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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十三章

“五一”過後,周秉義的“大手筆”發力瞭。大隊的建築人馬從四面八方會聚到瞭同一條馬路,浩浩蕩蕩地向光字片進發。公共交通幾度為之中斷,交警大隊出動瞭不少警察疏導交通。建築大軍的載人卡車彩旗招展,彩旗上的名字顯示他們來自北京、河北、山東,甚至還有廣東的房地產開發公司。

光字片一些在傢的男人或青年聞訊後,騎著自行車迎接,但建築大軍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他們眼睜睜看著挖土機、軋道車、塔吊車跟在卡車後邊繼續往前開,站在馬路邊準備歡迎的人,全都有些困惑。

建築大軍一直往前開,開到瞭馬路盡頭。再往前,沒有水泥路,而是坑坑窪窪的沙土路瞭——那裡是二〇〇四年的城鄉分界線。

那裡距離光字片大約三站遠,如果從沙土路上繼續向前,五裡之外會見到第一個村子和耕地。五裡之內,沙土路兩邊是沙化嚴重的大片野地,蒿草叢生,莊稼難以生長。那裡曾經連成一片,沙土路將它一分為二瞭。至於為什麼那裡的土地沙化嚴重,沒人能說得明白,也沒人認為有研究的必要。

那個地方俗稱虎皮岡。各路建築大軍當日紛紛在那裡安營紮寨,支起瞭帳篷,搭建簡易房。第二天,他們開始蓋宿舍、廁所和食堂,分明是要長住下去。

光字片的人們疑惑極瞭,一撥接一撥到周秉昆傢問究竟:難道你哥要在那地方為咱們光字片的人傢建樓?那可是連兔子都不刨窩的地方啊!那裡已經不屬於城市瞭啊!如果你哥將咱們光字片的人傢都誆到那裡去,那麼咱們以後就再也不是城裡人瞭,這麼大的責任誰來負?那咱們不是太對不起子孫後代瞭嗎?咱們光字片就是再爛,畢竟屬於城區啊!光字片的人畢竟有城市戶口啊!咱們的子子孫孫也將是城裡人啊!——周秉昆,你一定要替我們問問你哥,他到底耍的什麼鬼花招!

與測量隊剛離開那幾天相比,光字片人們的態度來瞭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滿懷憧憬到感覺被耍瞭,男人女人們詢問起周秉昆時都義憤填膺。

周秉昆哪裡又能回答得瞭他們的問題呢?

何況他也見不著哥哥秉義啊。

一天,蔡曉光來瞭,秉昆問在哪兒能找到哥哥秉義?曉光說,自己也是偶然遇到秉義一次,他已很少回傢住,連嫂子冬梅都難見到他一面。那麼大的事,他非要在自己任期內幹成,市裡財政拮據,基本上不撥款,隻給政策支持,全憑他靠人格魅力全國各地到處跑,求爺爺告奶奶似的才好不容易招來瞭幾傢客商引來瞭幾傢投資。這才哪兒到哪兒?剛夠唱一場戲,後幾幕怎麼演下去,演得如何,還得他使出渾身解數接著“導”。他壓力多大,可想而知。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天在這兒明天在哪兒,估計連他自己也說不準。

秉昆就將光字片的人要求他代問的事情說瞭一遍。

蔡曉光反問:“你是代他們問呢,還是代表他們問呢?”

秉昆說:“他們隻不過讓我代他們問問。他們又沒選我,我哪兒有資格代表他們?”

曉光說:“不是代表他們就好。哪天他們選你,也千萬別上那個套。八字還沒一撇,才剛剛落筆,你哥哪兒有精力回答他們那些鳥問題!照我看,那根本就不是些問題!”

秉昆說:“既然不是些問題,他到光字片來一次,向人們解釋清楚不行嗎?如果他沒時間,派人來解釋也行啊,或者發一封公開信也比不解釋好啊!”

曉光說:“秉昆啊,什麼叫老百姓,我比你懂,你哥比我懂。依我看,現在不是答疑的時候。時候不對,解釋瞭也白解釋,你就是詛咒發誓,疑心重的人他還是個不信!中國目前的事,難就難在許多人對官員對政府失去瞭信任。如果像你說的那麼做,就得今天向這些人解釋這些問題,明天向那些人解釋那些問題,後天又有些人有新的問題瞭。成天解釋來解釋去的,沒精力把正事幹成瞭。中國老百姓說好也好,說操蛋也操蛋。一關系到個人利益,針尖那麼大的好處也會打破頭去爭,拔一毛而利天下那也絕不會幹!有那更可憎的,明明是件對大傢包括他自己的好事,稍不滿足,就煽風點火,起哄架秧子,把好事攪黃瞭心裡才痛快。這種人天生就是攪屎棍。他們的思維方式是,一塊蛋糕我要吃一大塊,有人不是偏不讓我吃嗎?那我他媽的往蛋糕上拉一坨屎,叫你們誰都休想吃上一口!光字片就沒這號人啦?”

周秉昆知道光字片也有那號人,但他不願承認,因為光字片與自己有著血脈聯系,他非常不情願面對現實。

“有,還不少,東挑西挑、欺軟怕硬、又賤又壞的人也有!”鄭娟心直口快。

曉光表揚道:“還是弟妹敢說實話。弟妹,你給我來碗豆漿,加糖的。”

鄭娟受到表揚特高興,立刻照辦。

曉光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碗豆漿,又對秉昆說:“別人如果問你替他們反映問題瞭沒有,你就說見不到你哥。你哥肯定有他一套部署,還不是怕節外生枝,分散瞭他的精力,影響瞭他的情緒,結果使自己能做好的事沒做好嗎?我想導好一部電視劇,也不願剛開機就一再地答記者問,同樣的理。”

既然姐夫那麼明白的人站在哥哥一邊,周秉昆也就不好多問什麼。

曉光是受秉義之托來告訴秉昆,抓緊把小院拆瞭,把門面擴大。

秉昆說:“我不打算一直幹下去,以後還是要找工作的,沒那必要。”

曉光說:“以後怎麼樣先別管,當務之急是要盡快落實你哥的指示。”

秉昆說:“現在季節也不對,馬上夏季瞭,雨水多,等九十月份再落實吧。”

曉光說:“你怎麼又犯軸,知道你們手頭不寬裕,錢都給你準備好瞭!”說著拉開手包,取出一捆用牛皮筋紮住的錢放在桌上。

秉昆問:“誰的錢?”

曉光說:“你哥的,和我、你姐的錢有區別嗎?哪一個親人的錢是花得的,哪一個親人的錢又是花不得的?我告訴你,你不上心,別說我哪天親自帶著人來開工!”

鄭娟急瞭,一把將錢抓過去,數落秉昆說:“哥的指示你都不聽,你還聽誰的呢?哥能讓咱們做犯不著的事嗎?手頭緊就說手頭緊,找那麼多借口幹什麼?你看你都讓姐夫著急瞭!姐夫你別急,這次我當傢,我會把哥的指示落實好的。”

曉光被她的話逗樂瞭。

他臨走交代給秉昆一項任務,讓秉昆去告訴孫趕超,十月底之前要準備好一萬元錢,東借西借也得湊足那個數——還說是秉義的指示。

他走得急,秉昆沒顧上再問為什麼。

周秉昆傢將小院拆瞭擴大門面的舉動,又造成光字片許多人的心理波動。他們認為自己此前的憧憬完全成瞭幻想,希望徹底破滅瞭。如果周秉義的做法能給大傢帶來福祉,他弟弟豈不是多此一舉嗎?周秉昆的舉動說明瞭什麼呢?說明瞭他打算長期住在光字片嘛!

“哀莫大於心死。”光字片的人們死心瞭,或者說對住樓房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瞭。他們想,也許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吧,但估計那是下一代人的福分瞭。

他們都這樣想,便對虎皮岡那邊的工程漠然瞭,不再關註,也不再議論。他們的日子便又恢復瞭以往過一天算一天的常態。

虎皮岡那邊,晝夜機聲隆隆,工程突飛猛進。中國建築行業早已邁入機械化時代,打好瞭地基,十天半月時間裡就會蓋起五六層樓,這已是稀松平常的事瞭。

十月份,兩排十幢二十層高樓在虎皮岡拔地而起。隻是框架,一切配套設施還沒跟上,周邊也根本沒來得及規劃;但市政府發佈瞭正式新聞,宣稱那裡將成為本市最新的一處市區,名叫“希望新區”。

那天晚上,周秉義終於現身弟弟傢。

秉昆一傢剛吃完飯,鄭娟在洗碗。

秉義說:“弟妹,過會兒再忙,我先跟你們商議一件事。”

鄭娟在圍裙上擦擦手,挨著秉昆坐在瞭周秉義對面。

秉義問:“你們知道市裡發佈的新聞瞭嗎?”

秉昆點點頭。

秉義又問:“如果我讓你們做什麼決定,那肯定是為你們好,你們相信這一點嗎?”

秉昆一傢三口都點瞭點頭。

“我希望你們,不,也可以說是要求你們,成為那裡的第一戶居民。”秉義說。

秉昆一傢三口都沉默瞭。

“我需要親人的支持。”秉義完全是懇求的語言、要求的語調。

秉昆說:“周聰的戶口不往那兒遷的話,行。”

秉義說:“要真支持我,就一傢三口都遷過去。”

周聰說:“我從那兒到報社太不方便瞭。”

秉義說:“我已經跟你姑父打過招呼瞭,你可以再住他那間老宿舍。”

秉昆一傢三口又沉默起來。

秉義問:“為什麼都不說話?”

秉昆說:“哥,你叫我們說什麼呢?那地方現在也沒法住人啊。”

秉義耐心地說:“不是要你們現在就往那兒搬。明年‘五一’前我保證那裡會通上煤氣,適合住人瞭……”

秉義突然有些急躁,他站起來,揮著手臂,走著大聲說:“你們其實不相信我是吧?你們是我親人,我能誆你們上當受騙嗎?市政府支持的事能不靠譜嗎?你們不要像別人一樣隻看眼前,兩年之後那裡會大變樣!再以後,會一年一個樣!五六年之後會成為本市居住環境最好的地方之一!一張白紙可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們不明白?光字片究竟有什麼可留戀的?這裡適合居住嗎?”

周秉義稍一停,秉昆抓住機會幽幽地問:“那你這些話為什麼不對光字片所有的人說一說呢?”

周秉義顯然來氣瞭,“連你們都不信,他們會信嗎?我為什麼要你們擴大門面?你們帶頭搬過去也可以有門面房,還可以享受其他優待政策。我得把那地方炒熱,否則這一批建築隊走瞭,下一批建築隊就招不來瞭。一旦招不來瞭,那地方就真的攤在那兒瞭。讓光字片人傢住上樓房的想法就泡湯瞭!”

“哥,坐下,別急。這個傢我說話也算數。我聽哥的,我們帶頭瞭!”鄭娟再次明確地表態。

第二天,她去派出所把全傢的戶口遷出。她又到新區,在市公安局接待點把戶落上。

那事遂成一條新聞,卻沒引來多少人效仿。光字片的人們仍在觀望。

有人說:“周傢哥倆演起雙簧來瞭!”

也有人說:“周秉昆因為蹲過監獄,沒工作,傢庭地位一路走低,當傢權被大字識不瞭幾個的鄭娟奪過去瞭,所以才會做出這種缺心眼的事!”

他們都有等著看笑話的意味。

拯救者一門心思工作,被拯救者集體等著看笑話、說風涼話;拯救者想要成功,還必須鬥心眼,進行智力博弈——這也是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的事。由於政府官員公信力存疑,這種現象就更不足為奇。

二〇〇五年“五一”節後,周秉昆傢真的搬到希望新區去住瞭。因為是新區的第一戶居民,起瞭帶頭作用,他們優先選瞭一處自己滿意的門面房和樓上的兩居室。煤氣已經接通,自來水汲取的是地下水,有關部門經過鑒定水質優良。兩排高樓有美觀的院墻,臨街的一面,新鋪的路旁栽上瞭樹苗。

新區為周傢的到來開瞭歡迎會,周傢的門面房和兩居室住房都經過簡單裝修。周秉昆一高興,幾天後去找孫趕超,遊說那兩口子也盡快把戶口遷過去。

趕超說:“我們也不是光字片的人傢呀,沒那資格分到房子啊。”

秉昆說:“那裡也賣一部分商品房。我哥去年不是讓我告訴你務必湊一萬元錢嗎?現在才明白,他當初就是讓你為買房做準備!”

趕超說:“你今天不明講,我心裡還一直困惑。可……一萬元能買下什麼房啊?”

秉昆說:“新區歡迎我那天,我哥也到場。他讓我告訴你,收你一萬元是象征性的。如果你能在買房方面帶個頭,會給予你和我一樣的優待。超,現在我完全相信我哥瞭!你也要相信他!幸虧我有那麼一個哥,他是在利用權力照顧咱倆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你別說瞭!你哥叫我們湊錢,雖然去年不明白為什麼,但明白你哥肯定是有好事想到我們瞭。錢我們已經湊夠……可你說的這事,它也不是那麼簡單啊!”孫趕超似有難言之隱。

“你究竟顧慮什麼,你倒是直說呀!你這麼娘兮兮的真讓我受不瞭!”周秉昆發起火來,像秉義曾對他一傢三口發火那樣。

於虹突然哭瞭。

秉昆被她哭愣瞭。

“我們住的也不是我們的房子啊!交一萬元就可以住樓房?天上掉餡餅呀?哪兒有那麼好的事?我們一遷過去,這房子就充公瞭!可這是你們的房子啊!那你們不是虧瞭?!”趕超一急,就把話挑明瞭。

“我們的房子?對瞭對瞭,這破土屋至今還是鄭娟名下的房產……可他媽的這也算房產嗎?”周秉昆也覺得問題確實不那麼簡單。

於虹哭道:“能像你和你哥想的那樣,我們當然求之不得啦,但我們也不能白住你們房子三十來年,最後又拿你們的房子換新樓房來住吧?”

周秉昆想到,如果鄭娟不肯放棄這房產,甚至收回,孫趕超一傢便真的成瞭完全沒有房產的人傢。

“這……那……隻好等我和鄭娟商量商量……”他的話還沒說完,鄭娟也來瞭——她是來報急信的。新區在市裡組織瞭一批看房團,都是打算投資房產。其中一人相中瞭秉昆傢隔壁的房子,說也要像秉昆一樣,上下打通成為復式,在一樓做生意。

“我一聽就急瞭,立刻聲明已經有主瞭,是我丈夫哥哥周副市長留給我傢親戚的!秉昆,咱傢隔壁的一、二層無論如何不能落在別人手裡!於虹,我是這麼想的,咱們兩傢應該成為鄰居。到時把一層打通,咱倆開飯店或超市,合夥做女老板,讓秉昆和趕超他倆給當老夥計,那種日子多好,想想都美死瞭!”

鄭娟一坐下就興奮又著急地哇啦哇啦說開瞭,秉昆他們三個各有心事,裝聾作啞地聽著。

鄭娟覺出不對頭,奇怪地問:“你們都怎麼瞭?福星高照瞭咋一個個愁眉不展呢?”

她這一問,趕超兩口子更不知說什麼好瞭,於虹又要哭瞭。

秉昆不得不說:“你來之前,我們剛談到這小破土屋的產權問題……”

“產權?”鄭娟四下看看,突然雙手一拍,猛然醒悟道,“我想起來瞭,這裡原先是我的傢!”

秉昆說:“對。咱倆結婚後,趕超他倆一直住這兒。”

鄭娟問:“那快三十年瞭吧?”

秉昆說:“是啊,不解決產權問題,你說的那種好日子,它就實現不瞭。”

鄭娟問:“誰擋著咱們把產權問題解決瞭嗎?”

秉昆說:“怎麼解決呢?都得聽你的呀。”

鄭娟問:“我做得瞭主?”

秉昆說:“隻有你能做主。”

“我還以為我做不瞭主呢!”鄭娟雙手又一拍,“我能做主不就簡單瞭?趕超,於虹,我把這裡給瞭你們不就得瞭嘛!”

趕超抬頭道:“嫂子,我們不能白要。”

鄭娟說:“我也沒說白給呀!我從沒穿過雙皮鞋,你們兩口子怎麼也得給我買雙皮鞋謝我!我可不要翻毛的,也不要豬皮的,水牛皮的也不行,別人說容易穿走樣。你們得給我買雙上等黃牛皮的,好看的。”

趕超連說:“照辦,照辦!”

秉昆也說:“你可想好瞭,不許反悔!”

鄭娟說:“這麼點兒事你就不能替我做主瞭?如果我不來你們仨就一直愁下去?一處破土屋我有什麼反悔的?於虹,找張空白紙來!”

秉昆問:“你要幹什麼?”

鄭娟說:“咬破指頭寫下血字據呀,你不是怕我反悔嘛!”說罷,真將一根指頭往嘴裡塞。

秉昆連忙阻止:“別別別,用不著你那樣,我信瞭!”

於虹抱住鄭娟哭瞭。

趕超兩口子的事一波三折。首先是,那破土屋不屬於房管所登記在冊的公房,也不屬於某單位。要說完全屬於鄭娟吧,她又任何證據都沒有。什麼人當初經什麼部門批準當年蓋瞭那土坯房,又是在什麼情況之下由鄭娟一傢住上瞭,不但鄭娟說不清,也沒有任何人能說得清。新區居民登記點的負責同志認為,如果太平胡同居委會主任肯出具證明材料,再由區一級民政局蓋章,他們就可以給落實。當年認識鄭娟和她母親的居委會主任早死瞭,往後的主任們都沒見過她,反倒以為孫趕超一傢才是屋主。鄭娟用瞭整整兩天時間,三十年後遍訪故地太平胡同,挨傢挨戶尋找還記得自己的人。她當年過的是隱居式的生活,能回憶起她的人少之又少,但是她一提自己賣冰棍的老娘和瞎眼弟弟,有些人卻印象深,還記得。後來成為北普陀寺螢心師父的光明,在太平胡同已是鼎鼎大名。名人的姐姐請求做證,何況是佛門名人,誰都不敢拒絕,老百姓誰不想取悅僧醫的姐姐呢?兩天後,鄭娟大功告成,周秉昆所寫的“情況說明”上按滿瞭指印簽滿瞭名。街道主任一見,也隻得蓋上瞭印章簽上瞭名。區民政局卻說還不行,得補上派出所的章,鄭娟又頗費口舌去補上公章。周聰和趕超兩口子都要上班,不能陪她去做。秉昆忙於新傢那邊的安頓,也沒陪她。那麼難辦的一件事,完全是鄭娟獨自辦成的。

然而,區裡卻並沒蓋章,說要研究研究。周副市長的弟媳找上門的事,他們倒也不敢拖著壓著,而是踢皮球,派人將“情況說明”呈送給瞭周秉義。

周秉義直接做瞭如下批示:

(一)孫趕超一傢屬於本市無住房居民,這樣的居民估計還有不少,各區應進行普查登記,做到心中有數。

(二)光字片的開發是全市消除土坯房和危房總體規劃的一部分,對於孫趕超那樣的傢庭,應著力幫助他們實現居者有其屋的小康夢,解決一戶是一戶,解決一批是一批。

(三)鄭娟是周秉昆之妻,她名下的房產當視為夫妻共同房產。鑒於他們已在新區享受瞭住房優惠政策,住房面積大於兩處房產面積總和,他們在太平胡同的房產不可在今後拆遷中要求置換。

(四)協助周秉昆夫婦將太平胡同房產轉移至孫趕超名下,做法完全正確。對於廣大群眾互助友好行為,各級基層組織都應該大力支持,廣泛宣傳,進一步促進拆遷工作。

(五)原屬周秉昆夫婦的太平胡同房產面積較小,且孫趕超一傢不屬於光字片居民,不能享受此次光字片居民的拆遷優惠,若孫趕超一傢率先購買新區住房,可按規定給予一定優惠。

(六)孫趕超一傢若希望購得與周秉昆夫婦同樣的住房及門面房,建議支付三萬元為妥。這屬於本市無房居民帶頭購買新區住房的特別優惠價,且下不為例。

周秉義批示後,一個電話將周聰召到瞭辦公室。

周聰出現時,周秉義正在擦辦公桌。他已很久沒在辦公室瞭。

周聰坐下後問:“秘書是虛配的?”

秉義說:“替我忙別的事去瞭。”

他讓周聰看看他的批示。

周聰叫好道:“目的達到瞭,很講原則,又不留把柄,但也等於沒有批示。刀架在我趕超叔脖梗上,他也再拿不出兩萬元錢來。”

秉義說:“我讓你來,就是讓你去找周玥,讓她那公司先行借給孫趕超兩萬元。”

“你這話說的!她為什麼聽我的?”周聰不以為然。

“帶著我的信去。”周秉義從抽屜裡取出一封寫好的信放在周聰面前。

周聰拿起瞧瞭一眼說:“還封上瞭,成心不讓我知道內容?”

周秉義說:“你沒知道的必要。”

周聰說:“她不給你面子呢?”

周秉義說:“她還沒那膽量。”

周聰說:“如果我趕超叔還不上錢呢?”

周秉義說:“那怎麼會!慢慢還嘛。兩年還不上三年還,三年還不上五年還,總能還上的。”

周聰說:“你這是殺熟啊。”

周秉義說:”也是劫富濟貧。想當年,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是靠東北重工業拉動的,否則難以實現。我瞭解過,孫趕超父親那一代工人對國傢做過貢獻。他們夫妻二人都是下崗工人,也是為改革承受陣痛的人。我幫不瞭一批,還幫不瞭一個嗎?”

周聰說:“我提醒你,劫富濟貧那種話,你身為副市長以後不能公開說,許多私企老板最反感這四個字,小心他們圍攻你。”

周秉義不屑地說:“圍攻我?他們沒那點兒水平吧?劫富濟貧那四個字不是他們自己先說的嗎?無論國企私企,凡企業就得承擔一定社會責任!讓他們做點兒慈善的事,就像割他們的肉似的,胡扯什麼劫富濟貧。中國的民營企業傢今後都得好好補上社會責任這一課。如果都賺得盆滿缽滿就往國外轉移,遲早會出事,國傢還有希望嗎?”

周聰說:“可政府部門經常打著社會責任的幌子對他們亂攤派,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周秉義說:“那是另一個問題。沒工夫跟你扯這些瞭,快去辦!”

周秉義寫給周玥的信隻有一頁紙,半面字。

周玥看得表情大不自然,臉紅到瞭脖子,都快哭瞭。

“你別管瞭,讓我大舅放心吧。”她就說瞭那麼兩句話,把表弟撇在自己辦公室起身就走。

周聰不清楚周秉義究竟寫瞭些什麼,反正能覺得表姐讀瞭信後挺受傷。

數天之後,孫趕超成瞭在新區買房的第一人。鄭娟的願望實現瞭。

此事在全市倒沒成為什麼新聞,在光字片卻震動不小。太平胡同的無房戶居然成瞭新區的第二戶居民,並且享受瞭購房特別優惠。“特別優惠”對一些人產生瞭極大的吸引力,他們結伴前往新區考察。

那時,第一批建築隊已經離開,第二批建築隊也已進駐。面積更大的建設工地上,到處都是有條不紊、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塔吊林立,挖土機轟響,哨聲不止。

他們一看到周秉昆與孫趕超兩傢帶門面的住房,眼紅瞭,羨慕嫉妒——卻沒恨,也沒理由恨。落戶接待點天天等著他們落戶,他們自己卻總在觀望嘛,哪裡恨得著帶頭落戶的人傢呢?

有人開始另外暗打自己的如意算盤——總有你周秉義親自來光字片苦苦動員我們搬遷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咱們可得好好把條件掰扯掰扯。

周秉義仿佛猜到瞭他們的心思,就是遲遲不在光字片露面,卻連續幾天出現在電視裡,為新區做廣告,不遺餘力地推銷樓盤,招攬居民。相關政府部門的頭頭腦腦陪同亮相,宣傳站臺。

這些動作起到瞭作用,新區樓盤真被他炒熱瞭。光字片的人來氣瞭,姓周的暗中拿瞭房地產商多少好處,那麼起勁兒地替他們賣房子!新區可是為我們開發的,怎麼把我們晾在這兒不理不睬瞭?

實際上並非如此,與光字片部分人傢的談判早已暗中進行。他們有時在對方的工作單位談,有時也直接去光字片居民傢裡談,隻是中午時分光字片分外安靜,誰傢來瞭“客人”左鄰右舍都無人知曉。

隻要答應多置換幾平方米房子,急於改善居住條件的光字片居民總會答應搬遷,而且他們都會嚴守秘密。

忽然有一天,光字片開來瞭卡車隊,連續替一些人傢往新區免費搬傢。

周圍一些人傢看著看著都有些傻眼瞭。

不久,又來瞭一批拆房工,小心翼翼地將騰空的土坯房一一扒倒,清除,一點兒都不留下可能引起糾紛的問題。他們經過培訓,個個都很專業,對給周圍人傢造成的不便一再道歉。若哪一戶口人傢極其不滿,也可以寫在意見冊上。若想得到一些補償費才肯罷休,想要多少也可登記,過後再協商。隻要合理,保證補償。

接著來瞭修路隊——搬走瞭一些人傢,光字片終於有修路的餘地瞭。

沒搬走的人這才恍然大悟,當初他們困惑不解的“井田方案”原來是這麼回事:長長短短一條條臨時路段,將光字片剩下的土坯房隔成瞭許多方陣,每一個方陣的面積都足以保持一定間距蓋起幾幢高樓。

然而,人們還是不明白周副市長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

又過瞭幾天,周秉義終於在光字片露面,他站在一輛小卡車上,手持話筒,秘書站在身旁。

不用組織,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圍住瞭小卡車。

周秉義向人們講話,也可以說演講。那天他精神抖擻,嗓音清亮——

我不跟大傢客氣瞭,今天是來跟大傢打開窗子說亮話。大傢對於我,應該說是知根知底。我從小到下鄉前,一直是光字片長輩心目中的好兒子,方方面面都好,是大傢要求孩子學習的榜樣。我回憶起來,常常覺得自豪和驕傲。我的父母大傢就更熟悉,我感激各位對我父母的尊敬和友好。我母親當街道小組長時,一些長輩對她非常支持。我妹妹和弟弟,許多人也很熟悉。總而言之,我們老周傢三個兒女,沒有什麼瞞得瞭光字片的人。咱們光字片人傢的許多長輩,一九四九年前就居住於此,當時這裡叫窮人窩。後來,他們中許多人成瞭東北解放後最早的產業工人,這個地方也不再叫窮人窩瞭。但是,這裡卻一直住著本市很窮的人傢。

我的父母當年並沒指望我將來當官,他們更樂於看到我成為教育工作者,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理想。後來陰錯陽差,我成瞭國傢於部,成瞭大廠的黨委書記,成瞭全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書記,成瞭中央機關的於部,現在又成瞭本市的副市長,主抓像光字片一樣的土坯房和危房的改造開發工作。我不會當官,卻一門心思想要當好官。不會當,學著當,以混著當官為恥,以瞎當官為戒。我不是在北京當官當不下去瞭,是我自己要求調回來的。

為什麼呢?我老瞭,快到退休年齡瞭。

近年來,光字片的存在越來越成為我一塊兒心病。一想到咱們光字片,我就心疼生活在這裡的父老兄弟。新中國成立半個多世紀,改革開放也有二十多年,咱們光字片卻變得比當年更糟糕,處處不堪入目。人掉進廁所的事發生幾次瞭,還淹死過孩子。光字片的父母一茬接一茬過世,孩子一代接一代出生。我知道,從大人到孩子,誰都不願再生活在光字片瞭。光字片的存在,現在是本省本市的恥辱,也是國傢的恥辱。

自從有瞭光字片,就出瞭我這麼一個當官的。在你們看來,也許還是個不小的官。我就產生瞭一種決心,要在退休之前,將光字片徹底消滅,徹底改造。這很不容易,咱們是窮省窮市,在全國全省經濟發展水平排行榜上,一直居於倒數幾名。我得在缺少資金支持的情況下,做成這些大事。我要替大傢求各路財神,要向一些房地產開發公司承諾他們提出的條件,要與他們進行利益博弈。他們獲益太大,群眾獲益必然減少。我在為大傢日夜操勞、勤勉做事,卻並沒有獲得大傢的信任,有的人還等著看我的笑話。要獲得大傢的信任,其實比獲得開發商們的信任還難!

現在我很負責任地告訴大傢,我要做的事完成一半瞭。大傢已經看到,光字片與過去不一樣瞭,有空間瞭。現在你們的傢,被新開的馬路分隔成各個單元。不少人看過新區,它仍在建設之中。關於它的前景,新區的宣傳牌上寫出來瞭,我也在電視裡講過,我是在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和支持下做這一件實事!不打算再觀望下去的人傢就趕快登記,明天在一些空房子裡會有辦公人員接待。有一個前提是,整個院落的人傢必須統一思想,一致同意搬遷。如果一個院子裡的幾戶人傢還沒有達成一致,有人想搬有人不想搬,那就恕不接待,因為那對開發沒有意義,拆難以拆,蓋沒法蓋!

如果整個院落一致決定搬遷,還會有什麼特別優惠嗎?我也坦率告訴大傢,沒有瞭,你就是明天上午第一個登記也沒有瞭。特別優惠期過去瞭,結束瞭,大傢想都別想瞭。大半年的特別優惠期,早幹什麼去瞭?不過仍有一些方案,有一些靈活性。我還要負責任地告訴大傢,這個方案是我們光字片人傢幾輩子都難遇到的福音!

那些全傢仍想堅守住在光字片的人,盡管我不理解,但可以保證不會斷水、斷電,而且會將現在的沙土路修得更好點兒,公廁蓋得像樣子點兒。光字片再也不會有大人掉進廁所的事發生瞭,至於小孩子,我無法保證。有小孩子的人傢,隻有自己當心。大傢也別指望政府會替你們將破土坯房改建成磚瓦房,那是做夢。誰傢的房子還能住多久,隻能靠你們自己的維修本事瞭!東倒西歪的破土坯房占據著城市的有限空間,是土地資源的嚴重浪費,政府還會支持嗎?

也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某一個院落的居民集體搬遷瞭,原地蓋起瞭樓房,住進瞭人傢。相隔不遠的一個院落,卻由於大傢意見難以統一,隻能維持現狀,在原來的土坯房裡耗著。如果孩子問,爸爸媽媽,咱們怎麼還住在破土坯房裡?對於諸如此類的問題,也隻有你們自己回答瞭。除瞭自己,沒人替你們回答。

也許還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些人迫切地想要搬遷,而另一些人仍然無動於衷。結果前一種人想不明白,明明是對自己傢也有好處的事,他們為什麼那樣呢?他們不搬,豈不是害得想搬的人傢也搬不成瞭嗎?的確會那樣,結果矛盾產生瞭。怎麼辦呢?我希望,前一種人都來做談判的專傢、說服的能手,對後一種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們工作組的同志,也會幫助你們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如果還是做不通呢?那就隻有放棄瞭。大傢得明白,絕大多數人是按正常的理性思維行事,但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這樣。我要告誡迫切搬遷的人們,千萬不要生他們的氣,不要恨他們甚至圍攻他們,那對於解決問題一點兒好處都沒有。政府會啟動第二套方案幫助你們實現願望,在開發改造其他危房區時,將考慮解決你們的問題,隻不過需要大傢耐心等待。

最後我要說,如果有人為瞭滿足一己私利而堅持做釘子戶,政府也不會采取強制手段。我是拆遷工作負責人,今天把話先擱在這兒——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哪怕你是光字片的霸王,我也絕不讓一分。我也要告訴這樣的人,最終的結果肯定是搬走的人傢將越來越多,下決心“釘”在此地的人將越來越少。這他不會影響大局,隻不過會使光字片的整體發展棘手些而已。最糟糕的情形,無非是將來在樓群與樓群之間,矗著幾處有礙觀瞻的破土坯房罷瞭。就那樣吧!我這人做事追求完美,但隻要自己竭盡全力,也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不完美的結果……

周秉義的演講滔滔不絕、一瀉千裡,結束後秘書立刻跳下小卡車,扶著他也下瞭車。

秘書拉開駕駛室的門,周秉義一頭就鉆進去瞭。小卡車的駕駛室坐不下三個人,秘書上瞭車,蹲在車廂裡。

忽然有一個姑娘分開眾人擠上前來,大聲問:“周副市長,您為什麼要坐這種車來?”

周秉義反問:“記者?”

那姑娘便報出自己報社的名字。

周秉義說:“我並沒通知媒體,你們耳朵還真長。”

姑娘拉著車門把手說:“請您就回答這一個問題。”

周秉義說:“我要對那麼多人講話,總得站高點兒吧?大卡車開不進來,我又不能站在小汽車頂上。你以為我在作秀?那你想多瞭。”

“您可以借一把椅子啊。”姑娘追著說。

周秉義看瞭一眼手表,嚴肅地說:“你先把手放下,什麼樣子!”

姑娘很窘地一笑,乖乖將手放下瞭。

“我都快六十瞭,講一個多小時。我又不是耍雜技的,在椅子上站不瞭那麼久,萬一摔下來呢?”周秉義有些不悅。

“可以發表嗎?”姑娘又問。

“我過目後再說,開車。”周秉義說。

車一發動,人們閃開瞭。

沒有人攔車,沒有人打斷過他,沒有人叫喊什麼,也沒有人尾隨。

真話、坦蕩的話、掏心窩子的話是有力量的。即使刁民聽瞭,那也得尋思尋思,掂量掂量。何況,光字片本質上沒有刁民,隻有些“二桿子”。

他們誰也不看誰。仿佛互相看一眼,自己的想法,別人的想法,便都會不言自明瞭。

他們誰都不好意思看誰。

兩天後,周秉義在光字片的演講見報瞭,標題是《沒有掌聲的演說》。

秘書嘟噥:“那小記者挺壞。”

周秉義說:“那也是實際情況。”

宣傳部門的同志對他的演講提瞭意見:“發表前您看過瞭嗎?”

他說:“看過瞭。”

“那為什麼不將那些不妥的話刪掉呢?”

“哪些話?”

“‘窮人窩’‘本省本市的恥辱’‘國傢的恥辱’……這樣一些話從您口中說出來,影響不好吧?”

“我覺得挺好的,那些話是我最不願刪掉的話。”

“……”

“我這兒正忙,沒別的事我掛瞭啊。”

對方先於他把電話掛瞭。

秘書又嘟噥:“惹別人不高興瞭吧?我建議刪,您偏不刪。”

周秉義笑道:“我這大半輩子,一直在為讓方方面面的人高興而活著,我也該為自己高興而固執己見幾次吧?”

當天的報紙脫銷瞭。光字片的人傢沒有一戶不買,有的人傢全傢一起熱議不算,還與好鄰居們一塊兒討論。

半個月後,一個院落的人傢集體搬走瞭,接著又一個院落也搬得一戶不剩,再接著其他院落的人傢爭先恐後登記搬遷。

那時已是七月中旬,本市進入瞭炎夏,暑熱也沒能減緩光字片人傢搬遷的勁頭。情況日漸明朗,周秉義副市長的態度那麼明確,還有什麼可觀望的呢?有的人傢甚至互相埋怨,不該錯過早前的特別優惠期。

“十一”前,光字片人傢全部清空。“十一”過後,光字片的大拆除全面展開。那是頗壯觀的場面,動用瞭幾十臺重型機械——也是相當痛快的拆除。

周秉義趕到現場。當然不用他親自指揮,他隻是去看熱鬧。

許多光字片的人也回去看熱鬧,不少人百感交集,有些老人還直掉眼淚。

棚戶區的人也來瞭不少,與光字片的人相比,他們的心情更復雜。

直到那時,光字片的人才覺得周秉義可親可敬,爭著與他合影。周秉義很高興,笑容燦爛。

十月底,光字片七零八落的院落全部被推平,原來的光字片不復存在。

從二〇〇六年四月開始,周秉義專註於做兩件事,即一方面繼續開發新區,一方面協調開發光字片。按照當初合同,光字片劃歸幾傢被周秉義吸引來的房地產開發公司,他們將在那裡建高檔商品樓盤——寫字樓、居民樓一應俱全。

二〇〇九年九月,周秉義超過退休年齡瞭。他所開發的新區已基本成熟,比預計的規模幾乎大出一倍。光字片原址上建起瞭高檔社區,成為本市房價最貴的區域之一。

像在中國其他大城市一樣,越是房價貴的樓盤,銷售越是熱鬧。底層的老百姓常常目瞪口呆,心理大受刺激。

這一年,富人似乎呼啦一下就大大增加,外電報道中國已躋身富人群體眾多的國傢之一。富人藏富藏得不耐煩,膩歪瞭,開始以炫富為能事、快事。A市也不例外。

周秉義沒能如願退休。

省市有關部門收到瞭許多群眾來信,據說每月就會有半麻袋。本市危房區的人們,強烈要求周秉義多幹幾年,改善他們的住房條件。

省市兩級組織部門的同志成功說服瞭周秉義,讓他繼續擔起瞭重任。

不過,這期間周秉昆遇到瞭情緒很壞的事。

一天,曹德寶騎自行車去新區。他忽然站在瞭周秉昆面前,帶給秉昆一份驚喜。

“你怎麼來瞭?”

“想你瞭唄!”

德寶已騎自行車在新區繞瞭一圈。

秉昆問:“印象如何?”

德寶說:“太好瞭,除瞭離市裡遠點兒,沒什麼差勁兒的地方。”

秉昆說:“其實沒遠多少,也就三站地。公共汽車路線已經開通,進城挺方便的。”

德寶說:“對騎自行車的上班族還是不大方便。”

秉昆說:“無非多騎二十幾分鐘。”

德寶說:“大冬天裡,再頂風的話,多騎二十幾分鐘就是多受瞭二十幾分鐘的罪啊!”

秉昆笑道:“多受點兒罪也是周聰的事。他年輕,受那點兒罪算不瞭什麼,反正我是知足瞭。”

德寶也笑道:“你當然得知足瞭!你看你現在,一層店面,二層住傢,一步登天瞭。”

秉昆說:“托光字片拆遷的福唄。”

德寶說:“也是托你哥的福吧?”

秉昆不好意思地說:“算是吧。當初我都懷疑他的能力,是他逼我帶頭搬過來的,成瞭第一戶,享受到瞭優惠。我在光字片住時,不是也有門面嘛!”

德寶說:“你那算什麼門面?也是你哥讓你擴大面積的,對不?”

“你怎麼知道的?趕超告訴你的?”

德寶未答,意味深長地笑瞭笑,笑得秉昆很不自在。

工作還是不好找,像周秉昆那種五十多歲又沒技術特長的人更難,所以他就繼續開面食店。

當時已過瞭飯點,他以煙茶招待德寶,鄭娟在樓上睡著。

德寶問,生意怎麼樣?

秉昆說,還行,能將自己和鄭娟繳的“雙保”掙到,月月還有千兒八百的積蓄。

德寶問,為什麼隻賣面食?應該聘一位大師傅,雇幾名服務員,開成正兒八經的飯店,那會多掙不少。

秉昆說,鄭娟身體大不如前,陪她去醫院檢查瞭幾次,也沒查出什麼毛病。開飯店完全沒經驗,一怕賠,二怕鄭娟太受累。開飯店不可能不供應酒水,他不喜歡招待一頓飯能吃兩三個小時的酒徒,也怕有人耍起酒瘋來自己應付不瞭。

德寶說,那就真可惜你這門面瞭,這麼好的地點!

秉昆說,多掙多花,少掙少花,錢這東西,多少是個夠呢?住上樓房,鄭娟身體又差瞭,想陪她享受一段好日子,暫不打算為掙錢太辛苦。

德寶說,那還不如租出去,趕超傢的門面不就租出去瞭嗎?

秉昆說,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啊?租出去還是不行,租金還是比自己開面食店掙得少。趕超兩口子有工作,又有還債壓力,所以才把門面租出去。新區的門面房比較容易租出去,住房卻基本上租不出去,誰會到這裡租房子住呢。

兩個老友聊著聊著,德寶終於將話題引到瞭他來找秉昆的目的上——希望秉昆替他求求哥哥,也為他傢“弄套房子”。

秉昆沉吟著問:“你是什麼意思?”

德寶說,如能像批給國慶傢那樣批一套最好,如果不能,他和春燕兩口子願意像孫趕超傢那樣買一套。趕超傢不是花瞭三萬嗎?他們兩口子花四萬五萬甚至六萬也在所不惜。

秉昆又問:“你來求我這事,春燕知道嗎?”

德寶說:“你幹妹妹當然知道啦,還是她一再催我來的呢!”

秉昆再次沉默瞭。

德寶說:“這個忙你必須幫,我大老遠蹬著自行車來求你,你如果不幫太不夠意思瞭吧?”

秉昆說:“春燕不是又分瞭一套兩居室嗎?你們市中心黃金地段那套房子又不收回,你們目前也不缺房子。”

德寶笑道:“你知道的也挺多的嘛。”

秉昆說,是春燕媽告訴他的。

德寶不好意思地說:“我老丈母娘嘴還真快!我們兩口子不缺房子,也就是暫時不缺而已,但春燕她大姐傢不是還沒房子住嗎?他們一直跟公婆住一起,這你是知道的呀!”

秉昆說:“光字片拆遷的時候,春燕她媽已經找過我哥一次,我哥也幫忙瞭。不論咱們的關系,她媽和我媽當年也是老姐妹,能不幫嗎?所以我哥暗中幫忙瞭,她媽那邊才分到一大一小兩套房子。我哥如果不暗中幫忙,隻能分到兩小套,或一套大的……”

“打住打住,請打住。秉昆,我問你,國慶傢的房子又是怎麼回事?”德寶明顯不高興瞭。

“你如果也調查清楚瞭,那就別明知故問瞭啊。”秉昆也有些不悅。

“我就是要聽你自己說!”

“說就說。國慶他爸是老工人,當年死得那麼慘,國慶死得更慘,撇下吳倩和女兒,日子過得多不容易,我哥不該趁他有權的時候幫幫她們?”

“可她們母女倆也有房子住啊!”

“那是國慶活著的時候租的!”

“進步傢又是怎麼回事?”

“進步他父親是烈士,與你和春燕傢可以相提並論嗎?”

正如曹德寶所瞭解的,周秉義在新區也批給瞭常進步傢一套兩居室。

曹德寶幾分嘲諷幾分自嘲地說道:“秉昆,我算是聽明白瞭,敢情你們哥兒倆送人情,那還得有高級到傢瞭的理由是不是?可我也沒說要你們哥兒倆白送我和春燕一個大人情呀!我一開始就說瞭,我們可以像孫趕超一樣買呀!他們都是你老友,我和春燕就不是瞭嗎?朋友間什麼時候分出親疏遠近瞭?我們求你走走你哥的後門,想價格便宜點兒買一套房子,這點兒面子你都不給嗎?”

“可現在這裡最便宜的一套房子已經二十多萬瞭!”周秉昆光火瞭。

“我如果花二十多萬在這裡買一套房子,還用大老遠騎自行車來找你周秉昆嗎?”曹德寶拍瞭桌子。

“你!你這是強人所難!”秉昆一氣之下,將茶杯摔得粉碎。

曹德寶瞪瞭秉昆良久,緩緩站起,臉色煞白,指點著聲音顫抖地說:“周秉昆,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對待我?我是你三十多年的好友啊!你……我坐在你店裡半天瞭,你都沒問過我一句吃飯瞭沒有,隻讓我喝瞭一肚子茶水!一句話你不愛聽瞭,居然摔杯子給我看!”

曹德寶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周秉昆意識到自己也有些不對,卻也給自己找瞭一個理由,“你要是說你沒吃飯,我能不給你弄吃的嗎?”

曹德寶接著嚷道:“我還敢在你這兒吃飯嗎?”

他踢翻凳子,憤憤而去。

幾天後,春燕也騎自行車來到秉昆傢的小店。她的出現讓秉昆心裡頗為不安,不知又會鬧出什麼讓自己下不來臺的事。她倒是趕上瞭中午的飯點兒,在鄭娟的招待下,依然賓至如歸,吃瞭午飯。

生意安頓好之後,秉昆和鄭娟請她上樓參觀新居。她四處看瞭一遍,不住口地稱贊。實際上,新區第一戶居民的特殊優惠裝修十分簡單,房間面積也不大,七十多平方米,但比起光字片的舊傢,不能不說好瞭許多。

三人坐下說話。

春燕看著陽臺感慨道:“還有陽臺!你不是喜歡花嗎?以後可以在陽臺上養花瞭。”

鄭娟說秉昆也喜歡花,但他們目前還沒那心思,以後肯定要在陽臺上養許多花。

鄭娟忽然想起瞭往事,快樂地講給春燕聽。當年,她和秉昆走在市中心的一條街上,秉昆看著一幢俄式小樓的二層陽臺站著一個年輕女子——那是怎樣怎樣的陽臺,那年輕女子穿的什麼,怎樣的姿態,而秉昆看得呆成瞭什麼樣。回到傢裡後,秉昆又如何向她保證,將來一定讓她住上有陽臺的房子。

春燕笑道:“娟,你記性可真好!”

鄭娟也笑道:“從前是忘瞭的,今天見瞭你一高興,忽然想起來瞭。”

春燕說:“我太瞭解秉昆瞭,他當年希望有一天住上有陽臺的樓房,你經常穿著漂亮衣服站在陽臺上望街景,好讓他經常躲在外邊什麼地方偷窺到你!”

鄭娟拍手笑道:“對對,我越發想起來瞭,他當年是對我那麼說過。”

秉昆窘道:“讓你倆這麼一描繪,我簡直就成瞭一個好色之徒瞭。”

春燕揭他的老底:“你以為你不是啊?那你出於什麼心理,才把鄭娟搞到手的?”

秉昆的臉唰地紅瞭。

鄭娟替他辯護:“他就是再好色,也隻是色在我一個女人身上,這一點我心裡有數。”

春燕說:“現在你傢有陽臺瞭,以後你多買幾件漂亮衣服,經常穿著站在陽臺上,成全他當年的夢想!”

鄭娟有點兒沮喪地說:“我都老成這樣瞭,成全不瞭他的夢想瞭!”

一說到衣服,春燕想起一件事來,她從挎包裡取出一個紙袋,從紙袋裡取出一件泡泡紗白色睡衣送給鄭娟。她說不是自己買的,而是她們婦聯組團到服裝廠參觀時廠裡贈的,權當祝賀喬遷之喜。

鄭娟抖開睡衣,欣賞著說:“活到今天,我也沒穿過一件睡衣。好是好,可這是半透明的,怎麼好意思往身上穿啊!”

春燕道:“我是肯定不好意思往身上穿瞭,你別不好意思穿。你穿上,他準愛看得不得瞭!是吧,幹哥,說你心坎上瞭吧?”

秉昆的臉又唰地紅瞭。春燕一旦貧瞭起來,他對她那張嘴真是無可奈何。

“春燕,你鬧死瞭!”鄭娟往她身上打瞭一下,笑得咯咯的。春燕給她帶來瞭莫大的歡樂。

待她笑罷,春燕忽一板臉,凜凜地說:“娟,他欺負我們德寶瞭,我今天也是向他來問罪的。”

鄭娟並不知道德寶來過的事,自是吃驚。

春燕就將秉昆摔杯子給德寶顏色看的事,講給鄭娟聽瞭。她講得不是多麼具體,對德寶因何而來隻字未提。

她問鄭娟:“娟,我們德寶都被他氣病瞭兩天,你說他該不該向我道歉?”

秉昆沒料到她會當著鄭娟的面說那事,又不願讓鄭娟明白為什麼,隻有低下頭沉默。

春燕極其幹脆地說:“幹哥,你不道歉也可以,那我以後再也不登你傢門瞭,咱倆幹哥幹妹妹的關系也就拉倒瞭。”

鄭娟急瞭,裝出威嚴的樣子斥責秉昆,逼他立刻道歉。

秉昆隻得乖乖道歉,承認那天是自己不對,因為什麼煩心的事,情緒一時失控瞭。

春燕笑道:“這還像個幹哥的樣子,我對德寶也好交差瞭。”

她還要去她父母傢看看,讓秉昆送她。

二人走在路上時,春燕向秉昆敞開瞭心扉。她說自己這輩子肯定就是個副處級瞭,再怎麼積極表現也無濟於事,所以得提前為退休以後的生活保障做點兒必要的投資。

“兒子一天天大瞭,將來上大學需要錢,娶媳婦更需要錢。這不正趕上現在你哥手裡握著實權嘛,要不我和德寶也想不到求你。剛才我讓你道歉那純粹是開玩笑,不過你既然道歉瞭,接下來還得有悔過的行動。反正,我們要在這裡買房子投資的事拜托給你和你哥瞭,這種忙你們不幫可不行!”

秉昆皺眉說道:“我哥已經基本上與這裡的事脫離幹系瞭呀!”

春燕也皺眉說道:“別找借口!找借口就不可愛瞭。市裡還沒讓你哥正式退休呀,他現在負責全市危房區的改造。權力不是小瞭,而是更大。我們那點兒事,對於他還不是一次電話一個條子就辦成瞭嗎?”

秉昆隻得違心地說:“那我跟我哥提提看。”

在春燕她父母傢樓前,春燕四顧無人,擁抱瞭秉昆一下,還與他貼瞭貼臉頰。

“你答應瞭啊,我可等你回話,別讓我等急瞭!”她大聲說完此話,野貓似的躥進樓去。

然而,周秉昆並沒為她的事專門找過哥哥。一天,周秉義陪同省市領導到新區視察,抽空兒到他傢坐瞭會兒。他看著哥哥身心疲憊、強打精神的樣子,幾次話到嘴邊又咽瞭回去。

二〇一一年九月的一天,一陣劇烈的胃痛過後,周秉義昏倒在一處危房區拆遷現場。當時,現場並沒有發生任何不順利的事,一切都那麼和諧,比光字片拆遷進展快多瞭。因為有瞭光字片拆遷經驗,新區的建設越來越成熟,可供選擇的樓盤越來越多,各方面管理也跟上瞭,服務功能正日漸完備。

周秉義昏倒在心情極佳的例行視察過程中,離六十四歲生日僅差幾天。實際上,他已不是實職幹部,身份是什麼“市利民工程委員會”的顧問。

醫院診斷出他患瞭胃癌。他接受瞭醫生建議,做瞭胃全切除手術。手術很成功。即便在A市,胃全切除手術也算不上多麼復雜、難度很高的手術。

術後,他在傢中休養時向組織部門寫瞭退休申請。郝冬梅替他交的,交時還哭瞭鼻子。她心知肚明,但並未說丈夫由於工作太投入而延誤瞭病情檢查和及時治療。

組織上很快就批準他退休,寫瞭不少令他欣慰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