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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十一章

二〇〇三年春節,周秉昆和朋友們又沒有聚會。大傢活得越來越累,越來越沒有聚的心情。秉昆修江堤的活在冬季沒法幹,他也租瞭輛三輪車,和孫趕超一塊兒“拉腳”。幸運的是,這一個冬季活還不少,本市尚無專門跑物流的車隊,市區、市郊和火車站的貨物出入庫,主要靠他們那些“拉腳”的三輪車。報紙上說,國傢經濟即將騰飛,國企改革轉型穩步推進並將逐步加速,不少私營企業發展壯大,後者在納稅和解決就業兩方面的貢獻不可小覷。“拉腳”的都是些下崗工人,數九寒天,日子過得去的農民寧願在傢“貓”冬,不肯掙他們那份辛苦錢。他們不怕冷,也不怕累,隻怕在“拉腳”時遇到熟人,或碰到傢人。一旦碰到傢人,他們的苦累會讓傢人心裡特別難受。

然而,誰也不能保證這樣的事不發生在自己身上。

周聰他們報社蓋起瞭新樓,通瞭暖氣。報社原本要等開春再搬入新樓,卻有幾傢私企等著租瞭舊樓做辦公室。為此,報社領導受到上級嚴厲批評——你們早幹什麼去瞭?冬天就不能搬遷瞭?等到開春再搬,一冬天白交多少取暖費?又會少收多少房租?什麼理由都不是理由!春節不放假也得及時騰退搬遷!

於是,許多“拉腳”的就有心急火撩的大活可幹瞭。報社一時聯系不到那麼多卡車,春節前哪個單位的卡車都用得勤。比較起來,報社更願雇三輪平板車,資料、文件、怕磕怕碰的東西還是用三輪平板運穩妥。但是,三輪車都是單幹,報社很難記得清究竟誰運瞭多少次,弄不好就會成為一筆糊塗賬。趕上這茬兒瞭,三輪車夫們商量:暫時組織在一起吧,不能讓這麼大的活跑瞭啊。

一群三輪車夫就自發組織在一起,推舉周秉昆做頭。秉昆能成為頭,完全是由於孫趕超力推。孫趕超的力推居然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由於肖國慶在他們中的好人緣。周聰那篇題為《我的兩位叔叔》的報道在社會上並沒引起多大反響,卻感動過他們中的不少人。許多人都親眼見過孫趕超與肖國慶之間休戚與共、親如兄弟的友誼,趕超因此在他們中也確立瞭誠實守信、絕對可交的人品和口碑。他一推舉秉昆,大傢自然擁護。

其實,秉昆根本不願參與,更別說當召集人。在他看來,一旦自己參與瞭,想避開兒子周聰又怎麼可能?他面情軟,架不住大傢一致請求,最終勉為其難,還是答應瞭。

結果,他也就真碰見瞭周聰。

那日大雪,零下二十七八度。三輪車夫們一個個雪人似的,眉毛胡子都被哈出的氣結成霜,沒胡子的剛刮過胡子的也是這樣。

這種情況下,互相之間如果不叫名字,面對面也認不清對方是誰。

突然,有人大呼周秉昆的名字。

一個人一喊,接著幾個人不住聲地幫著喊。那時,周聰正抱著大紙板箱往一輛三輪車上放,聽到喊聲,舉目四望,沒聽到有人應答。

開始用繩子捆車的正是周秉昆,他裝作沒聽見,一心祈禱兒子快點兒離開。

不料,趕超走到他跟前,用戴棉手套的手在他臉上一撫,立刻使他露出瞭真面目。

趕超生氣地說:“聾啦?幾個人喊你沒聽到?”

秉昆說:“是嗎?”

周聰不由得叫瞭一聲:“爸!”

趕超又說:“那邊摔碎瞭一個紙箱,咱們弟兄和報社的人都要動手瞭,快去平息一下!”

秉昆說:“你去勸勸不是一樣嘛!”

趕超說:“不一樣,人傢口口聲聲要見咱們頭!”

孫趕超推著周秉昆快去解決矛盾,周聰卻拽住父親的胳膊不放,要與父親談一談。

趕超火瞭,沖周聰吼:“滾一邊兒去!也不看這是什麼時候!”

周聰隻得放開瞭手,卻不走開。

趕超沒再理他,一轉身忙自己那攤子事去瞭。

這時雪花漫舞,能見度極低,二十幾輛三輪車橫七豎八停在報社不大的院子裡,車夫們與從樓裡往外搬東西的人擠在車輛之間,情形相當混亂。這個大雪天,不知什麼原因,報社院外的馬路實行交通管制,三輪車一輛也不許停在院外瞭,隻好都擠到瞭院裡。

雙方沖突的起因其實很簡單,卻是一場真正的沖突。秉昆趕到跟前時,雙方好幾個人都快要動手瞭。原來,一名車夫不小心從車上推下瞭一個紙箱,箱內有盆君子蘭。花盆碎瞭,君子蘭斷瞭幾片葉子。車夫表達瞭歉意,君子蘭的主人,一名與周聰年齡相仿的女記者卻不依不饒,絮絮叨叨,不知究竟想要怎樣。車夫煩瞭,罵瞭女記者一句。結果,女記者嚷嚷起來,報社幾名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沖上前來,一個個英雄救美的樣子,要求車夫的領導出面,賠禮道歉,補償損失。

秉昆隻有不斷鞠躬,說盡好話。

對方依然不肯罷休,非讓賠錢不可。

秉昆就掏出瞭錢包,問得賠多少才算完。

女記者先說那花是名貴品種,她為瞭養好它花費瞭多大心血,之後說出一個錢數來。

秉昆一聽就炸瞭,揣起瞭錢包,高聲叫罵起來:“渾蛋!訛詐嗎?臭丫頭,再矯情我賠你個大嘴巴子!你們是知識分子,是代表社會良心的人,沒看見我們掙點兒錢有多麼不容易嗎?他媽的眼睛全瞎啦?有你們這麼代表社會良心的人嗎?!”

他一發飆,報社的年輕人更不放過,一個個義憤填膺的樣子,都要和他開打瞭。

孫趕超與十幾名車夫一起圍過來,這些包裹在粗厚棉衣中的莽漢,個個須發皆白,摩拳擦掌,聲振屋瓦,氣勢上倒是先占瞭上風。

周秉昆躍上一輛三輪車,振臂高呼:“老哥們兒聽著,都歇瞭,先不幹瞭,不給這幫有文化的狼人幹瞭,罷工瞭!”

於是,他們便都坐在車沿邊吸起煙來。

報社的年輕人大多玩筆桿子出身,雖然見多識廣,卻沒遇過這種架勢。現場沒有一位領導,騰退搬遷辦公室時間很緊,一時群龍無首,也就亂瞭方寸,不知怎麼應對。

僵持之下,周聰隻得挺身而出,居間協調。

“剛才就叫你滾,怎麼還沒滾?你爸正在氣頭上,偏往你爸跟前湊什麼?搞不好你小子裡外不是人,快滾遠點兒!”孫趕超毫不客氣地吼道。

周聰隻得堆下笑臉說:“超叔,這麼僵下去也不是個事呀,對兩邊都不好是不是?你就讓我勸我爸消消火吧。”

趕超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數九寒天,畢竟兄弟們出來不是為瞭爭扯,而是要討個飯錢。

周秉昆盤腿坐在車上,閉著雙眼,剛才被趕超擦過的臉又結瞭一層薄霜,像一頭打坐修禪的白毛老猿。

他聽到耳邊傳來兒子喚“爸”,緩緩睜開瞭眼。

周聰掏出手絹,替父親將鼻尖上的鼻涕擦掉。

周秉昆問:“為什麼不聽你趕超叔叔的話?”

周聰說:“他同意我和你談一談瞭。”

作為沖突雙方的代表,父子倆開始瞭對話。

“有什麼話回傢談,現在是咱倆談話的時候嗎?”

“爸,我想和你談的是,我不願你再幹這種活瞭。以後,一到冬季你也在傢貓冬,我的……”

“別再跟我說你的工資養活得瞭我和你媽!說得輕巧,你自己信嗎?不知道物價怎麼個漲法嗎?我一個大男人,一傢之主,剛五十歲,沒疾沒病,想什麼時候不幹活就不幹活瞭?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這活怎麼瞭?幹這活可恥?掙的錢不幹凈?我答應過你媽,今年春節要讓她看上電視,我要說到做到!”

“我現在不想和你談電視,我現在要跟你談眼前這件事,僵下去不是辦法。”

“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讓你們領導來。”

“爸,頭頭腦腦這會兒都在新樓那邊,現場安置各部門桌椅呢。”

“那就去人往這邊請一位!”

“爸,那不好,絕對不好。”

“好不好由你說瞭算?”

“爸,不是誰說瞭算的問題……如果領導們知道瞭這邊鬧得這麼僵,我那位女同事非受嚴厲批評不可。”

“活該!誰叫她那麼矯情,還想訛詐!”

“爸……跟你說實話吧,我倆正談對象呢……”

“你!……趁早吹瞭!你什麼眼光啊你?她如果成瞭咱們周傢兒媳婦,還有我和你媽的好日子過嗎?”

“爸,今天這事一發生,我不想吹她也必定跟我吹啊!爸,也不談我倆的事瞭,新樓那邊許多人都等著這邊的東西及時運過去呢,爸給我個面子,發話讓大傢接著幹活吧!”

“行,周聰,我可以給你個面子。站這輛車上,就說你代表那些同事,向我們的人認錯。”

周聰猶豫瞭一下,也躍上瞭車,四下裡鞠躬,向大傢道歉。

趕超走過去,問秉昆:“你的意思?”

秉昆不勝其煩地嘟噥:“你替我發話,開幹吧。”

他想站起來,然而腿盤麻瞭。如果不是兒子往起扶,他一時站不起來瞭。

秉昆的確身心疲憊。他與孫趕超整天在一起,即使休息時,常常大眼瞪小眼,互相之間都覺得沒什麼話可說瞭。

他倆春節不想再聚,其他朋友就更沒誰張羅著聚會瞭。

周蓉一傢三口照例在秉昆傢度過瞭三十兒。

冬梅也來瞭,她照例要初一去北京陪周秉義過春節。

周玥仍沒找到自己願意幹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法國所學的企業管理專業,使她在求職時面臨窘況——管理國企的多是國傢幹部,很難輪到她那種“海歸”女生。經過十幾年的轉型、合資、賣廠,本省國企除瞭煤、油、林、農系統的資源型企業再就所剩無幾,而她自己又沒有任何實際管理經驗。更何況西方大學裡教的那套管理學問與中國國情往往是風馬牛不相及。至於私企,在本省本市另有一套路數,各有各的高招,不勞外人費心。

前不久,周玥心生一念,想到北京去投靠大舅周秉義,其實也就是想去沾點兒光。她把自己的打算向舅媽郝冬梅透露過,郝冬梅當時沒表態,隻說等下次去北京時向她大舅提提,看她大舅什麼態度。

母親落實瞭工作以後,周玥心裡更加沒著落瞭。

蔡曉光也用點撥周蓉的話點撥過她,隻是委婉多瞭。

周玥卻說:“我就是再降低要求,那也不能去賓館當大班吧?”

“當賓館大班怎麼瞭?你以為你是什麼人?難道屈才瞭?”周蓉教訓道。

她又說:“我的事我做主,不勞你們再操心,我保證,最遲半年,絕不再花你們一分錢瞭。”

周蓉又要訓,曉光用眼神阻止瞭。

周玥說這話後,到瞭春節,兩個多月已經過去瞭。

周秉昆總算買瞭一臺十八英寸的彩電,價格一千多元。當年,許多大城市的傢電商場已不見瞭黑白電視機的蹤影,國傢基本進入瞭彩電時代。大彩電成瞭婚嫁必備,進入瞭尋常百姓傢。

在東北三省城市裡,無論腦力勞動者還是體力勞動者,工資隻有南方經濟發達省份的一半,公務員、大學教授、醫生、科技工作者們也不例外,有些行業差距甚至更大。

鄭娟對那臺本省產的電視機喜歡極瞭,找出一塊最漂亮的花佈為它做瞭罩子,還買瞭一塊塑料桌佈。

吃罷三十兒的晚飯,大傢一起看電視。春晚還沒有開始,鄭娟手握遙控器調換頻道,還像孩子一樣問大傢:“想看嗎?想看的舉手!”

大傢都笑瞭,覺得她操控電視機的模樣比電視節目本身還要好看。

曉光突然說:“別調瞭,就看這臺吧。”

那是本市電視臺的一個頻道,可算中國最早的收藏鑒寶節目,欄目叫《新春亮寶》。

曉光對收藏一向有興趣,也有不少藏品,無非本省本市一些畫傢、書法傢贈他的應酬字畫,沒什麼夠檔次的東西,也少有什麼精品。再有的無非就是些真假莫辨的古董,即使是真的,年代也不過晚清民國。周蓉不反對他這種愛好,隻不過時常提醒,萬勿幻想發財,更不許高價購買。蔡曉光管不住錢,他好交朋友,花銷自然也大,因為放心不下周蓉母女,有所顧忌,總共攢瞭七千多元。周蓉一回國,他就主動上交,自己僅留瞭一點兒零用錢。曉光對錢財興趣有限,收藏什麼往往出於好玩,周蓉的提醒純屬多餘。

大傢都在看《新春亮寶》時,冬梅遞給周玥一封信。周玥低頭看瞭一會兒,將信還給舅媽,勉強笑瞭笑,表示自己明白。然而,她從那會兒起,情緒就明顯低落瞭。

周蓉朝冬梅暗使眼色,冬梅隨她進瞭小屋。

周蓉悄問:“誰的信?”

冬梅簡單說過丈夫那封信的內容後,周蓉說:“我理解我哥的想法。”

冬梅說:“我也理解。”

周蓉說:“他的人生志向本不在官場,卻身不由已躋身官場。他一心隻想為老百姓做些好事,最好是經得起後人評說的大好事。如果能做出那麼一種政績,他就比較滿意瞭,否則會很懊喪。”

冬梅說:“是啊,他一直是那麼想的,我支持他。”

周蓉又問,那一封信為什麼要給周玥看?

冬梅猶豫瞭一下,便把周玥想到北京投靠大舅的打算如實講瞭。

周蓉生氣地說:“我絕不允許!既然我哥有那種夙願,作為他的親人隻能成全他,誰也不許給他添麻煩,幹擾他。”

冬梅說:“小聲點兒。周玥雖然不是我和你哥的女兒,但你哥關心一下她的工作也是應該的。你哥當初關心瞭一下周聰的工作,秉昆兩口子就省瞭多大的心啊,周聰的人生起點也比較順瞭。你哥就要回來瞭,周玥的事隻好等他回來後,看看在本市怎麼幫她解決。”

周蓉說:“我哥回來瞭,也不許周玥給他添麻煩!”

冬梅說:“咱們自己的下一代,如果能幫他們把工作解決得好點兒,幹嗎不呢?”

周蓉說:“我們周傢就出瞭一個當官的,父親如果地下有靈,也肯定希望他能有清名。世上沒有遮得住人眼的事,隻消有幾件被人背後議論的事,我哥的種種努力就完瞭。”

她說著說著,流下淚來。

冬梅勸道:“別這樣,大年三十兒的,你千萬別引起不快來,沒你想的那麼嚴重。”

周蓉忍住瞭眼淚,說道:“嫂子,我覺得我的人生好失敗。就周玥這麼一個女兒,我把自己的事業搭上瞭,也沒讓女兒有什麼出息……”

冬梅勸道:“那要看怎麼來想。你現在有瞭一份不錯的工作,周玥也接受過國外的高等教育,你為女兒操心並沒有白費心。這麼一想,你應該感到欣慰才是。”

然而,郝冬梅的話對化解周蓉心中的鬱結,並沒有起到立竿見影的作用。

當年的大美人兒,北大女才子,省屬重點大學破格評定的年輕副教授,卻因為獨生女兒的發展而傷感落淚,又一次驗證瞭“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句俗語。這種情形,還有一種說法:“攤上瞭今生討債的兒女,神仙也無奈。”

好在大屋裡開著電視,姑嫂二人在小屋裡的對話,外屋的親人們聽不到。

《新春亮寶》節目掀起瞭一個小高潮,有個與周聰年齡相仿的青年,展示瞭一對玉鐲,說他爺爺當年在寄賣店工作過,三十年前收下瞭這對玉錫。後來,當鐲子的人沒在規定時間贖回,擺在拍賣櫃臺上無人問津。他爺爺識貨,判斷那絕對是好東西,自己買下瞭。

專傢問買時花瞭多少錢?

青年說當時才一千幾百元,他爺爺買下時已是兩年後,拍賣價自然要比當價高些,為此他爺爺借過錢。對於當年的中國人,在一對玉鐲與一隻手表之間,十之八九都會選擇手表。至於一對玉鐲的價值,沒幾個人曉得。

專傢恭喜那青年,說他爺爺有眼光,太值瞭。專傢說那鐲子無疑是上品美玉雕琢,猜測原本可能屬於清末貴族之傢,流落民間也許還有什麼故事。

專傢接著說:“這鐲子嘛,若在咱們北方出手,價格會低一兩萬。如果到南方出手,七萬八萬會有人買的。南方的有錢人比北方的有錢人多嘛,也比北方的有錢人更有錢嘛!七萬八萬也值,以後肯定還會升。南方的有錢人搞收藏的越來越多,咱們北方的有錢人現在還沒太省過味兒來,還不曉得好玉名玉多麼值得投資。”

電視中那專傢最後的話,引起瞭節目現場觀眾一陣接一陣驚呼。

周傢的五名觀眾,除瞭鄭娟,其他四人看得屏息斂氣,都不同程度受到瞭震撼,也可以說是受到瞭刺激。

國傢大踏步走進瞭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時代,而絕大部分人卻還處在對一百元的得失也斤斤計較的生活水平。那對玉鐲的價格翻倍,令光字片周傢老土屋裡的親人們一時間心馳神往,浮想聯翩。

鄭娟說:“換個好看的節目吧。”

周玥對周聰小聲說:“你媽一開始就沒看進去。”

自稱愛情至上主義者的蔡曉光也自言自語:“八九萬夠買一輛‘夏利’車瞭。”

周聰說:“早先中國人的收入差別很小,現在的差別卻太大,簡直像玉鐲當初的當價與現今的賣價瞭。”

收入差距之大,幾乎讓所有人一說起錢來,就不可能不異常敏感。也許隻有光明那樣的出傢人,隻有鄭娟那樣容易滿足的人,才算例外。

她已轉臺瞭——是趙麗蓉與鞏漢林早年的小品,那是她愛看的。她也不問別人願不願看,隻顧自己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

周秉昆卻難以從《新春亮寶》節目中回過神來。五個人之中,他受到的刺激最大。他回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因為愛上瞭鄭娟,偷偷當掉瞭傢中一對玉鐲的事。他確信,電視節目中的那對玉鐲正是自己傢的。

他看著坐在前面的妻子的背影,仍能感覺到自己綿綿的愛意。他聽著她哧哧的笑聲,覺得仍是世上最能使自己喜樂的聲音,比什麼音樂都好聽。

為瞭鄭娟和他們的愛情,他當年偷著當掉瞭傢傳的玉鐲,拿到瞭一千二百元錢。如今看,這個價錢簡直可以說是白送人瞭。

周秉昆扭頭看瞭一眼周聰。小兒子也愛看小品,像媽媽一樣是趙麗蓉與鞏漢林的粉絲。傢裡還沒有電視機的時候,小兒子和媽媽都能從收音機播放的節目中,僅僅聽一半句話,就準確無誤地判斷是不是趙麗蓉與鞏漢林的聲音。

周聰今晚卻看得心不在焉,那對價值一輛“夏利”車的玉鐲,對那年輕人頭腦所造成的刺激,不是一轉眼就可以過去的。

周秉昆不由得想,如果自己當年沒有那麼做,估計妻子就不會是鄭娟,說不定也就沒有周聰這個兒子。即使有,也叫周聰,卻肯定與眼前這個周聰方方面面都不一樣。

那又會怎樣呢?他無法想象下去。

周秉昆聽到周玥問:“爸,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你投資,我做玉器生意怎麼樣?專傢不是說這一行前景看好嗎?”

他聽到姐夫蔡曉光英雄氣短地回答:“可惜,你爸也給不瞭你那麼大的本錢啊!”

他又想到瞭光明。如果自己當年沒那麼做,光明今天會成為北普陀寺的螢心師父嗎?也許早已不在人世瞭吧?

他進而想到瞭趕超。如果不讓他住在太平胡同鄭娟一傢當年那小破土屋裡,他一傢又會住哪兒呢?總歸會有地方住吧,絕不至於流浪街頭;如果不給趕超借住房子,他們兩人的關系會是如今這樣肝膽相照、情同手足嗎?

還有楠楠,楠楠也許不會那麼一種死法——也許當年就夭折瞭,隻能由鄭娟找處野地偷偷埋瞭,而絕對不會留學哈佛,骨灰最終葬在佛門聖地。

他還想到瞭鄭娟媽媽。那老嫗生前是否預料到瞭鄭娟母子和光明,日後會成為他的親人呢?如果她確如鄭娟當年所說是菩薩化身,世上苦人兒那麼多,她為什麼視而不見,而單單庇護鄭娟和光明呢?難道她有什麼特殊使命嗎?他想起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停止瞭叫賣,非要看他手相。

“秉昆呀,你的命可不怎麼樣,是操勞不休的命。你命中最好的運相,就是娶我女兒鄭娟為妻。如果你娶瞭她,這輩子還有幾分福;如果你不娶她,那你這輩子就一點兒福分也沒有。我的女兒我知道,她的心比許多女人都幹凈。”她的表情當時極其詭秘,仿佛向他暗泄天機。

秉昆後來多次自問自答,他終於與鄭娟結為夫妻,不能說她的話一點兒都沒起作用。

事實的確是這樣的。倘若父母沒有為傢中留下那麼一對玉鐲,當年水自流和駱士賓被判刑後,秉昆與鄭娟的關系肯定就斷瞭,不管他多麼戀戀不舍。他無法繼續對她提供幫助,也就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對她的愛是不受譴責的。

於是,他對鄭娟媽媽,對自己的父母,對那對玉鐲,都心生出無限的感恩來——盡管玉鐲已不屬於他們周傢,在別人手中價值翻瞭幾十倍!

秉昆正胡思亂想,周蓉與冬梅從小屋出來瞭。

周蓉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大傢剛才靜悄悄地在看什麼節目?

周玥就把那對玉鐲的故事講瞭一遍。

周蓉若有所思地問:“秉昆,我記得當年常聽咱媽說,咱傢也有一對鐲子,哪兒去瞭?”

秉昆說:“讓咱媽有一次掉在地上摔碎瞭。”

周蓉說:“可惜瞭。”

秉昆說:“摔碎瞭我請人鑒定過,根本不值錢。”

周蓉就不再追問什麼瞭,她一點兒都沒懷疑秉昆。

周傢的兒女從小互相謙讓慣瞭,哥哥周秉義就是榜樣。

春晚節目挺精彩,老明星頗多,並且都鉚足瞭勁兒,“薑還是老的辣”。什麼“韓流”“小鮮肉”之類的,那一年還不成氣候。

春晚節目結束很晚,親人們都困瞭,男女各一屋,在比往年更密集更持久的花炮聲中,說睡都睡瞭。

大年初一,冬梅第一個走瞭。

周蓉一傢三口匆匆吃罷早飯,也走瞭。

秉昆分年貨時,鄭娟從旁說:“隻分三份不好吧?除瞭咱傢留一份,就不給春燕留一份瞭?”

秉昆想瞭想,果斷地說:“她就算瞭吧,她們婦聯肯定也分。”

怕擺在明面上,春燕來瞭看見瞭不給也不好,秉昆還是讓周聰給國慶和趕超傢各送去一份。

春燕和德寶這一年春節期間沒到秉昆傢來。

周蓉一傢也沒再來。

周蓉要抓緊時間備課,為高中生講好數學,對她畢竟還有一些挑戰。蔡曉光朋友多,其中一些感情聯絡關乎他事業的可持續性,春節不主動登門拜年,人傢會挑禮。周玥的初戀之瘍猶在,她卻極想擺脫陰影。沒有工作,她耐不住寂寞,便一個接一個地聯系當年那所重點中學的朋友。她有瞭洋文憑,畢竟是老幹部的“幹外孫女”,那光環仍有餘暉,這使她在老同學們面前不至於覺得矮誰三分。老同學中有人已是官場新人——秘書科長什麼的,還有一位當上瞭處長。他們瞭解到她還是單身,都大為驚訝,紛紛爭做紅娘。雖然她更希望老同學關心她的工作問題,他們卻顯然不那麼想。或許都認為,她大舅周秉義在中紀委工作,舅媽是“紅二代”,繼父是文藝名人,她的工作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閨密們啟發她改變思維——丈夫找對瞭,工作問題不就迎刃而解瞭嗎?“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這個曾經備受爭議的“真理”幾乎是周玥許多閨密的信仰。一些結瞭婚的人也躍躍欲試,打算擺脫現有傢庭束縛,義無反顧地實踐一下。

與周蓉相比,周玥生父馮化成的浪漫在筆下、在紙上、在詩裡,而他凡事利益第一的思想在血液骨髓裡、在每一束神經系統間、在每一組基因中。周蓉的浪漫才真的是由細胞所決定的,雖然五十多歲的她已很難再浪漫瞭。

“七〇後”周玥的身上,不論容貌還是智商、情商,更多地遺傳瞭馮化成的基因,盡管她更多的時候已經忘瞭有那麼一位父親。

她決定春節期間見見第一位對她有意的男人。為此,她獨自憑吊瞭一次楠楠墓地,以消弭內心的障礙。

轉眼到瞭正月十五,秉昆上午買元宵時遇到瞭吳倩。

她問:“你怎麼大老遠地跑市裡來買?”

他說:“你嫂子聽人講市裡有巧克力餡的。”

她說:“不知巧克力餡的好在哪兒,小霞非想吃巧克力餡的。我剛下夜班,為她排隊買。沒有她,我都不想活瞭。”

吳倩仍在蔡曉光介紹的那傢賓館當勤雜工,還為國慶戴著黑紗。她說到傷心處,眼圈紅瞭。

秉昆問小霞的情況怎樣?

吳倩說:“我活著的唯一盼頭,就是盼著她早點兒畢業工作。今年六月,她就該畢業瞭。工作這麼難找,她倒處對象瞭,傢在貴州山裡的農村!秉昆你說,我怎麼就這麼苦命呢?”

秉昆不知說什麼好,憋瞭半天才指著黑紗說:“不要總為國慶戴它。”

她說:“我想為國慶戴一輩子。”

秉昆說:“那我不許。現在就摘瞭吧,我替你保存著。”他也不管吳倩願意不願意,硬是從她袖子上摘下黑紗揣自己兜裡瞭。

秉昆和吳倩離開賣元宵的露天攤子,相伴著走瞭一會兒。吳倩說老鼠在她傢作妖作怪得厲害,她還得去買老鼠藥,二人分手瞭。

秉昆回到傢,見春燕媽與鄭娟在說話。春燕媽也一句又一句說不想活瞭——春燕跟爸爸和二姐鬧翻瞭。

“秉昆你說,春燕爸把存折給她二姐瞭,她作為妹妹是不是應該理解?自從她二姐和我們老兩口住一塊兒,大姐就不登傢門,好像沒我們兩口子!這是我們老兩口還活著,哪天我們前後腳走瞭,她們三姐妹還會來往嗎?存折上也就五千多元錢,她爸給瞭她二姐,還不是想讓她二姐對我們好點兒?我們將來病臥不起,不是主要得靠二女兒服侍嗎?這麼簡單的道理,春燕她可有什麼想不通的呢?”春燕媽說到傷心處,嗚嗚地哭瞭。

秉昆被哭得心煩,不好表現出來,吸著煙強忍著自己。

鄭娟卻一點兒都不煩,她喜歡勸慰人,也確實擅長。她在光字片漸漸是一個挺重要的人瞭,女人們在傢庭矛盾中受委屈瞭,都喜歡向她來倒苦水。在這一點上,她越來越像當年的秉昆媽媽。許多女人私下商量好瞭,下一次改選街道小組長,要一致推薦她。

鄭娟主持公道,她勸慰春燕媽媽說:“大嬸,是春燕不對。秉昆,你是春燕幹哥,有責任替大嬸批評她,讓她主動向她爸和二姐認個錯。”

秉昆說:“你以後別提幹哥那茬兒瞭行不行?都五十多歲的人瞭,也不怕別人笑話。”

鄭娟振振有詞地反駁道:“那是歷史,不尊重歷史不對。我才不怕別人笑話呢,你也不許怕。批評春燕的任務給你瞭,你完不成那隻得我親自出馬瞭!”

秉昆立刻說:“我完成,還是由我完成吧。”

春燕媽接著就講,哪個區哪條街哪個院,有一戶人傢因為傢庭矛盾,再加上日子難過不下去,當媽的一時想不開,初一那天晚上把耗子藥包到瞭餃子裡。

她講得有鼻子有眼的。

秉昆也聽說過這件事,立刻告訴她那是謠言,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隻不過是一次全傢食物中毒。

春燕媽可憐兮兮地說:“不管事真事假,我和春燕爸往心裡去瞭。我們老兩口商量過,要死我倆一塊兒死,絕不拽下一代。哪天如果我們吃耗子藥死瞭,看她們姐三個還有臉做人不!”

鄭娟說:“大嬸在我傢當氣話說說可以,回自己傢可一次別說,千萬千萬!用死和兒女賭氣,那是多麼罪過的想法!”

秉昆摁滅煙,猛一下站起,往外便走。

鄭娟說:“大嬸還在這兒呢,你突然要上哪兒去?”

他說:“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得立刻去辦。”

“秉昆是不是聽我老婆子絮叨煩瞭,我走我走!”春燕媽說著就要下炕。

“大嬸你別誤會,有我在,他哪敢不愛聽!”鄭娟誠心誠意地挽留道。

秉昆沒理她倆那茬兒,頭也不回推門而出。周聰的自行車停在小院裡,他跨上自行車,直奔國慶傢而去。

國慶傢租的房子快到郊區瞭,是吳倩小叔幾年前介紹的房東。因為有她小叔的面子,租金不算高,裡外兩間屋面積也挺寬敞,國慶兩口子便沒再換地方。

秉昆心急似火,哪裡還顧得上敲門,直闖而入。見到的情形,與他路上的胡思亂想大相徑庭——吳倩與國慶姐一塊兒在外屋煮餃子,吳倩守著鍋,國慶姐在一旁剝蒜,兩個寡婦正小聲說著什麼。裡屋竟有人在彈吉他。

秉昆的突然出現令她們吃瞭一大驚。

吳倩嗔道:“死秉昆,打傢劫舍呀,嚇我一跳!”

秉昆尷尬地說:“姐也在啊。”

國慶姐說:“我們兩傢孩子不常在一起,互相都想念。趁小霞還沒回學校聚聚,你來得正好,快進屋見過孩子們吧。”

國慶姐放下蒜,邊說邊將秉昆推入裡屋。裡屋不止小霞和國慶外甥莊重,還有另外兩個陌生男孩和女孩,秉昆都沒見過。男孩彈吉他,小霞他們三個聽著。

小霞和莊重立刻站起,恭恭敬敬地叫伯伯,讓座。彈吉他的男孩停下來,靦腆地坐炕沿那兒去瞭。

國慶姐姐介紹,那陌生女孩是莊重的對象,在“和順樓”做迎賓小姐,傢在本市,父母也都是下崗工人。那彈吉他的男孩,是小霞的“同學”。秉昆心裡立刻明白,那個“同學”必是讓吳倩頭痛的那個貴州山區的農傢子弟。

那男孩女孩也叫過伯伯之後,年輕人一時都顯得挺拘束。

國慶姐姐轉身到外屋去瞭,秉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主動與他們聊起來。

莊重考上鄰省一所普通大學,原本是學院,入學那一年升級為大學。他學的是包裝設計,已與本市一傢私企簽約,一畢業就有工作。

國慶姐姐在外屋大聲說:“我們莊重學習好,在學校舉行的設計比賽中得過獎,他們沒出校門就簽約的學生總共才幾個。”

秉昆端詳莊重的對象,姑娘模樣可人,於是明白國慶姐姐何以春風滿面,不復當年一臉愁苦瞭。

他說:“莊重,你媽終於熬出頭瞭。”

莊重就抱瞭抱對象,親瞭她一下。

國慶姐姐又在外屋接著說:“是呀是呀,虧我下手早,要不我兒子難找那麼標致的對象,我這當媽的對兒子算是盡到責任瞭。”

女孩低下頭害羞地笑瞭。

秉昆再端詳小霞的“同學”,那男孩長得也挺好,五官端正,就是黑點兒,個頭矮點兒。

小霞似乎猜到瞭他心中想什麼,樂觀地說:“伯伯,他才二十一歲,二十三不是還躥一躥呢!”

秉昆說:“對,有這個說法。”

那男孩突然說:“伯伯,我想為你唱支歌。”

秉昆說:“好哇。”

語音剛落,男孩已彈著吉他唱起瞭貴州民歌。

他唱完,秉昆帶頭鼓掌。

國慶姐姐不知何時也站在門口聽,她說:“別隻為你伯伯唱,你也得為小霞媽媽唱一支歌。”

“那我再唱一支國外的!”他便又唱瞭起來,一邊唱一邊彈著吉他走到瞭外屋,除瞭秉昆坐著沒動,小霞他們三個都起身跟到瞭外屋。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親愛的媽媽

我沒有禮物

送你一朵鮮花

這鮮花開放在

高高的山上……

吳倩不守著鍋瞭,也進屋往秉昆身邊一坐,雙手捂住瞭臉。

男孩的歌聲戛然而止,年輕人們全愣在門口瞭。

吳倩放下手,眼淚汪汪地說:“都別愣著瞭,該坐哪兒坐哪兒,吃餃子吧。”

與國慶姐姐的滿面春風相比,她難掩滿腹心事。

吳倩看著秉昆說:“不管你餓不餓,也得嘗幾個。”

秉昆說:“好。”

國慶姐姐端上瞭餃子,於是大傢默默地吃起來。

吳倩這才問他,有沒有什麼事?

他為什麼突然就出現瞭,那是不能實說的呀。他便撒謊沒什麼事,隻不過好久沒來瞭,串門看看。接著,他對唱歌的男孩鄭重點評道:“你的嗓音條件挺好。要瞭解自己的嗓子,你剛才那首外國歌曲唱得尤其好。不說動情,還因為那是典型的中音歌曲。你唱男中音最合適,我們國傢唱得好的男中音歌手不是太多。如今時興勁歌,你不必跟風。”

那男孩受到鼓勵,頻頻點頭。

小霞說:“伯伯,他想當歌星。我支持他,你支持不?”

吳倩說:“你這話太沒分寸啦,你們隻不過是同學,人傢以後走什麼人生路,你瞎支持什麼?”

小霞臉色就不好看起來。

秉昆溫和地說:“那樣的人生發展,也不是單憑好嗓子就走得通。他年輕,來日方長,不能操之過急,要有接受挫折的心理準備。你們現在面臨的關鍵問題,首先還是生存,還是工作。”

那男孩頻頻點頭。

國慶姐姐連元宵也接著煮瞭。

秉昆夾起一個,想到自己來國慶傢的原因,不禁搖頭一笑。他吃瞭一個元宵,對吳倩說:“我覺得不如咱們傳統的五仁餡的好吃。”

吳倩說:“可不嘛。”

國慶姐姐跟著說:“現今,月餅、元宵這個餡那個餡的,反而都不如從前五仁餡的好吃瞭。”

然而,年輕人們分明都愛吃巧克力餡的。無論吃的穿的用的,誰想叫他們別跟風,那可真不容易。

秉昆又對吳倩說:“看著他們聚你傢,就想起瞭當年咱們聚在我傢。”

吳倩嘆道:“太不一樣瞭。咱們當年都是有工作的,工資差不瞭幾元錢,所以都活得傻知足傻知足的。可他們四個中,有兩個工作還不知在哪兒呢。即使有瞭工作,與別人相比,工資上可能一差就差出幾百幾千來。”

小霞反駁說:“太誇張瞭吧?就工資而論,大多數普通中國人之間差不出幾千吧?普通人隻跟普通人比行不行?”

吳倩被噎得沒話說瞭。

吳倩將秉昆送出門,陪著他邊走邊問:“你給我出個主意,小霞那對象,我當媽的究竟該是什麼態度呢?一想他是貴州山裡的,農村的,我就會倒吸幾口涼氣。我現在隻能認可他倆是同學關系,真是愁死瞭。”

秉昆不好表態,隻得岔開話說:“小霞畢業回來後,你去找向陽,他現在是路路通公司的副總經理瞭,讓他務必替小霞的工作兜一下底,要兜住。”

吳倩說:“我也這麼想過,又怕你不高興。”

秉昆說:“那麼想就要及時去做,怕我不高興是你想多瞭。別想太多,我心裡早沒那些瞭。”

吳倩說:“最好你也跟向陽說說,你面子大。”

秉昆說:“放心,我會的。”

吳倩臉上這才終於有瞭點兒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