茶棚中那幾個占瞭長凳的漢子議論道:“都這麼傳,我看那鐵面魔想必確實是死瞭。”

李晟一頓,越過熱氣騰騰的水汽望過去。

另一個漢子斷言道:“死瞭!那還能不死嗎?我聽說那鐵面魔有三頭六臂,被李傢少俠引入圈套,百十來人截他不住,幸虧李少俠臨危不懼,指揮眾人截殺,還親手將那鐵面魔的三頭六臂挨個砍下來,怪蟲都死瞭一地,隔日燒來,聽見裡面有怪物咆哮,驚天動地的,那些蟲子分明已經碎瞭,大火裡卻能看見個一人多高的影子,頭生雙角,怒目圓睜……你們說怪不怪哉?”

李晟差點讓熱水嗆死,連燙再咳,好生死去活來,眼眶都憋紅瞭。

那三個聊天的漢子莫名其妙地回頭看瞭他一眼,見他是個小白臉,便不去理他,仍然自顧自地討論道:“李少俠究竟是哪個?”

“這你都不知道?南刀沒聽說過嗎?四十八寨蜀中的那位!李少俠便是南刀李徵的長孫。”

“這可真是一戰成名瞭,嘖嘖,要麼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呢……”

李晟實在聽不下去瞭,落荒而逃,見瞭鬼似的催促周翡等人道:“快走快走!”

周翡耳力卓絕,早一字不落地聽見瞭:“原來李少俠砍的不是二百五十個殷沛,是鐵面魔的三頭六臂,失敬!”

李晟怒道:“再廢話你就自己拿著地圖滾。”

周翡跟馬車裡的兩個女孩笑成瞭一團。

不過這一路,除瞭沿途聽瞭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謠言外,勉強還算是太平。

這日,一行人方才行至江陵一代,不知是李晟帶錯瞭路還是怎樣,附近連個人煙也沒有,周翡等人趁著時日尚早,在路邊飲馬。忽聽身後有快馬追至,那騎士恨不能馬生雙翼,將鞭子甩得響作一團,尚未行至周翡身側,馬背上的騎士已經迫不及待地抽出瞭刀,他自馬背上站起,泰山壓頂一般沖著周翡後背舉起,雁翅環刀“淅瀝瀝”的動靜將年輕的神駿嚇瞭一激靈,長腿離地,往上高高抬起,馬背上的人將刀順勢下劈,斬向周翡。

李妍一聲驚叫。

周翡卻不慌,倏地轉身,碎遮未出鞘,便已經架住這當頭一刀,她神色不動,好似全然不在意這種程度的偷襲,橫刀一卡,隨即巧妙地將對方往上掀起。豈知馬背上那人是個倔脾氣,不肯認輸,偏要跟她硬抗,然而周翡碎遮上傳來的力量不大,但卻微妙得很,四兩撥千斤似的輕輕一擺,剛好破壞瞭騎士、馬和雁翅刀之間的平衡。

那騎士往後一仰,好不容易拉住韁繩穩住自己,雁翅刀卻已經脫力,滑瞭出去。

周翡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頭也不抬道:“楊黑炭,你又吃飽瞭撐的嗎?”

馬上那人正是楊瑾,他千裡偷襲,聽瞭人質問,居然毫無愧色,瞪向周翡道:“我與你下帖約戰,你幾次三番假意應戰,遛我去給你辦事,等我辦完事,你又出爾反爾,你們中原人……”

李晟忙打斷他滔滔不絕的控訴,問道:“楊兄怎麼甩開貴派門人,獨自在此?”

楊瑾甫一交手,便感覺到自己和周翡之間的差距,越發暴躁。他沒好氣地一擺手,說道:“擎雲溝這個掌門我是幹不下去瞭,一天到晚被他們糾纏雞毛蒜皮的瑣事,哪片藥田生瞭雜草這種屁事也要裡找我定奪,害我練刀的功夫都沒有。”

李妍從周翡身後露出個頭來,問道:“我聽說貴派本來就隻重藥理不重武功,分明是你用武力脅迫,才做上瞭掌門,結果你做瞭幾天又嫌煩不愛做,你是小孩子嗎?”

“胡說八道,我是被他們騙去比武的!”楊瑾兩條濃眉倒豎,怒道,“雖說打贏一群整日種田的藥農也沒什麼趣味,但既然是比武,自然要贏,誰也沒告訴過我他們在選繼任掌門!這群……不說這個——喂,李兄,那些人都在找你,你們這是要上哪去?”

李晟客客氣氣地回道;“我們打算繞南路去蜀中,替傢裡人跑趟腿,然後就回傢瞭。”

李晟不想拖傢帶口地再帶上一幫閑雜人等——尤其楊瑾還是個不亞於周翡的大麻煩,因此從時間地點到路線目標,沒半個唾沫星子是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騙傻小子,想讓他自行離去。

誰知楊瑾半分不會看人臉色,毫不迂回地說道:“那行,我送你們一程。”

李晟:“……”

周翡將碎遮在腿上磕瞭兩下,嗤笑瞭一聲。

楊瑾對她怒目而視,周翡便翻瞭他一眼,說道:“我們用得著你送?”

然而很快,周翡便為自己的多嘴付出瞭代價,隻見這南疆第一炭鄭重其事地在懷裡摸瞭摸,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捋平,一巴掌摔在周翡面前。

周翡:“……”

紙上墨跡糊成瞭一團,間或能辨認出幾個支楞八叉的影子,得扒開眼仔細看,才能看到一點漢字的模樣,這玩意簡直可以直接貼在門上辟邪鎮宅。周翡磕磕絆絆地念道:“‘單’書……甲午年八月,‘敬’雲……什麼……哦,溝,‘敬’雲溝掌門楊瑾,‘要’南刀一……一‘單’,決一勝負……”

“戰”字少寫瞭半邊,“擎”字中途腰斬,“邀”字寫錯瞭,隻提“南刀”,未提周翡,不知是不是楊掌門“翡”字不會寫瞭。

楊瑾不待她念完,便知道自己出瞭醜,面紅耳赤,一把將那破紙搶瞭過來。

李晟與吳楚楚涵養所限,倒都強行忍著,憋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李妍卻不管那許多,頭一個咧開嘴大笑起來。

周翡哭笑不得道:“楊掌門,你怎麼寫份戰書也能這樣偷工減料,寫瞭這麼多半字?”

楊瑾的黑臉燒成瞭一塊黑裡透紅的炭,沖周翡喝道:“拔刀!”

周翡忙著想找齊門禁地,哪有心情與他糾纏,撂下一聲“不應”,話音落下時,她人已經在數丈之外,翻身上馬跑瞭。

楊瑾立刻去追:“你是怕瞭嗎?”

周翡不怎麼在意地應道:“可不是,嚇死我啦!”

李晟懶得管他們,慢條斯理地套上馬,慢吞吞地趕上前去,突然,一馬當先的周翡倏地拉住韁繩,馬往旁邊錯後半步,她微微探身,皺著眉看向路邊。

隻見路邊草叢中橫陳著幾具衣衫襤褸的屍體,都是普通農戶打扮,旁邊有個裝滿瞭幹草的筐,筐裡好似有什麼活物,一直在動,被馬蹄聲驚到,狠狠地一哆嗦,僵住瞭。

周翡藝高人膽大,自然不怕死人,她當即翻身下馬,用碎遮將那倒扣的筐往上一掀。裡面的“東西”狠狠地瑟縮瞭一下,在地上縮成一團,畏懼地盯著她。

那居然是個小孩,約莫有幾歲大,非常瘦小,滾瞭一身的稻草。

周翡瞥瞭一眼旁邊的屍體,想起這一片異乎尋常的不見人煙,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便半蹲下來,沖那小孩道:“你是誰傢孩子,爹娘去哪瞭?”

小孩狠狠地咬住嘴,瞧見她手裡的長刀,嚇得瞳孔縮成一個小點,卻又不敢出聲,小小的胸膛風箱似的起伏,抖得厲害。

這時,楊瑾和李晟等人趕瞭上來。

吳楚楚拉過碎遮,往周翡身後一別:“藏著點你的刀……你們都不要圍著他,我試試看。”

周翡不置可否地退到一邊,去翻看旁邊幾具屍體——屍體總共有四個人,三男一女,都是年輕力壯的,已經涼瞭,卻未見腐爛跡象,想必也是剛死不久。

“尋常莊稼人。”李晟翻過一具屍體的手腳看瞭看,隨即又奇怪地“咦”瞭一聲,“奇怪,死因是劍傷,還是一劍封喉……”

李妍問道:“這是誰啊?殺幾個莊稼人做甚,莫非是沿路打劫的?”

“應該不是,”周翡道,“這幾個人身上輕傷不少,不知走瞭多遠,而且他們事先將小孩塞進幹草筐裡藏好,恐怕是被人追殺。”

說著,她皺瞭皺眉——江湖仇殺並不少見,隻是這幾具屍體都是粗手大腳,面有菜色,周身肌肉松散,掌心的繭子看著也不像是練過武功的模樣,分明隻是尋常百姓。

李妍道:“江陵現如今是咱們南朝地界,官府該有人管吧?”

李晟搖搖頭,說道:“這邊靠近前線,爭得厲害,今天姓南,明天姓北,朝廷不會那麼快派正式官員過來,都是由軍中之人暫代太守,一旦吃緊,就得跟著大軍跑,聽憑調配,未必有心思管民生之事……”

他話沒說完,旁邊周翡驟然拔刀,隻見一串流星似的箭矢破空而來!

“嗆”一聲寒鐵相撞——

此時,蓬萊秘島上,劉有良正清掃香灰,鐵護腕不小心同香案撞瞭一下,碰歪瞭小爐,他忙伸手扶正,擦瞭擦額頭上被熱出來的汗,小心翼翼地回頭看瞭一眼一直昏迷不醒的人。

卻不料正好對上瞭一雙清亮的眼睛。

劉有良吃瞭一驚,隨即反應過來,忙上前一步跪下:“殿下!”

謝允無力回話,便隻是沖他眨眨眼睛,眼睛裡卻是帶著笑意的。

劉有良回過神來,忙沖謝允一拜,起身就跑,口中叫道:“大師,同明大師!”

小島上人煙稀少,卻硬是一陣兵荒馬亂,林夫子“啊喲”一聲跳瞭起來,陳俊夫緊張地丟下漁網,反倒是同明老和尚好似早有預料,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湯,不緊不慢地走進來道:“我猜你也該醒瞭。”

謝允躺瞭許久,一時提不起力氣,就著老和尚的手將一碗藥湯喝下,劉有良恭恭敬敬地在旁護法,三個老東西默契地分別按住謝允頭頂、手臂等處,以內力打入其少陽三焦。不過片刻,謝允頭頂便有白氣蒸起,原本慘白的臉上竟冒出一點血色,約莫一時三刻,他人雖虛弱,卻有力氣言語瞭。

謝允低聲道:“多謝師父、兩位師叔。”

說著,他目光往洞府中掃去,見一邊明珠下掛著一張軟皮,皮上是一堆墨跡,亂七八糟地畫著個鬼臉。

林夫子笑道:“哈哈,那是從你臉上拓下來的,你那小娘子,可真不是東西!太頑劣,別的就算瞭,額頭上給你畫瞭個‘王’,下面一左一右兩撇小胡子,那不就是‘王八’瞭嗎?”

謝允心有餘悸地抬手摸瞭一把臉,微笑著對林夫子道:“師叔教訓得是,下回我一定給她寫在信裡代為轉達。”

同明卻面無笑意,將藥碗放在一邊,沉聲道:“‘三味湯’,你已服下第二味,再有一次,老衲也別無他法瞭。”

此言一出口,林夫子和陳俊夫都不言語瞭。

好一會,陳俊夫才道:“同明兄,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說我是回光返照。”謝允扶著旁邊石墻,試著站起來。

說來也怪,他方才還連話都說不出來,這會一碗藥下去,雖然十分吃力,卻居然搖搖晃晃地住瞭,接著,謝允又試著在原地走瞭幾步,大概是感覺不錯,他語氣十分輕快,說道:“上次我經諸位師叔多次調理,才勉強能在石洞裡轉一轉,這回感覺好多瞭。”

同明大師嘆瞭口氣,說道:“蛟香提神,‘三味’吊命,兩味相疊,能逼出你身上最後那點活氣,叫你不至於無聲無息地衰落而亡,隻是治標不治本,吊一次命,就少一簇‘真火’,三味過後,如果還是找不到解藥……”

陳俊夫臉色一沉,問道:“那你為何要給他用這樣的虎狼藥?”

同明大師道:“透骨青全靠他身上那點內力相抗,一旦人衰弱下去,那就徹底沒救瞭,我實在才疏學淺,翻遍百毒經,也隻能想出這樣的權宜之計。”

謝允不怎麼在意地說道:“陳師叔,‘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中瞭透骨青,還能像我一樣活蹦亂跳的有幾個,連‘回光返照’都能照上三回,想必是古往今來頭一份瞭,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

陳俊夫聽瞭這番勸解,眉頭卻並未舒展,他深深地看瞭謝允一眼,謝允便坦然抬頭沖他一笑。陳俊夫重重地嘆瞭口氣,眼不見心不煩地離開瞭燥熱的洞府。

林夫子耷拉著眼角眉梢,滑稽地哭喪著臉,說道:“那怎麼能知足呢?你還沒娶媳婦呢!”

謝允便道:“那有什麼,林師叔,你不也沒有麼?”

林夫子滿腔悲傷立刻被謝允目無尊長的嘲諷刺痛瞭,氣得他原地蹦瞭三蹦,薅掉瞭兩根白胡子,也憤怒地跑瞭。

謝允不依不饒地抬高瞭聲音道:“師叔,好歹我定情信物送出去瞭,您啊,實在不行就養隻母貓聊解寂寞吧。”

林夫子在洞口咆哮道:“孽徒!混賬!”

謝允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摸他那 “定情信物”——裝滿貝殼的小盒子,打開一看,見裡面原來整理好的貝殼好像被貓爪撓過,給人翻得亂七八糟的,而周翡領瞭他的“好意”,卻沒有全領,她隻挑瞭好看的帶走,稍有點歪瓜裂棗的,一概給他剩下瞭。

謝允:“……”

這丫頭還怪不好伺候的。

同明大師對旁邊緊張侍立的劉有良說道:“劉統領先去歇息吧,今日多有勞煩,安之既然已經醒瞭,剩下的叫他自己打掃便是。”

劉有良遲疑瞭一下,不知叫端王殿下自己掃山洞是否合情合理,但隨即看出老和尚同他有話說,也隻好識趣地躬身一禮,倒著退瞭出去。

見他走瞭,謝允才問道:“哪個劉統領?”

“曹仲昆身邊的禁軍統領,據說是最後一個‘海天一色’,”同明大師道,“前一陣子他從舊都逃出來,一路被童開陽帶人追殺,途中正好碰上阿翡,將他救下,便順手托付給瞭你林師叔。”

謝允有些意外地挑瞭挑眉,不知是訝異於“周翡居然能從童開陽手下搶人”,還是不明白最後一個海天一色為什麼會暴露。

同明大師將燃盡的蛟香換下來,重新點瞭一根,插在香案中,又道:“曹仲昆死瞭。”

謝允驟然聽得這消息,吃瞭一驚:“什麼?這麼說我居然熬死瞭曹仲昆!”

同明大師:“……”

謝允有些興奮地扶著墻站起來,繞著石床開始走動,蛟香的味道濃重得有些嗆人,他伸出手指,那裊裊的白煙便好似有生命似的,纏纏綿綿地往他手上卷,繼而鉆進他七竅百骸之中。

他每走一圈,臉色就比方才好看一些,身形便也更輕盈一些。

走到第十圈,謝允便不用再扶著墻瞭,拖沓的腳步聲一步比一步輕,接著,他驀地將長袖抖開,運力於掌,輕輕一揮,數尺之外的石桌上的畫卷被他精準的掌風彈開,“刷”一下鋪瞭滿桌。

畫上滿身紅衣的女孩子好似要破紙而出,筆墨間的風華照亮瞭一室黯淡的石洞。

謝允收回手掌,負手而立,感慨道:“師父,我覺得自己都快好瞭,你這三味湯真的是毒不是解藥嗎?”

同明大師道:“阿彌陀佛,自古傷病,都是來如山倒、去如抽絲,服下後病去也好似一夜顯靈之物,便是呂國師也不曾見過,凡人豈敢奢望?”

謝允隨口一句玩笑話,便勾出瞭老和尚一堆長篇大論,忙道:“同你說著玩的,不必這麼認真。”

他一邊說,一邊將那塊墨跡斑斑的軟皮摘瞭下來,仔細欣賞周翡的傑作,問道:“師父,我能出去轉轉嗎?”

同明大師沒吭聲,寂靜的石洞中,隻能聽見他轉動念珠的聲音,好一會,他才低聲道:“隨你,帶好蛟香。”

謝允就明白瞭,既然同明肯答應,就說明他能一直活蹦亂跳到下一次喝三味湯的時候。他想瞭想,又改口道:“算瞭,不去瞭,一月半月,走也走不瞭多遠,沒意思,我還是在島上陪您老人傢說話吧。”

同明大師無聲地念瞭一聲佛號,伸出枯樹枝似的手,撫上謝允的肩頭,說道:“虧你不嫌棄我們三個快入土的老東西。”

謝允笑道:“師父天潢貴胄,當年連我這姓趙的亂臣賊子之後都肯收留,徒兒怎麼敢反過來嫌棄您?”

同明大師聽瞭,溝壑叢生的臉上露出瞭一點溫暖的笑意,說道:“你知道自己是誰就行瞭,是誰的兒子、誰的後人,很重要麼?何況老衲身在紅塵檻外,往來如萍,四大皆空,若是還計較幾百年前的俗傢事,我這一世修行豈不都是耽擱功夫?”

謝允豎起一根手指搖瞭搖,反問道:“生老病死既是凡人之苦,也是修行之道,大師,你既然不計較俗傢事,怎麼見徒兒修行,反要愁眉苦臉呢?”

同明一時居然有點無言以對。

謝允又道:“師父,你不知道,我方才做瞭一個特別長的夢。”

同明:“夢見什麼?”

“夢見小時候的事……那時我不聽你的規勸,一意孤行要回金陵,覺得自己經天緯地、學藝已成,一定要回舊都報仇。”謝允翹著二郎腿坐在石床邊上,在一片蛟香中輕聲說道,“其實舊都和我爹娘,我都隻是有一點印象而已,記不太清瞭,本不該有這樣大的執念,想來是小時候一路護送我、照顧我王公公反復在我耳邊念叨的緣故。”

當年謝允為什麼會身中透骨青的前因後果,同明大師雖然心裡有數,卻還是頭一次親耳聽謝允自己說起,便不打斷他,隻是靜靜地聽。

“我到瞭金陵,皇上與我抱頭痛哭,我以前還當滿朝上下都懷著國仇傢恨,恨不能隔日便北伐殺回去報仇,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大傢都不想打仗,就想安安穩穩地占著南半江山,繼續當混日子的達官貴人,沒有人願意毀傢紓難地‘復國’,皇上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那一段時間,皇上時常召我一同飲酒,他沾酒必醉,每醉必能吐出滿肚子苦水。我本就一腔激憤,見此更是忍無可忍,接連數日在朝堂上與主和派鬥嘴,鬧得烏煙瘴氣。後來又自作聰明,請命巡邊,用計誘來北人,謊報軍情,在邊關騙來三千守軍,趁機奪回三城,以此大捷為由頭,扇動我父親舊部與一幹沒依沒靠的寒門子弟攻訐兵部……”

同明感慨道:“小小年紀。”

“小小年紀不知深淺。”謝允笑道,“其實那時北朝正是兵強馬壯時,南方卻連兩年水患,本就民不聊生,而且朝廷上下不是一心,根本不是開戰的好時機,連皇上都不過是借由主戰與主和兩派爭端,在金陵‘新黨’和‘世傢’之間相互制衡而已。大傢都明白這個道理,偏我不懂。”

趙淵用“懿德太子遺孤”,給主戰一派立下瞭一個巨大的靶子,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聲稱自己準備禪位,叫盤根錯節的南方舊黨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唯恐金陵朝廷落在那整天想著報仇復國的半大小子手裡。

同明大師問道:“後來呢?”

“後來皇上下詔予我親王之位,”謝允說道,“隨後又請大學士代筆擬旨,要在我班師回朝之日便正式冊封我為太子,待我大婚之時,便要禪位還政。既然尚未宣發,便本該是秘旨,但不知從哪裡走漏瞭風聲,一夜之間烈火烹油,傳遍瞭暗流洶湧的金陵。”

他語氣平平淡淡,可這三言兩語中卻好似裹挾著驚濤駭浪,聽得人一陣後脊發涼。

泄密的詔書好似一把野火,將南都貴族們連日來的憂心畏懼一股腦地點著瞭,他們沒料到趙淵竟然會“軟弱”到這種地步,隻好孤註一擲地打算除去未來的“暴君”。

“我當時遠在前線,每天忙著佈防對抗,還得想方設法將被戰火牽累的百姓安頓得當……都不知道這件事。”謝允一低頭,看著自己慘白的手指尖,將“畢竟我年幼無知”這句頗有些尖酸的話咽瞭回去,隻是用局外人的口氣說道,“後來的事師父大概也聽說瞭,我軍糧草被刻意拖沓,我遞回金陵的折子被扣留,無奈之下隻能兵行險招,偏巧軍中有叛徒泄密,被曹寧圍困孤城,援軍又久久不至。”

“這麼多年,我雖然寫過寒鴉聲,賣‘血’當盤纏,其實沒有真正同別人提起過此事,”謝允說道,“方才夢到,樁樁件件猶似昨日,突然便忍不住想找人聊一聊。”

那一回東窗事發,建元皇帝震怒,滿朝嘩然。

端親王畢竟是“華夏正統”,卻險些在兩軍陣前死於自己人手,據說金陵城中的太學生們寫血書鬧事,要求朝廷嚴懲“國賊”,事情越鬧越大,江南舊黨不得不推出數十隻替罪羊來平息事端,禦林軍當街打馬而過,抄傢抓人……南渡十餘年,趙淵第一次以此為契,狠狠地在鐵板一塊的江南勢力中楔下瞭自己的釘子,這個“軟弱”的幼帝憑著他不可思議的隱忍,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地步。

同明大師沉默好一會,方才問道:“當時有親兵自願做你的替身,率兵引開廉貞曹寧等人,掩護你突圍脫逃,你為何不肯呢?”

如果當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以他在軍中與民間的威信,再加上將來吃一塹長一智,還說不準最後鹿死誰手。

謝允便笑瞭笑,說道:“不知道,命吧。”

他說完,伸瞭個懶腰,將這話題與昨日一同揭瞭過去,問道:“師父,我好幾年前沒事打的那把刀去哪瞭?”

“融瞭,沒來得及開刃,”同明也默契地不再提,隻道,“你陳師叔說你手藝不行,拿出去丟人。”

“哦,那算瞭,”謝允道,“我再去同他請教請教,重新打一把。”

同明道:“阿翡那裡……”

謝允道:“不必知會她,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你催她也沒用,等我哪天實在撐不下去,再告訴她來送終不遲。”

他說著,起身將畫卷卷好,又把旁邊周翡留給他的信收起來,準備留著慢慢看,繼而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出這一方小小的山洞,沖海邊的陳俊夫叫道:“陳師叔,有好鐵嗎?”

傳世神兵所用的鐵好像都有點來歷,唯有“碎遮”名不見經傳,沒有什麼“天外落鐵”的神秘背景,隻是普通凡間之物煉制,卻因呂國師與南刀這前後兩任主人而不凡於世。

楊瑾羨慕地望著削鐵如泥的碎遮,感覺漫天的鐵劍在它面前好似都是泥捏的,忍不住問道:“你這是把什麼刀?能叫我看一下嗎?”

周翡還沒來得及答話,李晟先暴躁道:“楊兄,都什麼時候瞭!林間下箭,窄道埋伏,放箭時一波一波節奏分明、訓練有素,肯定不是普通山匪……阿翡你做什麼去?”

他話音沒落,周翡已經逆著箭雨而上,悍然從密密麻麻的箭陣中劈出一條路,轉眼沒入林間,好幾聲慘叫四下響起,漫天的冷箭瞬間便稀疏瞭,李晟等人連忙跟上前去,不過片刻,周翡已經秋風掃落葉一般,將林間的刺客放倒瞭半數。

放箭得需要距離,一旦人到瞭近前,便很難施展威力,尤其雙方武力差距極大。放冷箭的人見勢不妙,當即潰不成軍,便要奔逃而去。李晟飛快地沖楊瑾使瞭個眼色,兩人一邊一個堵住瞭逃兵去路,三面合圍,轉眼將倉皇逃命的刺客包瞭餃子。

“阿翡,你……”李晟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周翡肋下插瞭一根箭,嚇瞭一跳,“這怎麼回事,等等,你別亂動!”

周翡聞言,不怎麼在意地低頭瞥瞭一眼,伸手便將那根鐵箭摘瞭下來,箭頭上一滴血跡都沒有,反而被撞平瞭。

李晟:“……”

旁邊楊瑾倒抽瞭一口氣,沒料到周翡的武功居然已經到瞭“銅皮鐵骨、刀槍不入”的地步,他頓時升起滿腔望塵莫及的悲憤,幾年前明明還相差無幾,憑什麼她就能走出這麼遠?

一定是擎雲溝那幫藥農耽誤他練功!

“我穿瞭甲,看什麼看。”周翡伸手將破瞭個小口的外袍掩住,白瞭一眼那兩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俯身打量被他們放倒在地的人,這林間埋伏的,一水的都是精壯漢子,身上以樹葉樹皮等物做遮掩,藏在樹叢之中,個個蒙著面。

周翡問道:“這些會是什麼人?”

李晟將一具屍體的手心翻過來,低頭仔細觀察瞭片刻,又探手撥開那人衣襟:“護心甲,令旗……旗上畫的這是個什麼?我還真沒見過這一路。”

那令旗上畫的是一隻鳥,不像鷹隼之流,身形十分優美,目光卻莫名透著幾分詭秘的兇狠。

李晟又道:“這些人慣用弓箭,似乎也訓練過長槍、砍刀等物,會隱蔽,埋伏得住,令行禁止……我怎麼覺得有點像當兵的。你看他們用的那些鐵箭也是,制作精良,型號統一,一般造反的匪人沒有這種財力,等會挨個搜搜,找找有沒有什麼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周翡抬頭與他對視瞭一眼,兩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雖然因為戰亂緣故,此地暫時沒什麼秩序,但好歹也是南朝的地界,往來軍中兵將……好像都是周以棠的人。

“別烏鴉嘴,”周翡先是這麼說瞭一句,隨即想瞭想,又氣弱地小聲道,“那什麼,咱們不會真打瞭我爹的人吧?”

她話沒說完,角落裡一個黑影突然暴起,那竟有一條漏網之魚,他趁沒人註意,一躍而起,撒丫子便要往密林深處跑去。

周翡正被自己的猜測鬧得疑神疑鬼,一時沒決定好是追還是放,遲疑著動瞭一下腳步,還沒來得及趕過去,便見那黑衣人一步一步倒著從密林中退瞭出來,脖子上架著一把窄背長刀。

原來吳楚楚照顧那撿來的孩子,與李妍落後一步才趕到。

李妍難得派上一次用場,她一手拿刀,一手還沖周翡他們揮瞭揮,得意洋洋地叫道:“阿翡,這裡還有一個呢!”

那差點跑瞭的弓箭手約莫有三十五六,面孔黝黑,臉上還有一道傷疤,未曾言語,眼珠先轉,一看就十分油滑,方才顯然是在一邊裝死,聽李晟說“挨個搜搜”,才被逼無奈地自己跳出來。

李晟制住那人穴道,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那弓箭手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賠瞭個笑,說道:“英雄,英雄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看幾位香車寶馬、穿戴不俗,便想討幾個零花錢用用,斷然不是……嗷!”

楊瑾簡單粗暴地抽出一根鐵箭,揚手便抽瞭那弓箭手的臉,他下手非常巧妙,正好抽到弓箭手眼瞼的嫩肉上,卻又一絲一毫沒有傷及對方的眼珠。

劇痛卻給人造成一種要瞎的恐懼,那弓箭手不能動,隻好殺豬一樣地嚎瞭出來。

楊瑾挑釁似的看瞭周翡一眼,周翡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較勁的,便“虛懷若谷”地後退一步,沖他比劃瞭一個“你請”的手勢。楊瑾便用箭尖戳瞭戳那弓箭手,耍威風道:“不說實話,下次打爆的就是你的眼珠,要試試麼?”

楊掌門皮膚黝黑,五官又比普通人深刻一些,倘若別人不知道他是個愛寫半邊字的傻狍子,單看這險惡的一笑,還真有些中原傳說中那些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巫醫模樣。

那弓箭手捂著自己腫得老高的眼睛,哀哀叫道:“我我我是……是‘斑鳩’軍下一個小兵,聽命行事的!英雄……不,少俠!大俠!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饒我一命。”

周翡聽著有點耳熟,便用眼神示意李晟——好像是曹寧的人啊?

“嗯,曹寧手下有一支著名的斥候軍,取名叫做‘斑鳩’,”李晟緩緩地說道,“行軍極快,據說能在最艱難的山路中一日千裡,無孔不入。”

那弓箭手——斥候忙點頭道:“是是是,小的奉命深入前線來打探軍情,沒想到……”

他話沒說完,李晟便輕笑瞭一聲打斷他,對楊瑾道:“這人還不老實,楊兄,抽爆他的眼睛,給我們聽聽響。”

旁邊李妍配合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別!別!別!少俠您想問什麼!”

李晟半蹲在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斑鳩的大名我還是在我姑父那聽過,術業有專攻,等閑情況,誰會將你們這樣的頂級斥候當弓箭手沖鋒陷陣用?要麼是你們老大傻,要麼是你在胡說八道……你喜歡哪個說法?”

那斑鳩的斥候立刻大叫道:“傻!是傻!我們老大傻!少俠,你去看看那面傳令旗就知道,那上面畫的就是一隻斑鳩嘛!端王殿下將斑鳩並其他幾支隊伍撥給瞭‘巨門’和‘破軍’兩位大人使用,那兩位大人不上心,指派任務都是隨意安排人手,我也說嘛,哪有叫斥候做刺客的道理?”

“巨門”谷天璇和“破軍”陸搖光可是四十八寨的老冤傢瞭,周翡雙臂抱在胸前,站在兩步之外,問道:“跟著他們倆來幹什麼?”

斥候有些畏懼地看瞭看她手裡那把碎遮,小心翼翼地說道:“來……來探個路,端王爺想……”

周翡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再說一句‘端王爺’,我就打碎你的牙。”

那斥候十分乖覺,立刻從善如流地改口:“那曹、曹胖子近來被朝廷……偽朝頻頻掣肘,因此迫切想拿下江陵六城,來堵住太子——他那大哥的嘴,定下聲東擊西之計,命那兩位大……大大北狗,帶精兵繞至敵陣……不不,是我朝、我大昭的後方……”

“哦,”周翡淡淡地說道,“楊兄,你動手吧。”

楊瑾對她怒目而視——這兩兄妹真把他當打手瞭!

“我說的都是真的!姑娘!女俠!”那斥候嘶聲慘叫起來,“拿我親娘老子、拿我祖宗十八代發誓!”

“說繞過敵陣就繞過敵陣,”周翡挑眉道,“閣下是會飛天還是遁地?要那麼容易,我早把曹仲昆的腦袋摘下來當球踢瞭。”

“不不不,聽我解釋,”斥候嚇瘋瞭,嘴皮子卻居然更利索瞭,幾乎不歇氣地飛快說道,“為防大批流民往南跑,端……那個曹胖子之前命人散佈南朝種種謠言,說他們暴政啊,抓住沒有通牒的流民一概按奸細殺頭雲雲,反正怎麼慘怎麼編,再者兩邊一直打仗,這邊也沒比北邊好哪去,便還真止住瞭流民南下的勢頭……”

楊瑾不耐煩道:“你不能長話短說嗎?”

斥候自覺已經把十句塞成一句說瞭,還是被人嫌棄,也是委屈。他拿出瞭民間說書藝人的功夫,將兩片嘴皮子說得上下翻飛:“前一陣子不知因為什麼,前線斥候又發現不時有小股小股的流民南下,源源不斷,我們覺得奇怪,便逮住瞭一幫人,這才知道,原來湘水間有一條秘密的通路,可以通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谷,群山掩映,十分隱蔽,尋常人找不著,漸漸的便有人在那地方聚居,以種地捕獵為生,有那親戚朋友在山谷裡的聽說瞭,便也拖傢帶口地前去投奔,非得山谷裡的人來接才找得著路。曹胖子聽瞭,立刻心生一計,便命巨門與破軍兩個人帶著我們,假冒流民跟著混瞭進去,最早一批人探路,確定此路可通,還能避過南人眼線,我們這才分批行進,打算在此聚集四萬精兵,給那賊……南邊的大將軍來個前後夾擊。諸位大俠,我說的都是實話,真是實話!”

李晟一臉不相信。

那斥候又道:“我們為瞭保密,便將原來在谷中生活的人都抓起來扣下瞭,不料前幾日竟跑出瞭幾個人,巨門大人知道以後震怒,連續派瞭三撥人馬追殺,我們便是奉命來掃尾的,誰知遇見瞭你們幾位,一時……”

李晟問道:“你們來瞭多少人?”

那斥候支吾瞭一下。李晟也不廢話,一掌下去來瞭個分筋錯骨手,那斥候登時疼得涕淚齊下:“兩、兩萬多,快三萬人馬,其他人正在趕來的路上。”

周翡忽然覺得那山谷怎麼聽怎麼像木小喬口中所說的“齊門禁地”,位置難找、佈滿密道……好像都對得上,便問道:“你說的那山谷在什麼地方?”

斥候帶著哭腔道:“那地方古怪得很,尋常人一進去便容易暈頭轉向,隻有我們斑鳩的‘諦聽’受的影響少一些……哦,‘諦聽’就是瞎子,耳音都訓練過,平日裡探聽是一把好手,我們每一隊人馬都要配一個諦聽引路方才能順利進出那邪門的山谷。”

他一邊說,一邊哆哆嗦嗦地用目光示意瞭一下,眾人順著他眼神看去,隻見角落裡躺著一具屍體,翻過來一看,確實沒有眼珠,果然是瞎。

楊瑾撇瞭撇嘴道:“這麼說你沒用瞭?”

說著,他便輕輕的摸索瞭一下手中的鐵箭,緩緩向前。

“有用有用!”那斥候忙喊道,“我們斑鳩對走過的路向來過目不忘,雖說那地方邪門,但……但但我隻要仔細分辨應、應該也找得著,我我我我……”

李晟一抬手,將半顆藥丸彈進瞭那斥候嘴裡。

斑鳩斥候猝不及防地咽瞭下去,噎得直翻白眼。李晟將他隨身包裹裡那涅槃母蟲的屍體露出半個身給那斥候看,笑道:“喂你吃一隻涅槃蠱,好好帶路。”

斑鳩斥候弄不清他們這些江湖人用的都是什麼魔頭套路,嚇得肝膽俱裂,隻好磕磕絆絆地領路,李晟隻解開他腿上環跳穴,遛狗似的拿瞭根長繩拴著,叫他僵著上半身在前面走,低聲對周翡道:“我知道你想找齊門禁地,但如果他說的是實話,咱們幾個人恐怕不好擅闖。且先去看一看究竟,回頭得知會你爹才行。”

周翡點點頭。

李晟又看瞭一眼吳楚楚抱著的孩子,那孩子乍一看不過兩三歲,但仔細一看,實際年齡恐怕要再大幾歲,隻是戰亂年代生活困苦,吃不飽穿不暖,方才長得格外瘦小。他想必也知道誰要殺他誰要救他,老老實實地窩在吳楚楚懷裡,安靜極瞭,一聲也不吭。

斑鳩斥候帶著他們在一片山水中走瞭足有兩個時辰,從正午一直走到金烏西沉,饒是習武之人,看著周遭來來回回的山重水復也疲憊不堪瞭,周翡雖然早就將當年出門就找不著北的毛病改瞭,但好像對方向的感覺天生就比別人差一點,時隔三年,又體會瞭一回當年在嶽陽附近不辨東西的茫然。

她伸腳在斑鳩斥候身上踹瞭一腳,冷冷地說道:“你不會帶著我們兜圈子呢吧?”

那斥候本就腿軟,被她一腳踹瞭個大馬趴,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被李晟封住瞭啞穴,連叫都叫不出聲,隻好滿臉畏懼地拼命搖頭。

李妍跑到一棵大樹下,指著一個人腳踩出來的新坑道:“咱們來過這,看,我還做瞭記號!”

楊瑾冷冷道:“我們不做記號也認得出來過的地方。”

李妍瞪他。

“你們這些磨磨蹭蹭的中原人。”楊瑾嘀咕瞭一句,一把抓起那斑鳩斥候的頭發,“走錯一次,我剁你一刀。”

說著,楊瑾便從腳腕拔下一把匕首,手起刀落便剁下瞭那斥候一根手指,李妍飛快地退開,卻還是躲閃不及,鞋上被濺瞭幾點血跡,她尖叫道:“你這個野人南蠻!”

吳楚楚再要捂住那孩子眼睛已經來不及瞭,倉促間隻好抱著他轉過身去。

那孩子卻不知是被嚇著瞭還是怎樣,突然在她懷裡掙動起來,吳楚楚大小姐出身,哪裡會抱孩子,手忙腳亂中一松手,便叫他脫瞭手。那孩子摔瞭個屁股蹲,他也不在意,拍拍土便自己跳瞭起來,徑直跑到瞭一塊山巖附近,踮起腳來,伸手去摳那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