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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十四章

二〇一二年,周秉義度過瞭他一生中最輕閑快樂的一年。

在公私兩方面,他都不再有什麼壓力瞭。退休前,他又完成瞭兩處“老大難”危房區的拆遷工作,為接手的同志開展工作鋪平瞭道路。在親情方面,他同樣獲得瞭解放。周蓉從民辦中學副校長的職位上退休瞭。她當教師兩年後就被校董事會聘請為副校長,負責教學管理和科研工作,她還一直兼課。私立學校老師退休不受年齡限制,是她自己執意要退休,要給自己的人生留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學校三番五次說服她接受返聘,雖然尚未完全獲得自由,屬於自己的時間還是多瞭不少——她利用那些時間創作小說。她的退休金加上返聘工資,不比退休教授們的退休金少,她已很知足。

蔡曉光與周蓉前後腳退休,他已不再做電視劇導演,或者說不再有什麼機構主動給他機會瞭。高大上主題的電視劇收視率滑坡,政府和民間的投資熱情驟降。脫離現實題材、以收視率為王的商業化傾向越來越嚴重,蔡曉光既嫌惡又想跟進,卻又總是跟不上,摸不準方向。導演一些思想低俗、沒心沒肺的娛樂劇,他更不願意,實際上也變不成那樣。他和那些老哥們兒湊一塊兒挖空心思地研究出過幾份劇情梗概,卻四處碰壁找不到投資。

“還行,不錯,能看出你們幾位老師下大功夫瞭。可惜你們弄出來得太晚瞭,二十年前拍倒是一部好劇。”這是他們經常得到的最好評價。

從此以後,他們就不再為難自己,默認自己徹底“過氣”瞭。

蔡曉光閑不住,常常被一些大學請去做影視講座,偶爾有人找他拍廣告或宣傳短片。那些事永遠不會讓他有什麼成就感,但錢來得挺快。影視圈絕對不屑於掙這些“小錢”,但對他而言,能掙點兒“小錢”總比一點兒不掙要好。蔡曉光和周蓉的退休金數額大體相當,而他內心希望自己的實際收入比妻子高些,那會感覺更好些。夫婦倆的實際收入加起來,足可確保他們晚年過上本市中產階級的生活。大多數人退休後收入下降,生活質量肯定下降,他們不願意這樣。盡管他們一向更傾向於精神充實而非物質追求,對金錢他們既不想理睬,又沒法不理睬,誠惶誠恐,不敢掉以輕心。二人都不願管錢,都想做財務總監而非主管。

蔡曉光曾對周蓉說:“夫人,還是你管吧。我太粗心,管不好的。而且,我見瞭鈔票的第一個想法那就是:為什麼不把它花掉呢?我對數字又不敏感,見瞭就頭暈,我盡量可持續地往傢裡劃拉著就行唄!誰傢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嘛!”

周蓉卻說:“我的夫君啊,你別忘瞭,咱們大半個中國,丈夫都有一種稱謂就是‘掌櫃的’。‘掌櫃的’管錢,是你們的天職啊。”

夫婦倆誰都不願擔那份責任,便像兩個孩子似的由“石頭剪子佈”決定——結果周蓉輸瞭。

蔡曉光說:“你管!這是天意。”

周蓉耍賴,說當然應該由贏的一方管。

蔡曉光很不情願地管瞭一陣。

後來,周蓉發現他存款到期瞭都不轉存,銀行發行高息債券也不上心去買一筆,嘆道:“我夫果然不善理財。”她隻好快快地接收瞭財務大權。周蓉的財商也高明不到哪兒去,雖然在法國生活瞭十餘年,這方面一點兒也不開竅,隻知將錢存到銀行去,而且一向認準的是“老字號”。她比蔡曉光有責任心的體現,不過就是到期瞭會在當日轉存,若是銀行代發具有國債性質的債券,也願意大清早去排隊買一筆。初次排隊的感覺很不好,她回到傢裡對蔡曉光抱怨說,自己排在瞭一堆老頭老太太中間。曉光卻說:“夫人,別忘瞭你也六十多歲瞭,躋身老夫人行列啦!”一句話噎得她啞口無言。再經歷時,心態擺正,竟樂於與一些老頭老太太聊長敘短瞭。

有錢人一般不買國債,他們都有來錢更快獲利更多的門道,即使偶爾買一些,也無須大清早排隊,必會受到特殊禮遇,在貴賓室享受專屬服務。那裡有沙發,還有茶點款待。隨著人們平等意識的增強,有人批評銀行的貴賓室現象,於是許多銀行的貴賓室不叫貴賓室,改叫“大客戶接待室”,空間依舊,沙發依舊,茶水依舊,“貴賓”改成瞭“大客戶”,爭議居然少瞭。提意見的多是知識分子們,周蓉是知識分子,卻從不參與這些事情。她早已不是北大讀書時那個周蓉,也早已不是副教授周蓉,她現在自稱是“退休女人”。她甚至認為,普通人如果對國傢對社會意見太多,肯定損壽。她如果有看法有意見,更喜歡向蔡曉光訴說。若他認為她的意見有道理,那麼她會借筆下虛構人物寫在小說裡。

蔡曉光卻喜歡做代言人。現在城市人傢大多有瞭電腦,手機更是無所不能,自媒體時代已經來臨,網絡上各類代言人如雨後春筍、過江之鯽,他們前仆後繼、層出不窮。曉光不但喜歡在網上代言,同樣樂於被網民封為意見領袖,隻不過尚未戴上一頂“冠冕”。他對意見領袖這一頂“冠冕”心向往之,卻也不是孜孜以求,封上瞭高興,沒人捧場也不失落。他的博客點擊量挺高,其實他發表的不少意見都是周蓉的意見。他常將周蓉的意見有所取舍地公佈在網上,當然主要是民生方面的意見。他對夫人周蓉心懷感激,她的意見足以讓曉光的博客點擊量隻增不減。周蓉的點贊,讓他非常受用。

一天,蔡曉光參加完一個會議回到傢裡,他很高興,說在會上得到瞭某位領導的表揚。

周蓉問:“那位領導怎麼說的?”

他說:“與你表揚我的話差不多,說我是懂規矩守底線的博主,說我在博客中表達的意見無論操作性如何,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懂規矩守底線’不就是‘明智’嗎?夫人,你與領導對我的看法不謀而合,相當一致啊!”

周蓉笑著聽完,沒說什麼。她不上網,連寫作也不用電腦。她說如果手中沒有筆,面對的不是稿紙,就一點兒也找不到創作的感覺。每天晚上,夫婦二人上床後,往往背靠床頭聊一陣,照例是她問網上有哪些她應該知道的事,他一一講給她聽。遇到感興趣的話題,二人就會討論起來,有時還會爭論。

那時,蔡曉光感覺異常幸福。

“這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生活就是這樣!美人在側,相談甚歡,欲擁便擁,欲吻便吻,幸福若此,夫復何求?”他說著就會摟抱她,親吻她,而她就不好意思繼續爭論,也覺得很幸福。

雖然周蓉已光彩不在、容顏失色,蔡曉光似乎看不出來,仍將她視為貌美如花的妻子,哄著她愛著她,以使她高興為能事。

“我夫有戀‘舊物’的雅好。”周蓉常常這麼調侃他,他心裡很舒服,她自己心裡也美滋滋的。

一天,周蓉從銀行歸來,情緒低落。

蔡曉光已將傢裡收拾整潔,正在上網,頭也不回地問:“又排隊買債券去瞭嗎?”

他是喜歡做傢務的男人,擦洗房間的認真勁兒常讓周蓉自愧弗如,贊賞有加。他則戒驕戒躁,再接再厲,定期來一次大動作,將床、桌子、櫃子啊一一移開,將後邊犄角旮旯都擦得一幹二凈。周蓉經常半真半假地大發感慨:“下輩子我還要嫁給你。”

“必須的。”蔡曉光那時就很得意。

從銀行歸來的周蓉說:“我不去銀行,你會去嗎?”

蔡曉光又問:“就為幾厘錢利息,那麼早就去排隊值得嗎?”

周蓉說:“你是不當傢不知柴米貴,兩萬元三年期差一千多,你認為不值得嗎?還說風涼話!”

蔡曉光聽出瞭她情緒不對,看著她詫異地問:“沒買著?”

周蓉躺在長沙發上,看著曉光說買是買到瞭,但聽老頭老太太所聊的話,聽得心情糟透瞭。他們中還有七十五六歲的,柱著手杖去的。她正聽他們聊著,又來瞭一個老嫗,撐著四輪助行器,估計連三個輪子的都撐不穩,腳都抬不起,鞋底蹭著地面,根本上不瞭銀行門前的臺階。別的老頭老太太顯然早就認識她,幫她上臺階,她也幫著,這樣她還累得喘瞭一會兒。有人問她病好瞭嗎?她說能好嗎?隻能說壽限還沒到,在鬼門關口又緩過來,那也離死期不遠,有今兒沒明兒。又有人問,你兒子或兒媳婦怎麼不來呢?她嘆瞭口氣說,別提他們瞭。大傢也就再不問什麼。她自己反而忍不住小聲說,因為自己住瞭幾次院,把兒子媳婦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兒錢折騰瞭個精光,卻還沒死成。兒子媳婦都嫌棄,連孫女也給老嫗臉色看,認為她浪費瞭爸媽供自己上大學的錢。大傢聽她自己絮叨,還是沒人接話。

“這時,我多瞭一句嘴,說您老這麼大歲數,腿腳又不好,以後少出門吧。為瞭多點兒利息,萬一摔傷住院,太不值得。你猜她怎麼說?”

“怎麼說?”

“她小聲對我說,她明白不值得。她希望哪一天自己被車撞瞭,直接就上瞭黃泉路。她旁邊柱手杖的老頭說,老姐姐你這想法可不對,萬一沒撞死,又住院瞭,你自己不是又受一次罪嗎?你猜她怎麼說?她說受罪我不怕,認瞭,那就賴在醫院不出來。反正我說這兒還痛那兒還痛的,醫院不能硬把我拖出去。有人負擔醫藥費,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最好是經歷一次車禍就去見閻王瞭。”

曉光起身從電腦桌前離開,坐到瞭沙發一角。他一坐下,周蓉就不躺著瞭,蜷腿坐在沙發上。

他摟著她,親瞭她一下,撫慰道:“咱們到瞭那歲數,肯定不至於落到那種地步。十多年前,國傢的GDP總量才一萬多億美元,現在七八萬億瞭,快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瞭。咱們的晚年,會比他們那一茬人好得多。”

周蓉說:“我也比較相信這一點,可聽瞭他們聊的話,還是不由得怕老,怕生病。他們都是經常看病的老人,個個都有住院經歷。這個說某種藥一般不給公費醫療的人開,那個說什麼什麼藥雖能救命也不給一般公費醫療的人用。有位老爺子講,他與一位同樣有心血管疾病的患者住院期間,醫生告訴對方兒子,有一種進口藥,打上幾針你父親的病情就能改善多瞭,保證一兩年內沒什麼危險。一針四千多元,問他用不用?當兒子的卻說,醫生,凡那不能報銷的,你以後根本不必對我們提。結果呢,出院沒幾天,死瞭。講這事的那位老爺子,幸虧拆遷時不管兒女們高興不高興,硬是將一筆補償款扣在自己手裡瞭。當然也不是全部,是一部分。他說自己有先見之明,錢一到瞭兒女手中,再要讓他們花在自己身上就不那麼容易瞭。他把那筆錢用瞭,打上瞭那種進口的針,所以,他現在還能站在銀行門口。他還講到請護工的事,說兒女都上班,看護不瞭自己,隻得請護工,每天兩百元,另外還得給五十元的兩頓飯錢。如果不想給也可以,那人傢護工就得到醫院外邊去吃,什麼鐘點回來可就沒保證。他一次次說幸虧自己除瞭退休金,還有那筆拆遷補償款,否則也一命嗚呼瞭。”

曉光說:“這是他們傢庭內部原因造成的。如果我是他兒子,還想省下那筆護理費,那我請假也得親自護理老爸呢!”

周蓉說:“聽他講,他兒子兒媳都是臨時工,請幾天事假還行,時間長瞭工作就丟瞭。”

曉光說:“不是有勞動法嘛,依法主張正當權利啊。”

她說:“你太不瞭解情況瞭!依法主張權利那要打官司,臨時工們有那個精力嗎?不到萬不得已,還不是忍氣吞聲?有個老太太講,她住院的經歷聽來更讓人哭笑不得。她說,病床的床墊上還有褥墊,那也要收費,每天十元,是一種防水褥墊,不在醫院必須提供的床具范圍內,所以也要專門收費。老太太舍不得多花那十元錢,跟醫院掰扯,說既然不是必須的,那我就不需要,堅決不租那種褥墊,結果有幾天大小便失禁,把床墊弄濕弄臟瞭。院方說,事先已經對您講清楚瞭,不租我們提供的褥墊,現在怎麼樣?您必須賠床墊。這麼臟的床墊,我們以後沒法繼續給住院的病人用瞭。老太太隻得乖乖賠瞭,理虧呀。等她出院時,一想太劃不來瞭,不能白賠,雇輛三輪平板車將床墊拉走瞭,要賣給收廢物的。那麼臟的床墊不能拉回傢去,傢人也討厭啊。可收廢品的拒收,說這麼臟的床墊,收瞭沒法處理。老太太沒轍,說白給你瞭。人傢收廢品的說,白給也不要,別扔我這兒。這麼大的臟東西,扔我這兒太礙事,您要扔請扔別處去!往哪兒扔呀,往哪兒扔不也得再讓平板車繼續拉著扔嗎?那不又得多給錢嗎?老太太心疼得都快哭瞭,再三哀求,又給瞭收廢品的二十元錢,人傢才允許把床墊扔那兒瞭。過去好久的事瞭,老太太講起來還眼淚汪汪的呢。”

曉光說:“親愛的,你得宏觀一點兒看那類問題。一百多年前,全世界才十六億多人口,而現在中國就十三億七八千萬人口瞭,這意味著什麼呢?”他的口吻,像導師在啟發自己的研究生思考問題。

周蓉明知他接下來會怎麼說,卻裝出難測高深的樣子願聞其詳,她問:“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要解決好今天中國人的生存和幸福問題,如同一百多年前解決全世界人口的生存和幸福問題,難度可想而知。中國一半以上省份,人口都抵得上現在一個國傢。七八萬億美元的經濟總量聽起來可觀,可一人均,仍排在全世界後邊。從前,中國所交的聯合國會費不足總數的百分之二,現在,隨著中國的經濟發展,承擔的聯合國會費總額已經翻瞭近十倍,這是不是也從側面反映瞭中國的發展成就呢?照這樣繼續發展下去,等咱們八十多歲,看病住院,根本就不會出現那些老人講到的情況。親愛的,要向前看嘛!”

蔡曉光雖然退休,政治頭銜反而升瞭,不但是省政協委員,還是市政協常委。他講起宏觀發展,一套一套的,各級領導可愛聽瞭。總而言之,他是很多會議的明星。在周蓉看來,丈夫的思想進步是統戰部門的一大勝利。她太瞭解他瞭,蔡曉光骨子裡比她還桀贅不馴。她對他的改變卻並不持批評的態度,有時還給予表揚。因為他改變後觀察國傢和社會的立場、角度,恰是她以前所沒有的。她覺得,常聽他說說對自己有啟發。更因為自從退休後,她一天比一天求安避害瞭,唯恐他惹出什麼政治是非,讓他們的晚年生活陷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危機。有政協教育他,替她提醒著他、告誡著他,她放心多瞭。

“如果不是二十年後,而是幾年以後,我患瞭大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經常住院,請護工,進搶救室,那你怎麼辦呢?咱倆攢那點兒錢,不是同樣不夠折騰的嗎?”

那些老頭老太太的遭遇,對周蓉怕老怕病所造成的心理陰影揮之不去。她不同於蔡曉光,他有一級藝術職稱,所享受的醫療費報銷比例較高,而她是體制外的人,自恃身體素質一向很好,買的醫療保險是中等偏下的那一檔。

周蓉的話讓蔡曉光也有點兒不寒而栗。如果她說的情況真的發生,那麼毫無疑問,他們的晚年生活肯定會遭遇經濟上的破產。

“你完全是杞人憂天、胡思亂想!向前看是要看到希望,而看到希望是有根據的。不應該偏往壞處想,自己嚇自己……”其實,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話並不能讓人信服。他又摟抱著她,吻她,試圖以肢體語言加強有聲語言的說服力。

周蓉孩子般地接受著他的愛撫與安慰,不無羞赧地小聲問:“我是不是老瞭,反而嬌瞭呀?”

曉光說:“是的。”

“這可真不好,我怎麼變得這麼沒出息瞭呢?”

她仰起臉看著他,似乎在看著自己的守護神。那種目光讓他愉快極瞭。

“有什麼不好呢?很好啊。你嬌,我哄你,也是我晚年生活的一大樂子嘛。”他俯首欲吻她的唇。

她說:“不僅是你的,也是我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們的晚年生活。”她一隻手擋在瞭兩人唇間。

“對,對,是那樣。”他抓住她那隻手,排除障礙,更低地俯首下去。

她卻推開瞭他,一下子站起來,變換瞭一種莊重的表情說:“演出到此結束,剛才逗你玩呢!我是那種輕易就會對生活氣餒的人嗎?你以為聽到瞭一些老頭老太太的苦衷,就會影響我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瞭嗎?錯!你如果那麼想,就太不懂你老婆瞭吧?”

蔡曉光看著她,一時沒法判斷她剛才的不良情緒和此刻的鄭重聲明,究竟哪個為真,哪個是假。

“不許再吸煙瞭,屋裡已經有煙味兒瞭,打開小窗放放。我還沒洗漱呢,得收拾自己的臉面去瞭。做早飯瞭嗎?”

“做好瞭,我已經吃過,給你熱在鍋裡瞭。”

“表現真好!”她雙手捧住他的臉,反過來親瞭一下,轉身離開瞭。

蔡曉光往沙發上一靠,不禁啞然一笑,笑得很滿足很幸福。

過瞭六十歲的夫婦中,還能保持他們兩人這種關系的,或許還不到萬分之一。他倆如同二三十歲的年輕夫妻,而且是關系很糯又喜歡戲謔的那種。他倆的心態實際上比一般年輕夫妻還要年輕。他倆都力爭做對方的開心果,似乎往往還互相較勁兒,看誰比誰更勝一籌。這是因為他們兩人天性上極富幽默感,倘若一日不幽默,那一天似乎就過得無趣瞭。蔡曉光總覺得自己在實際擁有周蓉的時間方面損失甚大,心懷強烈的彌補願望。他認為,彌補的方式當然是將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都盡量營造得快快樂樂,如果並沒有那麼多喜樂之事,那也一定要互相逗樂子尋開心。周蓉又是那麼敏感、善解人意的性情女子,她深諳丈夫的心理,常常投其所好,讓他心滿意足。她憑借這些做法,聰明地補償自己對丈夫內心的虧欠。

第二天清晨,周蓉早醒,發現床上隻有自己。她躡手躡腳走到另一個房間,看見曉光在上網。

他回頭說:“我把咱倆的談話內容寫成瞭一篇博文,昨天下午發在博客上,現在點擊量已經過萬,還上瞭兩大網站的首頁。你猜猜,我起瞭一個怎樣的好名字?”曉光滿臉得意。

周蓉雙手搭在曉光肩上,站在他身後想瞭想,試著說:“我和老婆侃中國?”

曉光大聲說:“恭喜你答對啦!不過沒全對。文字有差別,基本意思是對的。我起的題目是《我們夫婦談祖國》,發的是很正能量的博文,希望主流報刊願意轉,領導看瞭也認為好,所以題目必須規規矩矩,來不得半點兒油滑。”

周蓉說:“讓我再猜猜。在我們夫婦之間,我肯定是被教導的一方,你肯定是循循善誘的教導者囉?”

曉光說:“對,對,事實如此嘛。”

她說:“可我昨天也聲明瞭,我是在逗你玩呀。”

“這一點當然不能寫!寫瞭豈不就成小品瞭?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瞪著我,更不要有什麼心理不平衡!在咱們兩口子之間,你應該擺正位置,心甘情願地陪襯我的正面形象,那樣對我有好處,對咱倆都有好處……”蔡曉光邊說邊站瞭起來,將周蓉橫抱胸前,歡歡喜喜地走向臥室。

果然如他所料,有領導看瞭他那篇博文,批示道:“難得一見的好博文,體現瞭民間的正能量,不僅指出瞭問題,還提出瞭希望和措施。”

於是,不少報刊都轉載瞭這篇博文,蔡曉光也如願收到瞭多筆稿費。他與周蓉一道,專門到一傢高檔飯店出手大方地撮瞭一頓。

“魚水夫妻,歡欣與共。”這是周秉義對妹妹和妹夫兩口子退休生活的八字概括。

郝冬梅認為恰如其分,周秉義也對妹妹的生活不再有任何顧慮,百分之百地放心瞭。

郝冬梅曾有點兒醋意地問他:“那你又怎麼比喻咱們的夫妻關系呢?”

秉義說:“咱倆是琴瑟之好,另一種路子。我要是像蔡曉光對周蓉那樣經常跟你戲謔,改變瞭自己的風格,那我就難以當成好幹部瞭。你要是像周蓉那樣投我所好,我也會覺得不是你瞭。夫妻關系親密與否各有各的表現,咱們何必一定要像他們呢?”

冬梅想想秉義說的也是,於是釋然。

作為大舅,周秉義對周玥懶得關註。她已達到目的,到底與那個五十多歲的物流公司老板領到瞭結婚證。不管經濟實力如何,當老板的人總歸屬於先富起來的一小撮,區別無非是大亨們有多少億,而一般老板們的身價以幾百幾千萬來論。

周秉義曾對郝冬梅說:“如果周玥發來節日祝福短信,你一定要以咱倆的名義回,隻以你一個人的名義回不好。”

冬梅說,她明白,每次都是那麼回的。

周玥從不給周秉義發短信,怕的就是他不理睬。實際上,隻要她給他發祝福短信,他肯定會回。他對外甥女給自己帶來的負面影響從沒太當成一回事,也就談不上什麼原諒不原諒。他不願與她有太多太深的來往,因為她的丈夫是一位老板。雖然他已經退休,卻仍然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唯恐一不小心濺上瞭污點。

遇到各種節日,周玥都會給母親和養父發祝福短信——每次都發雙份,即使語言相同也發雙份,父親節母親節也發雙份。

這讓周蓉很困惑。一次,她問曉光:“她為什麼這樣?另有深意還是智商有問題?”

周蓉曾喟嘆,周傢下一代人智商平平,周玥和周聰智商既比不上她和哥哥秉義,其實也比楠楠相差甚遠。

對於智商間題,蔡曉光有一套樂觀理論。他認為任何個人的智商都不僅僅是個體現象,而是每個傢族的智商的表現。一個傢族的智商,有休眠期、活躍期和高峰期,之後會再度進入休眠期。一個傢庭是這樣,一個民族一個國傢也是如此。“祖墳冒青煙”這一句民間俗話,其實是指一個傢族的智商進入瞭高峰期。高峰期或許由一個人證明,或許由幾代人中的幾個人證明。比之於內因,外因反而顯得更重要,如同比之於植物本身的基因,季節和條件反而顯得更重要。所以,對一個傢族、一個民族乃至一個國傢的最大犯罪,是通過外因限制阻礙其智商活躍期開始,打壓其高峰期,人為地將其毀掉,或容忍一點,加以利用。“文革”對於中國人的群體智商愚化負有責任,此點恰恰幾乎沒被提及。改革開放的一大功績,也是結束瞭人為的智商休眠期,中國已開始與世界接軌,世界成瞭平的,任何人企圖將十三億多中國人的智商控制在休眠期已變得不可能。中國人絕不會一代不如一代,必定會一代更比一代強。

周蓉琢磨著說:“照你看來,我們周傢的傢族智商,高峰期也就隻出我和我哥這樣兩個還不算太傻的人唄?”

曉光說:“你們兩個是你們這一門周傢的智商在休眠期的異常表現,而周玥和周聰代表著活躍期的來臨。也許他倆這一代註定瞭是庸常之輩,但他倆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中,必定會出現智商遠超過你們兄妹倆的人。”

周蓉問:“何以見得呢?”

曉光似乎早已深思熟慮過,他說:“周玥身上已顯出瞭你和秉義、秉昆身上少有的智慧瞭呀!你看她每次既給你發短信,同時又給我發短信,證明她懂策略。如果隻發給你,讓你代問我好,久而久之,冷淡瞭我;如果隻給我發,讓我代問你好,冷淡瞭你更加不應該。既發給你又發給我,還讓我們都替她問對方好,你不代問,可能我會代問,我們中一方代問的概率明顯大於都不代問的概率,久而久之,她獲得我們諒解的願望就達到瞭。”

周蓉說:“這是連聰明的猴子都有的狡黠,怎麼算得上智慧?”

曉光說:“處於休眠期的人,其智商的某些方面未必見得高於聰明的猴子。那種在別人把自己父母打翻在地以後,自己還要踏上一隻腳的人,他們的智商高於猴子嗎?”

對於女兒的行為,周蓉仍未原諒,但也不是那麼義憤填膺瞭。每次女兒發來短信,她也是及時回復。

“我們很好,不必牽掛,但願你的生活感覺也好。”照例是這樣三句話,哪次也未多一字,哪次也未少一字。

周蓉曾對蔡曉光說:“知道我現在最怕什麼事嗎?最怕周玥某一天帶著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出現在我面前,而那男人叫我媽。我要麼會昏倒,要麼會情緒失控。”

蔡曉光說:“放心,我已經和她打過招呼瞭。在你沒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之前,我保證那樣的事絕不會發生。”

蔡曉光對周玥的個人問題,並非持特別強烈的反對態度。畢竟不是親生女兒,如果是親生女兒,估計他的反應會比周蓉更強烈,更難以接受。由於不是親生女兒,他其實是有幾分樂觀其成的。起碼,他認為會讓自己省不少心,也根本無須破費。如果周玥嫁給瞭一個沒房子、工作不穩定、收入低微、傢境困難的人,而且非嫁不可、死不悔改,他想,那自己晚年可就慘瞭,自己向往的與周蓉共度與世無爭、與人無怨的幸福晚年也將泡湯,終會一敗塗地,徹底交待瞭!這麼想時,反倒覺得周玥嫁給瞭一位老板,對自己實在是一幸事。沒花一分錢養女就嫁作人婦,他甚至有點兒感激。因為心有感激,每次收到周玥的短信,他不但回得及時,還字數挺多,句句流露著高興。他明知她肯定無須什麼幫助,卻總是在末尾加上這麼幾句:“遇到瞭什麼難事,千萬別自己扛著,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爸爸媽媽,我們可隻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

曉光知道自己一直是重點統戰對象,知道統戰部門的同志比較在乎自己這樣一個骨子裡具有“異質思想”的人,在乎他在關鍵時候是否能與領導保持一致。他親耳聽到統戰部門的同志閑聊時談到,做好統戰工作的經驗之一,那就是對於重點統戰對象,恰恰應在對方陷於孤立的情況之下更加親近他們,團結他們,以達到最終感化他們的目的。他將養女視為自己的重點統戰對象,如果一位養父與自己唯一的養女搞不好關系,那難道不是太失策的事嗎?他將統戰部門同志們傳授的經驗應用到瞭處理自己與養女的關系中,而且驗證瞭那的的確確是好經驗。周玥發給他的短信居然比發給媽媽的還多,字裡行間老爸長老爸短的,流露出與他的關系越來越親。他也看得出,周蓉對此備感欣慰。

“你是一位模范養父。”周蓉一次對他說,無疑是發自內心的表揚。那表揚讓他暗覺慚愧,因為作為養父,他幾乎沒在周玥身上花過什麼錢。

他說:“其實,我也是有小金庫的男人。我本想攢筆錢,未雨綢繆,供她結婚時用。”

周蓉說:“那就為咱倆留著吧,我們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不對你搞‘四清’,絕不抄你的小金庫。”

與蔡曉光這位養父相比,大舅周秉義對周玥采取的是不遠不近的策略。他認為,她嫁什麼樣的男人是她自己的事,以後走不走正道卻事關周傢的聲譽。在對此點還很難判斷的情況下,他不想與外甥女有過多接觸。

趁著光字片大拆遷的機會,周秉義將弟弟周秉昆一傢的生活安排得比較穩妥瞭,最大的一樁心事從此消除。有時他會因為公權私用內心不安,轉而一想,那事是完全可以擺到桌面上的,也就並不自責瞭。弟弟傢拆遷之前事實上有一處門面,拆遷時當然要給一處門面。弟弟傢事實上有兩間住屋,拆遷後當然不能隻給一間。作為新區的第一戶居民,弟弟一傢當然也有權利享受優惠政策——無非就是隨便選戶型,面積大出十幾平方米。是的,這一切確實都可以擺到桌面上來理直氣壯地說。但是,如果不是他在拆遷之前敦促弟弟將小院拆瞭,擴充為門面,如果不是他敦促弟弟成為新區的第一戶居民,而弟弟隻是後來隨大溜的拆遷戶之一,弟弟傢的情況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理想瞭。

實際上,周秉昆傢成瞭所有光字片拆遷戶中最令人羨慕的一戶,得到瞭最大的實惠。

一次,秉義對冬梅說:“秉昆一傢的生活改善瞭,我再也沒有什麼親情責任債壓在身上瞭,感覺整個人的生活輕松多瞭。”

冬梅說:“你以前不講我也知道,秉昆一傢生活在光字片那樣的地方,那樣的房子裡,一直是你的一塊心病。現在你的感覺好瞭,我的感覺也好瞭。”

周秉義卻又說:“其實,我的感覺也不是太好。”

冬梅追問:“為什麼?”

“權力真是個法寶。有權力的人如果想利用它為自己或親人謀私利的話,隻要稍稍動動腦筋,就可以相當順利地心想事成,波瀾不驚地達到目的,而且還可以做得合情合理,擺在桌面上說也會讓別人無可指責。權力太厲害瞭,難怪那麼多人想當官。”

冬梅聽出秉義心裡還是有幾分自責難以徹底消除,勸道:“你別自己給自己頭上戴頂以權謀私的帽子,行嗎?”

秉義輕聲嘆道:“一件秉昆的事,一件周聰的事,那就是兩個小小的污點,想抹也抹不掉的。”

冬梅大聲說:“是又怎麼瞭?你周秉義的從政經歷就不能有兩個小小的污點瞭嗎?你就是自己手持大喇叭走街串巷嚷嚷,像‘文革’中的‘黑五類’那樣喊‘我有罪!我該死’,那也不會有誰把你那兩個小污點當回事,反而會把你當成瘋子!”

秉義苦笑道:“很可能,但以前對以權謀私、貪污受賄,我大會小會上都是嚴厲譴責的,以後沒那種底氣瞭。”

冬梅嘲諷道:“非要我提醒嗎?忘瞭你已經退休瞭?大會小會和你沒什麼關系瞭。你那兩個小污點算屁事啊!他媽的某些高官大員,簡直就把自己管轄的領域當成瞭自傢開的公司,將老百姓用血汗積累的國傢財富據為已有,沒有半點兒良心不安。你在老婆面前自作多情地懺悔個什麼勁兒?老實說,你不把秉昆和周聰那兩件事辦好,不利用權力幫幫肖國慶和孫趕超傢,連我都不答應!至於其他,愛他媽怎麼樣就怎麼樣!是你這種憂國憂民的小人物解救得瞭嗎?你與世隔絕瞭嗎?對那些讓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齒的事一點兒不知曉嗎?非要我講幾件給你聽聽嗎?”

郝冬梅退休前從不說一句對社會現實不滿的話。不論在什麼場合,別人一說,她起身便走。退休之後她變瞭,不但極其關註,而且也經常說,還常飆臟話。當然,她還是有分寸,隻在傢中說說,罵給周秉義聽聽。同學或同事聚會時如果有人說,她仍閉口不言,也能安安靜靜坐著聽瞭。一回到傢裡,她照例會講給秉義聽,講時照例罵臟話。

秉義很理解她的憤慨。畢竟,“新中國”三個字與她父母出生入死的革命經歷緊密相關,她認為腐敗是往自己父母的經歷上抹黑。她最痛恨的,是某些“紅二代”“紅三代”利用老一輩的名望和影響力腳踩官商兩隻船,為聚斂傢族財富不擇手段、巧取豪奪,她難以容忍他們往先輩身上抹黑的行徑。

秉義怕她又罵起來,趕緊阻止道:“別講別講,我在中紀委待過,有些情況比你知道得更多更翔實。”

冬梅平定瞭一下情緒,又說:“那好,說兩件咱們自己的事。第一,市裡還欠你一套房子。咱們現在住的是學校分給我這個處級幹部的房子,市裡還欠你一套廳級幹部的房子呢。你別不當回事,要催。”

秉義說:“聽你的,我一定催他們辦。市裡的房子一下來,咱們就把學校這套房子退瞭。”

“你看你,又多此一舉。學校是否要求我退,與市裡一點兒關系沒有,市裡管不著我們省屬高校。如果沒人說必須退,不許你自己提!他媽的那些王八蛋兔崽子都到國外置豪宅去瞭,我不退一套分給我的房子怎麼瞭?你當正廳級幹部二十多年,他們晚分給你房子瞭又該怎麼說?”

當年,社會上一些官員的貪污腐敗、官商勾結讓人憤慨,作為“紅二代”的郝冬梅更是義憤。

秉義怕她又罵,再次阻止道:“冬梅,別說瞭,我完全照你的指示辦,行瞭吧?”

即便在落魄年代也不失淑女范兒的郝冬梅,退休後簡直判若兩人,她憤世嫉俗,動輒罵娘。周秉義並不那麼容易適應,一時的好情緒常常被破壞得一幹二凈。實際上,他也有滿肚子委屈,也經常想罵娘——自己謹小慎微、辛辛苦苦工作三十多年,一心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黨在周圍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來,卻又哪裡抵得過層出不窮的貪官污吏的負面影響呢?這種氣餒的話,他無處可說,隻能長期悶在心裡,甚至終日鬱鬱寡歡。

冬梅講的第二件事,終於讓他臉上出現瞭一絲喜色。她說,她想陪秉義出去走走。這是她長期以來的夙願,到瞭該行動的時候瞭。

秉義也高興地說:“對,對,為什麼不呢?我也常有這種想法!”

於是,夫妻二人共同擬定計劃——先去港澳臺,再去“新馬泰”,繼而去日本和韓國,最後去一趟歐洲。那時已是七月,他們要讓二〇一二年下半年成為二人的浪漫時光。

夫妻二人準備就緒,即將起程的前三天,組織部門來人,說根據各方面的多次建議,組織上推薦他擔任省人大代表,繼續發揮餘熱。

秉義說:“那得選。我負責過三次重大拆遷項目,肯定會招來不少人的怨恨。選不上我不在乎,但組織影響不好。謝謝組織的厚愛,還是免瞭吧。”

組織部門的同志說:“這你盡管放心,還是要相信組織。組織推薦的人選,沒有當不上的道理。”

郝冬梅從旁插話說:“老周身體已經很差,他說的意思就是請組織體恤。他不好那麼說,我替他直說,拜托各位領導如實轉達他的意見。”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人傢隻能告辭。

送走客人回到傢裡後,秉義說:“你說得對,幫瞭我的大忙,我才不給那些人在我的名字下畫×的機會。”

冬梅說:“就是!從此以後你的時間都屬於我。”

三天後,夫妻二人動身去往港澳臺瞭。

他們從臺灣歸來後沒幾天,組織上又來人,這次談的是希望周秉義成為省政協委員的事——第一年是委員,第二年是常委兼經濟委員會副主任。

組織部門的同志說:“當委員就不必選瞭,隻要你同意就行。”

周秉義不知說什麼好,求助地看著妻子。

郝冬梅說:“老周出去旅遊這一次累著瞭,身體更差,革命意志衰退。我也是普通幹部,我認為鑒於他的身體狀況,在政協繼續發揮餘熱的資格也沒有,請組織上物色他人吧。”

秉義便做出情緒低落的樣子,隨聲附和說:“請組織上體恤,請組織另做安排。”

組織部門的人走後,冬梅問:“我的話是不是過瞭?”

周秉義苦笑道:“過是過瞭點兒,已經那麼說瞭,就別後悔,反正目的達到瞭。”

旅遊歸來的周秉義氣色不錯,飯量大瞭。拍片顯示,他那由手術接出的替代胃已初步成形,狀態良好,估計以後基本能起到正常胃的功能,各方面化驗結果也讓醫生滿意。醫生滿意,他們兩口子自然就放心多瞭。醫生對他們的旅遊計劃持贊成態度,說隻要別累著,絕對有益無害。有冬梅一路呵護照料,秉義怎麼會累著呢。正是因為怕他累著,冬梅堅持不隨旅遊團出去。他們所到之處都有她的同學、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往往住在對方傢中,並由對方做向導,對方竟然都興高采烈,樂此不疲。在港澳臺的基本上是她的大學同學、本校同事或外校同行,也有她那一所高校的歷屆畢業生。她是讓他們懷想的人,見瞭面都格外親熱。

不久,老兩口子又去往瞭“新馬泰”,從“新馬泰”直接去瞭韓國和日本——那些地方冬梅的朋友更多。她在大學時,曾代表本校兼任過孔子學院總部的理事,除瞭日本和新加坡,另外三個國傢她退休前多次去過。秉義沾妻子的光,所到之處被濃濃的友誼包圍著。

歐洲之行則不一樣瞭。網絡給人們帶來的方便和益處太多,郝冬梅事先從網上聯系到瞭幾位移民歐洲的中學同學。當年的中學同學多是高幹子女,無論後來上過沒上過大學,如今基本上都成瞭先富起來的中國人。有的在國內掙錢掙膩歪瞭,幹脆到國外過起隨手花錢、懶得再掙的瀟灑日子,同時免費呼吸新鮮空氣。有的覺得天天呼吸優質空氣,不幹點兒什麼太對不起生命,於是繼續國內國外來來往往地做五花八門的生意。有的生意似乎還保密,諱莫如深。與他們多姿多彩的人生相比,一位從老處長職位上退休的同類太匪夷所思瞭。冬梅和秉義暗中約定,恪守不聞不問原則,見面隻說喜樂事、吉祥話。

“據我們所知,‘文革’後你母親又活瞭好多年啊!”

“你怎麼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如此慘淡呢?”

“你對自己的人生如果不在意,你媽也沒在意過嗎?”

他們都對冬梅表示同情甚至可以說是憐憫。他們的接待不惜破費,時時處處體現高規格。因為曾是同類,雖然四十多年沒有往來,但他們對她的真誠、熱情友好和親密還是遠在一般同事和朋友之上。仿佛同一個窩裡長大的貓鼬,一經確認,便毫不見外,根本沒有溝通障礙。也正因為毫不見外,交談起來都是那麼的坦率。都是六十多歲的人瞭,心態卻很年輕,他們說移民的好處之一,那就是在異國他鄉,隻要經常想著自己是人就夠瞭,而不必想著在別人眼裡自己應該是怎樣的人,也沒有誰要求你必須成為怎樣的人。他們經常談起和懷念她,因為她與他們失去聯系最久,更因為她當年曾是他們中最善解人意的可人兒。他們都依稀記得,當年她是衛生小組長,無論哪位同學以何種理由請假,她都會痛痛快快地答應,結果經常隻剩下她自己在放學後打掃教室,並且讓全班照樣得衛生評比小紅花。

“冬梅,你當年真是可愛死瞭!”

“冬梅,你還記得不,當年我怕種牛痘,一個人躲起來哭,你就挽起另一隻胳膊的袖子,要替我挨第二刀。老師發現瞭,狠狠訓瞭你一通!”

“冬梅,現在有什麼需要幫助,隻管開口啊,咱們之間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在當代都市人之間,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以拍著胸脯說這些話瞭。

秉義看得出來,那絕不是客套話,而是發自內心的。

“怎麼會啊?起碼也該是副部級吧?是你們自己什麼地方沒搞明白吧?”

對於周秉義做瞭二十多年正廳級幹部,他們都覺得很難理解。

對於周秉義曾是光字片人傢的兒子,他們的好奇心更大。

“聽說,你們那片農村小腳老太太可多瞭。夏天的傍晚,許多人傢門口都坐一個叼一米多長煙鍋的老太太,真的嗎?”

秉義就微笑著說:“有那種情形,因為光字片人傢成為城市人的年頭都很有限,但一米多長煙鍋顯然誇張瞭,長是長,沒那麼長。”

“你們昨天不是問我人生的亮點是什麼嗎?現在可以告訴你們,我人生的亮點就是和秉義做成瞭夫妻。”怕他們再問出什麼讓丈夫尷尬的話,郝冬梅及時將話題引到瞭自己身上。

他們都很愛聽她與周秉義的戀愛往事。

“早知道會這麼麻煩別人,還不如事先不聯系人傢。”秉義私下裡對冬梅說。

冬梅說:“咱們這不是來歐洲嗎,還不是為瞭省點兒錢!”

他們連回國機票都替他倆預訂好瞭,頭等艙,堅決不要他倆出錢。

冬梅歉意地說:“親愛的,對不起瞭啊。”

秉義明知故問:“何出此言呢?”

她說:“他們的某些話你肯定不愛聽,其實我也不愛聽,可一不小心成瞭貴客,必須多擔待啊。”

秉義笑道:“什麼擔待不擔待的,你想多瞭。人傢今天這個當導遊明天那個當導遊的,什麼事都不必咱倆操心,不辭辛苦,陪咱倆看瞭多少地方啊!沒有他們接待,咱們的旅遊哪會這麼省錢,這麼放松,你一定要多多表示謝意才對。”

他說的也是心裡話。

“我一再表示過啦。他們基本上就是那樣一些人,除瞭做起生意來另當別論,平時對人胸無城府,口無遮攔,比國內大多數人還要單純,見瞭國內來的朋友也真的親,不是裝的。何況我對他們不僅是朋友,也是發小啊!”冬梅說。

在周秉義看來,妻子對發小們的評論基本上符合事實。他雖然不是他們的同類,但有妻子與他們那一層近乎血親的關系存在,他們對他也是相當友善。那是一種不無優越感又比較愉快的接受。他心裡清楚,如果沒有一位是他們同類的妻子的陪同,那麼在他們心目中,他就隻不過是一個在官場上走運的底層人傢的兒子罷瞭。實際上,他並不能完全融入他們中間去。在他與他們之間,他無須多麼敏感就能感覺到,有一層無形的屏障始終阻隔著。他並不試圖穿過那一層無形的屏障,而寧願隔著屏障接受他們的友好,表達他的愉快和謝意。

總體而言,周秉義的歐洲之旅是歡悅的。他對妻子說,回想起來,他一生的美好時期無非集中在以下三個階段,即從初中到高中時期(到“文革”前),兵團知青時期,再就是退休後與妻子出外旅遊的日子。他說,雖然自己從小學起就是光字片傢長們經常誇獎的好孩子,老師經常表揚的好學生,但因為畢竟年齡小,並不覺得自己與別的孩子有什麼不同。上中學以後,他感覺就不一樣瞭,漸漸覺得自己頭上有光環瞭,那光環讓男同學們對他刮目相看,也讓他在女同學心目中特別有吸引力。那是榮譽感和虛榮心都獲得極大滿足的時期。成為兵團知青後,他沒想到“文革”前籠罩在自己頭上的那種光環,下鄉後居然仍起作用,竟能得到兵團各級首長們的賞識與器重。那是他利用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在知青中的影響力,千方百計為知青們做好事的時期。正是在那個時期,他體會到瞭為大多數人服務的快慰。當然也因為,在那個時期他享受並收獲瞭美好的愛情。

聽他這麼說,郝冬梅感動得熱淚盈眶。

“冬梅啊,旅遊太好瞭!境外遊更好!有你陪著我旅遊,好上加好!我原以為,從電視中看看豐富多彩的世界就可以瞭,何必身臨其境?事實證明,我錯瞭。將來,你也要陪我共同回憶咱們的旅遊時光啊!”

“我願意,我非常願意!”

郝冬梅的旅遊提議和苦心安排,換來瞭周秉義的好感受,她激動得偎依在他懷裡哭瞭。

周秉義兩口子享受著旅遊的快樂時,周蓉和周秉昆姐弟倆卻都遇到瞭意外之事。

周蓉面對的事與她沒有什麼直接關系,卻與蔡曉光有關系——關鈴閃婚嫁人瞭。嫁的是一位英國人,比她大三歲,名叫羅倫佐,一位開名牌鞋店的商人。她要舉行告別宴會,蔡曉光接到瞭她親自打來的電話。

蔡曉光請示周蓉:“這我不去不好吧?”

周蓉反問瞭一句:“我想,她不至於隻邀請瞭你而不邀請我吧?”

他說:“她怎麼會那樣!你肯定不想去,我代表你去行不?”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肯定不想去?小關是對我有恩的人。我不在國內的年月裡,人傢不圖你什麼,替我溫暖過你那孤寂的靈與肉。我住院時人傢給予過我特別關照,我又不是感情冷漠的人,當然也要去。”

於是,蔡曉光夫妻二人雙雙赴宴。

地點在“和順樓”,關鈴的好友曾珊執意要表達送別之情一切都替她免費安排妥當。人不算多,二十四位。包括關鈴和曾珊在內,十四位女士,十位男士,正好三桌。除瞭蔡曉光,其他男士的年齡與羅倫佐不相上下。

周蓉的出現讓關鈴頗覺意外,她向丈夫介紹說:“這是我一位好姐姐,這是我姐夫。”

羅倫佐不明就裡地問:“你不是說要來的是對你很好的一位老大哥嗎?我到底應該叫哥哥還是姐夫呢?”

關鈴的臉唰地紅瞭。

曉光連說:“叫姐夫對,叫姐夫對。”

他的臉也唰地紅瞭。

周蓉調侃道:“小關,真是什麼人什麼命。你最喜歡漂亮鞋子,這下可稱心如意啦!”

關鈴笑道:“蓉姐以後別買進口鞋啊,我會想著你的。咱傢就是賣名牌鞋的,你省下錢幹別的用。”

周蓉幾句話輕松化解瞭窘境,關鈴和蔡曉光的表情旋即變得極其自然。隻有羅倫佐還愣著,他顯然仍然困惑,自己究竟該怎麼稱呼蔡曉光這位年長的男士?

周蓉對他說:“隨你怎麼叫,怎麼叫還不是一樣親。”

“那我叫姐,因為我沒有姐,卻有兩位嫂子,至於鞋,關鈴的話代表我的承諾。”羅倫佐也笑瞭。

周蓉說:“你的名字我覺得似曾相識。”

羅倫佐說:“與莎士比亞有點兒關系。”

周蓉說:“想起來瞭,《威尼斯商人》中那位好女婿,但我們的關鈴可不是夏洛克的女兒喲!”她又轉身對關鈴說:“恭喜你以後不但有穿不完的鞋子,還嫁給瞭一個好人。”

關鈴是不太讀書的,但周蓉說她嫁瞭一位好人,讓她異常開心,情不自禁地擁抱著周蓉說:“姐真好,我會想你的。”

周蓉說:“那就要經常回來看我,可別樂不思蜀啊。”

這邊廂正親熱著,那邊廂曾珊出現瞭。曉光見她看自己,自己在這邊又隻不過是陪襯,便向曾珊走去。

周蓉剛落座,曉光又牽著曾珊的手走來瞭,向周蓉介紹她。

曾珊說:“嫂子好有風采。”

周蓉笑道:“托你曉光哥的福,他把我養得好。”

“哎呀媽呀,我開始飄飄然瞭!”蔡曉光樂得合不攏嘴。

曾珊離開後,周蓉小聲問他:“什麼人?親得牽著人傢手半天不放開。”

曉光說:“一言難盡,回去告訴你。”

關鈴與曾珊兩個都是盛裝出席,化瞭淡妝,成為搶眼的亮點,一對姐妹花。

周蓉說:“看著她倆風情萬種的,真覺得對不住你這位‘花導’瞭。”

曉光說:“為夫非以‘花導’聞名,乃以‘絕導’立足。”

周蓉說:“即將離別,心裡酸酸的是吧?”

曉光對她耳語道:“男人不能隻靠偷嘴活著,你是我色香味俱佳的主食。”

原來關鈴與羅倫佐喜結良緣,竟是曾珊介紹的,而曾珊與羅倫佐是在基督教堂認識的。

宴會開始,第一輪酒過後,曾珊介紹起瞭關鈴與羅倫佐的戀愛經過,接著唱瞭首《好一朵茉莉花》。

掌聲中,羅倫佐站起來鄭重聲明自己是愛爾蘭人。

“快坐下!不許再說第二次,有什麼不一樣啊?”

關鈴扯他袖子。

“挺不一樣的。”

羅倫佐嘴上嘟噥著,表現卻很乖,立刻坐下瞭。

大傢都笑起來。

有位女士高叫:“小羅,領教中國式‘妻管嚴’的厲害瞭吧?後悔還來得及!”

羅倫佐大聲說:“死不悔改!”

大傢又笑瞭。

關鈴則自己滿瞭杯,站起來,望著集中於一桌單獨赴宴的男士們說:“幾位哥,這一杯我要敬你們,感謝你們多年來給予我的幫助和厚愛,我會永遠銘記不忘!”

她一飲而盡。

他們互相看看,也都站起來一飲而盡。坐下後,各自一本正經靜默著,誰也不看誰。

蔡曉光高叫:“好!”

他帶頭鼓起掌來。

兩小時後,周蓉和蔡曉光回到瞭傢裡,那時天已黑瞭很久。

周蓉沖罷澡,穿著浴衣坐在沙發上揉腳——幾年沒穿高跟鞋瞭,腳擠疼瞭。

“哎,那個曾珊,她怎麼沒和羅倫佐成一對呀?”她好奇地大聲問曉光。

蔡曉光一邊沖澡一邊在衛生間回答:“她是擁有一兩億資產的女人,估計很難再愛上什麼男人瞭!”

她又問:“為什麼啊?對你那麼尊敬,你怎麼不為她介紹幾個?”

“我才不多那個事。聽說她對有的男人動心過,但一談婚論嫁,又疑心重重,唯恐將來對她的資產安全有什麼不利。這樣的女人,八成以後隻有嫁給錢瞭!”

曉光沖罷澡,周蓉已在床上瞭。

他上床後,周蓉說:“你那位小關太瞭不得瞭,幸虧是遠離文學的女子。”

曉光眨著眼問:“別繞彎子,你又有何高見?”

周蓉說:“搞上瞭那麼多男人,肯定一半以上是有傢室的,居然什麼風波都沒發生過!而且呢,嫁作他人婦瞭,他們還都來送別,還都依依不舍,有的與她分手時還眼睛紅紅的,個個有情無恨,可謂情深義重。如果再是個親近文學的女子,那更瞭不得瞭。”

曉光說:“你太主觀瞭,那些男人也不都是……”

周蓉搶著說:“也不都是你和她那種關系?別忘瞭我也是瞭不起的女人啊!隻不過我的瞭不起在於一雙火眼金睛。他們與她有沒有過你倆那種關系,你當事者迷,我旁觀者清,會看不出來嗎?”

曉光拿起煙盒,反唇相譏:“你比她厲害啊!她從沒讓我失去過理智,你卻讓我五迷三道地快一輩子啦!”

周蓉從她手中奪下煙盒,往床頭櫃上一放,伏在他身上,笑著逗他:“為瞭祝賀小關喜結良緣,咱倆應該分享她的幸福,對吧?”

曉光眨巴著眼睛問:“怎麼分享啊?”

她湊著他耳朵小聲說:“好好做一番愛唄。”

“太對啦!”他立刻將她壓在瞭身下……

周秉昆所面對的,卻是完全高興不起來的事。一天,唐向陽開著公司的車來到新區找到他,告訴他水自流住院瞭。醫生們回天乏術,而水自流希望能見上他一面。

如果不是唐向陽提起來,周秉昆早把水自流這個人徹底忘瞭。

向陽說:“不管你對他這個人有什麼看法,他都快死瞭,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他。”

秉昆說:“是啊,當然的。”

向陽說:“他好像有什麼放不下的事要跟你談。”

秉昆說:“那你告訴我,我好有點兒心理準備。”

向陽說:“我也不知道,沒問出來。”

他倆約定瞭一個去看水自流的日子,向陽保證開車接送秉昆。

向陽走後,周秉昆左思右想,怎麼想都是與鄭娟有關的事,他想不出水自流會跟他談別的什麼事。他還總覺得肯定是不好的事,可能是哪種不好的事,卻根本沒法猜。

到瞭與向陽約定的日子,秉昆對鄭娟撒瞭個謊,說他陪向陽去拔牙。鄭娟從不知道他和水自流有來往,知道瞭肯定會生氣。鄭娟對水自流的看法可不像秉昆那麼包容,她認為水自流是一個不好轉變的人。向陽說,自己多麼多麼害怕拔牙,必須有人陪著才有勇氣,鄭娟深信不疑。

水自流瘦得皮包骨頭,已經脫相失形瞭。出乎秉昆意料,水自流根本沒有說自己的病情,而是跟他談自己經營多年的崇文書店。他雖身兼著路路通公司顧問,卻從沒有放下書店的經營。他說自己這一生,隻做瞭一件沒有異議的好事,便是開起瞭崇文書店。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崇文書店在自己身後的存亡。

“我真是有點兒搞不明白瞭,現今咱們這樣一座經濟不景氣的城市,有錢人越來越多,他們一擲千金,但是愛讀書的人反而越來越少,這是怎麼回事呢?”水自流憂心忡忡地說。

向陽說也不奇怪,有錢人希望更有錢,整天忙著掙錢,比的是誰更富有,哪兒有心思讀閑書呢?沒錢人中也許有人還想讀書,但一想到買書的錢足夠吃兩頓早餐,念頭自然也就打消瞭。不窮也不富的人呢,眼裡隻有教人如何快速致富的書。那樣的書雖然年年有,但單靠賣那樣的書,撐不起像樣的書店。書店不像樣子,書也喪失瞭吸引力,自然更沒人理睬瞭。

“可我還偏偏不賣你說的那種書,那種書是騙人的。世界上就沒有誰是靠讀那種書富起來的。富起來的人寫那種書才不會是為瞭傳授經驗,而是為瞭滿足成就感。秉昆啊,不說那麼多瞭,我希望你能接手把書店辦下去。門面租金不是個負擔。我的朋友們,即使在我死後,也會為瞭我的遺願繼續支付租金。至於掙多掙少,那就全靠你的能耐瞭。書店現在雇著兩個女孩子,每人每月一千五,效益好有提成。你要是連她倆的工資都掙不出來,當然就虧瞭。我虧過幾個月,自己賠錢給她倆開工資。你辦過刊物,搞過發行,開書店肯定比我的點子多。秉昆,我把底攤明瞭,希望你能答應我,把我的書店接手辦下去,別讓它沒瞭。”水自流言辭懇切,近於哀求,如同臨終托孤一般。

秉昆一邊聽一邊在心裡合計,周聰老大不小,得為自己結婚攢些錢瞭。他和鄭娟得定期交“雙保”,一旦有兩個月沒交,那就斷瞭。雖然允許續,卻得交更多的錢。他和鄭娟的生活,全靠面食店的收入維持著。如果接手瞭書店,鄭娟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呀,何況她的身體已不是那麼好瞭。萬一開書店虧瞭,自己哪兒有錢往裡賠呢?

他覺得自己還真不能意氣用事、匆忙答應,就借故上廁所離開瞭病房。向陽領會瞭他的眼色,跟瞭出去。

二人走到走廊盡頭,秉昆問:“他那遺囑,你們公司怎麼就不可以給他個放心呢?”

向陽說替水自流交租金的那些朋友,都與曾珊結過商業上的“梁子”,他心知肚明,難以向曾珊開口。

秉昆又問:“你可以替他提一下呀!”

唐向陽說:“我提更不對勁兒瞭,弄不好曾總會起疑心的。”

秉昆看出,向陽怕曾珊,不願多事,也就不再說什麼,但心裡對他很同情——同樣有大學文憑的人,隻因一個是老板,一個是端人傢飯碗的,便分著尊卑。當年凡人不理的小哥們兒,變成瞭現在唯唯諾諾、毫無膽量的老爺們兒。轉而一想,他也要靠這份工作掙錢過日子,便又有些理解瞭。

秉昆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一轉身往病房大步走去。

唐向陽跟隨著,囑咐他說:“你即便拒絕,那也要委婉點兒。他都快死瞭,也沒個親人,咱們得講個慈悲為懷。”

秉昆不滿地說:“你慈悲?你能幫他卻不幫他一下?”

二人再坐在水自流的病床前時,秉昆坦率地說瞭自己為什麼不能接手書店。水自流微閉雙眼聽著,眼角逐漸擠出一滴淚來。

“你也別太失望,我可以向你舉薦一個可靠的人,一個開書店比我強得多的人。”

聽瞭秉昆的話,水自流的雙眼一下子睜開瞭,忙問:“誰?”

“他的名字叫邵敬文,當年……”

“別介紹瞭。你師父白笑川活著的時候多次跟我說到過他,還兩次陪他到書店買過書。可惜那兩次我都不在,失去瞭與他認識的機會。”

“你覺得,他行嗎?”

“當然行啊,太行瞭。我求之不得啊,隻是他會願意嗎?”

“我估計,會的吧。他是酷愛讀書的人,退休後一直閑在傢裡,過幾天我替你問問他?”

“秉昆啊,別過幾天瞭。我現在這情況,隨時會走的……”

水自流急切地希望見到邵敬文,唐向陽表示可以立刻開車去接。秉昆就將邵敬文傢的詳細住址告訴瞭他,走到門口時小聲問瞭一句:“真有必要嗎?萬一他不在傢呢?”

向陽說:“不管他在哪兒,隻要他傢有一個人在,也會讓他帶著我找到他。反正離得不遠,又有車,很快的。”

秉昆看出,向陽是想用實際行動減輕內心的負疚,修補自己膽小怕事的形象,便由他去瞭。

病房裡隻有水自流和秉昆時,水自流說曾珊對他這個顧問還不錯。本要爭取讓他住上單間,但醫院病床太緊張,隻能委屈他住這個雙床病房,另一張病床空著。

秉昆說:“也跟單間差不多。”

水自流說:“住那張床的昨天夜裡死瞭。我迷信,今天晚上會害怕的。”

秉昆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

水自流又說:“我聽你師父講過,你和鄭娟挺相愛的。”

秉昆說:“對。”

水自流說:“你一定以為,像我這種人,恨我的一定比感激我的人多。你錯瞭,其實我這輩子並沒成心害過人,卻盡量幫過不少人。恨我的人不能說沒有,但絕對比不上感激我的人多。有的人起初以為我和駱士賓是一路人,可一接觸下來,發現根本不是。曾珊就是很感激我的人之一,不是我在她最困難的時候輔佐她,路路通公司早就倒閉瞭。”

秉昆說:“我信。”

水自流歇瞭會兒氣,又說:“其實,你和鄭娟也應該感激我。當年要不是我堅持那麼一種做法,你倆……”

秉昆不願聽他提起當年的事,制止道:“你別說太多話瞭。一會兒如果邵敬文來瞭,你還得說。我最好離開,你養養神吧。”

秉昆說著起身走出病房,走到走廊盡頭,站在窗口那兒,望著街景思緒萬千。他不得不在心裡承認,水自流確實和駱士賓不一樣。水自流的話有幾分道理,如果不是他當年堅持,自己確實不太可能與鄭娟成為夫妻。但是,水自流畢竟曾和駱士賓是一個團夥的,還是一號人物,而駱士賓是嚴重傷害鄭娟也嚴重傷害他周秉昆的人。他站在走廊盡頭,一時不想回到病房,就等著唐向陽和邵敬文。

唐向陽還真沒白表現,半小時後居然將邵敬文接來瞭。

水自流一見邵敬文,精神為之一振,想坐著談,自己又無力坐起來。秉昆和向陽隻得扶他坐起,往他背後墊瞭兩個枕頭,他才坐得比較穩瞭。

邵敬文說,在路上他已聽向陽講瞭水自流為什麼要見自己,表態很高興能有機會接手一傢書店,自信滿滿。

水自流特別高興,面授機宜,囑咐邵敬文該怎麼經營才好。

邵敬文很謙虛,掏出帶來的筆和記事本,邊聽邊記,一副天將降大任的認真和神聖態度。

秉昆坐的高腳凳讓給邵敬文坐瞭,他一點兒也沒心理障礙地坐到那張空床邊。秉昆覺得自己不虛此行,對得起水自流瞭。即使水自流過去對自己有恩,也等於還瞭。他便不想再說什麼,默默聽著。

水自流告訴邵敬文,他開書店十幾年的體會是,中國人讀書的目的性很強,絕大多數人傾向於實用,這一點與西方人極不相同。在西方社會,不少人讀書是因為喜歡,正如他們因為喜歡花才買花,而不是認為花除瞭賞心說目還有另外的用途。他為瞭考察人與書的關系到過農村,從前的農民還喜歡在窗前屋後種花,如今院子裡有花的農傢少之又少。農民對土地的用途也變得特別功利,即使桌面那麼大的—塊地,也要種菜而絕不種花。他們把花完全看作生活中的多餘物瞭。但是,那麼一小塊地上生長出來的菜真的對他們一日三餐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其實意義不大,也賣不瞭多少錢。他們種的菜往往吃不過來,喂豬瞭。豬多吃瞭幾口就能多長兩斤肉嗎?也不能,但親自喂給豬,眼看著豬吃掉,功利目的達到,心理就獲得瞭滿足。花有什麼用呢?連傢畜傢禽都不吃。他說全中國都陷入功利主義泥沼,農民也不可能不焦躁,不受影響,而他們的功利目的又隻有通過土地來實現,所以他們對土地變得急功近利,他們那樣做應該能理解。城裡人樂意花買一本好書的錢,去買一塑料袋垃圾食品給自己的孩子吃,他難以理解。他說,他以前偏與現實較勁兒,凡助長功利主義思維的書,即使好賣也不進貨,結果繞瞭挺長一段彎路。什麼教人炒股發財、長壽秘訣、八面玲瓏之類的書,隻要好賣,那就進吧!

邵敬文連連點頭稱是,虔誠之至地說:“對著呢,水至清則無魚啊。這是一個特殊時期,特殊時期得有特殊的經營理念。我明白,將書店可持續地開下去,這才是我接手後的第一要務。您隻管放心,我絕不會讓崇文書店在我手上關張!”

二人正交談得投機,曾珊忽然來瞭。唐向陽向她介紹說,秉昆和邵敬文是水自流的朋友,她向他倆點點頭,然後就著急地慰問起水自流來。顯然,她還急著到別的地方去辦事。

曾珊說,她早就想來看他瞭,每次要來,又有事牽絆住瞭。

她問,他有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如果有,隻管開口講,包在她身上。

他說,剛才還有,現在圓滿解決瞭。

她就把詢問的目光望向瞭唐向陽,唐向陽立刻做瞭一番匯報。

“這怎麼可以?絕對不行!咱們公司的顧問經營瞭那麼多年的書店,用得著別人替交租金嗎?你怎麼從沒對我提過?虧你還是公司的一位副總,還在這裡聽著!這麼解決和根本沒解決又有什麼兩樣呢?公司每年的公關費二三百萬元,一點兒租金花不起瞭?你真是沒長腦子!”

她把唐向陽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接著俯下身,握著水自流的手說:“水老,多年以來,你為公司的發展壯大立下瞭汗馬功勞,功不可沒。你的願望就是公司的願望,你把接手人選定瞭,很好,那便是他瞭。以後,租金由公司來交。必要的話,公司也可以考慮把那店面買下來。總之,隻要公司在,隻要我還是總裁,崇文街上就會永遠有一傢崇文書店!”

她終於放開瞭水自流的手,看著唐向陽說道:“書店的事你盡快介入一下,究竟是繼續租好還是幹脆買下來好,我等著你瞭解的結果。”

水自流感動得老淚縱橫,雙唇抖抖地說不出話來。

邵敬文也極受感動,曾珊走時,他站起來一再鞠躬相送。

秉昆從旁看著聽著,內心裡同樣感動。

唐向陽送周秉昆和邵敬文回傢時,邵敬文在車上說:“那位曾總是個好人,你同意嗎?”

秉昆發自內心地說:“同意。”

邵敬文又問向陽:“你們公司的人都特別尊敬她吧?”

向陽說:“誰敢不尊敬呢,總裁嘛。”

幾天後,水自流死瞭。周秉昆背著鄭娟參加瞭追悼會。

那日下起瞭入冬的第一場大雪。邵敬文帶瞭一束鮮花,恭恭敬敬地獻在遺體旁。

路路通公司為水自流操辦的追悼會挺體面,本市國營民營企業的頭頭腦腦們都到瞭。唐向陽代表公司致悼詞。

不少人看到,曾珊流淚瞭。

周秉義和郝冬梅回國瞭,他倆二〇一二年的出境遊畫上瞭句號。

三十兒晚上,周傢的親人們聚在周秉義夫婦的新傢裡。按照郝冬梅的鄭重要求,市裡分給他們一套新房,而不是哪位高升瞭的幹部騰出來的舊房。房子三室兩廳,陽臺蠻大,比一般副市長應該享受的住房面積還多出十幾平方米。那幢小樓當年是為老資格的市領導們蓋的,按照“老人老辦法”的標準,面積都大一些。組織上告訴他們,這套房子帶有對周秉義獎勵的性質,是班子討論決定的。這讓周秉義特別不安,逼著郝冬梅將學校分給她的那一套房子退掉。郝冬梅對市裡分給秉義的房子相當滿意,但對他逼自己退掉學校分配的房子很有意見,因為學校並無打算收回的意思。

周秉義夫婦在歐洲旅行的兩個月裡,周蓉也沒閑著。她在北京工作的法國朋友古思婷與華文志夫婦要合寫一部關於中國印象的大書,預計要四五十萬字,先在法國出法文版,再由他們自己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書中將寫到中國的城鎮化現象,他們懇求周蓉陪同調研,經費由法國外交部提供的文化基金支持。周蓉為瞭完成自己的長篇小說需要搜集相近的素材,很想答應下來,她就跟蔡曉光商議。

蔡曉光特別支持,馬上答應。

周蓉歉意地說:“時間可能會挺長,估計兩個來月回不瞭傢。”

曉光笑道:“別忘瞭我等過你十二年,兩個來月算什麼啊。”

周蓉說:“我不放心你,怕你一人在傢孤獨寂寞,想我想得沒著沒落。”

曉光說:“那是肯定的。不是有手機嘛,你得保證每天至少跟我通一次話,外加三條安慰短信。”

周蓉討價還價地說:“兩條吧。”

曉光一本正經地說:“少一條也不行,那我就會去找你的。”

二人調笑瞭一陣,周蓉還是有些放心不下,追問他獨自在傢的日子裡究竟打算怎麼過。

曉光說他也會很忙,他要幫秉義夫婦將新房子裝修好,讓他們一回國就能住進去。

周蓉感動地說:“你呀,真是天生操心的命,成瞭我們周傢人的公仆,誰傢有什麼事都主動上。”

曉光說:“這話也太見外瞭吧?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啊。別看咱們回我老傢去,東一戶姓蔡的,西一戶姓蔡的,今天這個請,明天那個邀,那隻不過都是姓蔡而已,沒什麼真感情。他們的父輩也許跟我父親有真感情,到瞭我這一輩,關系出五服好遠瞭。看起來他們好像對我很親,那是因為春節期間,人對人親點兒圖個喜慶吉祥。哪天我死瞭,消息傳回去,他們路上遇到時互相說:‘知道瞭嗎,蔡曉光死瞭。’‘昨兒知道的,你這是要哪兒去?’他們能這麼提到我就不錯瞭。可我的死對你和你的親人將會不同,你們會悲傷很長時間緩不過勁兒來,你們會經常懷念我。所以,我要多為你的親人做好事、實事,讓你們不想我都不可能,因為你們總會互相提到我。”

“別胡說瞭!”

曉光是半開玩笑說的,周蓉卻聽得鼻子酸瞭。

“不許再開這種玩笑,我強烈要求你陪我活到一百歲!”

她捧住他的臉,給瞭他又長又深的一陣吻。

要說周蓉和蔡曉光,也真算是在夫妻之愛方面修成瞭正果。他們都已是六十多歲的人,在別人眼裡是地地道道的老夫老妻。可在傢裡,周蓉給予他的愛往往仍是那麼火熱,那麼撩人,常常讓他春心蕩潦,幸福得不亦樂乎。

蔡曉光說到做到,周秉義兩口子回國的第三天,就開始到處看傢具買傢具,覺得如果不趕在春節前搬入新居,那也太對不住蔡曉光付出的辛勞瞭。

作為兄長的周秉義,婚後第一次在大年三十兒,在自己嶄新寬敞的傢裡接待妹妹、妹夫和弟弟一傢三口,這讓他同樣有種修成正果的感覺。

冬梅除瞭視丈夫的親人為親人,再無本傢族的親人。退休後,她愛熱鬧,對丈夫親人們的到來特別歡迎,特別高興。她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五位親人,而且是在極滿意的新居裡,她甚至顯得有點兒亢奮,話多瞭,笑多瞭。

事先說好,親人們都要在秉義傢過夜。聊啊,做飯啊,看電視啊,都很從容。無論主人還是客人,都不慌不忙。往年聚在光字片秉昆那破傢裡時,他們往往一邊聊天,一邊心裡都急著吃完年夜飯趕快走人。

曉光說:“沒法不急著走啊,在秉昆那兒上廁所太不方便,得走出傢門到胡同口去。如果那冰窖似的廁所裡有人,就得一邊挨凍一邊等。”

周蓉說:“我每次都盡量憋著,怕腳下一滑掉廁所裡!”

冬梅說:“秉昆那兒太冷,坐時間長瞭凍手凍腳的。”

周蓉問鄭娟:“弟妹,第一次在傢裡洗澡、上廁所,什麼感覺啊?”

鄭娟說:“幸福唄,神仙過的日子。我傢熱水器是接煤氣管上的,水可沖啦!”

大傢看著她十分幸福的樣子,便都笑瞭。

周秉昆卻在陽臺上。陽臺上堆著不少年貨,他逐箱逐盒地看著,選著。

冬梅說:“秉昆,明天帶走什麼都行啊。”

秉義說:“沒想到退休瞭,送年貨的反倒多瞭。以前他們也不知往哪兒送,這下都有準地方送瞭。對瞭,龔維則還送瞭一箱鞭炮禮花,我這兒是禁放區,你帶走。”

秉昆說:“初三我那幾個朋友要在我傢聚,我們新區隨便放,那我整箱端走瞭。”

曉光說:“給我送禮的一年比一年少,就你姐學校還象征性地給她送瞭點兒東西,你以後別指望我們能提供什麼瞭啊!”

大傢又都笑瞭。

鄭娟把秉昆拽進屋來與大傢說話。他問起瞭龔維則的近況,因為聽到瞭關於龔維則的一些負面傳言。

周秉義說,龔維則是在區公安局副局長位置上退的,因為是常務副局長,組織上給瞭他禮遇,可享受正處級退休幹部待遇,也算是一種安慰。其實正副處級幹部退休後待遇上根本沒多少不同,僅工資上有點兒差別。龔維則本人因為退休前沒能再被提拔一次,很是鬧瞭一頓情緒。他能量挺大,在幾傢私企同時兼職,估計灰色收入不少。他還在警校掛瞭個“特聘高級教員”頭銜,這使他有時可以繼續穿一穿警服。總之,他仍活得又忙又生動。

秉昆說:“哥,你以後要與他保持距離。”

秉義問:“你聽到什麼關於他的閑話瞭?”

秉昆說:“你記住我的提醒就是瞭。”

由於和龔賓的關系,他不願將自己聽到的傳言講出來。

曉光說:“我也聽到瞭一些對於他的非議,秉昆的話你確實得認真對待。”

秉義說:“我不是一點兒沒聽說,可他到處說,他和我關系好到不分彼此。我有什麼辦法?既不好當面嚴肅地要求他以後別亂說,也不好在報上網上發佈聲明說不是那麼回事。你們都放心,我會漸漸和他疏遠的。”

曉光說:“他在網上發瞭三篇博文,回憶早年與周傢每一個人的親密關系,點擊量很高。”

周蓉說:“我也看瞭,文章寫得不錯,那份感情肯定也是真的,並且基本上還都是事實。他那人比較重感情,對咱們周傢的人一直很友善,我認為這一點咱們任何時候都不該忘,更不該否認。”

周聰說:“我們報社的一些人也從網上看瞭,都說是挺好的文章,春節後準備連續轉載。”

秉義說:“替我給你們主編捎個話,就說我不同意。”

冬梅說:“那不好吧?傳到人傢耳朵裡,你以後還怎麼面對人傢?你現在是在民間口碑很好的幹部,要說他有點兒什麼企圖,無非就是想沾你點兒好口碑的光。你都退休瞭,為什麼送年貨的人反倒更多瞭?無非是沖著你在民間的好口碑嘛!一位在職的幹部說自己與一位退休的好幹部關系很好,無非都想證明自己也是好人,也是好幹部。這屬於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也證明他們還有向好的心,你別太疑神疑鬼的。秉昆和曉光的話應當重視,但要講究方式方法,千萬別把自己搞得太沒人情味兒,那就很不可愛瞭。”

包括秉義在內,大傢都頻頻點頭,表示贊成冬梅的話。

忽然,大傢的手機都響瞭,一看手機,是周玥發來的春節祝福短信。每個人收到的短信話都不一樣,除瞭周蓉,一個接一個念給別人聽。發給曉光的話最多,還附有一首詩。曉光讀出來,面呈得意之色。

秉義問周蓉:“你也念給大傢聽聽嘛!”

周蓉說:“不想。”

曉光從她手中奪去手機,替她念給大傢聽。周玥發給母親的短信最短,三句話是——“親愛的媽媽,我好想你!祝你和老爸春節快樂,恩愛倍增!期待著媽媽的寬恕!”

親人們一時默然。

周蓉站起來,要往陽臺走。

秉義說:“周蓉,你別離開,聽我說完話。從今年開始,我希望每年三十兒都聚在我這裡,一個也不能少,包括周玥。”

周蓉背對著大傢說:“曉光,替我把哥的話發給周玥。”

大傢正看著曉光發短信,秉昆的手機又響瞭。他等曉光發完短信,看著自己手機說:“是光明發來的,他祝福咱們。”

屋裡一陣肅靜。

曉光說:“怎麼祝福的?你倒是念呀。”

“一時善,一時佛;一事善,一事佛;一日善,一日佛;日日善,人皆佛。善善相報,佛光普照,我佛保佑親人們歲歲平安。螢心。”

屋裡又是一陣肅靜。

周秉義低聲說:“估計全中國也沒多少人在三十兒晚上,居然能收到一位佛門弟子的祝福。”

周蓉說:“手機普及得真快,連佛門弟子也會發短信瞭。秉昆,他怎麼知道你的手機號啊?”

曉光說:“一次我上山去看他,告訴他的。”

周蓉說:“你那麼愛去北普陀,幹脆哪一天也剃度算瞭。”

曉光說:“我對紅塵倒是不怎麼留戀,可就是舍不下老婆嘛!”

大傢再次笑瞭。

周蓉紅著臉打瞭丈夫一下。

周聰忽然噓瞭一聲,大傢又都肅靜。這才發現獨缺瞭鄭娟,衛生間隱隱約約傳來瞭哭聲。

周聰說:“我媽拿著毛巾進去的。”

周蓉說:“肯定在洗澡,秉昆你別愣著瞭,快去看看呀!”

鄭娟果然在洗澡。洗澡這種享受,對她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她洗著洗著,忽然想楠楠瞭,蹲在衛生間哭瞭。

秉昆替她擦幹身子,幫她穿好衣服,扶她走到客廳。她剛坐下,他替她擦腳。

鄭娟說:“別擦腳,這是哥哥嫂子傢的洗澡巾。”

冬梅說:“洗澡巾當然可以擦腳。”

秉昆一聲不吭,捧住她的腳繼續擦。

周蓉說:“嫂子,快,吹風機。”

冬梅趕緊起身,找來瞭吹風機。

周聰就近插上電源,周蓉替鄭娟吹起頭發來。

曉光看著說:“弟妹,你多大的譜呀,這可得拍下來。”

說罷,他便用手機拍。

鄭娟就笑瞭,扭轉身不讓他拍。

她承認自己想楠楠瞭。

曉光拿起秉昆的手機,將光明發來的短信讀給她聽。他說楠楠在一時、一事、一日三點上早已成佛,可以稱作“三級佛”。當媽的想兒子是可以理解的,但對於成佛的兒子,不必特別傷心。

鄭娟說她同時也想她媽瞭,自己終於過上瞭好生活,媽卻一天好日子也沒過著,怎麼能不傷心啊!

她又要哭。

蔡曉光反應多快呀,多會勸人呀!

他說:“弟妹,光明的話你得信吧?按光明的說法,你媽更瞭不得啦!她的善可不是一時、一事、一日、一年的事,沒她就沒你,也沒有光明的出息,也沒瞭秉昆和你結為恩愛夫妻的緣分。”

周聰說:“也沒我瞭。”

曉光說:“就是!所以,你媽屬於終身佛級別。都是佛,她現在肯定常和楠楠在一起。咱們的親人中出瞭兩位佛,多大的幸事,佛祖多看得起咱們,你更不應該傷心瞭呀。”

秉昆也說:“你不是自己都認為,你媽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嗎?你忘瞭你對我講過,她對小野貓小野狗都特別愛護嗎?”

鄭娟終於說:“行,我不傷心啦。”

秉義卻起身默默走開瞭。

冬梅發現他表情不對,起身跟著他走入瞭臥室。

秉義進瞭臥室,往床邊一坐,雙手捂臉,低聲哭開瞭。

冬梅問:“你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

秉義說,他也想自己的父母瞭。

冬梅說:“鄭娟想她媽和楠楠,你想你自己父母,那我也想我父母!咱們這個三十兒晚上就人人傷心,把它過成個集體的親人追思會唄!”

秉義說:“你的父母與我們的父母不一樣,你的父母沒像我們的父母那麼受罪,我們的父母一生過的都是苦日子。”

冬梅不愛聽瞭,反駁道:“你敢說我父母沒受過罪?他們革命年代過的那種艱苦生活,不比你父母過的窮日子苦?他們出生入死,你父母經歷過嗎?他們‘文革’中的悲慘遭遇,擱你父母身上,那還未必承受得瞭呢!從‘文革’一開始,我就見不著父母,我自己也成瞭狗崽子。等‘文革’結束,我隻有媽沒有爸瞭,我……我……”

她也賭氣往床邊一坐,掉起眼淚來。

秉義意識到瞭自己的話十分不妥,趕緊賠禮道歉,過來哄妻子別傷心。

而曉光在客廳高聲喊道:“哥,嫂子,該弄年夜飯瞭,我下廚瞭啊!”

雖然發生瞭兩段影響氣氛的小插曲,但親人們比以往任何一年的任何一次相聚都快樂。

這是一次歡歡喜喜的相聚,他們都覺得挺幸福。他們的幸福感,與知識、學歷有一定關系——在他們中,四人接受過高等教育,秉義和周蓉還曾是北大學子。如果再算上周玥,周傢親人中有五人受過高等教育。

在他們中,有一人受益於文藝,那就是蔡曉光。雖然並無多少值得驕傲的成就可言,與那些成為文藝大腕日進鬥金、財源滾滾的春風得意不能同日而語,但他確實沾瞭文藝特別是主旋律不少光。

在他們中,有一人成瞭正廳級的副市長。他努力做一位好官,但是,經由他不顯山不露水的暗中操作,弟弟一傢還是得瞭不少好處。否則,周秉昆傢不會在新區分到令人羨慕的一套帶門面的住房,周聰也不會進入報社成為記者。

在他們中,還有周玥那樣嫁給老板,成為其第二任妻子的“七〇後”。

是的,知識、學歷、機會、權力、個人對人生的設計都不同程度改變瞭他們的命運,但最重要的因素乃是時代的發展變遷,是國傢的改革開放。

否則,便沒有什麼民辦或私立學校。周蓉回國後,就不可能做私立學校的教師,進而成為副校長,她退休後的境況如何也就很難說。

否則,就沒有所謂私企,就沒有什麼私企老板。周玥回國後一旦進不瞭黨政機關、事業單位或國企,就將長期面臨失業,嫁給一位私企老板更是天方夜譚。

否則,電影電視劇的民間投資也將是紙上談兵,不可想象。單靠政府全額投資,任何一位省會城市的導演吃“主旋律”這碗飯都不會長久,蔡曉光更不可能多年以來如魚得水,甚至也算名利雙收。

如果蔡曉光自己的人生都相當落魄慘淡,加上今天有工作明天沒工作的周蓉母女倆的拖累,他們一傢三口的生活境況肯定是愁眉不展。蔡曉光與周蓉之間的夫妻關系,斷不會像現在這般魚水同歡,卿卿我我。蔡曉光與周玥之間的養父女關系也肯定是相互嫌棄怨懟,甚至早“散夥”瞭。

如果沒有這個重要因素,也就不會有雨後春筍般出現的房地產公司,周秉義負責的城市改造、招商引資隻能是空話,他要為百姓做好事、實事的夙願也將是一廂情願的夢想。他必然會抱憾終生地退休,斷無什麼令官場和民間都刮目相看的政績可言。光字片與另外幾處危房區自然還是城市瘡疤似的存在,弟弟周秉昆一傢仍將糟心無望地生活在光字片,讓他去一次心情不好一次。

如果周蓉和周秉昆兩傢的生活都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作為哥哥的周秉義分到瞭好住房,肯定也會住得內心不安,也肯定沒有心思與妻子出境旅遊。三十兒晚上,他也不會有心情把周傢親人們召集到自己傢裡來。即使召集瞭,他們也來瞭,氣氛怎樣也隻能另說。光明也肯定不會發來那樣的短信,即使發來也不會帶給他們多少愉快。甚至恰恰相反,還會讓他們產生心理逆反。鄭娟一哭,更不是那麼容易哄好,傢裡的氣氛肯定很壓抑。

歸根結底,大多數人的生活絕非個人之力所能改變,也並不是個人願望所能左右。不可不承認,國傢、社會、時代的因素尤顯重要。

世界上每個國傢大多數人們的命運,概莫如此。

而在中國,時代的轉型顛覆瞭許多人習以為常的生活,給瞭他們踏上不同生活道路的可能。周傢的親人們就是這樣。

時代的轉型曾使周秉昆的人生陷於困厄,卻也拯救瞭他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

這些親人之中,周蓉、蔡曉光和周玥靠著各自的知識,還有抓住機遇、順勢而為的靈活性,不同程度地成為發展自己獲益於時代的轉型者。周秉義、郝冬梅二人靠著各自的知識,還有權力的影響,成為手捧金飯碗銀飯碗的國傢廳局級、處級幹部,擁有瞭極大的話語權。周聰借助大伯的提攜,還有個人努力,也成為談吐不凡、衣著光鮮的報社記者。八個親人中,隻有周秉昆、鄭娟兩口子直接感受到時代轉型的巨大壓力。鄭娟還另當別論,因為她隻是在周秉昆入獄的那十二年裡走出傢門工作過,並且由於曲老太太出面幫助,工作順利解決。她的主要身份還是傢庭婦女,所感受到的時代轉型壓力,主要間接來自於周秉昆。

那麼,就算她也是感受到時代轉型壓力的人吧。八個親人中,也隻不過是二比六。

二比六是不可以按照數學法則,直接化簡為一比三的。兩個人分擔同等壓力是壓力的減法,六個人幫兩個人卻比三個人幫一個人要輕松許多。實際上,周玥也偷偷塞給過鄭娟幾次錢。她把自己法國勤工儉學掙的錢換成瞭人民幣,轉給瞭小舅和舅媽,免除他們“雙保”繳費的煩惱。

周秉昆並不多麼缺錢,往往急需用錢時,姐姐姐夫或者哥哥嫂子多少總會接濟他一些。

甚至可以說,他是窮人堆裡的幸運兒,不像肖國慶和孫趕超兩傢那樣,他們常常陷於孤苦無援的絕境。甚至還有更糟的,如果他們的親人中出息瞭一兩個人,背後卻有三五個甚至更多的人需要幫扶。

那種以少幫多接近於拯救的幫助,對於拯救者就是特別吃力的親情責任。如果拯救者是周秉義那樣級別的官員,曾經當過軍工大廠黨委書記、全省第二大城市市委書記、省會城市的副市長,負責過軍工大廠的合資轉型;在擔任市委書記期間扶植過多傢納稅大戶的民營企業,在省會城市轟轟烈烈地招商引資、負責大面積棚戶區拆遷和危房改造,並且不像周秉義那樣稍稍動用權力幫助親人便惴惴不安、自責不己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那就完全用“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來形容,也是恰如其分。

二〇一三年大年三十兒晚上,在退休的正廳級副市長周秉義那寬敞的傢裡,他與親人們的聚會,並不具有普遍意義。

A市許多巴望著拆遷的危房區人傢,氣氛截然不同。

一個事實卻是,從前的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周志剛,從他上班那一天起,就經常夢想著率領建築隊的工友們在光字片為窮人蓋起一幢幢樓房。結果,幹瞭一輩子建築的他,直到離世也沒有住過樓房。他的長子年近六十時開始實現他的夢想,退休前終於超額實現瞭,除瞭抹掉他既熟悉又厭惡的光字片,還抹掉瞭情形與光字片差不多的幾處危房區。如果泉下有知,他肯定會特別欣慰。

晚上七點半左右,當周傢的親人們開始吃年夜飯時,他們的手機又先後以各種聲音響瞭起來。除瞭鄭娟沒手機,其他六人都有手機,周秉昆的手機是過時的二手貨。

有人撥打他們的手機拜年,也有人發短信拜年,擺在桌上的六部手機就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他們便都有點兒像早年電話局的接線員瞭。八點鐘央視“春晚”開始,七點半是隔空拜年的最佳時段。拜年太早瞭像完成任務,太晚瞭似乎缺少誠意,隻有親人之間才沒有這個講究。料到瞭這一點,他們吃飯時都將手機擺在瞭桌上。自己該發的拜年短信,各自趕在開飯前發過瞭。周蓉和曉光、秉義和冬梅兩對夫妻退休後都主動在社交圈邊緣化,沒發幾條短信。

六個親人中周蓉收到的短信最多,群發短信最少。群發短信是她民辦中學的同事發來的,那類短信她一概不回,看一眼就刪。多數短信是她教過的學生們發來的,她都認真對待,先用紙筆寫好才照著回復。

周秉義收到的短信數量比周蓉少瞭三分之二,除瞭一條老幹部局的群發慰問短信,他沒收到第二條群發短信。發給他的短信中,“尊敬的”三個字頻頻出現。他已不在領導崗位,給他拜年並以“尊敬的”相稱的人,便不再沖著他的權力而是對他的良好印象瞭。他內心清楚,看時也面有喜色。

周聰收到的短信也比較多。記者交際面廣,手機玩得順溜,邊看邊回。有的短信還讓他笑逐顏開,常常是段子式短信。

相對而言,蔡曉光和郝冬梅收到的短信要少一些。秉昆收到的短信最少,都是幾位老友發給他的,也不是什麼拜年話,隻不過都問他初三的聚會定下瞭沒有。當晚,他們三人吃飯最消停。

這年春節期間,除瞭四千多萬城鄉絕對貧困人傢,大多數中國人的飯桌上,雞鴨魚肉已很尋常。在北方,“豬肉燉粉條子管夠吃”,也絕不是異想天開瞭。春節後大事照例是“兩會”,節前報上網上登出瞭一些“兩會”代表委員的提案,反腐和扶貧仍是重點。

不誇張地說,除瞭天生的吃貨,不少中國人雞鴨魚肉己吃夠瞭。在老電影中,資本傢和地主老財傢過大年時,飯桌上也不過就是那幾樣東西,還給特寫,渲染他們生活的奢侈腐化。二〇一三年,中國人吃的意識已發生瞭新變,口福的標準變瞭。人們常說,吃四條腿的不如吃兩條腿的,吃兩條腿的不如吃沒有腿的,吃地上跑的不如吃水裡遊的,吃水裡遊的不如吃天上飛的。

雞鴨魚肉,大多數人都會吃膩,何況除瞭周聰,當晚在場的人都已不再年輕,飯量有限。周聰成天跑會,不但拿車馬費,還到處白吃,腸子裡的油脂也挺厚的瞭,小肚脯往前凸著。冬梅很實際,考慮到瞭,準備的並不多,求精而已。雖然都被收發短信幹擾,“春晚”開始時,基本上還是吃瞭個一幹二凈。

秉義說:“做少瞭吧?誰沒吃飽吱聲啊,還有現成的,熱起來方便。”

大傢都說飽瞭。

周蓉說:“這樣才好,不剩。”

冬梅說:“剩瞭我倆也不嫌,想想從前,哪兒舍得扔。”

秉義取笑侄子,告誡他可別往大腹便便發展。

秉昆說:“當年我們年輕時,誰想胖起來都難。”

周聰不好意思地說,有時一天跑幾處會,往往兩場會在同一地點。樓下拿一份車馬費,聽一會兒,上樓去再拿一份車馬費,再聽一會兒。吃飯時兩邊看看,哪邊豐富哪邊吃,吃來吃去的,一不小心可不就把腰給吃粗瞭。

周蓉問,那你報道任務不是很重嗎?寫得過來嗎?

周聰說又不是專訪,不需要自己寫稿,人傢開會單位預先寫好瞭通稿,稍微改改發瞭就行。

周蓉又問,現在的記者都這麼當?

周聰說如果想這麼當,這麼混著當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也不是所有報社的記者都跑得歡,行業太窄發行量太小的報社,記者就被冷落。他們報是全市唯一的晚報,發行量有特殊保障,受邀請報道的會議和活動多,每月的車馬費不少於工資。

鄭娟說:“你能有這麼好的工作,要永遠感謝你大伯。”

周聰說:“我是以實際行動感謝。在報社,我寫的專訪和通訊最多,都夠出一本書瞭。我要爭取早日獲得中國新聞獎,向我大伯獻禮!”

長輩們便都贊許地點頭。

秉義說:“我當省文化廳副廳長時,你們主編還是我手下一名小青年。你替我代問好,轉告他,就說我希望他把網站辦好,兩條腿走路是大勢所趨,形勢逼人,必須重視。”

周聰說,領導有意安排他到網站去當個面向青年的欄目主編。

長輩們都欣然支持。

周聰說:“我三十大幾瞭,和當下的小青年有挺深的代溝瞭,怕辜負瞭領導信任。”

長輩們又都笑瞭。

周蓉關心地詢問起瞭他的個人問題。

他說:“有一個瞭,是同事,可我爸堅決反對。”

周聰與那位“君子蘭公主”又和好瞭。

秉昆就把自己與她的那次沖突講瞭一遍。

大傢聽得又笑起來。

周蓉問鄭娟:“弟妹,你什麼態度呢?”

鄭娟說:“他沒帶回傢來讓我見見呀。不過隻要他倆合得來,我不反對,什麼樣的兒媳婦我都能處好,我可盼著抱上孫子孫女瞭。”

周聰說:“我也不敢往傢領啊!”

曉光認真地說:“形象!關鍵是形象如何。你看你媽、你姑、你嬸,當年可都是有好形象在那兒擺著的女性!所以,你爸、我、你大伯,我們都是幸運又幸福的男人。你的形象不錯,個兒有個兒,五官端正,你傢也不再是光字片的人傢瞭,所以你得在乎形象。撇開個人幸福不幸福暫且不論,周傢的第四代人形象如何,責任也全在你身上瞭。”

周聰說:“這我可壓力太大瞭!她性格好。”

秉昆說:“性格不怎麼樣!她那天對我那種表現叫性格好嗎?”

長輩們不笑瞭,一時你看我,我看他,那會兒的沉默意味深長。

周蓉說:“周聰,哪天讓你姑夫認識她,替你把一下形象關。”

曉光說:“願意。”

秉義說:“支持。”

冬梅抿嘴一笑,明智地保持中立。

很顯然,周蓉、秉義和秉昆都並未順水推舟。

央視“春晚”的背景更酷更炫,電腦技術的采用使舞臺絢麗多彩,如夢幻仙境。照例明星大腕雲集,一個個華服盛妝,花費肯定也不少。

然而,雞鴨魚肉吃夠瞭,看“春晚”的眼也越來越挑剔瞭。正所謂眾口難調,不搞不行,搞不好也不依,越來越難瞭。

周傢的親人們也是如此,邊聊邊看,聊的時候多,一齊看電視的時候少,都是偶爾看一眼聽一句罷瞭。

曉光覺得沒什麼意思,和秉義到書房聊天去瞭。片刻過後,周蓉與冬梅互相遞瞭個眼色,也轉移到書房去瞭。又過瞭一會兒,秉昆也溜到書房瞭。

客廳裡隻剩下周聰陪媽媽鄭娟看“春晚”,他必須看完,因為有寫稿任務。

鄭娟說:“兒子,坐媽這兒。”

周聰就起身坐到長沙發上。

鄭娟說:“別跟你爸似的,離媽近點兒。”

周聰就坐得離媽媽近瞭點兒。

鄭娟說:“給媽一隻手,讓媽握著。”

周聰抗議道:“媽!我得記東西呢。”

鄭娟說:“先別記。”

周聰無奈,隻得伸給媽媽一隻手。

鄭娟握著兒子一隻手,回頭看瞭看,小聲說:“媽還是剛才那句話,隻要你倆好就好。”

她將頭往兒子的寬肩上一靠,看著電視,滿臉洋溢著幸福。

這個女人、母親,她對國傢大事一向瞭解得少之又少。對於她,國傢差不多就是曾生活過的太平胡同和光字片。如今那兩個地方沒瞭,大多數人傢都像她傢一樣住上瞭樓房,生活在環境頗好的小區裡,這讓她覺得國傢發生瞭偉大變化,也帶給瞭她空前的幸福。她的眼光就隻能看到這麼多,她的耳朵聽不到不好的事,她在傢裡也隻看喜歡的電視劇,那些電視劇的故事基本上都發生在一九四九年前。那些故事要麼很悲慘,要麼很悲壯。

她慶幸自己終於活到瞭中國最好的時光。如果她是狄更斯,那麼,她的《雙城記》將會如此開篇:“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謝天謝地,這真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因為,我見證瞭這個時代的好。”

電視裡,一位當紅歌星激情四射地歌唱偉大的時代。作為見證者、親歷者,鄭娟聽得熱淚盈眶,她是標本式的好觀眾。

出國的人越來越多,國門打開就不好關上。國內報刊刊登瞭越來越多的國際見聞,網上更是如此。互聯網使世界變得更平瞭,“人肉搜索”成為廣大網民百戰百勝的武器,更是某些醜聞始作俑者的噩夢,“真相”二字更加吸引網民的眼球。

書房裡的親人們一下子有五個人,空間顯得小瞭點兒,於是幹脆轉移到瞭臥室。臥室比書房大不少,更舒服一些。

一進臥室,冬梅和周蓉立刻上瞭床。冬梅背墊枕頭,周蓉靠著被子,都怎麼舒服怎麼坐著瞭。

秉義坐在唯一的單人沙發上,將腳放在床邊。

曉光和秉昆各搬瞭一把椅子坐在秉義兩邊。

他們不是鄭娟。基於愛國憂民的本能,他們渴望交流對國傢社會的看法。

曉光問:“可不可以吸煙?”

秉義未置可否,冬梅己說:“對你例外。”

秉昆便離開臥室,帶回個小盤放在矮桌上,接著將窗子開瞭道縫。

秉義說:“把門關上。”

周蓉說:“對,讓他們娘兒倆聽到不好。”

秉昆關上門,剛坐下,周蓉又說:“你聽我們說瞭什麼,別跟周聰說,他頭腦裡還是多一些正能量好。”

秉昆說:“他是記者,真真假假的,聽到的比我聽到的多得多,倒是我經常囑咐他別隨便亂講。”

秉義說:“囑咐得對。他身份特殊,一旦成瞭傳謠者,追查到頭上,後悔莫及。”

“哎呀媽呀,忍瞭好久瞭,終於過上這口癮瞭!諸位,我認為啊,中國的前途仍可以用從前的老說法,地方看北京,北京看中央,中央看高層。現在的中國,不雷厲風行地改革,恐怕就病入膏盲瞭。”曉光吸瞭幾口煙後,首先發表對時局的擔憂。

冬梅頻頻點頭。

曉光的話語直指某些高官,提名道姓,歷數他們的貪腐行徑,連他們在國外置產的規模與存款的額度也言之鑿鑿。他卻不那麼激憤,講得極超然,有一種“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淡定從容。

接著,他總結說:“‘夜裡演戲叫作旦,叫作凈的恰是滿臉大黑花。’趙樸初先生‘文革’後諷刺‘四人幫’一夥假革命的散曲,用來諷刺他們也完全恰當。”

秉義不動聲色地問:“你怎麼知道得那麼多?”

周蓉替曉光說:“他經常在網上‘翻墻’,看外媒報道。”

曉光說:“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中也有不少消息靈通人士嘛。”

秉義說:“問題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誰能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冬梅搶白道:“就算一半是真的,中國還可愛嗎?”

秉義說:“你退休瞭也不能開口說這種話啊。別人覺得不可愛瞭可以移民,咱們能嗎?就算能,咱們靠什麼生活?咱們的命運是緊緊和國傢連在一起的。”

冬梅說:“用不著你教導我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什麼話。我父母當初出生入死鬧革命的理想與今天大相徑庭,我有權利這麼說。”

周蓉急忙將話題岔開,講起自己陪兩位法國朋友邊走邊看的經歷。她說在什麼地方,他們怎麼用錢收買瞭一個人,那人如何帶領他們偷偷潛入一處所謂“畜類交易處理場”。她繪聲繪色地說:“他們把牛頭吊起來,用鐵棍撬開牛嘴,塑料管接在水龍頭上,水龍頭一開,直接往牛胃裡灌水。對豬羊鴨鵝也都那麼處理。有的牛或豬胃裡被灌滿瞭涼水,走不瞭啦,就往它們身上打一針興奮劑。這樣處理後,就能多賣些錢。生意還很忙,錢掙得也簡單,隻需要投資一根塑料管。”

周蓉看起來表情平靜,但大傢都聽出瞭她語調發抖。

秉昆問:“姐,值得那麼做嗎?”

周蓉說:“一頭活牛的胃裡最多能灌四十幾斤水,生牛的價格十幾元一斤,他們認為值。一隻雞那麼處理一下,隻不過能多賣一兩元錢,十隻就是一二十元。為瞭多賣那一二十元,他們同樣認為值。我問他們值嗎?其中一個人沒好氣地說,收廢品的還往紙板上灑水呢!你先去問他們值不值!”

秉昆說:“他們不是人,是畜生。”

曉光說:“說他們是畜生太侮辱畜生瞭,沒有一種畜生那麼惡劣地對待另一種畜生。”

周蓉又講,他們被發現,被追趕,要不是當地幹部及時趕到,三人的下場可就慘瞭!

親人們聽得驚心動魄。

秉義嚴厲地對曉光說:“從今以後,你要對周蓉負起看管責任!下不為例,我可就這麼一個妹妹!”

周蓉苦笑道:“哥,你別怪他,是我們三個對自己的安全太不負責任瞭。我向哥保證,會長記性的。”

秉義又問她:“你把自己的見聞上網發表瞭沒有?”

周蓉說:“等配好照片瞭就上網。”

秉義說:“不許。”

周蓉反問:“為什麼?”

秉義說:“你以為有瞭照片,就可以證明是事實瞭嗎?恨你的人完全可以說你的照片造假,你有口難辯!何況你還跟兩個外國人一道!如果有人要把你搞成全民公敵,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冬梅也說:“聽你哥的吧,別多事瞭。”

周蓉說:“那我寫到小說裡。”

秉義又要說什麼,見冬梅朝他使眼色,張瞭張嘴,將舌尖的話咽下去。

曉光馬上將話題轉移到食品、藥品及生活用品安全方面。

冬梅說:“我們買的多數是舊傢具,正是出於安全考慮,沒敢都買新的。”

親人們就此話題接著聊瞭一會兒,周蓉的手機又響瞭。她看瞭片刻,下床走出瞭臥室。冬梅發現她表情異樣,告訴瞭曉光。曉光又去到書房找她,見她已在上網。

曉光問:“誰發的短信?怎麼突然上網來瞭?”

她不回答,卻落淚。

曉光從後摟著她也看電腦,一看就明白瞭。

他說:“對不起,我當天就知道瞭。怕你難過,所以沒告訴你。”

臥室裡的三個親人正疑惑,周蓉和曉光回來瞭,她又上床靠著被子坐下來。

秉義不安地問:“周玥攤上什麼不好的事瞭?”

周蓉噙淚搖頭。

曉光說,周蓉的導師春節前幾天去世瞭。

周蓉這才說:“他老伴去世多年,一傢三口,隻有長期住在精神病院裡的女兒瞭。學校居然沒人通知我追悼會的日期,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他是我導師,我又不在外地,就在本市!”

冬梅勸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你不是本校的人二十多年瞭,別人忘瞭他曾有你這麼一名學生也是正常的。他帶過那麼多碩士生、博士生,不可能一一都通知到。我在學校也負責過追悼會的事,也有過疏忽,這你就要體諒瞭。”

秉昆說:“姐,你對導師的感情,可以通過文章來表達,也可以通過看看他住院的女兒來表達。”

秉義說:“對,我舉雙手支持。”

曉光告訴大傢,周蓉導師臨終前對到醫院看望他的幾名學生說:“我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大半輩子,在大學課堂講瞭幾千堂課,還到國外去開過學術交流會,發表文章無數。可有一次,一名留學生的話讓我無地自容。他問我:‘你把傳統文化說得那麼好,傳統文化思想影響中國的歷史又那麼久,為什麼中國人給別國的印象並不好呢?’我就要死瞭,還沒想明白該如何回答。我把這個問題留給你們,希望你們中有人能把這個問題講明白。”

曉光說,周蓉導師的話讓那幾名學生無地自容,有人還流淚瞭,現場卻沒人敢應諾。

曉光說完,掏出手絹遞向周蓉。她接瞭,擦完眼淚直接包著鼻子擤鼻涕,擤出很大的聲音。

曉光笑道:“得,拿我的手絹當手紙瞭,那可是條新的,還沒洗過。”

臥室裡卻沒有人跟著笑,大傢表情都挺嚴肅。

秉昆忍不住問道:“貪官污吏和刁民,哪種人對國傢的危害更大?”

沒有人接他的話。

“我說的刁民,是那些往牛胃裡灌水的人。”

仍然沒有人接茬兒,仿佛根本沒聽到。

那一刻,周秉昆感覺時光倒流,仿佛一下子回到瞭哥哥姐姐嫂子下鄉前的年代,他們和姐夫在光字片的周傢老屋討論世界名著的日子裡。

“你們是不是還都嫌我頭腦簡單啊?”周秉昆因自己的提問無人回應抗議起來。

秉義又像當年那樣捋瞭他後腦勺一下,接著說:“怎麼會呢!你這個問題提得很有水平嘛。但是,沒有人有權要求別人必須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是不是?”

正在這時,周秉義的手機響瞭。

“維則啊,你不是都發瞭拜年短信瞭嗎?我也回瞭呀,謝瞭謝瞭,我肯定參加不瞭。我的胃都切除瞭,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幹坐那兒我不自在,別人也會不自在。別說服我瞭,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是實際情況。哎哎哎,維則,喝高瞭吧?咱們手機裡不談政治。對不起,我妹妹弟弟他們兩傢都在我這兒呢,正玩撲克呢,改日再聊啊。”

秉義說時,冬梅等四人全都屏聲靜氣地看著他。秉義掛斷電話,長出瞭一口氣,大傢也都跟著出瞭口氣。

冬梅說:“不管與哪些人聚會,隻要他約你,不參加就對瞭。”

秉義說:“我一名退休幹部,與一些在職的幹部聚個什麼勁兒呢?何況我的話也不純粹是借口,這個龔維則,太不懂事瞭。曉光,秉昆,你倆記住也要少與他來往。這麼不安分的一個人,早晚會惹麻煩。”

曉光和秉昆都點頭。

周蓉問:“他跟你談什麼政治問題?”

秉義說:“反腐的問題,他擔心擴大化。還沒真正開始反一下呢,怎麼就擔心起擴大化來瞭呢?匪夷所思。我覺得他是喝高瞭。”

周蓉說:“酒後吐真言。”

曉光說:“中央一換新班子,一些人還真的坐立不安瞭。”

冬梅說:“都是屁股不幹凈的人唄。”

秉昆什麼也沒說。他不想再說,怕自己的話沒人理睬,再次尷尬。

秉義又說:“我困瞭,要去睡瞭。秉昆,你一會兒跟我睡一張床,另一間屋也是大床。你嫂子堅持買大床,就是為你們來瞭睡得開。其他人怎麼睡,我不管瞭,都別聊得太晚。”

他起身朝外走,在門口站住,轉身看著大傢說:“再怎麼聊,都別把中國的發展成就給聊沒瞭。現在,我們的人均GDP快到七八千美元瞭,沿海發達地區還要高許多,經濟總量也快十萬億美元,接近美國的百分之六十,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還是有瞭很大提高。同志們要看到這一點,承認這一點。”

冬梅說:“曉光,你替我把他推出去!都退休瞭,還經常在傢裡諄諄教導,真受不瞭。”

曉光就起身笑著往外推秉義,並說:“安安心心睡覺去,這裡聊不出反革命事件來!”

秉義一出門,親人們都笑瞭。

秉昆卻憤憤地說:“誰都不許再說‘人均’兩個字,誰說我跟誰急!”

嫂子、姐姐和姐夫又都笑瞭。

客廳裡,周聰已仰躺在長沙發前的地毯上睡著瞭,還不時發出鼾聲。鄭娟則舒舒服服蜷在沙發上,仍聚精會神地看“春晚”,非常愜意的樣子。

大年三十兒晚上,在不少人傢裡,親人們聚在一起除瞭聊傢常,還聊起瞭國傢的前途命運,包括一些從不關心政治的人傢。十八大的新提法燃起瞭人們對國傢對社會更美好的希望,許多人猜測春節過後的“兩會”將會出臺何種具體政策,期盼自己在新的一年裡生活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