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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六章

通過中美兩國外交部門的溝通,周楠的親人們很快辦妥瞭出入境手續,他們要將周楠的骨灰迎接回國。

周秉昆住院瞭。十二年的服刑經歷使他的身體反而顯得更強壯,楠楠的意外之死卻一下子將他擊倒瞭,虛弱不堪。醫生說,雖不至於有什麼危險,但此時出國肯定是不明智的。

周秉義和妻子已在北京瞭。

蔡曉光中斷瞭拍攝工作,決定陪鄭娟和周聰前往美國。

鄭娟顯示出瞭驚人的堅強——她要首先照顧秉昆好起來,將秉昆一人留在醫院裡她放心不下,不肯去美國。

蔡曉光說:“秉昆有他的朋友們關心著呢,你何必非留下不可?咱們楠楠明明有父母,你們又不是七老八十,父母都沒去那算怎麼回事?你必須去!”

鄭娟說:“秉昆虛弱成這樣,我絕不能離開他。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瞭,不能再接著失去丈夫。”

蔡曉光說:“你怎麼會失去秉昆呢?醫生都說瞭,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嘛!”

她執拗地說:“醫生不是也反復強調,就怕出現什麼預料不到的情況嗎?”

周聰已完全沒有主意。蔡曉光拿鄭娟沒辦法,他給周秉義兩口子打電話,請示究竟該怎麼辦。

周秉義是這樣安排的——鄭娟必須去美國,但蔡曉光可以不陪同,由蔡曉光負責照看秉昆。鄭娟與周聰到北京後,冬梅陪她母子倆前往美國。他說已通知周蓉母女倆瞭,要求她們必須從法國趕過去。

“咱們楠楠的親人們,隻要能去的,應該都去。告訴鄭娟,如果她不去,我都不答應!”長途電話裡,周秉義的話聽來像一位市委書記在做不容置疑的指示。

鄭娟最終服從瞭周秉義的安排。

楠楠的死讓周秉義很受刺激。像周蓉一樣,他在意識深處也很難將楠楠當成自己的親侄子。他對小時候的楠楠沒多少印象,因為遇到的時候有限。真正開始關註楠楠,他已經是中學生瞭。當楠楠親昵地叫他“大伯”時,他的感覺其實挺怪,如同理性的成年人面對自己並不樂於接受的既成事實那樣,做出的反應僅僅是修養使然,而非自然的親情反應。他曾自我反思過,希望自己能對楠楠和聰聰兩個孩子一視同仁。他送給他們完全一樣的東西,有時甚至明顯對楠楠更好一點兒,引起聰聰的抱怨。但他內心裡十分清楚,聰聰才是他最想親近的親侄子。如果弟弟當年允許他從兩個兒子之中過繼一個,那麼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聰聰而不是楠楠,盡管楠楠很懂事。他能理解弟弟對楠楠的愛,這種理解也與妹妹周蓉一致,隻不過認為那是弟弟對鄭娟的包容。當弟弟為瞭爭取楠楠,與駱士賓結怨成瞭犯人時,他對弟弟的做法大不以為然,認為弟弟把一件本該順水推舟的好事搞成瞭一件兩敗俱傷的事,實在是愚不可及,占有欲太強。如果隻有那麼一個兒子,爭一爭尚可理解,明明還有一個親生兒子嘛,為另一個養子爭什麼勁兒呢?即使楠楠留學讀博士後,他也並不看好弟弟和楠楠的關系。他的經歷告訴自己,世上很少有什麼親如骨肉的養父子關系。一位養父對養子再好,最多也隻能換來養子大面上過得去的所謂報答而已。

楠楠的死,確切地說是楠楠在生死關頭的那種表現,著實讓周秉義心生敬意,他在電話裡問周蓉:“你能想到嗎?”

周蓉說:“想不到,但並不奇怪。楠楠的做法,太像咱們周傢的人瞭。秉昆非要爭這個兒子,是為瞭讓他像咱們周傢的人,而不是成為駱士賓那樣的人。如果他在駱士賓身邊生活過兩年,恐怕也不會有那樣的行為。”

周秉義說:“是啊。咱們周傢的人,我指的是男人,在那種情況下肯定都會沖上去。”

“你的意思是說像你和秉昆哩?”周蓉的話中有明顯的醋意。

他說:“秉昆怎麼樣我不敢下結論,但我肯定會那樣。父親年輕時就是個見義勇為的人,我身上父親的基因特征最多。”

於是,他回憶起瞭自己做兵團知青幹部時一次次見義勇為的事,很是自豪。

“哈哈,拉倒吧,咱們三個子女中,你最不像父親,現在更是一點兒都不像。現在我還經常有見義勇為的英雄式沖動,秉昆次之。你這位哥哥,估計一點兒沒有瞭。與楠楠相反,你倒越來越不像周傢的人瞭。”妹妹直截瞭當地說。

“你怎麼這麼看我?”

“我還能怎麼看你呢?如今你還騎自行車嗎?”

“那倒不瞭,這說明不瞭什麼問題。”

“你下專車時自己開車門嗎?”

“……”

“你乘電梯時自己按鍵嗎?”

“……”

“下雨時別人替你打雨傘,你還會不好意思嗎?別人對你阿諛奉承,你還會皺眉頭嗎?”

“……”

“一些人事先有意安排的所謂‘群眾’爭著與你握手、合影,誇你領導有方,感謝你這樣感謝你那樣,你還會覺得俗不可耐嗎?”

“……”

“危險時刻,如果有人喊:‘讓領導先走!保護領導的安全!’你會理所當然地拔腳而去,還是會置身於危險之中,直至群眾脫離瞭險境才走呢?”

“……”

“回答呀!”

“周蓉,你這個妹妹看待你哥哥的眼光不太公平吧?”

“如果你不是我哥,我還犯不著跟你說這些呢!這就叫‘在淮為橘,逾淮為枳’,官場差不多完全把你變成另一種人,一種與咱們周傢人迥然不同的人……”

“但我是全心全意地做好官做清官!”

“別在電話裡喊,你的心願我完全相信,不是話趕話說到這兒瞭嘛!”

“說到哪兒瞭?我怎麼就用自己的話趕出你那麼多廢話瞭?為什麼咱們在說楠楠,而你的話題變成瞭對你哥哥的攻擊?我告訴你周蓉,從我當知青幹部那天起,從沒有人像你這麼放肆地攻擊過我!你沒資格!你就明明那麼一個女兒,你把女兒教育成功瞭嗎?!”周秉義火瞭。

“你別跟我吵架似的,否則我不跟你通話瞭!我把話題轉到你身上,無非是要強調在淮為橘、逾淮為枳的道理。玥玥要不是在你老丈母娘那兒住過一個時期,也許還不至於染瞭一身任性公主似的壞毛病。我現在把她搶救過來瞭,所以我這個母親並沒有失職。再說楠楠,雖然與咱們周傢的基因沒有一點兒關系,但他可是在咱們光字片老房子裡長大的,我見到咱爸給他和聰聰講楊傢將故事的情形。咱爸講到楊二郎為瞭讓兄弟們奪路而逃,力舉城門結果被活活壓死時,楠楠那眼淚像斷瞭線的珠子似的!咱爸說的是:‘你倆都給我記住,在危險時刻,無論是為瞭同學,還是以後為瞭同事、工友,咱們周傢的人都得上!’聰聰問:‘為不認識的人也應該那樣嗎?’咱爸說:‘危險關頭,總得有人為不認識的人那樣做!’”

周蓉突然感到,哥哥不知什麼時候已將電話掛斷瞭。

周秉義確實火大瞭。其實,他也想陪著鄭娟和周聰到美國把楠楠的骨灰迎回來,但他去不成瞭。一來他身份特殊,臨時辦簽證遲瞭,二來他自己的事很不順。個人檔案雖轉到瞭教育部裡,省裡卻緊急通知,收到瞭多封舉報信,涉及相應的問題,要求他及時回去協助調查。教育部的態度是請他回去說清楚,等調查結束再回部裡接受正式任命。

送妻子、弟媳和侄子赴美後的第二天,周秉義回到瞭省裡。在A市,他名下沒有房子,妻子郝冬梅有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兩居室,是原來學校分給她的。他沒住到那兒去。

接機的省委同志,將他直接送到瞭省委接待辦的賓館。那賓館原是省委第二招待所,專為省內外司局級幹部提供住宿保障,而為司局級以上幹部提供住宿保障的地方是“一招”。

二〇〇一年,“一招”和“二招”都有瞭各自商業性質的新名字,改叫什麼什麼賓館或飯店,並且都將管理權承包出去。省機關的人們還是習慣稱它們“一招”或“二招”。“二招”已有四十多年歷史,前三十年幾乎每隔十年內部裝修一次,近十幾年卻沒有裝修,處處顯出陳舊破敗的樣子,往昔的高檔舒適蕩然無存。這幾年,A市建起瞭幾處新賓館飯店,地點都不差,裝修比“二招”高檔多瞭,有的還是民間集資或中外合資,女服務員普遍都比“二招”漂亮。

全國各地的賓館和飯店已開始評級,A市不少新建的賓館和飯店都達到瞭四星標準,隻有一傢是三星的。“二招”隻評上瞭二星,它畢竟屬於省政府直屬產業,那很沒面子,所以雖有星級牌卻從沒掛過。省裡曾打算推倒重建,苦於財政拮據,有那種想法,也沒有那種實力。招商吧,民間資本看出政府囊中羞澀的窘況,企圖趁機大占便宜,條件一個比一個離譜,政府根本沒法接受。也有省內外財大氣粗的老板主動上門談生意,希望能把那塊位於黃金地段的地皮買下,出價也頗有誘惑。省上吸取瞭賤賣國企,致使國有資產變相流失的教訓,表現出難能可貴的定力。幾年之後,那裡的地價也許翻瞭幾倍十幾倍,早年買下的老板即使什麼都沒做,倒手一賣便能賺得盆滿缽滿。

工薪階層承受的改革陣痛,已達到瞭臨界點。東三省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瞭一茬茬民間資本傢,他們中有些人是篳路藍縷、艱苦奮鬥創下一份傢業,有些人是靠投機成功一夜暴富。還有一些人什麼產業也沒有,甚至連個公司也沒有註冊,就光桿司令一個人夾著皮包坐著豪車東奔西跑談生意。他們不屑於談小生意,一談就談大的,少則幾千萬多則幾個億。周秉昆當“和順樓”副經理時,他們中有些人就在“和順樓”出現過。他們千方百計走上層路線,挖空心思搞批條倒賣國控緊俏物資。如今,他們不再幹那些低級勾當瞭。憑借經濟實力,他們能夠買下將來有望大撈一把的地塊,或曰地皮,有時到手就賣掉,有時長期囤積。全國到處進行土地買賣,正如饑餓年代糧食買賣處於低谷、“肉皮生意”卻異常興旺那樣。他們忽來忽去、行蹤不定、神出鬼沒,對官場的深淺路徑摸得門兒清,對官員們權力的虛實大小也心知肚明。他們的最大能耐是貸款,能耐大到如同銀行是自傢開的,行長都是自己任命的。他們對於所謂集資者很瞧不上眼,因為那不過是用自己的錢“湊份子”。

“閑得沒事瞭?累不累啊?”他們如此評說集資,言下之意是那還要銀行幹嗎?

有些人卻知道,他們並非什麼瞭不起的人物,隻不過是呼風喚雨的人物的代理,真正瞭不起的人物則如神龍隱於雲霧之中,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

周秉義便是“有些人”之一,但他從不對人說什麼。

“二招”為他開瞭一個套間,為的是有“同志”看他時方便談話。當年,省內外的司局級幹部基本上已經沒人下榻“二招”,他們都更願住在新建賓館或飯店。縣處級幹部們到瞭省城,也不太光臨“二招”瞭。普通人還是住不起,商人們又覺得住在那兒太丟面子,“二招”便顯得很冷清。

周秉義住在三樓,他要下樓買煙,一出門見到瞭自己當市委書記時的秘書小宋正開對面房間的門。

他奇怪地問:“你怎麼也住在這兒?”

“他們讓我住在這兒的。”小宋表情極不自然,看上去憂心沖忡。

“他們?誰啊?”

“就是……”小宋指瞭指他隔壁的房間。

那房間的門也忽然就開瞭,門內邁出省委辦公廳萬副主任,他問周秉義:“您出去?要不要人陪著啊?我這屋還有兩個同志呢。”

這時,小宋已退入瞭自己的房間。

周秉義笑道:“我就是下樓買盒煙。”

萬副主任說:“別買瞭,我帶瞭一條呢。”

周秉義說:“我還是買吧。”

萬副主任說:“何必呢,等著。”

周秉義隻得等在門口。

他這個級別的幹部,調動是不能帶秘書的,小宋是他當市委書記時的第三個秘書。第一個秘書跟瞭他一任後,到區裡當發改委副主任瞭;第二個秘書跟瞭他四年後下海,與幾名幹部子弟經商去瞭;小宋跟瞭他三年,他對小宋最滿意,卸任前按小宋的心願安排他當上瞭市文聯的秘書長。小宋喜歡文藝,極想與文藝傢們打成一片,希望以後接市文聯主席的班。他也認為小宋是那塊料,將來準能勝任。

萬副主任轉眼從房間出來瞭,塞給周秉義半條煙,同時低聲說:“想到您房間坐坐。”

周秉義說:“好啊,歡迎。”

二人進入房間,在沙發上坐下後,萬副主任說:“讓您受驚瞭,搞得我在您面前怪不好意思的。”

萬副主任是副廳級幹部,比周秉義低半級,但萬副主任特別講官場規矩,對比自己高半級的幹部一向以“您”相稱。周秉義知他從來如此,讓他別那樣也難改。習慣成自然,他便尊重其習慣,聽之任之隨他稱自己為“您”。

周秉義笑道:“受驚?沒有啊,你為什麼以為我會受驚呢?”

“沒受驚那就更好。如果是有問題的幹部,肯定坐立不安瞭。”萬副主任不無敬意地說。

“我雖然心中沒鬼,可也有點兒坐立不安啊。剛去北京沒幾天又回來,工作不落實,情緒不可能一點兒不受影響。”周秉義拆開煙,很享受地吸著瞭一支。他話裡不悅,吸煙的樣子卻悠然自得。

周秉義自嘲亦嘲人地說:“我隻有既來之則安之啊,還勞你們接我,看管著我,心裡挺不落忍的。”

“您誤會大瞭,千萬別那麼想,那我更不好意思啦!”萬副主任向他俯過身,小聲說,“那些匿名信的事,真相大白瞭,基本不是個事。這話本不該由我來告訴您,今晚組織部的同志會來陪您吃飯,應該由他們告訴您。我和廳裡的兩名同志純粹是來相陪,我告訴您是違犯紀律的。要不組織部的同志該對我有意見瞭。”

根據萬副主任的說法,秉義當書記的那個市裡的一些幹部,因為他調走前處分瞭他們,讓他們大失顏面,懷恨在心。於是有人策劃,有人參與,將他與“正義大坑”的事扯到一起,成心惡心他。他們沒想到省委那麼重視,而省委一重視,他們自己先心虛,便有人向省委交代瞭,牽出數人,都承認純粹是為瞭達到泄私憤所進行的卑劣伎倆,並且都寫瞭檢查,集體等待處分。

“省裡本想及時通知教育部就別讓您回來瞭,可‘正義大坑’的事驚動瞭中紀委。中紀委來人瞭,現在是中紀委要求您配合調查,您明白嗎?”

周秉義說:“難道省裡不清楚,那件事是省裡直接抓的項目,我從沒插手過,也插不上手啊。”

萬副主任說:“省裡當然明白,您在那件事上兩袖清風、幹幹凈凈,來龍去脈連我都一清二楚,但中紀委的人要求您協助調查,誰也不好出面替您擋駕啊。”

“那小宋又是怎麼回事呢?”

“唉,小宋,這個小宋啊,真是自找的!本沒他什麼事,他一聽中紀委要找您談話,嚇暈菜瞭,來瞭個主動坦白,跑到省裡哭哭啼啼交代瞭些自己的問題。不過您放心,都跟您沒絲毫關系。”

“他交代的問題嚴重嗎?”

“倒不嚴重,無非多年以來,幫這個辦瞭點兒什麼事,幫那個辦瞭點兒什麼事,小孩子入托,大孩子進重點中學,誰傢老人病瞭希望及時住院之類雞毛蒜皮的事。每次幫瞭別人,收瞭別人一筆感謝費而已,加起來也不過幾萬,有的事還是在給您當秘書之前……”

周秉義嘆口氣,又問:“那他還能繼續當文聯秘書長嗎?”

萬副主任也嘆道:“這就不好說瞭,都怪他自己太沉不住氣,膽兒太小。不處分他吧,有姑息養奸之嫌;處分吧,年紀輕輕,豈不等於斷瞭他的政治前途?省裡肯定不會直接處分他,他不夠省裡直接處分的級別。估計也就是轉到市裡,讓市裡看著辦。如果運氣好,碰上一位不太較真的幹部管他的事,興許告誡他一番,將他那點事幹脆就給捂住壓下瞭……”

萬副主任為小宋的膽小怕事嘆息不已。他走後,周秉義忍不住又吸一支煙,想想那些串通起來寫誣告信的人,不禁心生出幾分憐憫。自己已責成組織部門處分過他們一次,現在他們又將受一次處分。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接連受兩次處分,而且一次因為低級趣味,一次因為卑劣行徑,都是令人不齒的事。當領導幹部當到瞭這般田地,太下三爛瞭啊,往後還怎麼繼續開展工作呢?

做瞭兩屆多市委書記,周秉義認為自己做得相當厚道,很少公開批評幹部。不公開批評不足以敲響警鐘,也從沒指名道姓,都是點到為止。

“我相信大傢和我一樣,都是一門心思要做好幹部的。良馬何必長鞭馴,響鼓不用重槌敲。”他在大小幹部會上常常這樣講。

一次,他參加某區幹部的年度述職,過後一位女副區長要求見他,一見到他就哭瞭,連說“想不通”,委屈溢於言表。

她為什麼想不通,他已料到瞭。每年一次幹部述職,自我陳述過後,照例要發給聽的人一份表格,包括十幾項內容,多時二十幾項,綜合起來頗能反映幹部一年來的工作狀況,也是幹部素質的間接反映,具有一定參考性。臨近那個日子,有的幹部惴惴不安,大傢都特別在乎那兩三頁紙上的“×”號,不敢掉以輕心。

周秉義說:“你哭什麼呢?述職剛結束,你一年來工作表現的肯定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相當不錯嘛,你應該欣慰才對啊。有什麼想不通的就說吧,看我能不能幫你解決。”

女副區長想不通的是,三年以來,總有那麼幾份表格,每一欄的後邊全畫“×”,兩三頁紙一“×”到底,力透紙背,看得出當時填寫人心懷很大的恨意。

他問:“你怎麼知道呢?”

她說,統計整理的工作人員都看不下去,出於善意告訴瞭她。

他問:“現在就咱倆,能透露是誰告訴你的嗎?”

她說不能,那等於出賣。

表格是無記名填寫,告訴當事人填寫情況屬於違紀。

他說:“我不會建議處分告訴你的人。”

女副區長還是不肯講是誰告訴她的。

她說自己想不通的是,述職結束後,每個人對她更友好瞭。

他說:“那很正常啊,太正常瞭啊,填表叫群眾評議嘛,得到表格的都是你的下屬,他們當然會向你示好,希望你相信他們的支持嘛。”

“但那幾個對我的工作評價一‘×’到底的人肯定就在他們中啊!三年多瞭,我一直想知道那幾個人究竟是誰,可一直無法知道。隻要我還是副區長,下級就一如既往尊敬我、服從我,有時還爭著來表現,我越想知道越難以知道,連任何一點兒懷疑的依據都抓不著。這太可怕瞭,您不認為嗎?我一想心裡就別扭,都成一塊心病瞭。每天生活在虛偽之中,我這副區長還當什麼勁兒呢?”她又落淚瞭。

等那位女副區長終於能平靜地聽他的看法時,他說自己想知道是誰告訴她的,確實也是出於好意。向她透露評議結果當然違紀,但也同時說明那人有正義感。幹部一年來的工作表現絕不可能一無是處嘛,用一‘×’到底評議領導工作的幹部肯定是不負責任,也不公平公正,往輕瞭說是任性,往重瞭說是心理陰暗。這也反襯出,告訴她的同志有正義感,可愛甚至可敬,其違紀行為反倒可以原諒,誰都不必小題大做揪住不放瞭。

聽他這麼誠懇地解釋,那位女副區長終於笑瞭。

周秉義又說:“違紀畢竟是違紀,我的看法隻不過是個人看法。身為書記,那也還是我個人的看法。如果這種個人看法不脛而走,那麼肯定是由你的口傳開的。某些人如果想攻擊我,就等於你為他們提供瞭子彈。也正因為我是市委書記,事關所謂民主評議,一旦有人企圖大做文章,那就讓我百口莫辯。”

她說:“您放心,周書記,您的看法我絕不會跟任何人講的。天知地知,您知我知。”

他說:“我剛才問是誰告訴你的,你沒說。還說如果你講瞭,等於是出賣,想知道聽瞭你的話我當時的想法嗎?”

“想。”

“我心裡感動瞭一下,像剛換上瞭新電池的鐘表似的,指針忽然一動。老實說,我很久沒有那麼一種感覺瞭。市委書記問你的事,你都能拒絕回答,還說回答瞭等於是出賣,我感到挺意外,也替告訴你的同志放心瞭。我還是要提醒你,你所知道的事如果除瞭我之外再沒對別人講,那麼我希望始於我,止於我。如果還對別人講過瞭,那麼不管誰問,都不要說出那個透露評議結果的同志的名字。我同樣認為,說出瞭等於出賣,而且很容易引起許多不甘寂寞的人對群眾民主評議的非議,記住瞭嗎?”

她說:“記住瞭。”

他又問:“想知道我對群眾評議的看法嗎?”

她隻說瞭一個字:“想。”

他說:“很必要,但容易搞偏。目前,在有限范圍內提倡群眾對幹部評議,出發點肯定是好的,也值得嘗試。然而,現在各地各級都有搞偏的現象,有的地方甚至很愚蠢,表格內容設計得越來越多,最後不但統計‘√’或‘×’的比例,還公佈出總分。如果一名幹部的總分是九十幾分,另一名幹部的總分是九十幾點幾,二者之間相差那零點幾分,對於評議幹部一年來的工作有什麼意義?差零點幾分沒有參考意義,差兩三分、四五分就有意義瞭嗎?一名幹部評議分是九十一,另一名幹部是九十五,據此就能得出幹部工作的優劣高下嗎?我妻子在大學裡,她告訴我,有的老師對學生要求嚴,課前點名,批作業認真,判分苛刻點兒,結果學生給他的年終評分就低,能認為那位老師不是有責任感的好老師嗎?”

她說:“沒想到您也這麼想。”

他說:“我的這種想法你倒可以廣為傳播。”

她問:“真的?”

他鄭重地回答:“當然!如果我們的幹部心裡都有塊病,平時老尋思年終評議的事,遇到矛盾繞著走,踢皮球,唯恐得罪瞭誰,到時候使自己的評議表上多瞭‘×’,那還怎麼能把工作幹好呢?”

她說:“我不是那樣的幹部。”

他說:”據我所知,同志們對你的評價還是蠻好的。”

“所以我想不通!”她又眼淚汪汪的瞭。

他說:“你要往開瞭想啊!為什麼非要知道他們是誰呢?知道瞭又如何?想報復他們嗎?你報復得瞭嗎?你不像我,給你畫‘√’或‘×’的,不過是些正副科長或年輕的科員們,你上邊還有區委書記、區長,周圍有好幾位副區長呢,那麼做的人一點兒不怕你某一天知道瞭啊!我和你不同,我是全市一把手,誰想那麼做他且得掂量掂量呢,有那心也沒那膽啊!等你做到我這個位置,肯定就遇不到那種現象,許多人拍馬溜須還唯恐己不如人呢!”

她忍不住笑瞭。

他卻一點兒笑不起來,一本正經。

她說:“我猜到是哪些人瞭。”

他說:“我可沒暗示你啊!猜到瞭悶在心裡吧,千萬別挑明,一旦挑明也等於是出賣。教你個辦法,你要在恰當的時候,對你猜到的人開誠佈公又不顯山不露水地說,希望他們多幫助你,讓你的工作開展得更好些,以便調走得快些。好比一盤棋,關鍵的棋子一挪動則通盤皆活,大傢與時俱進就都有瞭空間。”

她一臉愁苦地說:“可我往哪兒調呢?”

他說:“你考慮考慮,結合自己的意願給組織部寫封信,我批一下。跟組織上要講實話,不要寫那種服從組織安排的套話,那樣會事與願違,反而不好。”

他以自己的經驗判斷,她可能是擋瞭別人晉升的路。她手下有位老科長都在科級崗位上十四年瞭,再過兩年還不能提拔到處級,就該退休瞭。

後來,那位女副區長當上瞭離市區最近的一個縣的縣長,有專車,不比在市裡上班遠多少,那位老科長也升為副區長瞭。

當市委書記的十幾年裡,周秉義從不拒絕下屬求見。誰想見他,都會安排時間見一下。他也從不嗯嗯啊啊地隻聽對方說,自己不開口,讓人傢臨走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態度。反正在那市裡他沒帶傢屬,往往公休日也接待,當成工作的一部分。不管公事私事,他都能換位思考,盡量理解對方的想法。有時聽起來是公事,往細瞭一聊,對方不得不承認摻雜瞭個人利益。

周秉義認為,一名幹部向市委書記陳述個人願望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他也從不認為市委書記傾聽一名幹部的苦惱,並盡量為其排憂解難是不務正業。能讓那些辛辛苦苦工作十幾年瞭還沒升職,能讓為人做官基本正派的幹部獲得升半級的機會,於他而言不但是分內工作,還是愉快的。任市委書記時期,不少工作踏實而長期被忽視的老科長、老副處級幹部“枯木逢春”,意外地得到提拔晉升,又煥發瞭工作熱情。

在奉調北京前幾天,他一次就處分瞭十幾個人,而且處分得特別嚴厲。有的記過,有的降半級,有的又記過又降級,全都在內部通告中點瞭名字。那件事如同一個炸雷當空劈下,使本市的官場一時膽戰心驚,用“震撼”二字形容再貼切不過瞭。

他當時也真的是震怒瞭,原因是他收到瞭一封信,一個在市裡做陪酒女郎的農村姑娘寫給他的信。那姑娘剛十八歲,沒瞭父親,母親體弱多病,還有兩個妹妹,日子過得極其艱難。她為瞭多掙點兒錢,萬般無奈之下做瞭陪酒女郎。

她在一處“農傢樂”工作。一天,一些本地幹部用公車接來一個打扮妖艷的三十多歲女人,據說她會講“腹語”,也叫“神鴿語”,就是雙唇閉著不開口也能與人交談。她自稱腹中有一“神鴿”,是夢中一位老神仙種在她腹中的“神胎”,永遠不會以人形降生。但同樣有年齡,自己腹中的“神鴿”已十六歲,到瞭古時少女“破瓜”之齡。她說自己之所以看起來特別年輕,不是因為善於化妝,也不是駐顏有術,而是托瞭“神鴿”的福,能與腹中的“神鴿”神氣共享。

起初,十幾個男人還有點兒人樣,一邊飲酒一邊與“神鴿”交談,其樂融融。聊來聊去,不知哪個帶的頭,問的話便越來越下流瞭。

“那老神仙怎麼將神鴿種在你肚子裡的呀?”

“盡管是在夢中,你就一丁點兒感覺也沒有嗎?”

“哪兒有感覺啊?”

“什麼感覺啊?”

“破瓜什麼意思啊?我們都是大老粗,沒文化,解釋給我們聽聽唄。”

“是不是那老神仙破瞭你的瓜呀?”

“老神仙就是神鴿它爸瞭?你和老神仙是老夫少妻關系囉?”

“老夫少妻也是兩口子啊,是兩口子就得過性生活吧?你倆怎麼過性生活啊?在你夢裡神交嗎?神交爽不爽啊?”

“怎麼個爽法?講講,這是必須講的,不講就不送你回去!”

那女人早已聲明,問她也就是問“神鴿”,“神鴿”的回答也就是她的回答。一進入狀態,她與“神鴿”的意識也合為一體瞭。她搔首弄姿,故作媚態,成心以浪聲淫語引著那些男人問出更下流的話來。

這時,包括那農村女孩在內的三名陪酒女郎也在場,一個個聽得面紅耳赤,羞惱難當。“農傢樂”的男主人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瞭,再三阻止,與“神鴿”的交流才算作罷。

那女人卻意猶未盡,說自己腹有“神鴿”,一口氣能吞下三十幾個大饅頭。

男人們就強烈要求其繼續表演,“農傢樂”的男主人說沒有那麼多饅頭,問包子、糖三角行不行?

男人們便都替那女人說:“行!行!”

那女人也說沒問題,於是用蒸屜端上來瞭一屜饅頭、包子、糖三角。

其實那女人是在表演戲法中的“大手彩”,特意穿著肥衣服褲子去的,三個陪酒女郎中的一個眼見一個大饅頭從她褲筒裡掉出來,被她一腳踢到桌子底下。

鬧騰瞭半天,那女人收瞭賞錢終於高高興興走瞭,喝“花酒”的壓軸節目這才正式開始,三個平均年齡不超過二十四五歲的農村姑娘“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經歷開始瞭。

東北各地原本並無什麼喝“花酒”的邪事。究竟如何興起的,具體是從哪裡傳來的,沒一個東北人說得清楚。其規則是男人們與陪酒女郎行酒令,若他們輸瞭,自罰啤酒一杯、白酒一盅。若女郎們輸瞭,不但要自罰自飲,還要由男人們解其一顆衣扣。衣扣全解開瞭,上衣脫下,再罰則去掉胸罩瞭。女郎們是身著統一“工作服”的,夏季的“工作服”是素花短袖小衫搭配黑色的肥腿綢褲。她們的小衫隻有三顆扣子,胸罩也隻有三對橫鉤,為的是讓服務對象樹立成功的信心,而成功當然是指顧客大獲全勝,去掉瞭她們的胸罩,使她們上身赤裸瞭。這也算是相當人性化的體現,起碼對某些男人的人性予以很貼心的體恤。如果他們都已酩酊大醉,而她們連小衫還沒被脫掉,那豈不是太掃興瞭?她們是經過篩選才有瞭那麼一份工作,篩選條件第一是形象要好,第二是天生有些酒量,還要經過培訓,教授杯來盞往之際機靈俏皮的語言應酬能力,對各種酒令爛熟於心、倒背如流、反應敏捷的專業水準,以及眼疾手快以水代酒的高超自保技巧。為瞭不使服務對象輸得索然無趣,她們也必須相機行事成心輸幾次以照顧男人們的情緒。

聽說是領導幹部們要聚在一起放松一下,公司派出瞭很優秀的三名“女郎”——公司稱自己的業務員是“女郎”。

他們尚未酩酊大醉,但大都已喝得很多,也就沒點兒斯文,人人耍賴,任性胡鬧起來瞭,情形便一步步失控終至不成體統。當三名女郎幾乎被強行扒光瞭上身時,激起瞭“農傢樂”的老板路見不平一聲吼的男人血性,結果,他就與領導幹部們吵瞭起來。他們中一些人參與爭吵,同仇敵愾,另一些人則繼續對三名哭哭啼啼的女郎肆無忌憚地摟摟抱抱,似乎還理直氣壯,預先付瞭那份服務費,沒享受到讓自己們滿意的服務那還行!

老板娘一見亂到瞭那種地步,怕更難收場,就消悄溜走瞭。片刻過後,一些手持棍棒的農傢漢子趕來瞭。在一片喊打聲中,醉得不成樣子的男人們才相互攙扶著逃進幾輛車中,絕塵而去。

宋秘書本想將那封信壓下瞭的,但老天有眼,該當出事。周秉義的司機多瞭幾句話,告訴他曾有位姑娘在市委門口坐瞭大半天,說自己並不指望能見到周書記,隻想知道自己寫給周書記的一封信他收到沒收到。

周秉義問小宋,這才看到瞭那封信。信中有幾行字是:“盡管強奸並沒發生,但我們三個同行姐妹都覺得在精神上已被強奸瞭。幸虧當時人多,如果人少,可能肉體上的強奸也不能幸免……”

周秉義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勃然大怒。小宋從沒見他發過那麼大的脾氣嚇壞瞭,戰戰兢兢地解釋絕非想壓下那封信不給他看,而是自己也剛剛看到。

二〇〇一年,無論南方還是北方,大城市還是小城鎮,邪性現象層出不窮。“錢”“性”二字,攪得淫穢之風盛行,周秉義當書記那個城市也不例外。

周秉義對此卻不甚瞭瞭,或許可以說在此點上他很不接地氣。當市委書記幾年,除瞭必須出面陪餐,他從不出外赴宴,幾乎頓頓在市委機關的食堂吃飯。他的特殊化無非就是在單間裡,不必排隊。到縣區視察時,能趕回市委吃飯則盡量趕回去吃,實在趕不回去也隻在縣區機關食堂吃。想請他光臨什麼飯店或酒傢吃一頓,絕不可能達到目的,而且會惹他生氣。嚴重胃病是他的一個硬理由,實際上,他對所謂“口福”從來不大認同,對男女“吃貨”,一向沒有好印象,敬而遠之。有時候,他對某人印象不錯,後來知道對方是個“吃貨”,也就漸漸拉開距離瞭。他差不多滴酒不沾,這一點倒是像極瞭父親周志剛,父親就是個終生沒沾過幾次酒的人。有酒癮的男人們所鼓吹的那種酒桌上的氣氛,恰恰是他最討厭的。如果一名幹部既是“吃貨”又嗜酒成性,那麼獲得提拔或委以重任的機會就沒瞭,不管別人說那名幹部多麼有能力有水平。十幾年間,他所提拔的幹部,除瞭能力和水平,個個是對吃喝二字反應淡漠的人。

有班子裡的領導對此心存異議,曾在會上說:“周總理也是豪飲之人。”

他反唇相譏:“你的意思不會是說周總理也嗜酒成性吧?”

對方據理力爭:“許多文藝傢都與酒有終生情緣。”

他針鋒相對:“那就去當文藝傢,不要當領導幹部。”

包括發自內心尊敬他的人在內,談到吃喝二字,都曾無奈地苦笑不已,“周書記哪點都好,就是這一點,太僵化瞭。”

他聽到後,也曾自嘲苦笑道:“就是那一點,我要堅待一下,看能不能讓本市的官場風清氣正一個時期——在我當市委書記期間。”

周秉義知道本市也有幾條燈紅酒綠的街區,也有幾處紙醉金迷的地方,也經常有領導幹部出入那些場所。他微服私訪過,沒見到熟面孔,以後便不再去瞭。

老百姓將那幾條街叫“腐敗街”——這個情況他也掌握,卻從未產生整治一下的念頭,因為那幾條街那些場所是繼續熱鬧著抑或冷清瞭,關乎本市的稅收,甚至還關系到本市“開放”的程度。個別領導幹部對那幾條街那些場所無限熱愛,他隻能采取睜隻眼閉隻眼佯裝不知的態度。

在一次處級以上幹部會上,他借著談稅收的話題,隔山放炮說:“有人說腐敗是發展經濟的潤滑劑,公款吃喝拉動瞭GDP,這種觀點我堅決反對,你把一千元公款吃掉瞭喝掉瞭,稅務部門通過你一頓吃喝僅收回瞭區區一百幾十元稅款,你為GDP的增長起瞭多大作用?這不純屬狗屁理論嗎?當人民公仆的領導幹部都是二百五啊?”

誰都聽出瞭他話中有話,指斥的是什麼現象,那一年全市的公款吃喝報銷額有所下降。

周秉義勃然大怒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能強忍社會上的某些低級趣味現象,卻實難容忍表現在幹部身上的低級趣味行徑。他認為那些在“農傢樂”放浪形骸的人,不良表現已遠遠超過瞭低級趣味的底線。

他叫來瞭組織部門負責幹部思想作風教育的同志。他沒請對方坐下,因為他怒不可遏,不想坐下。

組織部門的人早已知道瞭那件事,不安地說:“書記,您也別太生氣,我及時向有關部門打過招呼瞭,本市的報上絕不會出現一行字的報道。”

他問:“誰授命你那麼做的?”

對方回答:“我覺得那肯定也是您的想法。”

“你為什麼覺得我肯定會和你想到一塊兒去呢?”

“難道您有另外的想法?我初步瞭解過,正好現在向您匯報一下。其實,他們的思想表現都不錯,隻不過作風上……”

“等一下,你認為思想表現是一回事,作風表現是另一回事嗎?”

“那倒也不是。當然不完全是那樣。‘酒文化公司’已替我們安撫瞭那三名女郎,事情很快就會像一陣風似的過去。”

“‘酒文化公司’?美酒的酒?”

“對。當初還真叫過‘美酒文化公司’的,有文化學者認為加一個‘美’字反而俗,就把‘美’字去掉瞭。那傢公司的宗旨是弘揚中國悠久的酒文化,喝‘花酒’也是酒文化之一種,據說漢代就時興過,目前在亞洲一些國傢仍時興著,對促進旅遊業功不可沒。放眼世界,歐洲許多國傢也有同樣的酒文化現象,古羅馬古希臘的文化史上都有記載。我們同志那天晚上喝高瞭一點兒,他們並不是公款消費,是由一位私企老板埋單的,屬於正常消費,所以……”

“別吞吞吐吐,把你的看法說出來。”

“所以您也不必小題大做。您都快離開本市瞭,讓我們來善後處理吧。”

“你們打算如何處理呢?”

“冷一冷,研究研究,看情況再說吧。”

“明白瞭,你可以走瞭。”

聽著腳步聲漸去漸遠,他問小宋:“你也認為屬於正常消費嗎?”

小宋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無恥!分明是厚顏無恥的荒唐行徑!”他勃然大怒,親自打電話請來瞭本市日報的總編輯。

總編輯一到,他支走小宋,二人坐下瞭。

他說:“是我推薦你去當省報的副總編的,對不對?”

總編輯說:“對,您走後,我也該到省報報到瞭。”

“你就可以舉傢遷往省城瞭,對不對?”

“對,報社已經通知我,住房解決好瞭。”

“上任後你就是副廳級,對不對?”

“是啊,真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您。”

“現在我就給你一個感激我的機會。”

“噢……周書記您請吩咐……”

總編輯的表情相當意外。

“你先看看這封信。”

他從辦公桌上拿起那封信,放到瞭茶幾上。

總編輯隻看瞭一頁就將信放下瞭,困惑地說:“那事我聽說瞭,社裡已經開過會,我們報絕不會報道。我們的同志一向遵守紀律,可以被信任,能經受得住考驗。”

他在總編輯對面坐下,拍拍總編輯的手背說:“我要拜托你,找一名你認為得力的助手配合,將那天晚上共有多少領導幹部、公務員參加瞭飯局調查清楚。如果能搞清楚召集人更好,不清楚也無所謂,但你得交給我一份名單才算完成任務。”

總編輯看著他,愣瞭半天低聲問:“您要有動作?”

他平靜地說:“難道我可以裝聾作啞嗎?”

總編輯說:“可您很快就要離開本市,不是嗎?”

他說:“是啊,但我現在還是市委書記啊。”

總編輯說:“您也可以不管瞭啊。”

他說:“是啊,但我如果偏要管,那還是有權管的吧。”

他決心已定,情緒真的平靜瞭。

總編輯說:“我瞭解的情況是,那些人都是科處級。您要走瞭,他們覺得終於熬到瞭出頭之日,都高興,於是聚在一起慶賀慶賀。喝高瞭嘛,必然出醜。”

“我有那麼可憎可恨嗎?”他也不由一愣。

“其實,他們對您的清廉還是挺佩服的,但您眼中的好幹部不是他們那類幹部,按您的好幹部標準他們也做不到。十幾年裡,他們不敢聚在一起吃喝、打麻將。他們認為,打麻將不輸錢贏錢有什麼意思?有時為瞭吃喝一頓賭一次,像地下工作者似的偷偷摸摸。還幾乎沒有提拔機會,他們覺得當領導幹部太沒勁瞭,巴不得您早點兒走。實話告訴您,其中也有幾個您提拔的人。”

“為什麼也有他們?”

“一朝天子一朝臣,您已經板上釘釘要調走,市長快到年齡,也該退瞭,副書記能不能接您的班還沒譜。人心浮動,傳言四起,人人都怕自己成瞭孤傢寡人,都覺得合到一個群裡去才更有奔頭。平日裡互相傾軋排擠,有時候也得互相幫襯、關照……”

“可你不是就沒有投門入夥嗎?”

總編輯苦笑道:“那您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那些您提拔的人,早已被歸於異類瞭。我還好說,您走我也走。他們就不一樣,您一走,他們對自己以後的官場路徑心裡都沒數瞭。”

周秉義站瞭起來,踱著步,尋思著,突然轉身看著總編輯問:“那些都不談瞭,我隻要你一句話,肯接我交給你的任務嗎?”

總編輯站起來,義無反顧地回答:“如果您決心已定,我當然隻有遵命瞭!”

後來,就有瞭他臨走前一次處分十幾名領導幹部的事。

有人說:“真沒料到他會來這麼一招,不知怎麼想的。”

有人說:“發神經,不按常理出牌瞭!”

於是,就有瞭那些匿名實名的誣告信。

市裡有一條路叫正義路,位於市中心黃金地段。一位南方房地產開發商買下瞭一塊地皮,準備建中俄商貿城。他來頭不小,有北京的高官給省領導寫信,讓給予關照,還出席瞭奠基典禮,親自剪彩。省裡建議周秉義不要介入此事,配合就是瞭,也就是說,將那項目定為由省裡親自抓的重點招商項目。正義路上被挖出一處三五米多深的大坑後,周秉義感到有些不對勁兒。“正義大坑”四個字首先出現在本市報紙上,開發商並沒按當初合同約定,兌現對拆遷戶的承諾,拆遷戶們便一次次集體維權上訪。報社進行瞭深度報道,壓力重重卻也體現瞭一種“正義石”的擔當。周秉義看瞭報道,及時約見瞭總編輯。也正是在那次約見中,他對總編輯的風骨十分欣賞。總編輯認為,如果連拆遷賠償都不能按合同兌現,證明開發商沒有誠信,資金實力更成問題。果然,本市各傢銀行的頭頭們也紛紛向他請示:開發商與他們拉關系,希望貸款,因為數額巨大,都不敢擅自做主,請示市委書記究竟該怎麼做?這立刻引起瞭他的高度警覺。他批復暫緩貸款,以免遭受更大損失,並親自前往省裡做瞭匯報。他認為,不排除這是一起欺詐事件,或者對方是在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戲。如果玩砸,銀行必定吃大虧,拆遷戶們還得繼續鬧訪。省裡極為重視,主管領導約見瞭開發商,當面嚴肅質詢,要求盡快解決。開發商信誓旦旦,聲稱絕不玩“空手套白狼”,更不會攜款外逃,他們自有資金很雄厚,隻是一時周轉不過來才動瞭貸款的念頭。

以後幾個月,工程沒有進展,接連幾場暴雨後,“正義大坑”水滿成患,竟有少年失足滑入,幸被及時救起,未出人命。

周秉義不能坐視不管。周邊居民怨聲載道,民間議論紛紛。他估計省裡也有難言之隱,便給中紀委寫瞭一封信,直言不諱,質疑其中或有腐敗交易。正因為如此,中紀委因“正義大坑”之事前來,當然希望能在此事的發生地而不是在北京見到周秉義。

中紀委、省紀委的同志一塊兒來到“二招”,與周秉義共進晚餐。之後,與他的談話進行到瞭半夜。倘未發生小宋跳樓之事,談話可能還會一直進行下去。

小宋是由辦公廳兩名年輕同志陪著吃晚飯,他們年齡都差不多。兩名辦公廳的同志沒別的任務,主要是別讓小宋出什麼意外。萬副主任認為小宋當然也最好住“二招”,如果有什麼需要核實的事,找他方便。萬副主任的考慮可以說很周到,但小宋卻越發惴惴不安。他看出來瞭,兩名陪自己吃飯的人,也是監管自己的人。事實如此,那兩個年輕人根本裝不出來。小宋的表情一緊張兮兮,那兩人便也有瞭壓力,更覺責任重大。離開餐廳時,其中一個說要與小宋住在一起。

不管小宋的感受如何,那兩人中的一個就跟著直接進瞭他房間。

而小宋一進房間就去上廁所。廁所有窗,他一進廁所就從窗口跳瞭下去。

周秉義穿著睡衣吸著煙,坐在沙發上焦慮地守在電話旁,直至萬副主任從醫院打來電話,說幸好是二樓,小宋並無大礙,隻不過摔斷瞭一條腿。

周秉義上床時快兩點瞭。

第二天上午,他陪中央紀委和省紀委的同志去瞭自己曾主政的那座城市,約見各銀行的頭頭們、拆遷戶代表及開發商公司的留守人員——老板跑回北京去瞭,開發商公司隻剩下瞭幾名留守人員。隨後,他們一行人又去瞭“正義大坑”現場考察,拍照取證。

幾天後,中紀委要求配合調查“正義大坑”項目的工作總算結束,周秉義去醫院看瞭一次宋秘書。他有些猶豫,想去看源於感情,因為小宋畢竟跟瞭自己三年多,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想去看是因為小宋一鬧出跳樓事件,見面後他就不知說什麼好瞭。最後,還是感情因素占瞭上風。

小宋一見他就哭瞭,他更不知說什麼好瞭。

小宋問:“您沒什麼事吧?”

他說:“我能有什麼事啊,隻不過配合一下調查。”

小宋說:“您沒什麼事,我就放心瞭。”

他說:“你這個樣子,倒讓我很不放心瞭。”

小宋又哭瞭,邊哭邊問:“那我以後可該怎麼辦呢?”

他說:“你如果面臨工作性質轉變的話,建議你找一下我妹夫蔡曉光導演吧。他是搞文藝的,朋友多。”實際上,他是想含蓄地提醒小宋,他已不適合再在黨政機關工作瞭。

小宋自然不笨,聽出瞭他的弦外之音,無助地請求他:“那您留一封給蔡導的信吧。”

他說:“那就不必瞭吧,我今天可能見到他。我們是自傢人,用不著寫信。”

周秉義想在小宋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給他留一條後路,卻也不願留下對自己秘書關照有加的字據。小宋如果不鬧出那樣的事來,他幫小宋的途徑還會多幾條,但小宋的事已成瞭沸沸揚揚的新聞,他愛莫能助,隻有請妹夫將小宋臨時收羅瞭。

周秉義離開醫院,馬不停蹄地去看弟弟秉昆。

秉昆已經出院,在傢休養,醫藥費都是蔡曉光掏的。

周秉義無專車可坐,萬副主任為他安排瞭一輛車。他不僅見到瞭弟弟,還見到瞭妹夫蔡曉光——蔡曉光率領一幹人馬正在那破房子裡拍戲。

蔡曉光說:“我戲裡需要這麼一處歪墻破壁、是傢又不像傢的場景,秉昆這兒完全可以。我們省得佈景,他還能收一筆場地占用費,雙方都有利。”

秉昆傢經過一番破壞性“改造”,變得更糟糕瞭。一名三十多歲的女演員抱著個假孩子在反復背幾句臺詞,關鈴穿著醫生的白大褂戴著白帽子坐在一隻小凳子上很投入地看劇本,認真體會著自己的角色,準備隨時入戲。秉昆則橫坐窗臺上,背靠著一邊窗框,漠然地瞧著。

秉義剛進屋時沒看到弟弟在哪兒,疑惑地問蔡曉光:“秉昆呢?”

蔡曉光指著窗臺說:“那兒。”

秉義這才看到瞭胡子拉碴的弟弟,而弟弟雖也看到瞭他,卻並沒從窗臺上下來,目光跟瞧著別人時一樣漠然。

秉義小聲問:“他沒事吧?”

曉光說:“沒事,就是受到的打擊太大瞭,緩緩就好。”他又背對著秉昆小聲說:“我把幾場戲挪到這兒來拍,也是為瞭幫他分散一下註意力,對他有好處。”

周秉義把蔡曉光扯到小院裡,先交代瞭幾句小宋的事。

曉光說:“既然是給你當過秘書的人,我這兒兜個底沒問題,隻要他瞧得起我,一時失業瞭就來打打雜唄。”

秉義接著將一個厚厚的信封塞他手裡,說是為弟弟出的醫藥費。

曉光哪裡肯接!反過來又往秉義兜裡塞。

秉義退後一步,嚴肅地說:“你必須收下!你把我這個當哥哥的人對父母和弟弟妹妹應盡的責任義務差不多全盡瞭,相比起來,我這個長子做得連個女婿都不如。收下吧,否則我心裡隻有羞愧瞭!”

曉光這才紅著臉將信封揣起來,轉身朝屋裡喊:“秉昆,別裝沒看見你哥,出來一下!”

於是,秉昆也到小院裡來瞭。

“我得進屋給演員說戲,你倆先聊著。”曉光說罷進屋去瞭。

兄弟二人互相註視著,一時無語。

秉義突然將弟弟抱住,心疼得直想哭。

秉昆任憑哥哥抱著,還是不說話,也沒任何親熱反應。

秉義說:“自從你入獄,我隻在頭幾年看過你兩次。”

秉昆低聲說:“是的。”

秉義說:“咱哥倆十來年沒見瞭。”

秉昆又低聲說:“是的。”

秉義說:“哥一進屋就看見窗臺上坐著個人,沒認出是你。”

秉昆說:“你一進屋,我就認出你瞭。”

“哥待不瞭多一會兒,說走就得走。”

“明白。”

“哥調北京瞭,以後你嫂子也得隨我走啊。”

“聽說瞭。”

秉義又想抱抱弟弟。

“剛才親熱過瞭。”秉昆不情願地一躲。

關鈴出來瞭,給瞭秉義一杯熱水。秉義口渴,很想喝,水太燙,又喝不成,隻得捧著杯子和弟弟說話。

“楠楠的骨灰接回來以後,哥的意思是,安置在爸媽的墓旁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爸媽的墓旁沒地方瞭。”

“那就連爸媽的墓也轉移一下。隻有那樣才好,必須那樣。那樣瞭,以後咱們去看爸媽,也能為楠楠掃墓瞭。”

“可……那要花不少錢……”

“錢的事你別操心,有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呢。”

“我聽哥的。”直到此時,秉昆口中才說出瞭一個“哥”字。

“碑文你打算怎麼寫?哥的意思是,他既是你和鄭娟的長子,也是爸媽的長孫。如果碑文這樣寫——‘在此處陪伴著我們父母的,是我們父母的好長孫’落款依次是你和鄭娟、我和你嫂子、你姐和你姐夫……你看行不?”

“為什麼要那樣?”

“哥不願隻以你和鄭娟的名義立碑,你們去一次傷心一次。按哥的想法,那樣也體現瞭咱們大傢對楠楠的懷念。”

“那樣,是不是字太多瞭。字太多瞭,碑就得大,總不能高過爸媽的碑吧?又得多花不少錢。”

“你怎麼又談錢?不錯,哥以往對你們一傢照顧不夠,可明知你一傢缺錢瞭,你哥裝作不知道過嗎?”秉義有點兒激動瞭。

“你誤會瞭,我沒別的意思……我隻不過覺得,一個孫子的墓碑,和爺爺奶奶的一般高,那不太對勁兒,別人肯定說閑話……”

“秉昆,看來你還沒明白哥的意思——楠楠讓咱們周傢所有人都跟著光榮,那孩子值得咱們為他豎一塊和咱們父母一樣高的碑!”

“我不要那光榮……不要,我要他活著才好……”秉昆反過來一下子抱住瞭秉義,放聲大哭。秉義手中的杯子也掉在地上瞭。

秉昆由於楠楠的死而吐血後,實際上一次也沒哭過,隻是多次默默流淚。也許因為鄭娟和聰聰不在眼前,而在他心目中如同父親一樣的哥哥終於對他表現出瞭莫大關懷,他感情的閘門再也閘不住悲痛的“庫容”瞭。

他平生從沒有那麼難以控制地放聲大哭過,父母去世時都沒那樣。

秉義不停地拍著弟弟的肩和背,流著淚勸道:“別哭瞭,別哭瞭,當然是楠楠活著才好……但是,不好的事已經發生瞭嘛……”

蔡曉光聞聲從屋裡走出,相勸不止,關鈴們也都跟瞭出來。

這時,來瞭一個不尋常的人——一身警服的區公安局常務副局長龔維則。

周秉義被要求從北京回到省城,龔維則那麼消息靈通的人自然知道,但他所掌握的消息與事實有些出入。他聽說的是“接受調查”而非“協助調查”,這兩種說法的不同可大瞭,他一想到周秉義為自己做過提拔推薦,心裡就七上八下,哪裡還敢到“二招”看望周秉義?聽說調查已經結束,中紀委的同志對周秉義評價很高,認為他對紀檢工作給予瞭竭誠的支持和坦蕩無私的幫助,還代表領導對他表示感謝,龔維則又極想見見周秉義敘敘友情瞭。於是,他親自開車去瞭“二招”。當年,許多領導幹部都與時俱進學會瞭開車,龔維則自然也不肯居人之後。

在“二招”,他得知周秉義已經退房,當天下午就要乘機返回北京,上午去哪兒瞭服務員也不清楚。

龔維則本想作罷,反正以後去北京也有機會與周秉義見面。但又一想,今日送送周秉義,與日後利用出差之便在北京見見有恩於自己的周秉義,感覺太不一樣瞭!此日相送意味著自己更重情誼,正如李白的詩歌所講:“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他推測,周秉義既已退房,那很有可能是到弟弟周秉昆傢瞭,便駕車趕來。

他一出現,蔡曉光屋裡的戲就根本沒法繼續往下拍瞭。

蔡曉光摟著周秉義的肩走到小院一角,商量說:“你還是早點兒走吧。你看你一來,搞得秉昆號啕大哭,還引來瞭區公安局的常務副局長。你再不走,不知又會引來什麼人,我的戲甭想拍瞭。我是在搶檔期趕進度啊!再說秉昆也會煩的,他傢一切事,我負責瞭,你就放心到北京接著當你的官去吧!”

秉義看一眼手表,確實到瞭該走的時候,就對弟弟大聲說:“秉昆,記住哥的話,那哥走瞭啊!”

秉義拔腳而去。

秉昆也不看他,隻呆呆地看著龔維則——他已經不怎麼認識龔維則瞭,龔維則那身警服使他有些不安。

龔維則與秉昆和曉光寒喧過後,正與女演員和攝制組摟肩搭背親如老友地合影,見周秉義走瞭,趕緊跟出小院。

他邊走邊回頭大聲說:“別忘瞭給我照片啊!”

曉光比畫著也大聲說:“給你放這麼大的,能掛墻上的。”

曉光跟他早已很熟悉,無論他當派出所所長時與周傢的老關系,還是他侄兒龔賓與秉昆的關系,抑或他後來與周秉義的特殊關系,曉光與他都毫不見外,他也視曉光為“自己人”。每次遇到瞭,他倆總是稱兄道弟。

龔維則與周秉義並肩走著,說自己一定要將秉義送往機場。

秉義說:“好意我心領瞭,但真的沒必要,省委辦公廳的車一直跟著我啊。”

龔維則說:“讓那輛車回去嘛!總想和你聊聊,也沒機會。今天你都要走瞭,必須給我這機會,咱倆車上也可以聊聊啊。”

秉義說:“我隻不過是到北京,又不是駐外,以後機會還很多。”

龔維則說:“那太不同瞭。反正今天送你的機會屬於我瞭,誰爭都不行。”

秉義笑道:“行,聽你的。”

龔維則熟悉省委辦公廳的車牌號,他將自己開的警車停在瞭那輛車後邊。

二人剛走到車旁,從辦公廳那輛車上下來瞭萬副主任。

秉義驚訝地問:“你怎麼也來瞭?”

萬副主任說:“我要親自送您到機場啊。辦公廳那邊臨時有點兒事拖住瞭我,現在處理完瞭。”

秉義歉意地看看龔維則。

龔維則與萬副主任不認識,急忙掏出名片雙手遞上。萬副主任看瞭一眼,說瞭句“幸會”,也給瞭龔維則一張名片。

省委辦公廳副主任是副廳級,龔維則是正處級,龔維則對萬副主任畢恭畢敬。他急切地請求讓自己去送周秉義,卻遭到萬副主任幹脆拒絕:“那不行。”

“不行?”龔維則被頂得直眨巴眼睛。

“對,不行。”萬副主任絲毫不留餘地。

龔維則想繼續爭取。

萬副主任打斷道:“龔副局長,別認為我辦事死板啊,我是在執行領導的指示。領導囑咐瞭,要求我一定要親自將秉義同志送到機場。換成你是我,你的態度肯定和我一樣。”

龔維則無話可說,隻能眨巴眼睛瞭。

秉義心裡好生奇怪,不明白萬副主任為什麼不肯給龔維則面子。當然,他也認為萬副主任那種鄭重其事的態度,其實有點兒好笑。

他隻得打圓場,提議每輛車都坐。無非中途停一次,自己從這輛車下來,坐到那輛車裡去。執行領導指示的完成瞭任務,非要表現感情的也不至於失落。

秉義的面子,萬副主任自然要給。他看瞭一眼手表,對秉義說:“該走瞭,請您先上我的車。”

龔維則緊接著說:“那我的車在前邊,好為你們開路。”他的車上有警笛。

秉義坐上省委辦公廳的車後,對龔維則說:“時間很從容,你路上千萬別拉警笛啊。”

“論關系,咱倆關系也很近啊。對吧,秉義同志。”車開動後,萬副主任對龔維則表示不滿,說他不懂規矩。

秉義隻得附和道:“是啊,是啊。”

萬副主任的話倒也是事實,他與秉義認識有年頭瞭。秉義從北京大學畢業回到省裡工作時,他倆就認識瞭。那時萬副主任還是省委辦公廳的一位幹事,逢年過節常拎著慰問品代表領導看望郝冬梅媽媽。

萬副主任問:“那位龔副局長,他跟你的關系到底有多熟啊?”

秉義想瞭想說:“實事求是地說,其實並沒咱倆接觸得多。”

萬副主任說:“我想也是那樣嘛!當年你老嶽母很喜歡我,每次去看她老人傢,她總是拉著我的手聊起來沒完,小萬小萬地親親熱熱叫我。天暖和的季節,她還經常讓小阿姨推著她的輪椅,堅待把我送到院門口。哎,有時候你在傢,也是你親眼所見的情形嘛!你一點兒都不記得瞭?”

秉義說:“我當然記得,歷歷在目啊!”

於是,他們一個回憶起瞭愛自己如愛兒子的老嶽母,一個回憶起瞭自己像敬愛老母親一般發自內心地敬愛過的革命的老媽媽。

“你嶽母那人真好,雖然對革命勞苦功高,卻從沒擺過老革命的架子,我很懷念她。”

“我更懷念她,她基本上是你說的那樣,偶爾也喜歡擺擺老資格。”

“完全可以理解。”

共同的回憶,共同的話題,讓周秉義和萬副主任的關系又拉近瞭不少。

“人間自有真情在。”萬副主任握瞭握周秉義的手,周秉義拍瞭拍萬副主任的手背。

遇到一處紅燈時,萬副主任握瞭握周秉義的手,特別貼心地說:“有件事我還真就得求你。目前而言,求你勝於求任何人,求別人我求得不踏實。”

秉義愣瞭一下說:“請講,隻要我能辦到,一定認真辦。”

他嘴上說得極爽快,心裡卻打起鼓來,唯恐萬副主任給自己出什麼難題。

萬副主任說:“我哪能為難你呢。對你來說,小事一樁。”

他說女兒正在北京一所高校讀研究生,畢業後決意留在北京的高校從事教學工作,最好是留在本校。

“咱們女兒要強,是個上進的好孩子。她有那志向,咱們當父親當叔叔的,不支持孩子不對吧?”

萬副主任比周秉義大一歲,他將“咱們女兒”和“當叔叔的”有意強調瞭一下。

“是啊是啊,應該支持。可……我到瞭北京,起碼還得幾天後才能正式成為教育部的人啊。毫無人脈,肯定幫不上忙啊!”周秉義暗自叫苦,頓有一種被綁架的不快。

萬副主任卻樂觀地說:“咱們女兒的事也不是眼前的事,她兩年後才畢業呢!兩年後,你不但在教育部站穩腳跟瞭,也許還高升瞭呢。凡事講未雨綢繆嘛,兩年後你這位叔叔再為她操心不遲,咱們就算說定瞭啊。”

他想再次握握周秉義的手,周秉義及時將手躲開瞭。

“兩年後啊,到時候我一定關註著。”周秉義的話說得老不情願。

“明天我就給咱們女兒寫信,讓她常去看你。我不在北京,你就是她在北京最親的人啦。總之,我把她托付給你這位叔叔瞭,你替我多多關心她,教育她,幫助她。”

“行。”周秉義巴不得立刻就能換到警車裡邊去坐著。

又過一處紅綠燈,車開出瞭市區,通過秩序混亂的城鄉接合部,龔維則那輛警車拉起瞭警笛。

“討厭!”周秉義生氣瞭。

“怎麼走這條路?龔副局長怎麼回事啊!”萬副主任也對龔維則表示不滿。

“他沒帶錯路,國道有一段在維修,這幾天上機場的車都得這麼走。”司機替龔維則說瞭句公道話。

過瞭高速公路收費口,龔維則的警車停在路邊,周秉義坐的車也停下瞭,龔維則、周秉義、萬副主任三人同時下瞭車。

龔維則對萬副主任笑道:“該讓秉義同志坐坐我的車瞭吧?”

周秉義以為萬副主任一定會說幾句不高興的話,不料他卻挺輕松地說:“好啊,既然龔副局長如此盛情,那就有勞你瞭。”

此時,周秉義被一個人吸引瞭。確切地說,他是發現一個人在打量自己。他們兩輛車剛停住,後邊接著停下瞭一輛軍車,車上下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軍人,從肩章看是位中將。老將軍一邊吸煙,一邊用研究的目光望他,望得他頗不自在。

他正納悶,萬副主任說:“我就不往前送瞭。你剛才也看到,有一段路太堵瞭,過會兒肯定更堵,我怕正趕上,一堵堵半天。”

他竟不再用“您”稱呼周秉義瞭。

秉義連說:“對,對,你快請回吧。”

於是二人握手,萬副主任與他擁抱瞭一下。

萬副主任的車掉頭開走後,龔維則替周秉義打開瞭車門。

周秉義上車前,扭頭望瞭老將軍一眼,見老將軍仍在看他。

龔維則與周秉義聊起瞭自己當年與光字片,特別是與周秉義父母的關系。

“要說有什麼特殊關系吧,其實也沒有,但內心裡對咱們光字片,對你們周傢的人,就是保留著那麼一份說不清道不明、想忘都忘不掉的感情。我侄子龔賓當年和秉昆是工友,你弟可是個大好人,當年我出瞭那麼一檔子倒黴事以後,你弟他們幾個工友對龔賓可愛護瞭。你父母當年特別支持我的工作,更不要說你瞭。你是我的貴人。總之,一回憶起我當派出所所長時的事,就會想到光字片。一想到光字片,首先就想到瞭你們老周傢的人。這是緣分啊,你認為呢?”

周秉義說:“是啊。”

龔維則也比周秉義大幾歲,秉義當年和弟弟秉昆一樣叫人傢“小龔叔叔”。那是歷史性的關系,當年光字片的父母都讓自己子女叫他“小龔叔叔”,大幾歲也得叫“叔叔”,沒有誰傢的孩子開過叫“哥”的先例。

坐著小龔叔叔親自駕駛的警車,聽著已是區公安局常務副局長的小龔叔叔溫暖的回憶,周秉義竟不敢多說什麼,怕又被特殊的感情綁架瞭。

龔維則覺出他沒有談興,安慰道:“別那麼失落。”

秉義奇怪地問:“我失落什麼啊?”

龔維則說:“你當然自己不能承認囉。你啊,得這麼安慰自己,雖然由掌實權的幹部變成瞭虛職幹部,由一把手變成瞭服務於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人,但你進京瞭啊!東三省有多少像你這個級別的幹部做夢都希望能被調到北京去。這也是地方官員的一大喜事嘛,意味著兒女沾你的光成瞭北京人啊。”

秉義說:“我也沒兒女啊。”

龔維則說:“忘這茬兒瞭,但冬梅沾你光瞭啊,她肯定願意成為北京人嘛。你不要理那些議論,都是出於嫉妒,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是酸的。”

秉義說:“有些什麼議論呢?說來聽聽。”

龔維則扭頭看他一眼,見他表情開朗,似乎有瞭點兒談興,便滔滔不絕地分析,挺來情緒。周秉義索性不打斷,也不接言,聽得倒也津津有味。龔維則的話忽又繞回到他與光字片與周傢人的感情上,周秉義的心便又敏感地收緊瞭。

到瞭機場,二人下車後,龔維則還在大談感情。

秉義忍不住問:“維則,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事啊?有就抓緊時間直說。”

龔維則愣瞭愣,搖頭笑道:“沒有,沒有。大半輩子都過去瞭,從沒人這麼問過我,倒是我以前常對別人這麼說。以前思想單純啊,認為自己是派出所所長嘛,工作性質決定你就是要及時為群眾排憂解難嘛,所以常把你剛才的話掛嘴邊上。現在呢,當瞭副局長,不但再不敢輕易說那種話,而且生怕別人求到自己頭上。除瞭親戚朋友的事,誰的忙也不想幫。怕主動幫瞭誰,落下個好求的名聲,三天兩頭有人磨嘰著相求,那不煩透瞭。咱們才多大一點兒權力呀,幫不過來啊!”

他的話說得周秉義臉紅瞭一下。

兩人之間,偶爾見著瞭,彼此表現得再親熱,也從不稱兄道弟。對於周秉義來說,“小龔叔叔”是歷史性的,稱“兄”意味著對共同經歷的一段歷史的否定,但如果再叫“小龔叔叔”又確實有點兒可笑。對於龔維則,如果對秉義以“弟”相稱,降低瞭自己曾是“叔叔”的歷史地位。

龔維則真誠地說:“你走後,本市這邊有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有的話你也隻管直說。”

秉義本想求他解決一下弟弟的工作問題,但聽瞭他那一番怕人相求的話,不好意思開口瞭,也連連搖頭說:“沒有,沒有。”

一對中年夫妻和半大孩子拉著行李箱、拎著大包小包走瞭過來。他們是龔維則的朋友,驚喜地發現瞭他,就要搭車回傢。那一傢三口旅遊回來,剛下飛機,由於飛機一再晚點,接他們的司機錯過瞭時間。

秉義勸龔維則趕快拉上朋友一傢回市裡,龔維則也就不再堅持要送他到出發大廳瞭。

二人握手道別,周秉義情不自禁地擁抱瞭當年的小龔叔叔一下。小龔叔叔乘機俯耳低語:“放心,龔維則不會讓你蒙羞。”

省委辦公廳萬副主任給周秉義買的是航班的頭等艙。二〇〇一年,縣長、縣委書記們出行大抵也坐頭等艙。級別已不重要,是否是轄區或部門的一把手最重要。當時,一把手為尊的現象泛濫,一位縣委書記與一位副省部級幹部或者一位私企老板同坐飛機頭等艙,也是尋常事。

周秉義對坐頭等艙也沒有任何不適。自從當上瞭市委書記,進京跑項目或出國考察,他就從沒坐過普通艙。當軍工廠黨委書記到俄羅斯去,他是坐普通艙,初任一把手,又遇上瞭特殊情況,如果有人給他買頭等艙,他會生氣。自從當上瞭市委書記,就沒有人敢給他買普通艙。

周秉義在貴賓室門口愣瞭一下,幾乎想退出去。貴賓室隻有兩個人,那位老將軍和警衛員。他忽有種進錯瞭地方的感覺,但服務員已將他的行李箱放在沙發旁瞭。他隻有走過去坐下,當時那感覺別提有多麼不適。

老將軍瞥瞭他一眼,對警衛員耳語瞭幾句。服務員剛一離開,警衛員立刻走到他跟前,“啪”的一個立正,敬禮後邀請他說:“如果領導方便,我們首長想請您坐過去,跟您聊聊。”

當瞭十幾年市委書記,周秉義早已懂得,官場上一向是以領導、大領導、首長、大首長四個等級來劃分幹部——大領導以上皆屬高幹,起碼得是省部級。而首長嘛,自然是比省部級還高的高幹。大領導、大首長不是正式的說法,在官場指高幹中在位的一把手。不管多少領導、多大的領導一起開會,如果有一個人面前的紙牌上印著“首長”二字,那麼現場誰的官最大就一目瞭然。

周秉義略一猶豫,立即起身,誠惶誠恐地坐瞭過去。他在老將軍旁邊的沙發上剛一落座,老將軍朝警衛員揮揮手,警衛員離開瞭貴賓室。

老將軍緩緩扭頭看著周秉義的臉問:“你是位幹部囉?”

周秉義臉一紅,謙恭地回答:“是的,首長。”

老將軍又問:“多大的官啊?”

周秉義彬彬有禮地回答瞭自己曾經的職務,到北京後可能上任的職務。

“我當你是多大的官呢,兩輛車送你一個人,還都是公車,有那必要嗎?還警車開道,還鳴警笛,不是我倚老賣老地批評你,譜太大瞭吧?剛當到司局級就找不到北瞭,好嗎?”老將軍的批評絲毫不留情面。

周秉義料到瞭必會遭到批評,並已在心中快速想好瞭該怎麼應對。他還算沉著冷靜,臉也沒紅第二次。

他微微笑道:“首長,您誤會瞭。隻有一輛車送我,那輛警車是到機場接人的。因為我認識開警車的人,所以才半路坐到瞭警車上,讓送我的公車回去瞭,那樣就可以為公傢省點兒汽油嘛。近年來各級‘兩會’,代表委員總說黨政部門的行政開支太大,壓下來不容易。作為幹部,能替國傢在各方面省一點兒是一點兒啊。至於警笛,不是為我而鳴,我聽開警車的警官說,他是為您才鳴的啊!開警車的警官註意到您坐的那輛白牌軍車瞭,他一想是和我們同一方向去機場,怕誤瞭點,就為你們的軍車鳴起瞭警笛。您不但誤會瞭我,也誤會瞭警官的好意呢。”

周秉義的表情使他的話聽來仿佛句句是真。

老將軍卻還是不相信地問:“為什麼是怕我們誤瞭點,而不是怕你誤瞭點?”

“我們知道我的時間從容,不會誤點啊,卻不知道你們趕的是哪一趟航班。見你們一路超車,以為你們的航班比我們的航班早。”

周秉義說得有條有理,絲絲入扣,不由人不信。

“確實是我誤會瞭?”

“確實是您誤會瞭。”

“那麼,我應該向您道歉囉?”

“首長,不必,首長的批評也是為我好啊。我應該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你能這麼認識我的誤會很好。我喜歡你,上瞭飛機咱倆要坐一塊兒啊,我對中國教育有不少看法,也可以說有不少意見,我認為值得你聽聽。”

“那是肯定的。首長的意見必然有利於教育改革,但就怕我沒有與首長挨著座位的幸運。”

“小張!”

警衛員應聲而至。

老將軍高興瞭,和顏悅色地說:“對對我倆座位號。”

一對,老將軍的座位在前排,周秉義的座位在後排。

老將軍對警衛員說:“登機後,你負責讓我這位新朋友和我坐一塊兒。”

警衛員說:“首長,可能不太好辦。”

周秉義也說:“首長,不如讓警衛員將您的住址留給我,我以後登門拜訪,請教。”

老將軍固執地說:“以後是以後嘛!小張可有辦法瞭,小事一樁,他會解決好的。”

警衛員忐忑不安地說:“我試試看吧。”

“你看你,剛誇完你,怎麼那麼說呢?這點兒小事還為難,不像是你瞭嘛。過來過來,我支你一著兒!”

老將軍以手招之,大高個子警衛員立刻走瞭過來。

“你彎下腰嘛,讓我仰視著你說話呀?”

警衛員就畢恭畢敬地彎下瞭腰。

老將軍小聲說:“上瞭飛機,你要主動跟空姐套近乎,嘴甜點兒。你就說他是我秘書,我倆要在飛機上研究工作問題。隻要空姐被你哄開心瞭,她就會替你與乘客協商,懂瞭嗎?”

警衛員笑道:“懂瞭,謝謝首長支著兒。”

老將軍朝周秉義眨眨眼睛,他倆也都情不自禁地笑瞭。

登機後,根本無須警衛員與空姐套近乎。那架飛機乘客少,沒坐滿,頭等艙隻有周秉義和老將軍兩人。一名漂亮的空姐反過來向警衛員示好,說頭等艙的座位空著也是空著,熱情地請警衛員也坐到頭等艙。警衛員紅著臉不肯,說得經過首長同意,空姐就笑盈盈地替他請示,老將軍馬上批準,還替警衛員謝瞭空姐。

老將軍對周秉義耳語:“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同意的,容易把年輕人慣壞瞭。軍隊必須講規矩,什麼人什麼待遇是規矩的一種,輕易不能破。現在的情況比較特殊,我覺得那女孩兒和小張對上眼瞭,愛情也需要條件,我的做法對吧?”

周秉義說:“對,首長的做法非常對。”

周秉義忽然回想起來,自己當年做知青幹部時也如小張般年輕英俊、風華正茂,也很幸運地遇到瞭賞識自己的師首長及軍區副司令員。現在,自己年過半百,面頰松弛,頭發稀疏,也曾主政一方,卻依然很難把握自己人生的航向。真是人生苦短,聯想到“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之類的詩句,心中頓生一片惆悵。

老將軍情緒很好,字斟句酌,細言慢語地發表對國民教育久經思考的見解。周秉義已經犯困,強打精神做洗耳恭聽狀,不時往小本上記幾筆,偶爾插問兩句,他對短期內根本無法實現的浪漫建言照記不誤。同時,他不免顧影自憐,羨慕妹夫蔡曉光的瀟灑活法。在他看來,蔡曉光本該選擇走仕途,妹妹周蓉更應走蔡曉光的文藝之路,而自己才適合做教育工作。

兩個多小時的空中旅程過得也快,全賴周秉義配合,老將軍交談甚洽。他以為對方會提醒警衛員給他留下住址,對方卻似乎忘瞭那茬兒——也許真忘瞭。

到瞭教育部,剛喝瞭幾口茶便有人找他談話,是位副部長。寒喧數句後,對方告訴他,他已經不屬教育部的幹部瞭。

盡管他久經歷練,還是驚訝得差點兒失態。

“事情是這樣的,秉義同志。不知怎麼搞的,中紀委領導知道瞭你。有一天派人找到部長,要求看一下你的檔案。中紀委的同志要看任何人的檔案,我們自然同意。過瞭一天,中組部也來人瞭,通知我們因為工作需要,調你到中紀委工作,並帶走瞭你的檔案。他們要求你回京後,及時送你到中紀委報到。”副部長說。

周秉義一時不知道怎麼回應。

“秉義同志,你今晚幹脆就住在部裡招待所吧。馬上有人帶你去洗漱,休息一會兒。但你先別吃晚飯,我下班後過來陪你。”副部長叮囑說。

“謝謝瞭,晚飯我自己解決就行,不必麻煩您瞭。”周秉義到底還是有相當的應變能力,明白瞭事情的來龍去脈,便能做到應對自如。

副部長說,陪他吃飯也是一項工作,教育部物色的好幹部,被中紀委“搶”走瞭,也是教育部的光榮嘛,陪他吃飯也是分享啊。

坐在招待所的沙發上,周秉義想到配合中紀委同志調查“正義大坑”的前後經過,對自己調任中紀委工作倒也不奇怪瞭。當時,他們中的一位領導曾與他談到《求是》雜志上的一篇反腐倡廉的文章,那是他任市委書記時寫的,曾經引起一定反響。對方說,這篇文章幾位大領導都看瞭,還做瞭批示,要求領導幹部學習討論。

對方的確也說過:“你幹脆別去教育部瞭,來我們中紀委工作吧,我們現在缺幹部。”

他以為隻是一時戲言,自己也沒有當真,笑瞭笑說道:“好啊,我對反腐敗鬥爭很有信心。”

對方問:“一言為定?”

他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對方叮嚀瞭一句:“那我可向領導匯報啦。”

他說:“那我等著瞭。”

正所謂言者輕率,問者有心。突然成瞭中紀委的人,周秉義完全沒有想到,但也不是多麼難以接受。關於愈演愈烈的腐敗,民間已有“除非再來一次徹底革命,否則很難根除腐敗”“地火在燃燒”之類的說法,這使他很替黨和國傢憂慮,也很能理解民間的憤懣和不滿。他想,若能在中紀委做些遏制腐敗的實事,也算不枉為官一場。這麼一想,他又有點兒興奮瞭。

陪他吃晚飯的不僅有那位副部長,還有中紀委的同志。中紀委的同志說,今晚的便飯既是送行,也是接風。全國的好幹部很多,但真正關心、善於進行反腐敗鬥爭的幹部卻不是太多,具有較高實踐經驗和理論認識水平的人更少。傢庭關系單純,沒有子女或子女從事非營利工作的,更是少之又少。

副部長問瞭一句:“從事紀檢工作跟有沒有子女有什麼關系?”

周秉義回答說:“腐敗有兩種表現,一曰膨脹的特權,二曰病態的貪欲。特權主要是為瞭滿足唯我獨尊、老子天下第一的權力欲,貪欲主要體現在金錢物質方面,生活奢靡,為瞭兒女或情婦,兩者疊加,便欲壑難填。”

中紀委的同志說:“聽到瞭吧,句句說在點子上。中紀委從教育部將你挖走,那是挖對人瞭。”

副部長笑道:“腐敗的原因都能說個八九不離十,但怎麼反,誰能提供好辦法呢?”

周秉義接著說:“好辦法無非就是好制度,好制度首先是有法可依的制度,是能管好高級幹部的制度,上行下效嘛。幾千年來歷朝歷代都有制度,每個朝代都有腐敗蔓延,都是由於皇帝管不好王公大臣。管不好‘和珅’,就管不好基層官吏。方丈們男盜女娼,玷污佛門,卻要求小和尚們六根清凈,無私無欲,那肯定事與願違,到頭來連對佛的信仰也顛覆瞭。”

周秉義的話聽起來都不過是老生常談,甚至是陳詞濫調。民間所議,比他的話尖刻多瞭,但在地方,各級官員輕易不敢那麼說,相互之間不敢,公開說更不敢。當市委書記多年,大會小會經常講反腐倡廉,他卻從沒說過剛才那種話。一位地方官員,更是不敢對北京官員說那種話。“抓小辮子”,整人的風氣仍未絕跡,針砭時弊就有可能被整得半死。周秉義之所以敢說,主因是自恃屁股幹凈,不沾屎不沾尿,經得起用放大鏡來觀察。當然也因為以前不敢多說,壓抑得太久,到瞭北京迫切想要釋放一下思想氣壓瞭。

副部長和中紀委的同志都笑瞭。

副部長說:“秉義同志,你還沒好好吃幾口飯呢,我們招待所的菜不錯,先把肚子問題解決瞭再聊。”

中紀委的同志說:“敢當著咱倆說這種話,證明他常在河邊走,居然沒濕鞋啊,難得!”

周秉義是聰明人,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話犯忌瞭,也就不再主動說什麼,自顧自吃起飯來。他確實餓瞭。

三人便都沒再說什麼與腐敗有關的話。

飯後,中紀委的同志告訴周秉義,明天是星期日,可以在招待所安下心來休息一天。星期一、二,他替周秉義請瞭兩天假,他可以逛逛街,會會朋友。星期三,中紀委的車到招待所來接他。

周秉義回到房間,泡瞭個澡,一上床便酣然入睡。

他困極瞭,一覺睡到大天亮。吃罷早飯,逛新華書店,買瞭十幾本書。之後的兩天半,如饑似渴地讀起來。一本關於政治的圖書也沒買,他認為自己早懂瞭,好政治便是為國為民多辦好事,而不好的政治則是整天糾纏於主義是非,使善於耍嘴皮子進行政治投機的人大行其道。他買的都是些官員可看可不看的所謂閑書,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蔡元培的《中國人的修養》、胡適的《白話文學史》、蒙田的《蒙田散文隨筆》等,還有一本美國人寫的大部頭的《萬物簡史》,一本帶彩圖的中國科學院專傢編的《多彩的昆蟲世界》。記得小學三年級時,學校組織參觀瞭一次昆蟲標本展,他曾立志長大後要當一名昆蟲學傢。他看得興趣盎然的還是後兩本書,前幾本書他大學時都認真讀過,但見瞭油然產生一種親切感,於是買瞭。招待所的服務員姑娘知道他是位廳級幹部,看著他雙手捧著一本關於昆蟲的大開本彩色圖畫書入迷,都嘻嘻地暗笑。

那兩天半時間,對於周秉義是無官一身輕的美好時光,盡管常常有憂愁襲上心頭——關於弟弟一傢的、關於妹妹回國後何去何從的問題,但他總體上感覺極其美好,無比享受。

星期三,中紀委為他開瞭簡單的小型歡迎會,實際上是個見面會。他的新崗位是反腐倡廉政治理論與政策法規調研室副主任,領導說他的名片上可以註明“司局級”。

他說:“不必吧?”

領導說:“有必要,非常有必要,否則到瞭地方,很可能並不拿你當回事。”

會後,有一個人沒有離開,他走到周秉義跟前,註視著他問:“秉義哥,還認得我不?”

他端詳對方,似曾相識,但一時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見過。

對方說:“我是呂川呀。”

他還是想不起來。

“我是秉昆的朋友,當年我們是醬油廠的工友。”

“是你呀!”

他終於回憶起來瞭——當年自己做兵團知青時,有一年回傢探傢,弟弟的朋友們都來看他,其中便有呂川。

他說:“咱們隻見過那一面。”

呂川說:“對。”

“後來你到北京上大學來瞭?”

“是的。”

“秉昆多次跟我講到過你。如果不是受你的影響,秉昆可能還不會卷入一九七六年天安門廣場那件事……”

“估計也會的吧。”

“你這麼認為?”

“肯定也是我的影響,但這種影響沒你想象的那麼大。哥,你不是在埋怨我吧?”

“我埋怨你幹什麼呢?那事不是還讓他有瞭段光榮歷史嗎?挺光榮瞭一陣子,是不是?”

“我也挺光榮啊。”

二人都開心地笑瞭。

周秉義感慨地說:“你們幾個之中,就出息瞭你一個,他們現在情況都不太好,你知道嗎?”

呂川說:“知道,秉昆後來那件事我也知道。我心裡時常牽掛著他們,但我一個小處長,又在北京,心有餘而力不足,幫不上任何忙。”他嘆瞭口氣

周秉義說:“牽掛著就夠朋友瞭。”他沉默片刻又說,“中紀委的幹部不同於其他部門的幹部,以你的年齡,成為中紀委的處級幹部,進步夠快的瞭。”

呂川說:“我大學畢業工作不久就是副科級瞭,五年一個臺階,還算快啊?”

二人都笑瞭。

呂川提議:“哥,咱倆出去吃午飯吧,可以多聊聊。”

秉義說:“好啊。”

呂川說:“我請哥。”

秉義說:“那我高興,不與你爭。但我囑咐你啊,以後不能跟我叫哥,別人會有看法。”

呂川保證道:“以後我就歸你領導瞭。放心吧,我哪能那樣呢。”

二人走到樓梯口,秉義改變瞭想法,拍瞭一下呂川的肩說:“別出去吃瞭。到中紀委的第一頓飯我更願意在機關食堂吃。在那兒也可以邊吃邊聊啊!”

呂川是明白人,沒有再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