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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十二章

天暖和瞭。

周秉昆孫趕超他們這些三輪車夫的活多起來瞭,有時甚至應接不暇,大傢便推薦秉昆當法人代表,準備成立一個“車行”。但很快活就少瞭,因為本市出現瞭第一傢物流公司,是私企,一掛牌就有二十幾輛嶄新的大卡車亮相。

一籌莫展之際,物流公司的人主動找到瞭他們,問他們願不願當隨車的裝卸工。秉昆代表大傢與公司的人幾經談判,終於談成瞭雙方都能接受的條件。工資不穩的日子我可過得夠夠的瞭!大多數人的想法既無奈又現實。

工人階層的集體夢想首先是工作穩定。為瞭求得那一份穩定,他們一般都最為務實。

周秉昆的人生到那一年為止,仍像一輛破舊的三輪平板車。破車子好攬載,也可以用很雄壯的話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這位出生在光字片,五十多歲瞭還光景黯淡的男人,為瞭盡到他那亂糟糟的永無休止的責任,已把他那一丁點兒能力發揮到極致瞭,如果那也算能力的話。

三輪車夫們進瞭物流公司,周秉昆就想離開大傢,回到修築江堤的工地上。

趕超說:“別犯傻!那邊的活是臨時的,這邊的活可是長久的,而且上‘雙保’!我也在這邊!”

他說,去年冬天修築江堤工程隊解散時,他們約好瞭天氣暖和就歸隊。

“我才不管你們約定沒約定!不許走,堅決反對你走!你要走,別說我跟你翻臉!”孫趕超大發脾氣。

人人挽留,秉昆也就不再說走瞭。他求趕超替他去江北那邊工地看看情況,趕超真去瞭,回來告訴他去年的“老人”沒幾個,多數是今年新招的,他這才在物流公司安心下來。

“十一”過後,周傢出瞭一件都覺得丟盡面子的煩心事,周玥與人同居瞭。對方是有婦之夫,老婆誓死不離婚,不斷往省市婦聯告,要求婦聯主持正義。省市婦聯一次次將信批轉到春燕所在的區婦聯,周玥“第三者插足”別人傢庭,批評教育她的工作任務就落在瞭副主任春燕身上。春燕哪裡能拉得下臉批評周玥呢?她也明白,自己一個區婦聯副主任的批評沒用,也不好向上交差,煩得起瞭滿嘴泡。德寶替她走後門開瞭張病假條,她幹脆稱病在傢瞭。

周蓉倒真的氣病瞭,但一天病假也沒有休。她的數學課講得剛進入狀態,獲得瞭學生初步認可。她怕剛上班就請假會丟掉來之不易的工作,而且她開始喜歡上瞭那份工作。她經常胃痛得厲害,每天帶著藥上課。即使課前胃不舒服,她一進入教室,立刻精神飽滿起來,沒有學生看出她心理上和生理上正經受著折磨。

她對蔡曉光說:“你替我向她聲明,從此我們斷絕母女關系。”

女兒的所作所為讓她失望到瞭極點,也讓她備感羞恥。她在傢裡生悶氣的樣子蔡曉光看在眼裡,疼在心上。他便去找周玥,不是替妻子傳話,而是希望養女幡然悔過。周玥已不住他那間劇團的宿舍,他隻得像私傢偵探那樣去找。

蔡曉光在一幢自己從沒去過的樓前堵到瞭她。

周玥告訴他,事情並不像他和母親想的那樣,那個男人已與妻子分居多年,認識她之前一直在進行離婚大戰。

他說:“那你又何必背黑鍋呢?等他離瞭再……不行嗎?”

她說:“也許就晚瞭。”

他說:“他真的很優秀?值得你這麼做?”

她說:“優秀談不上,但比較適合現在的我。”

他就不知再說什麼好瞭。

她又說:“爸,我想你最能體會,一個男人身邊如果長期沒有女人,他幹什麼都會覺得怪沒意思的。”

蔡曉光聽出瞭她的弦外之音,完全無話可說瞭。

無功而返的蔡曉光轉而去找郝冬梅。她聽瞭講述之後,沉吟良久,無能為力地說:“該讓她明白的道理你都對她講瞭,我出面恐怕也無濟於事吧!”

他看出她不願介入,而且,她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蔡曉光怏怏回到傢裡,周蓉一見他的樣子心中全明白瞭,哭訴道:“她這麼不自重自愛,哪像我的女兒呢?我的人生全讓她毀瞭。”

他抱著她,吻她,安慰道:“你的人生並沒有毀,隻是不那麼稱心如意罷瞭。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隨她去吧。”

周玥的事讓周秉昆失業瞭。

正是那個男人投資成立瞭本市第一傢物流公司。據說,還是周玥鼓動他離開官場“下海”,成立物流公司也是她的主張。

秉昆離開公司前找到瞭周玥,她正在主持什麼會議。

他推開會議室的門,看著她冷若冰霜地說:“你出來一下。”

她立刻站瞭起來,隨之兩個男人也站瞭起來。

她小聲說:“是我小舅,誰也別跟著我。”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瞭樓外。

秉昆轉過身扇瞭她一個耳光。

她沒躲閃,也沒捂臉,苦笑道:“小舅,十幾年前,你一記耳光把我扇到瞭法國,讓我和楠楠天各一方。當年,你們如果不是那樣對待我們……”

“住口!”她的話讓他心痛。他不願再說什麼,悻悻而去。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她自言自語:“要堅持下去,堅待就是勝利!”

周秉昆發現孫趕超陪著自己走。

“你跟著我幹什麼?”

他站住瞭。

趕超肩上還系著公司發的墊肩,墊肩上搭著上衣,他苦笑道:“我也別幹瞭唄。”

他說:“我能不走嗎?純粹是我們周傢人之間的事,與你何幹?”

趕超說:“我是你朋友啊!”

秉昆苦笑道:“你別犯軸,聽話,留下好好幹。當下這份工作還可以,兒子還靠你掙錢上完大學呢!”

一提到兒子,趕超顧慮頓起,他眼睜睜望著秉昆走遠,心裡說:“秉昆,那對不起瞭……”

周秉昆想再去找工程隊修江堤,轉而一想,天就要冷瞭,那些工人該解散瞭,就沒有去。

物價還在漲,他不往傢掙錢是萬萬不可以的,與鄭娟一合計,求人不如求已,幹脆攤煎餅賣吧。於是,他動用瞭為周聰攢的結婚錢,當起瞭攤販。沒有想到,這竟給鄭娟帶來瞭極大歡喜,能和丈夫一塊兒掙錢,是她以前深藏不露的心願。她樂此不疲,幹得很來勁兒。起初隻賣煎餅,後來也賣豆漿。天冷瞭以後,幹脆不擺攤瞭,將自傢外屋改造成瞭一處門面,什麼面食都做都賣。光字片人口密集,卻從沒那麼一處門面,夫妻二人起早貪黑,每月收入比秉昆上班時掙得還多些。

周聰說:“爸,我結婚絕對不花你和媽掙的辛苦錢,你和媽盡早把‘雙保’補交瞭,否則後悔就晚瞭!”

秉昆說:“傢裡現有的錢肯定不夠,先把你媽的‘雙保’補上吧。”

與父親達成瞭一致,周聰向同事們借瞭幾筆錢,為父母補交瞭“雙保”。

一天傍晚,趕超來瞭,喝瞭碗豆漿,吃瞭個糖三角,吸瞭支煙,背著鄭娟悄悄向秉昆匯報——周玥在物流公司當半個傢,她找趕超談瞭一次,態度誠懇,一口一個“叔”親近地叫著,希望他能當運輸隊隊長。

“又進瞭二十幾輛新車,三四十人,不僅接省內的業務,還接省外的業務。有時省外的業務比省內的還多,她說就算關鍵時刻助她一臂之力,你說我該怎麼辦?”趕超顯得左右為難。

“為什麼問我?”秉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當然得征求你的意見瞭!”

“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見,那我得首先清楚,你的待遇有改變嗎?”

“待遇當然要變的,不必再幹活,工資會提高一些,還給一間小辦公室。如果跑省外業務的車多,我得跟隨,充當押車負責人的角色。”

“幹!為什麼不幹?我再說一遍,你要完全忘瞭我和她的關系。你和她純粹是勞資關系,她就是你的老板,你就是她的員工。我與她什麼關系與你毫不相幹。現而今,老板不剝削員工不可能,她對你也一樣,但絕不能被她剝削得太狠瞭,隻拿好聽的話哄人不行!”

“辦公室不辦公室的無所謂,幹活不幹活也不在我考慮范圍,但工資提高瞭我真的挺動心,卻又怕自己不行。”

“有什麼不行的?你是老江湖瞭,讓你管四五十號裝卸工心裡就沒底瞭?”

“你覺得我擔得起嗎?”

“絕對擔得起。”

“你同意瞭?”

“不是同意不同意,我壓根兒就沒權利反對啊,我支持你!”

二人說得高興,秉昆就留趕超喝兩盅。於秉昆,是借酒澆澆周玥帶來的煩惱;於趕超,則是借酒慶祝即將漲工資的喜悅。

鄭娟找出蔡曉光春節時帶來的一瓶好酒,炒瞭幾盤菜。兩個朋友喝得不亦樂乎,猜拳行令,煞是熱鬧。鄭娟看得開心,居然也加入瞭。那種愉快氣氛,在周傢的老土坯屋裡,多年沒出現過瞭。

周玥“第三者插足”的風波依舊沒有平息。那男人的發妻不斷向省市報紙寫信,試圖將丈夫和周玥推上社會輿論的道德法庭,讓丈夫不但不能如願離婚,還要被牢牢釘在恥辱柱上,遺臭萬年。蔡曉光與周聰分頭活動,他們像消防員,聽說哪傢報社收到信,就趕緊前去央求,防止見報。當年,私企老板多瞭,明星多瞭,新老名人層出不窮,離婚率也更高瞭。“發妻”不知何時被“法妻”取代,但是法律已經修改,離婚案雖然仍占民事案的大頭,法官們卻難以輕車熟路判被告們什麼罪瞭。各級婦聯組織也喪失瞭以往對“法妻”們的保護職能,最多隻能在財產分割、兒女歸屬權方面敲敲邊鼓,勢單力薄地影響一下法庭。報社報道各路離婚新聞的興趣依然濃厚,卻也比以前謹慎多瞭。因為一旦報道與事實有出入,成為把柄,自己往往也會被推上法庭,成為被告。

蔡曉光和周聰不遺餘力地“滅火”,當然不是為瞭庇護那男人,也不是為周玥築防禦工事,他倆完全是替周蓉考慮。周蓉的工作剛剛有進展,如果受到負面輿論的牽連,不但無辜,還很有可能丟掉工作。她正在試用期,私立學校比公辦學校更重視聲譽,何必聘任一位女兒成瞭社會輿論標靶的母親做教師呢?丈夫蔡曉光或是侄子周聰,豈能袖手旁觀?四處告狀的女人也非等閑之輩,他倆好不容易在這傢報社“滅火”成功,人傢又在另一傢報社播下瞭火種。兩人焦頭爛額,卻還不能讓周蓉知道。

雙方的博弈終於見瞭分曉,一傢報社幾乎以整版報道瞭整個事件。那女人一定程度上獲得瞭心理平衡,報上沒提周玥的母親周蓉,卻對她大舅周秉義指名道姓。

蔡曉光和周聰看瞭報道後都十分惱怒,追問那傢報社的記者:“該打點的我們方方面面都打點瞭,若實在壓力太大、有為難之處非報道不可,我們也能理解,但為什麼要在周玥大舅身上大做文章呢?”

寫稿的記者說:“還的確有為難之處,省市兩級婦聯領導都對此事做過批示,這你們也是知道的。本報《道德法庭》欄目不報道太說不過去瞭!雖然報道瞭,但也給足你們面子瞭啊,隻字沒提她母親周蓉,沒提她小舅周秉昆,也沒提你們二位與她的關系啊!把你們擇得幹幹凈凈的啦!但周玥畢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她不可能一個親人都沒有吧?周聰你也是記者,當記者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報道能寫得有點兒深度呢?周玥與大舅生活過兩年,她大舅及嶽母都不是一般人物吧?他們不施加各自的影響力,她當年能成為重點中學的學生嗎?她那兩年過的絕非一般少女能過的生活吧?這些因素肯定會影響她後來人生觀的形成吧?往深瞭寫,她大舅是筆下繞不開的人物啊!”

記者的回答頭頭是道,看上去也很有道理。事情已經見報,蔡曉光和周聰心中氣惱,卻也沒有多少辦法。

周蓉看到瞭報道,惱羞成怒,但也隻有面對。在學校裡,老師們議論紛紛,她盡量避開眾人。回到傢裡,她小女孩般哭瞭多次。蔡曉光從沒想到,自己愛慕多年的女神也有今日這般可憐無助,他也感到特別難受。

“親愛的,我已經盡力瞭……”她哭時,蔡曉光反復說的隻有這麼一句話。

“對我哥太不公平瞭,還不如幹脆把我殺瞭算瞭!”周蓉這時根本不是為自己而哭泣,她想得最多的還是大哥周秉義的聲譽。

周秉昆看到瞭那份報紙,鄭娟也就知道瞭周玥的所作所為。

一天晚上,秉昆對妻子和兒子說:“你們都記住,從此以後,在咱們傢再也不許提周玥二字,就當沒有她這麼一個人。”

他的樣子冰冷得異常可怕,鄭娟和周聰除瞭點頭,沒敢說一句話。

郝冬梅的反應則非常憤怒。周秉義的名字與周玥的負面報道連在一起,讓她在大學裡成瞭被竊竊私議的人物。她最厭惡的事,正是自己無辜又不幸地成瞭別人興趣盎然的無聊談資。她為丈夫聲譽受損產生的怨恨,甚至超過瞭這件醜聞對自己造成的幹擾。

她怒氣沖天,難以按捺,但仍未失去分寸。她知道周蓉不該成為自己責怪的對象,也將周秉昆父子排除在外。結果,蔡曉光就成瞭她的發泄對象。

“周玥的事與周秉義有什麼關系?明明八竿子打不著呀,你怎麼會允許那種報道見報呢?”按照她的說法,蔡曉光好像就是報社記者或主編。

“對,對,嫂子批評得對。都是我不好,歸根結底我太無能瞭,這麼一件事都沒擺平,太對不起嫂子瞭,太對不起秉義哥瞭……”蔡曉光一邊認錯一邊鞠躬不止。

郝冬梅發泄瞭一通後,突然意識到,作為養父的蔡曉光實際上也非常無辜而且他已盡力。她反過來向曉光道歉,也少有地哭鼻子抹眼淚瞭。

僅隔瞭一天,周秉義從北京調回瞭本市。

這件事在本市同樣具有較大新聞性,隻不過限於官場而已。

周秉義調回得太突然,本市領導毫無思想準備,誰也不知道他將坐哪一把交椅,一時猜測紛紛。幾位期待提拔的同僚,又一次感受到極大的心理壓力,擔心他再次成瞭自己仕途的克星。周秉義平調到北京,眼看著就會到站退休,平安落地,如今又打道回府,肯定在北京混得一般,沒有進步的希望瞭。

“當年都以為他是我們省的一顆政治明星呢,卻原來不過是一顆流星!”

“情況比較復雜吧?怎麼偏偏就在他調回來前兩天,報上出現瞭那麼大一篇負面報道,那不是等於給他個眼罩戴嗎?”

“就是!當市委書記時,臨調走傷瞭那麼多人,會有不記仇的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估計他最後幾年的日子舒坦不瞭!”

正副廳局級幹部不議論上面這些話,他們懂規矩,有忌諱。年輕的科處級幹部也不參與議論,怕被打小報告,影響提拔。一些提拔無望的科處級“老油條”,則對周秉義歸來口無遮攔,多有不敬。

周秉義一頭鉆進郝冬梅在大學的傢裡,終日足不出戶,隻是看書,偶爾也與冬梅晚飯後看看電視劇,靜候正式任命下達。

冬梅的耳中刮進瞭一些關於丈夫任職的議論。有一次,她忍不住問他:“確實是平調回來瞭?”

他肯定地說:“是啊。”

她又問:“到底為什麼?”

他奇怪地反問:“我信中不是寫瞭嗎?在北京,我也跟你談過的呀,怎麼這麼健忘?”

“你想幹的實事,到底是什麼實事呢?”

“現在說瞭也沒用,得看這次怎麼任命。如果沒按我的願望任命,那就幹不成瞭。先不聊這個話題,好不好?”

“跟我還有什麼不便說的嗎?是不是在北京沒幹好啊?”

“看你,我說不聊瞭,你偏要聊這個話題!我在哪個崗位上沒幹好過?我離開北京前,中紀委領導還給我開瞭歡送會呢!幹得不好能受到那種待遇嗎?”

冬梅心中疑惑,也隻有不再問下去瞭。

這一年的春節,親人們沒再往秉昆傢聚。

秉昆傢三十兒和初一過得都很冷清。初二晚上熱鬧瞭點兒——秉義來瞭,曉光來瞭。半小時後,趕超也來瞭。破天荒頭一遭,趕超給秉昆帶來瞭些凍梨、凍柿子,說公司發的。他還送給秉昆一條過濾嘴牡丹煙。

秉昆哪裡肯接!

趕超說:“你不接是瞧不起我嗎?實話告訴你,別人送的,你老弟如今也混成個被人拍馬溜須的主兒啦!”他的話將秉義和曉光都逗樂瞭。

秉義說:“那你收下吧。”

秉昆這才收瞭,又將哥和姐夫帶來的年貨分出一份給趕超。

“哎呀,這幾年過春節真是吃瞭你們不少年貨。心想往年你們送我們的都是高級的東西,凍梨凍柿子雖不是稀罕東西,卻未必是有人往你這送的,結果又換回瞭這麼多高級的東西,真不好意思!”

趕超窘得臉都紅瞭。他也變瞭個人似的,屁股不那麼沉瞭。若在從前,見瞭周秉義和蔡曉光,話比秉昆還多,不聊夠絕不會走的。這次不一樣瞭,沒坐到半小時就走,竟說要把時間留給周傢親人們好好聊聊。

趕超走後,連鄭娟都說:“趕超有點兒當頭的樣瞭。”

秉昆卻沉著臉對周聰說:“把你趕超叔叔帶來的東西扔出去。”

鄭娟說:“你瘋啦?敢糟蹋東西瞭?”

秉昆說:“他說公司發的,還不就是周玥發的?難道我們要吃那小妖精的東西嗎?”

鄭娟說:“兩碼事!不許扔,你不吃我一天幾個吃光瞭它,凍的又不怕壞。”

秉義說:“我同意弟妹的態度,我現在就想吃。”

於是,鄭娟用冷水泡瞭一小盆。

親人們原本有默契,誰都不說“周玥”二字,經秉昆一提,蔡曉光坐不住瞭。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秉義鞠躬,代表周蓉表達他們夫妻二人共同的歉意。

秉義笑道:“折煞我也,折煞我也!周聰,還不讓你姑父坐下?”

周聰趕緊按住姑父雙肩讓他坐下去。

秉義雙手托著一支煙,也往起一站,遞到曉光面前,莊重嚴肅地說:“親愛的妹夫,為瞭感謝你忍辱負重,對我們周傢多年來做出的巨大貢獻,本人謹代表我們周傢兩代人,不,三代人,也代表我們已故的父母,向你贈送這個小禮品,請你吸瞭它吧!”

他的樣子和話語,讓親人們都哈哈大笑。

鄭娟說:“姐夫太配亨受這等殊榮瞭!”她從秉義手中拿去打火機,親自為曉光點煙。

秉義對秉昆批評道:“你剛才說到周玥時,用瞭帶有侮辱性的話,那是不對的。‘小妖精’三個字,隻有你姐姐和你姐夫說得,咱們周圍的親人,誰都不可以那麼說,記住瞭?”

曉光說:“我也不好那麼說啊!”

秉義又說:“什麼叫親人?親人那就是,既是一榮俱榮,也應該是一損俱損、分擔煩惱……”

秉昆打斷道:“哥,那不是嫌疑,是事實。”

秉義看著他說:“正因為是事實,我才要那麼說。親人是天定的關系。即使一個親人真的做錯瞭事,甚至犯法瞭,隻要認罪服法,有悔過自新的表現,親人就不應該嫌棄。天定的關系是超常的關系,是要從不嫌棄、分擔壓力的關系。”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哥哥的話一下子讓秉昆想到瞭自己當年入獄的事,低下頭沉默瞭。

秉義又對曉光說:“你轉告周蓉,她不必對我和冬梅有太大愧疚,你更不必,我覺得反倒是我們應該反省。那篇報道我看瞭,正如秉昆所說,人傢寫的基本是事實。既然基本是事實,我們就都應該正確對待。當年,周玥住到我們那兒,我和嫂子有責任像教育自己的女兒一樣,從各方面對她進行必要的教育,可我們沒有。也不是完全沒有,但肯定做得不夠。我們認為她自幼在貴州受苦瞭,有一個時期還見不到父母,應該好好彌補,放松瞭對她的要求。秉昆,她住在這兒的時候,其實還是個挺乖的女孩,對不?那時她和兩個表弟在一起,大人們都格外寵她。她後來的任性,是被我們寵的,最寵她的是我嶽母。她明明變瞭,我們卻都沒看出來。她如今做瞭錯事,我和你嫂子都認為自己也有責任。”

秉義的話雖然說得極其平靜,但內心其實更為糾結。他也吸起煙來。

曉光低聲問:“你認為,那篇報道,會有什麼針對你的幕後背景嗎?”

周聰說:“不少人那麼議論。”

秉義苦笑道:“咱們都不要那麼去想,聽到瞭也要當作沒聽到。什麼幕後什麼背景的,這樣的話千萬不要從我們口中說出來。你們放心,對我沒有太大的影響。”

鄭娟將化好的凍梨凍柿子端瞭上來,秉義和曉光各吃瞭一個,同時走瞭。

秉昆傢的氣氛,便又陷入沉悶。

春節過後,組織部門下達瞭正式任命,周秉義擔任副市長,名次還排得比較靠後。他的分工隻有一項,主抓招商引資,盡快改造城市面貌,消除土坯房,促進本市房地產業發展。

一天下午,周秉義來到弟弟傢,讓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

那天降瞭一場大雪。

秉昆說:“哥,這麼大的雪,改天吧。”

秉義說:“我正是因為下這麼大的雪才來的啊。沒人出門,也就沒人註意咱們嘛,想看哪兒看哪兒。”

秉義沒坐專車,也沒騎妻子的自行車。雪大,公共汽車開得慢,又不容易等到,等到瞭也不一定能擠上去,他幹脆走到瞭弟弟傢。

於是,老哥兒倆逛起光字片來。

光字片的面積比以前大瞭,有幾平方公裡,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瞭。大雪覆蓋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連一片,東倒西歪,橫七豎八,如同歷史回到瞭白堊紀,雪下覆蓋的是成群體型怪異的恐龍僵屍;又如同無數明碉暗堡,為瞭迷惑敵軍,偏要築得不三不四,內中埋伏著整師整師的士兵,隻等沖鋒號響……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幹凈,這不適用光字片。稍一細看,誰都會從積雪之下發現外露的種種骯臟——垃圾堆,各種令人作嘔顏色的泔水結成的冰面,公廁四周的尿冰……

兄弟二人並肩走時,周秉昆忽然心中對哥哥產生出同情來——僅差半步就熬成副省級幹部瞭,偏偏給瞭個北方省會城市的副市長當,排名還那麼靠後。

秉昆問:“哥,你對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滿意嗎?”

秉義說:“我的人生道路不是我自己選擇的,這一點你清楚啊。”

秉昆又問:“先不論是不是你自己選擇的,你先回答我——滿意嗎?”

秉義說:“你這話問得很膚淺,太矯情,太幼稚。古今中外,對自己人生感到滿意的人少之又少,即使無憂無慮當皇帝的人,他還想長生不老永遠當下去呢!我又憑什麼會感到滿意呢?好比你吧,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選擇的嗎?”

秉昆接著問:“那就是不滿意囉?”

秉義說:“也不能說多麼不滿意。我的人生道路盡管不是自己選擇的,身不由己,但組織培養我,信任我,我在組織安排的不同崗位上,一向認認真真、克己奉公地工作,從來沒有混過日子,所以,我對自己的人生也有滿意的方面。好比你,滿意於你和鄭娟的恩恩愛愛,同甘共苦。人如果對自己的人生有一兩點滿意的地方,那也就應該感激生命瞭。”

周秉義談興頗濃,他對弟弟每一句話都給予瞭愉快、耐心的,甚至盡量平等的回答。他的誨人不倦的語意和聲調,似乎證明弟弟永遠需要他諄諄教導。

秉昆突然失聲一笑。

秉義奇怪地問:“你笑什麼?”

秉昆說:“你跟我說話,更像老師跟學生說話。”

秉義愣瞭一下,也笑道:“這輩子當不成老師囉,年齡過囉!”

那一刻,秉昆從哥哥的話中聽出瞭相當遺憾的意味,和一種類似晚秋的心境。他不由得扭頭看瞭一眼哥哥——兩隻皮面羊剪絨的帽耳朵之間,哥哥的臉比以前瘦多瞭,嘴角兩邊的皺紋明顯多瞭,刀刻一般。他心裡不禁有些難受——普通百姓傢的兒子,當官當到哥哥那份兒上,太不容易瞭。別人當官當得面色紅潤、細皮嫩肉,怎麼哥哥當官當得步履維艱、形容憔悴呢?他甚是不解。

秉義頗為興奮,他把秉昆帶到瞭離傢挺遠的地方。那些地方秉昆從未去過,也沒有同學朋友,不曾有過一個熟人。

秉義邊走邊指著說,哪個沒有院門的破大院裡,怎樣的一戶人傢有怎樣的一個少年曾是他的中學同學,學習很好,與他的關系也很好,後來因為怎樣的傢庭政治問題全傢被遣送回農村原籍,再無音訊,不知現在命運如何瞭……

在哪幢臨街的門窗下陷的土坯房裡,有一個少女也曾是他的中學同學,學習始終很吃力,但人很漂亮,嗓子也好,後來被部隊招去成瞭文藝兵,再後來嫁給瞭一位首長的兒子,也再無音訊瞭……

“她吻過我。”

“是嗎?為什麼?”

“老師要求我學習上幫助她,所以我常去她傢。可以肯定地說,當年她愛我。”

“你倆怎麼沒成?”

“我哪敢那麼任性?當年我一門心思考高中、考大學,為父母爭光,為創造與父母不同的人生在努力。我哪兒有早戀那種膽兒啊!”

“可周玥就有那種膽兒,而且是和楠楠!”

“是啊,她是獨生女,沒有什麼壓力,不必考慮為弟弟妹妹做榜樣的問題,父母也不需要她爭什麼光。”

“咱們光字片就沒有一個你的高中同學嗎?”

“沒有,我高中時的學校是全市排名靠前的重點校。據我所知,除瞭我,當年還沒有第二個光字片的高中生。”

“哥,你當年太幸運瞭!”

“是啊,我當年學習真刻苦啊。”

“聽嫂子說,你當年有機會被招到沈陽軍區去。為瞭她,你沒去?”

“對。為瞭她,我放棄瞭那次機會。”

“後悔不?”

“你為瞭能和鄭娟在一起,有什麼機會不可以放棄嗎?”

“當然沒有!”

“那你還問你哥那麼愚蠢的話!”

……

在周秉昆記憶中,哥哥從來沒有與他聊過那麼多往事。

他對那個雪天很感激。

老哥兒倆在光字片走啊走,轉啊轉,不知不覺天黑瞭。遠處是鐵道,過瞭鐵道,不再是光字片瞭。除瞭鐵道是各個區域的分界,路燈也是。鐵道那邊有路燈,已經亮瞭。光字片這邊卻隻有極少的路燈,大部分地方被夜幕籠罩。

像樣的路才配有路燈。光字片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實在不配有路燈。人們似乎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常識,包括傢住光字片的人。

望著前方筆直的馬蹄石道和成行的路燈,秉義問:“知道那邊的街是怎麼形成的嗎?”

秉昆說:“知道,從前那邊是俄國人住的地方。”

秉義問:“知道那些街名嗎?”

秉昆說:“當然知道!安和街、安發街、安德街、安定街、安正街、安良街……”

鐵道那邊是安字片,安字片磚房多。長期以來,安字片是光字片人傢向往的街區。光字片的漂亮姑娘都希望嫁到安字片的人傢,而安字片的姑娘即使相貌平平,待嫁成瞭老姑娘,也還是不肯下嫁到光字片。

秉義又問:“你知道那些街從前的街名嗎?”

秉昆反問:“從前不也是安字片嗎?”

秉義說:“你想錯瞭!從前的街名是俄國人起的,它們的俄文說法是:吉別斯卡亞、阿爾巴津斯卡亞、阿爾貢斯卡亞、米哈依洛夫卡亞、依戈爾納卡亞、日托米爾卡亞……”

那時,兄弟二人正站在高坡上。

秉義指著遠方又說:“看那邊,也有街燈……”

秉昆說:“那是河字片,有河洛街、河洲街、河曲街、河鼓街、河圖街……”

秉義一句接一句地說:“托爾斯泰納亞、契訶夫納亞、羅蒙諾索夫納亞、謝甫琴科納亞、涅克拉索夫納亞……但是咱們光字片,咱爸他們那一輩中國人居住的地方,卻至今沒有幾條像樣的街、像樣的路,路燈也還這麼少。可咱們光字片的街名,卻正是不折不扣的中國街名,咱爸那一輩中國人起的。光仁、光義、光禮、光智、光信,連起來是孔子的話——仁義禮智信!你好好想想,能明白咱爸那一輩闖關東落戶於此的農民,當年為什麼那麼起那些街名嗎?當年,咱們光字片還是有街可言的。如今,咱倆走瞭這麼久,走過瞭幾條算得上是街的道路嗎?原先有過的街也被私搭亂建的土坯房占沒瞭!”

“可人們沒辦法啊!”

“是啊,沒辦法啊……”

秉義轉身望著光字片,天色已完全黑下來瞭,光字片稀疏的幾點亮光,讓人不願接近。

秉昆問:“哥,你今天算是考察嗎?”

周秉義說:“對。”

秉昆又問:“之後呢?”

周秉義說:“滅瞭它!”

在秉昆傢小院外,秉義感慨道:“光字片還有這麼個小院的人傢,太少瞭。”

秉昆說:“是啊,冬天起碼可以為傢門擋擋風。”

秉義說:“你托咱爸的福瞭。”

秉昆說:“哥,進屋歇會兒吧。”

秉義說:“不瞭,謝謝你陪我。”

秉義拍一下秉昆的肩,轉身走瞭。

第二天晚上,冬梅來到秉昆傢,一臉不高興地質問秉昆,昨晚為什麼不將哥哥送出光字片?

秉昆不安地問:“怎麼瞭?”

冬梅說:“你哥昨晚在光字片被兩個壞小子劫瞭,錢包帽子手表都被搶走瞭,回到傢耳朵快凍掉瞭。”

秉昆驚道:“那你還獨自往這兒來?”

冬梅說:“我生你的氣,忍不住跑來當面責備你。”

鄭娟更不安地問:“他受傷沒有啊?”

冬梅說:“那倒沒有。他見對方手裡都握著刀,一動不動,乖乖地被搶瞭。”

周聰問:“報案瞭沒有?”

冬梅說:“秉義不許報案,怕又出瞭關於自己的新聞——一位副市長乖乖地束手被劫,那會傳成多大的笑話啊!”

秉昆就看一眼周聰。

周聰說:“如果報案,肯定就傳開瞭。老記們嗅到瞭新聞味道,添油加醋地一報道,結果必然成民間笑話。乖乖就被劫瞭,這會讓大伯遭到恥笑,老百姓最開心的就是傳這類事!”

秉昆訓道:“我問你什麼瞭嗎?話還真多!”

冬梅又說:“我當然主要不是問罪來的,也算是來賠罪的。春節沒來聚,是由於我那幾天身體不舒服,沒別的什麼原因。以後,親人還是要照樣親,經常聚,就當什麼不愉快的事也沒發生過。大傢都要替當副市長的秉義著想,絕不可以讓他形象受損的事再發生瞭。”

秉昆說:“嫂子放心,我們已經開除瞭周傢的親人中的麻煩制造者,以後咱們都省心瞭。”

周聰要說什麼。

秉昆訓道:“你少說兩句不行?”

周聰說:“有件事我還非說不可。周玥前幾天找瞭我一次,讓我替她發一封公開信,向親人們道歉,也向那個一直告她的女人道歉,她願意與那個有婦之夫分開。她的公開信被我扣在手裡瞭,也跟其他報社的記者朋友打過招呼,估計她的信見不瞭報。”

冬梅說:“你做得對。要不,豈不是沒完沒瞭啦?”

秉昆問:“她和那個男的,是一刀兩斷,還是暫時分開?”

周聰說:“我覺得是暫時的,她想等那個男的離婚再……”

秉昆氣憤地打斷周聰,嚷道:“那她就還是個小妖精!”

鄭娟說:“你怎麼又說她是小妖精,哥沒批評過你呀?”

冬梅說:“她的事,咱們就不談瞭吧。”

秉昆和周聰拎上防身之物,一直將冬梅送到大馬路,看著她擠上瞭一輛公共汽車才回傢……

關於周秉義的負面新聞還是出現瞭。某報對他進行瞭一次電話采訪,見報時的標題是《周副市長說考慮考慮》:

記者:周副市長,怎樣解決本市幾大坯房區居民的住房困難,現在已成為您的唯一職責,您有什麼成熟的工作方案嗎?

周副市長:想法有一些,成熟的方案還沒有。

記者:老百姓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呢,談談您的想法也行。

周副市長:哪一種想法都沒向市裡省裡匯報過,有的想法自己就推翻瞭。形成可操作的方案是一個極復雜的過程,我不能現在就打什麼保票,一旦實現不瞭會成為空話。

記者:您有信心嗎?

周副市長:信心首先要建立在切實可行的方案上,我隻能說壓力很大。關鍵是,咱們省市財力並不充裕。

記者:那您有什麼話,想通過我們報對坯房區的老百姓說嗎?

周副市長:請給我充分的時間,讓我認認真真地調研、考慮。

記者:多長時間算充分的時間呢?

周副市長:這難以準確回答。你們以後采訪我時,希望別搞突然襲擊,預先打個招呼,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采訪報道一見報,民間罵聲一片,許多人罵得很難聽——情況明擺著幾十年瞭,還他媽調什麼研啊!他媽的他要考慮到猴年馬月啊?肯定是想混到退休,做甩手大爺瞭!連句打包票的話都不敢說,咱們還有盼頭嗎?

以上那些話,計較起來甚至根本不算罵,而是最好聽的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兩個搶劫過他的壞小子,在錢包裡發現瞭名片,覺得搶劫瞭一位副市長真是何等的“威武和風光”,於是四處吹噓起來。

他們是兩名“尾巴學校”的高一學生,“尾巴學校”即各方面最差的學校。他們那天晚上喝醉瞭,被同學告發給老師,學校感到事件性質嚴重,立即報案……

結果被周聰不幸言中,周秉義的名字又一次見報:這次標題是《周副市長歷險記》。報道在“乖乖”二字上做足文章,也對事後不報案的心理進行瞭畫龍點睛的分析。雖略略幾筆,但“不知究竟怎麼想的”一句,十分耐人尋味。

周秉義的親人嘴上都起泡瞭。

周蓉夫婦到秉義傢慰問,卻見他在傢的墻壁上打乒乓球,沒事似的。秉義對妹妹妹夫的慰問顯出很驚訝的樣子,仿佛他們慰問的應該是別的什麼人,隻是犯迷糊進錯瞭門。

“那事呀,有什麼啊?老百姓缺少樂子,報社以一件官員的糗事迎合老百姓的趣味,有利於和諧嘛。細想想,這也是官員為穩定做出的特殊貢獻啊。”周秉義一邊用球拍忽高忽低地顛著乒乓球,一邊沒心沒肺地說。

周蓉在樓道小聲問送她的嫂子:“我哥是真不在乎,還是裝作不在乎?”

冬梅說:“連我也看不出來。”

幾天後,周秉義又來到瞭秉昆傢,還是在下午。他上午總是很忙,下午由自己支配的時間才多點兒。

“哥我就奇怪瞭,你為什麼不對記者說那天晚上你對我說的話?”秉昆劈頭就數落開瞭。

“你陪我逛光字片那天晚上?當時咱倆聊瞭許多,你指哪一句?”

“就那句——我問你考察之後呢。你怎麼說的?”

周秉義想瞭想,沒想起來,反問:“我怎麼說的?”

“你說‘滅瞭它’!你為什麼不這麼回答記者,偏左一句考慮右一句考慮?”

“我說‘滅瞭它’三個字瞭嗎?指什麼?”

“對,你說瞭!指光字片!也可以認為泛指本市所有坯房區。你當時特別激動,說得斬釘截鐵。”

“想起來瞭,我是那麼說過。可我當時是對你一個人說啊,你是我弟弟啊!那樣的話我怎麼可以對記者說呢?太暴烈、太江湖、太沒輕重瞭吧?太不符合一位副市長的身份瞭吧?……”

“那也比你左一句考慮右一句考慮好!哥,你太脫離群眾瞭!你根本就不懂什麼叫民間什麼叫老百姓瞭!民間就喜歡聽暴烈、江湖、沒輕沒重的話!如果說的還是一位官員,如果說的還是他們一致想說早就想說的話,那你就會很容易地被他們看成自己人,代表他們利益的人!即便你就是直到退休真的什麼實事也沒做,也必定會得到他們的諒解。他們還會替你辯護——人傢當時放出狠話要做,什麼都沒做肯定有他的難處!憑那一句話,他也是……”

“好幹部?”

“對!”

“秉昆,你終於也是一個有思想的人瞭!與時俱進瞭!很可能你分析得對,但那麼一來,我實際上不是成瞭大忽悠嗎?把那些老百姓不都看作二百五瞭嗎?”

秉昆張張嘴,說不出話瞭。

周秉義是來讓弟弟陪他去看看孫趕超和肖國慶的妻女,他說也是自已考察的一部分。

秉昆說還沒到他們下班的時候,太早瞭。

秉義說:“那我在你傢睡一覺。”

秉義進瞭小屋,脫瞭鞋往炕上一躺,片刻就睡著瞭,看來他還真的很缺覺。

秉昆將哥哥推醒後,天快黑瞭。鄭娟做好瞭晚飯,老哥兒倆匆匆吃罷,就一塊兒出瞭門。

秉義見秉昆手拎一根短棍,笑道:“本副市長的安全由你負責瞭。”

秉昆板著臉說:“以防萬一,該出手時你也得出手,別再‘乖乖’的!”

趕超兩口子和吳倩,對周秉義的光臨同樣感到意外。

“從來沒有像您這麼大的官來我們傢。”他們說出瞭完全相同的話,吳倩甚至激動得哭瞭。

周秉義說,他不是代表黨和政府來看望大傢,誰也沒有交給他這樣的任務。他不是訪貧問苦,那不屬於他分管的工作,他們也不是本市最貧苦的人傢。根據民間長兄為父的說法,他是代表周傢代表父母來感謝他們。當年,他到兵團下鄉,周蓉去貴州,父親遠在“大三線”,母親患病,正是他們給予瞭弟弟秉昆無私幫助,這乃是人間最可寶貴的情誼。他早前就想來看望,卻無法給予他們實際幫助,心中有愧,沒有臉面來,希望他們原諒。

“我們哪敢挑您的理?您連弟弟秉昆的事都沒管過,您是一門心思當官的人嘛。”他們都說瞭幾乎相同的話。

秉昆聽著,很替哥哥不好意思。

秉義卻連連點頭道:“是啊,我是一門心思當官。不過,總算快到站瞭,到站就好瞭,那時咱們能有許多時間在一起瞭。聊聊傢常,喝喝酒,完全可以像一傢人一樣瞭。”

他給兩傢各留下瞭一個裝錢的信封,說是他這位大伯給孩子的一點兒心意。他們都不接受,秉昆勸瞭半天,他們才紅著臉收瞭。

看望過趕超、吳倩兩傢後,周秉義又要到進步傢看看。

進步傢挺遠,秉昆抱怨說,如果秉義不用自己的專車送,那他就自己一個人去吧!

二〇〇四年,手機已經普及,周秉義也不落伍。他看出弟弟懶得相陪,但自己希望也需要弟弟相陪,隻得站在馬路邊給司機打手機。

兄弟倆等車時,秉義討好地請弟弟吃瞭一支奶油冰棍。早年一支五分錢的奶油冰棍,現在已經漲到七角錢瞭。

秉昆一邊吃冰棍一邊對哥哥說:“讓我也看看。”

秉義就把自己的諾基亞手機遞給弟弟。

秉昆看著問:“多少錢?”

秉義說不知道,手機、電腦與專車一樣,都是配給自己使用的。

秉昆說:“特權唄。”

秉義說:“工作需要,確實帶來不少方便,有和沒有大不一樣。比如剛才,站在馬路邊就能和市政府車隊通話瞭。”

秉昆不滿地說:“老百姓為瞭有那種方便得花自己的錢,你們憑什麼就由公傢來買?”

秉義笑道:“我們是公仆嘛,為瞭更好工作,總得創造一些便利條件吧?”

秉昆舉著手機說:“這是花言巧語,再這麼講,我摔給你看!”

“別,千萬別!你要是摔瞭它,那就是損壞公共財物的違法行為瞭。”秉義忙將手機奪瞭回去。

不大一會兒,周秉義的專車到瞭。他做出秘書的樣子,特別專業地打開車門,恭恭敬敬地請秉昆上車。

“我才不坐後邊呢!”秉昆拉開車門坐到瞭前邊。

秉義笑笑,坐在後座上說:“別不識抬舉,讓你和我一塊兒坐後邊等於給瞭你一次特權。”

司機也笑道:“前邊是秘書坐的,領導從來不坐前邊。”

秉昆馬上下瞭車,拉開後車門,毫不客氣地對秉義說:“你坐前邊,我坐後邊!”

秉義也有一絲不悅,瞪著秉昆說:“來勁瞭是不是?”

秉昆沒好氣地說:“對!以後你再麻煩我,必須車接車送,必須你坐前邊我坐後邊,還得看我高興不高興!”

秉昆對哥哥秉義的失望一下子爆發瞭,尤其反感秉義的油滑。他想,你是我們周傢多少代以來唯一當官的人,口口聲聲一門心思當官!快退休瞭,搞得自己灰頭土臉,究竟還有什麼可高興的呢?難道是當官當得臉皮厚瞭嗎?

周秉義猜不到弟弟為什麼鬧情緒,一路不再跟他說話。

二人在離常進步傢不遠處下瞭車,快走到門口時,周秉昆說:“站一下。”

周秉義站住瞭。

秉昆問:“有沒有準備錢?”

秉義說:“當然有,前兩傢各三千元,給常傢準備瞭四千元。”

秉昆說:“給我。”

秉義生氣瞭:“又來勁兒是不是,別跟我耍流氓無產者那一套,我根本不吃那一套。”

秉昆說:“我不是見錢眼開,讓我給不行嗎?”

秉義有點兒猶豫。

秉昆又說:“你給人傢未必會接,不如我來給。”

秉義便掏出裝錢的信封,給瞭秉昆。

秉昆說:“他傢的日子比前兩傢過得容易些,進步他媽還有退休金,對三傢一碗水端平最好。我又不是你的跟班,陪你搭上瞭兩個晚上,我們 做小本生意的人傢的時間也是金錢,我要扣下一千元作為損失費!”

說罷,他從信封中抽出半沓錢,快速數瞭一千元,心安理得地揣入瞭內兜。

周秉義看得瞠目結舌。

周秉昆拔腿往前走。

秉義快步追上,邊走邊訓他:“說你變成瞭流氓無產者,看來一點兒沒冤枉。”

秉昆說:“都是你這種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官員把我們逼成瞭流氓無產者。你們流氓我們就流氓,那樣才配套。”

秉義惱火地說:“你這是對現實極端不滿的言論!”

秉昆回嗆道:“是又怎麼樣?因為有你這麼個哥哥,我才長期壓抑著不發作,明白不?”

秉義吼道:“常進步是烈士子弟!你好意思嗎?”

秉昆說:“沒聽到。”

進步下班比往日早瞭些,他從窗口看到秉昆,迎出門來。

等秉義秉昆兄弟二人走到門口,進步妻子女兒也都迎出門來。

進步他媽與周秉義,當年也是職工與老領導關系。周秉義做黨委書記,常宇懷是他最倚重的中層幹部,他們夫婦和周秉義的關系非同一般。

“嫂子……”面對滿頭白發的烈士遺孀,周秉義的眼淚奪眶而出。

進步他媽卻表現得相當平靜,拉著他的手微笑著說:“知道你調回來瞭,工作肯定忙,何必一定要來看我們呢!”

周秉義說:“對不起,太對不起瞭!嫂子,我本該經常來看你們的啊!……”他側轉身,一手捂面,泣不成聲。

“進步,還不快請你周叔叔進屋……”也許是怕別人看到,進步媽放開周秉義的手,拉開瞭傢門。

進步說:“請進屋吧。”

周秉義卻哭得禁不住聲。再次回到當年的軍工廠傢屬區,他內心五味雜陳。

“你進去吧,你!”周秉昆連推幾下,將哥哥推進瞭進步傢裡。他心裡越發有點兒瞧不起哥哥,覺得哥哥一點兒也沒有副市長的風范——大事做不來,才在小事上那麼感情外露。

常傢住的兩間平房相連。外間大點兒,進步兩口子和孩子住。裡間小點兒,進步媽住。從裡間屋可以進入廚房,廚房另有一扇開向外邊的門,為的是倒泔水、煤灰,或者往廚房撮煤方便。

秉義被進步媽請到裡屋去瞭,秉昆則留在外屋與進步兩口子聊天。進步媳婦叫秉昆“哥”,進步笑道:“秉昆,你哥一叫我媽嫂子,把咱倆關系搞擰巴瞭。”

秉昆說:“是啊,那你就得管我哥叫叔瞭,豈不是也得叫我叔瞭嗎?”

進步媳婦說:“我可不叫你叔,改不過口來。”說罷哧哧地笑。

進步媳婦在對生活的滿足感方面與鄭娟可有一比。她從農村進城,丈夫疼婆婆愛的,再也不必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幹農活瞭,她覺得泡在幸福蜜泉裡瞭似的。秉昆初見時,她面黃肌瘦,說話怯怯的,如今白白胖胖的,愛說愛笑。

進步女兒的性格隨瞭媽媽,與進步截然相反,已經是一名伶牙俐齒的高一女生瞭。她親熱地對秉昆說:“昆叔,要不我媽還叫你哥,我和我爸一樣叫你秉昆得瞭!在國外,晚輩也可以直呼長輩的名字,不僅不會被視為沒禮貌,長輩反而挺高興,認為是把自己當朋友。在人傢那兒,平等的朋友關系才是最好的關系。”

進步微笑著看著女兒,愉快地聽她講話,不阻止,也不批評。

秉昆不禁笑道:“行啊,那咱倆以後就是平等的朋友關系瞭!”

秉昆一邊說,一邊側耳聽哥哥在裡屋說些什麼。他隱約聽到哥哥講,自己早就想來,經常想來,卻又怕來。因為自己是軍工廠轉型的主要操盤手,功過是非經常困擾著自己。有時,他認為自己不負黨的重托,對得起國傢。有時,他卻對那麼多軍工廠工人下崗,十分內疚……

進步媽安慰秉義說,中國的發展遇到一道道坎,當年那樣的事必須有人來做,必須有人做出犧牲,勸他不必太自責。

秉義又說,自己當一把手太久,忽然成瞭副市長,凡事仍習慣於自己拍板,常常忘瞭向書記市長請示匯報,搞得自己很被動,結果該自己拍板的事卻反而猶豫不決,連個人態度都不敢表達,快成瞭一個毫無魄力的庸官瞭。

進步媽又勸秉義不要著急,正副職崗位確實區別很大,擺正位置,逐漸適應就好。

秉義說:“我從沒有當過副市長,原以為比當書記容易。真當上瞭,才覺得有壓力,不會當,還得學著當。”

進步媽勉勵說:“能學著當就好,絕對不能混著當。”

秉昆在外屋聽瞭哥哥的話又來氣瞭,心想沒那金剛鉆別攬瓷器活啊!回來當副市長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沒誰逼著你平調回來!向一名退休女工訴苦,如同向老首長訴苦似的。你已經當過兩次一把手瞭,丟不丟人啊……

猛然間,周秉義大聲說:“秉昆,準備走啊!”

秉昆明白,哥哥是在提醒他,那信封你該往外拿就往外拿吧!他卻成心不理那茬兒,隻是說:“聽到瞭,你走我就跟著走。”

如是三次,周秉義在進步媽相送下走到瞭外屋。他瞪著秉昆問:“你沒什麼事瞭嗎?”

秉昆成心氣他:“我能有什麼事啊?隻不過是陪你來的。”

秉義就更惱火瞭,看樣子似乎想要一腳踹翻他。

到瞭門外,秉昆對進步女兒說:“平等的朋友,擁抱一下!”

於是,那高一女生親昵地與他擁抱。

兄弟二人走向接送的專車時,秉義恨恨地說:“你的行徑簡直無恥!”

秉昆說:“你以為我把那信封裡的錢昧瞭吧?副市長同志,你門縫裡瞧人,把人瞧扁瞭。剛才我揣進步女兒的兜裡瞭,連同我的時間損失費。”

秉義說:“我空手而來,又尷尬而去,你挺高興的,是不是?”

秉昆說:“有點兒。”

秉義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我要跟司機單獨說幾句話,當你面不便說。你站這兒別動,叫你過去你再過去。”

秉昆就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動,看著秉義走過去上瞭車坐在後座上。

秉義搖下車窗,探出頭喊道:“秉昆,我說過我不吃流氓無產者那一套!你自己走回去吧!”

秉昆氣得跺著腳喊:“你還有求我的時候!”

然而,車子開走瞭。

常進步和吳倩聚到瞭孫趕超傢,他們都因得到裝錢的信封而不安。

二〇〇四年,三四千元錢對一些掙錢容易的中國人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但是對於常進步他們卻是一大筆錢,辛辛苦苦工作三四個月才掙得到。

他們算是開瞭一次“碰頭會”,討論究竟該不該收錢。

吳倩說:“要是秉昆給的另當別論。”

趕超說:“你真會開玩笑!秉昆哪兒來那麼多錢?偷的?搶的?”

於虹顧慮重重地說:“秉昆他哥的錢會不會來路不正啊?我聽人講,有那當官的,貪污受賄瞭,自己花著不踏實,就搞點兒捐助,圖個心安理得。”

進步說:“秉昆他哥肯定不是貪官。我媽都感動得哭瞭,說如果是政府給的,那就要瞭,個人給的不能要。再說,我們的日子也過得下去。我媽認為,秉昆他哥算是如今的好幹部,她看人絕不會錯。”

於虹說:“那可不一定!毛主席看人的眼光如何?當年不也看錯瞭一個又一個嗎?”

趕超說:“咱們背後這樣議論秉昆他哥,太不厚道瞭,秉昆眼皮會亂跳的。”他基本上同意進步的話。他想,秉昆他哥隻不過就是一個官場失意者,說是失敗者也未嘗不可。自從他調回來後,正面報道一次沒有,負面新聞接二連三,在民間簡直就成瞭可悲可笑的官員。當官當到這份兒上,心裡肯定不好受,於是開始尋找友情來溫暖失意的心——無非就是這麼一回事。

大傢就統一瞭認識,一致決定:好意心領瞭,錢要退回,友情要珍惜。不能在一個官員官場失意、形象滑坡的情況之下收人傢的錢,那不成瞭出賣友情瞭嗎?

於是,孫趕超當天晚上帶著三個信封來到瞭秉昆傢。

他們的意思不太好表達。即使善於辭令的人,要想說得分寸恰當,那也很難拿捏。

孫趕超不是善於辭令的人。

秉昆聽瞭有些不快,他說:“我哥是誠心誠意的。如果你們不是我的朋友,不是一直對我很好,我哥犯得著嗎?你們反而覺得我哥成瞭可憐的人嗎?”

孫趕超看出來,如果自己再多說什麼,秉昆就會發火。於是,他就把信封揣起來瞭。

周秉義晚上回傢後問妻子郝冬梅,弟弟秉昆的表現為什麼那麼不可理喻?

郝冬梅說:“我太能理解瞭!孫趕超他們首先是他的朋友。你做的事,肯定是他一直想做又做不到的。你可倒好,事先也不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就自作主張,而且出手那麼大方。動機是好的,性質卻似乎變瞭,仿佛在你自己灰頭土臉的時候,企圖通過幫助自己弟弟的窮朋友,在民間為自己討好,樹立新形象!”

秉義說:“我是他哥呀!一件動機良好的小事,大可不必事先向他請示吧?我的工作千頭萬緒,顧得上在一件小事細節方面考慮得那麼周到嗎?”

冬梅問:“咱們一次拿出過一萬元來幫助過秉昆嗎?”

秉義說:“當然沒有!一萬元對咱們也是好大一筆錢啊。我記得,咱們給他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一千元。”

冬梅說:“還是的!你對他的朋友們出手大方,也讓他心理不平衡。他現在沒工作,和鄭娟一塊兒掙點兒錢多不容易!”

“我覺得他更是對現實嚴重不滿!”周秉義剛沖完澡,一邊擦腳一邊說。

冬梅說:“那又怎麼樣?難道他和他的朋友們應該對現實感到特別滿意?不錯,二十多年國傢經濟增長挺快,總量翻瞭幾倍。有些成就,咱們看在眼裡,也體會到享受到。比如,咱們從前也不敢想象可以在傢裡洗完熱水澡,舒舒服服坐在沙發上看進口大彩電,秉昆他們至今卻還沒有享受到。老百姓是通過自身生活水平的提高,來認識國傢的進步的,這是古今中外的鐵律。誰也沒有權利要求他們像既得利益者們一樣客觀理性地看待國傢的變化,正如不能要求沒擠上車的人和坐在車上的人一樣,對車廂改觀和車速提高交口稱贊。”

“就算你說得有理,那他也不該對自己的哥哥有那麼多那麼大的偏見!”周秉義開瞭電視,手持遙控器往沙發上一靠,耐心地搜索起想看的節目來。

冬梅說:“你就是他的壺嘴,他在你身上出氣太正常,反正他總得有一個出氣的地方。我、周蓉和曉光都代表不瞭官僚階層,你是他哥,也是官員階層的一分子,他從小就受到你這個哥哥的‘精神壓迫’,所以你受瞭他點兒氣也就隻能包涵著瞭,總比他把氣撒到別人身上好。”

秉義搜到瞭《動物世界》,他盯著電視,挖苦說:“我不承認中國有什麼官僚階層。如果有,那你不成瞭官僚太太啦?”

冬梅反唇相譏:“你不承認就不存在瞭?我的同事們早就拿‘官僚太太’四個字開我的玩笑瞭!如果讓我選擇,我寧肯他們拿‘官太太’三個字開我的玩笑。加一個‘僚’字,聽起來幾乎等於是罵我!”

秉義說:“不跟你辯論瞭!反正我最近不想見到秉昆。過幾天,我要出差去招商引資,你替我關懷關懷他吧,千萬別讓他哪天真把氣撒在別的方面!”

四月,天剛轉暖,冰雪還沒完全融化,光字片受瞭一場虛驚。某日來瞭幾組測量小隊,東西南北中各一組,豎竿畫線尺量繪圖,臨街住戶人心惶惶,以為要修路。修路當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瞭,都住哪兒去呢?有人搭訕著與測量隊的人攀談,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對光字片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造。

半信半疑的人們又問,“大刀闊斧”怎麼理解呢?

測量隊的人說,他們也不清楚,那是一位副市長的原話。

人們一想,那肯定就是周秉義啦!

光字片的人們別提有多高興瞭!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測量隊接連測量瞭數日,整個光字片也接連亢奮瞭數日。測量隊的人幾乎成瞭光字片人們心目中最可愛的人!他們所到之處受歡迎的程度,如同當年受苦受難的人們歡迎解放軍。那些日子周秉昆傢的生意好得沒法比,夜以繼日地蒸面食熬粥磨豆漿,仍然供不應求。測量隊的人買,光字片的人也買瞭送給最可愛的人。

光字片的人忽然間變得特別仁義,從秉昆那兒買東西時都說,哪能叫你們一傢白送呢?你們小小一個門面,他們那麼多人,幾天還不送黃瞭?那些沒工作閑在傢裡的大姑娘小媳婦,自願跑到秉昆傢幫忙。光字片僅此一傢賣吃喝的店,不能讓最可愛的人中午吃不到一頓熱乎飯啊!而最可愛的人們,那些日子裡基本上吃的是免費午餐。附近沒有其他飯館,要在光字片吃午飯,給錢也沒人伸手接啊。自己帶飯呢,又沒地方熱,幹脆都不帶瞭。白吃吧,咱們太受歡迎瞭,不白吃有什麼辦法呢?

看來他們進行的是較為復雜的測量,半個月後才從光字片撤出,留下瞭一個他們常說的詞:“井田方案”。

此後,每天晚上總會有幾個男人相約瞭到秉昆傢聊天。秉昆哪兒有空陪他們聊呢,一邊幹活一邊聽他們聊而已。他們不問,他就不接話。

他們不約而同地回憶起瞭秉昆父親周志剛,不同的往事和話語,都流露著極大的敬意——多好的老工人啊!那些往事和話語都歸結到瞭一點——有其父才有其子!周志剛雖然沒享著大兒子周秉義的福,全光字片的人可托上周秉義的福瞭。周傢等於為光字片的人培養瞭一個好兒子啊!誰承想光字片會出一位副市長呢?他是光字片的大救星啊!

他們並不是為瞭給秉昆聽才到他傢的,也不是為瞭討好周副市長才說那些感恩話的。他們都沒有那麼復雜,他們都很單純、真誠。他們是到瞭周傢老屋,才一個個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來,發自內心地說那些話的。

“秉昆,你父親如果活著,該有九十瞭吧?”

“我父親七十七歲走的,那是一九八七年,活到今年該九十四瞭。”

秉昆一邊推磨,一邊回答。人們對他父親的敬意讓他心中溫暖,哥哥在民間起碼在光字片這一小部分人中咸魚翻身,獲得瞭好口碑,他備感慶幸。鄭娟卻替婆婆鳴不平,幾次插話企圖將男人們的回憶引到婆婆身上,都沒有成功。

男人們聚到周傢並非為瞭集體緬懷周志剛,而是為瞭獲得翔實可靠的消息——對光字片“大刀闊斧”的改造究竟何時開始?將改造到什麼程度?會蓋高樓嗎?測量隊員們所謂的“井田方案”究竟怎樣?光字片的人傢也能過上享受燃氣灶和自來水的生活嗎?

對於他們的探問,周秉昆一句也回答不瞭。他已經好久沒見到哥哥,嫂子幾天前來過一次,說哥哥仍在南方招商引資。他問順利不?嫂子說電話裡聽說比較樂觀,主要得益於哥哥在北京工作兩年交下的各界朋友,能為目前的大動作打下一定基礎。

周秉昆無可奉告,聚到他傢的男人們卻並不失望,紛紛憧憬著暢想著各自的“光字夢”。

光字片的人們一出傢門,就可以望見一幢灰不溜丟的八層樓。那是一傢單位蓋在馬路邊的預制板宿舍樓,有上下水卻沒接通煤氣,這就苦瞭住在四層以上的人傢,每月往樓上扛兩次煤氣罐成瞭頭痛事。那種預制板樓外墻是要進行粉刷處理的,由於缺少資金,也就沒有再粉刷,形同裸屍。每層隻有一處公廁,住的人又多,上廁所都得排隊。

光字片的人將那幢樓叫作“寒磣樓”。寒磣歸寒磣,刮風下雨天、漫長寒冷的冬季畢竟不必出樓門就可以上廁所,也不必往傢裡挑飲用水、往外倒泔水,下多大的雨也不會有雨水灌進傢裡。與光字片傢傢戶戶住的低矮潮濕的土坯房相比,生活的優越性那還是不言而喻。

光字片的人雖然叫它“寒磣樓”,其實內心裡都很向往,有那種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的醋勁兒。

“秉昆,你哥怎麼也能讓咱們住上‘寒磣樓’那樣的樓房吧?”

“那算什麼樓房?別的我不敢替我哥打包票,但這一點我可以替他打包票:我哥做事向來靠譜,不做則已,一做就是大手筆。都把心放肚子裡,我哥為咱們蓋的樓肯定漂漂亮亮的。”周秉昆的話說得擲地有聲。

那些男人便都確信無疑地笑瞭。隨後,他們又都為周志剛和老伴走得早嘆息不已,都說他們如果活到現在,估計一年後就能住進樓房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