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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五章

周秉昆傢要修房子,朋友們能來的都來瞭——他們有德寶、國慶、趕超、進步,連龔賓也來瞭。隻有向陽一人不能來,他不是被多麼重要的事纏住瞭脫不開身。那是二〇〇一年七月下旬的一個星期日,向陽傢裡和公司其實並沒什麼重要的事,是他自己決定找個借口不來的。他已經成瞭路路通公司的高管,怕秉昆當面問他在哪裡上班。說謊吧,違背朋友之間的坦誠原則;如實相告吧,唯恐秉昆生氣。

向陽提供瞭施工所用的沙土。路路通公司正有一處建築項目在施工,他一句話,有人就用車將沙土運到周傢門口瞭,同車運來的還有兩袋水泥、一百來塊磚和幾卷油氈——都是無償提供,也不是用公司的東西送人情。向陽在公司負責項目招標,一些私營施工隊的頭頭都哈著他。項目給誰,就是將掙錢的機會給誰,創業發展的時代,抓住掙錢的機會都不容易。相比起來,白送那點兒東西根本不算個事。

龔賓的病好多瞭,他小叔龔維則當上瞭區公安局的常務副局長,局長不在可以代行局長權力。龔副局長有坐小車的資格瞭,龔賓的工作更不成問題,一時這幹幹那幹幹,都是在私營企業。區公安局常務副局長希望自己的侄子在哪傢私企有點兒活幹,掙一筆生活費,那是看得起那傢老板。龔賓患瞭精神病後沒常性瞭,小叔當上副局長後更沒常性瞭,即使對掙生活費這麼至關重要的事也是如此。不管在哪個私企,他說不願幹瞭就不幹瞭。是他自己不幹的,老板們還得誠惶誠恐地向龔副局長解釋,真的不是由於自己沒關照好。

目前,龔賓在小叔安排的保安公司當保安,這次他幹瞭好長一段時間,因為喜歡穿保安服,更喜歡管人。保安公司的頭頭怕他管出問題來,所以不敢分配他管理難度大的工作,但也不敢不分配他任務,否則他會認為自己受到瞭嚴重歧視。龔賓的病情本已大為好轉,在保安公司犯病瞭,你做老板的對得起龔副局長嗎?所以公司上下都像照顧孩子似的呵護著他,盡量讓他高興。公司還時不時指派最有責任感的班長帶上他,執行遠離市區、不大接觸陌生人的保安任務,讓他過一把癮。近些日子,他在郊區一處養貂場與同事們當保安,樂不可支。他漸漸喜歡上瞭貂,對小貂充滿愛心,經常批評貂場的人對小貂的生存環境不夠重視。貂場的人都知道他的背景,總是虛心接受他的批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實際上,他更多時候也就白拿工資。

龔賓從於虹口中知道秉昆出獄瞭,並且要修房子。

趕超和於虹夫婦倆要孩子晚。二〇〇一年,他們的兒子孫勝讀高二,學習不錯,作文常在區市比賽中獲獎。那孩子覺得老是在作文中寫人物已經無法證明自己的水平,突發奇想要寫一篇關於野生動物的作文,另辟蹊徑,下次區市比賽中一定要獲得一、二等獎。於虹就讓趕超帶兒子去找龔賓,趕超已經下崗,哪有心思為兒子作文操心!

趕超所在的膠鞋廠最終還是倒閉瞭,他所獲得的一萬兩千元補償早已花光。他正式成為膠鞋廠工人的時間短——盡管他的總體工齡不短,代表工人談判的一幹人等不大給力,最終他獲得的買斷工齡的補償金比較少。

於虹的嘮叨讓趕超煩瞭,他沒好氣地反問她:“貂場養的貂還算野生的嗎?”

於虹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兒子孫勝插話說:“即使不算野生,那也不算傢畜,我覺得寫貂也行。”

“貂有什麼好寫的?你真有水平寫寫你爸爸可以嗎?如果你把你爸爸寫得讓人看瞭嘩嘩流淚,還獲瞭獎,那才證明你的作文水平真的高!”他沒好氣地說。

“你有什麼好寫的?全市全省乃至全國下崗的內退的一次性買斷工齡後徹底失業的人多瞭去瞭,誰會看兒子寫你的作文嘩嘩流淚?連我是你老婆,我都不替你流淚瞭,你憑什麼指望不相幹的人替你流淚啊?兒子,媽支持你寫貂!咱們雷打不動地寫貂,貂肯定比他有寫頭!他不帶你去貂場,下個星期日媽帶你去!”於虹沖著他嚷嚷起來。

於虹的父母兄弟姐妹多,雖然失業的也不少,所幸有幾個有點兒小權力,有幾個交際廣。靠瞭這兩種救火隊員四處走後門托關系,親戚傢的失業者居然都不至於一直在傢裡待著沒錢掙、日子過不下去。這種蜂蟻般的親戚關系極富族親本能,所謂一傢一人有難,大傢忙前跑後,有錢的出錢,有主意的出主意——雖都是百姓之傢、草根之人,幫找份臨時工作,往往總能落實。

因為有親戚們關照,於虹竟基本上沒怎麼失業。在傢裡,她倒成瞭每月多少總能領點兒工資的傢庭經濟支柱。趕超傢不行,他的親戚多在河北農村,日子都過得水深火熱。他在本市隻有一個大伯,與他父親關系不好,早沒來往瞭。

趕超曾經在傢中的一傢之主地位,自從失業後被顛覆瞭。於虹成瞭他們傢的“攝政女王”,這也合乎居傢過日子的規律,誰掙錢養傢就得聽誰的唄。偏偏趕超不會來事,經常有大男子主義的表現,於虹在他面前腰桿兒越硬,他越擰巴著來,傲慢地拒絕她那些孫二娘、顧大嫂式的親戚幫助。於虹特別惱火,認定他瞧不起她的親戚們。兩口之間消停的日子越來越少,三句話沒說到一塊兒,吵架的日子越來越多瞭。

於虹親自帶兒子去瞭一次養貂場。龔賓高興得滿臉是笑,哥們兒的老婆兒子上山看他,他覺得顏面有光,口口聲聲“嫂子”長“嫂子”短的,叫得很親。他一邊帶孫勝參觀,一邊侃侃而談貂的習性,儼然一位“貂博士”。孫勝聽得興趣盎然,收獲多多。龔賓留於虹母子吃過午飯後,孫勝提出瞭一個要求,想借走一隻己能吃食的小貂帶回傢去進一步觀察。

於虹說:“兒子,別讓叔叔為難,這個要求咱們免瞭吧。”

龔賓卻說:“嫂子別打擊孩子的積極性嘛!我侄子破天荒地向我提瞭個並不過分的要求,你怎麼可以攔阻呢?不能免,我同意瞭。”

他當即讓孫勝選中一隻小貂,命喂貂工從大籠子裡捉出,裝入一個小籠子,讓孫勝拎著。

當時貂場隻有幾名喂貂工和保安在,誰也不敢惹他不高興,都不作聲。

於虹又說:“這可以嗎?”

他說:“有什麼不可以呢,完全可以,老板不在這兒我就是老大。老板是我小叔的朋友,這點兒事我同意還不就等於他同意瞭?”

龔賓的病確實好多瞭,無可爭議的一點就是——他清楚許多人都哈著小叔龔維則,該利用小叔招牌的時候,他毫不含糊。

就在這會兒,老板開車到貂場視察。他見一個半大孩子拎著籠子,籠子裡還有隻小貂,好生奇怪,他堆下笑臉親昵地問:“賓,這是哪一出啊?”

龔賓就介紹道:“這是我一個好哥們兒那口子,我嫂子,當然也就是你嫂子啦。帶他們的兒子來參觀參觀,順便借一隻小貂回傢養幾天,我代表你同意瞭。”

老板輕撓著眉梢,有點兒為難地說:“賓,行倒是行,可他帶回傢喂什麼呢?貂不是貓狗,它根本不吃咱們人吃剩的飯菜啊!”

老板想出個難題將小貂留下。

不料龔賓說:“我忘這茬兒瞭,多虧你提醒。”他一溜小跑不見瞭蹤影。

老板也不跟於虹和孫勝說話,走到一邊兒去吸煙,搞得於虹挺尷尬,心裡抱怨兒子真不懂事,惹出這麼多麻煩。

片刻之後,龔賓跑回來,拎瞭一網兜紙盒——紙盒裡是冷凍加工後的貂食。

“把這些貂食也帶走,謝謝大伯的提醒。”他讓孫勝也將網兜拎上瞭。

孫勝謝過老板,替媽媽消除尷尬說:“我要寫一篇以關於貂的作文,參加市裡的比賽,肯定能獲獎,等於替貂場做免費廣告瞭。”

人傢老板根本沒理孫勝,似笑非笑地問龔賓:“沒必要帶那麼多食物吧?”

龔賓說:“我覺得有必要。怎麼,你覺得帶多瞭嗎?”

老板打著哈哈說:“你覺得有必要那就有必要唄。”

氣氛便越發尷尬,雖然龔賓一點兒也不覺得。

於虹已紅過兩次臉瞭,那會兒第三次紅瞭臉,急欲脫身地對老板說:“謝謝,我們得走瞭。我們來主要是為瞭告訴龔賓一件事,並不是為瞭借走一隻小貂。”

她就告訴龔賓,周秉昆出獄瞭,準備修房子。

龔賓聽瞭,高興得像孩子學飛機那樣,伸展雙臂繞著於虹母子和老板“翱翔”,大呼小叫:“周秉昆自由啦!我哥們兒自由啦!哥們兒萬歲!自由萬歲!”

老板拽住龔賓,哄調皮孩子似的說:“賓,別飛瞭。飛兩圈行瞭,繞得我頭暈瞭。我問你啊,你那哥們兒周秉昆,他哥是不是在外市當市委書記的周秉義?姐夫是不是導演蔡曉光?”

龔賓的病雖然好多瞭,終究沒完全好,隻知道自己小叔當上區公安局副局長瞭,對秉昆的哥哥和姐夫是什麼人物從沒關心過。

他看著於虹說:“我不知道,你問我嫂子。”

於虹說:“對的,是那個周秉昆。”

老板又問:“你們和周秉昆什麼關系?”

於虹一時沉吟,不知該如何回答。

孫勝替母親回答:“我爸和秉昆叔是好朋友。”

老板再問:“有多好?”

孫勝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瞭。

於虹替兒子回答:“好過親兄弟。”

“這麼說來,咱們都是自己人瞭!”老板笑瞭,看得出是發自內心的高興,他親切地將一隻手按在孫勝肩上,高興地說,“大侄子,一隻不好養,再借你一隻?有個伴不孤單,養死瞭沒關系,不讓你賠。自己人嘛,一對小貂算什麼!”

於虹趕緊說:“別,別,您千萬別。”

孫勝也說:“我不是養著玩,是為瞭寫作文,借一隻觀察幾天可以瞭,幾天後就送回來。”

“隨你。”老板摸瞭摸孫勝的頭,招來一名職工,問有沒有什麼情況要匯報。

那職工說沒有,一切正常。

老板便對於虹說:“這麼著,弟妹,我也不查看養貂場瞭。正巧我開車來的,送你們娘兒倆回傢!”

於虹趕緊說:“不必不必……”

老板打斷道:“弟妹你客氣什麼呢?還不願給我個機會啊?”說罷,他摟著孫勝的肩向自己的車走去。

於虹隻得跟過去。

龔賓跟著問老板:“那我過幾天要幫周秉昆修房子,今天就算正式請假瞭唄?”

老板說:“你有事還得請假嗎?你啊,幹脆休息半個月得啦!”

龔賓說:“那怎麼行!這裡離不開我。”

老板聽瞭哈哈大笑,站住,轉身鄭重地問:“聽你把自己說得多重要啊!賓啊,我對你關照不關照?”

龔賓說:“關照。”

老板又問:“有多關照?”

龔賓說:“特別特別關照。”

老板拍著龔賓的肩說:“那我交給你一個特殊任務,以後見著你小叔,把你剛才的話多說著點兒。”

龔賓眨眨眼,反問:“我剛才說什麼瞭?”

老板對於虹苦笑道:“你看他,真叫人沒治。不管我對他多好,他在小叔面前從來不說,有時反說我的不是!弟妹,你替我再囑咐囑咐,興許你的話他記得住。”

於虹便替老板囑咐幾句,終於讓龔賓補上瞭人生常識一課:別人對他好,應常掛在嘴邊上說說,尤其要對他小叔說說,那樣別人會舒服點兒,也證明自己懂事。

“隻記在心裡不行嗎?”

“不行。”

“怎麼就不行呢?”

“別跟你嫂子瞎掰扯,我說不行就不行!”

“那,我聽嫂子的。”

老板從旁問:“關鍵是,她剛才說的話,你記住瞭沒有?”

“記住瞭,我嫂子讓我經常在小叔面前說,你對我特別、特別關照。”

老板和於虹這才滿意地相視一笑。

孫勝假裝沒聽到大人們說什麼,隻在一旁看籠中的小貂,似乎已經開始交流感想。

老板對於虹母子倆態度轉變的緣由,他們自然不知道。龔賓的小叔龔維則提拔為區公安局常務副局長之前,組織部門照例要派人談話、考察。這種考察過去在公安系統內部進行,後來系統外的幹部也參與考察,為的是防止出現小圈子的人情結論。周秉義一向享有正派之名,組織部門對龔維則的提升又格外重視,便選派瞭他進行考察。

為什麼格外重視呢?因為那個區可不是一般的區,是全市排在第一位的中心區,繁華區,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區,也是中央領導、外國貴賓到本市必將蒞臨的區。全國人大或政協組織視察調研,隻要到瞭本市,對該區之事也極為關註。當上該區公安局常務副局長,很有可能升任局長,也很有可能繼續進步為市局的副局長。如果時機特別好,當上市局局長也有可能。龔維則五十多歲瞭,當局長的可能性不大,但繼續進步為市局的副局長,應該說上升空間還不小。

退休前升任副局長,這是龔維則夢寐以求的。而社會各界人士,凡需經常與公安部門打交道者,不少人都想在一位很有希望成為市局副局長的幹部身上投點兒資,下點兒註。

養貂這事不僅公共衛生、檢疫部門要管,還涉及公共安全,所以公安方面也管——幾百隻貂啊,萬一逃掉幾隻傷瞭少年兒童呢?每年公共安全、檢疫部門例行檢查,公安部門都要配合。貂場的執照龔維則審批過,他便上瞭人傢老板“紅名單”,成為人傢要努力接近的目標。一名私企老板,不管幹哪行,隻要事業規模做得比較大,經濟效益還不錯,隻要出手大方,想結識一位副處級幹部,就一定能夠如願。管你什麼部門什麼機構什麼系統的幹部,一旦對方想要結識誰,不久都會讓他成為座上賓,成為“自己人”。

於是,龔副局長便成瞭貂場老板的好友,逐漸地無話不談瞭。

有一次,在貂場出皮子的季節,龔維則向老板提出瞭一個小小的要求——要一張上好的領子,說是送給周秉義妻子郝冬梅做條大衣領,向曾經考察自己的周秉義致謝。

他說:“當初不少人爭的崗位,人傢幾行關鍵的評語,白紙黑字為我寫下瞭,我不能如願以償瞭連點兒小小表示都沒有,是吧?”

貂場老板說:“那是,那不是咱們這種明事理的人的行事風格,但一條大衣領子太拿不出手瞭吧?幹脆,我用皮子與廠傢換件貂皮大衣給你得瞭。”

龔維則說:“那不行。一件貂皮大衣太貴瞭,人傢反而不會收瞭。”

老板說:“做條像樣的領子還不如用兩張皮子做條圍脖,這事你別管瞭,包在老弟身上瞭。”

二〇〇一年,周秉義當市委書記已滿兩屆。一般而言,省裡第二大城市市委書記那麼大的官,當滿兩屆的話,要麼高升,要麼調走,像周秉義那樣繼續當下去的情況不多。這是因為,他自己一再要求轉到教育口去,組織上終於同意瞭,就要任命他為省重點大學的校長瞭,卻在這一點上意見不統一,有的省領導認為還是任命他為書記好。全國的大中小學校恢復瞭書記是一把手的傳統,他有當兩屆市委書記的資歷,再讓他去當校長而非書記,委屈他瞭。兩種意見還沒完全統一,他也不知情。這時候,斜刺裡殺出個程咬金,將他想到大學去的願望徹底打消瞭。一位中央首長到他當書記的那個市裡視察後,曾與他有過一席深談,過後對省委領導們說:“好幹部要用在刀刃上。無非兩條,一是臨危受命,二是委以重任。黨培養一名好幹部不容易,從正局到正部,也就能為黨擔當十幾年的重任,組織部門一馬虎就將好幹部給耽誤瞭。周秉義就是一名好幹部嘛,他有臨危受命的經歷,而且表現出色,可以考慮再委以重任嘛!”

省委領導們就解釋,調到大學去工作是周秉義的願望。

首長說:“黨的幹部,還是首先要服從黨的工作需要。你們告訴他,說這話是我對他的希望,也應該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由於這麼一件節外生枝的事,組織上就將準備安排他去大學擔任領導的計劃擱置瞭下來。不巧的是,過瞭一段時間,北京傳來小道消息,那位首長因為受一起經濟案件牽扯,被低調處理,很快就要從主要領導崗位退下來瞭。曾經獲得一位後來出瞭問題的首長的贊賞,這是官員升遷的大忌。就這樣,周秉義工作調動或提拔的動議,一時都成瞭忌諱的話題,也隻好“冷”處理瞭。

然而,周秉義到底是周秉義。一些利益集團巴望著他早日騰出位置,一些他曾經得罪過的人等著看他的尷尬,他卻仍泰然處之,該怎麼當書記還怎麼當書記。十二年裡,周秉義政績斐然,公正廉潔,兩袖清風。他建橋修路、改善市民居住條件、治理環境污染、保障食品安全、推進社保醫保、增加就業崗位、推進菜籃子工程、穩定物價、加強社會治安、開展法制宣傳。總而言之,除瞭沒有直接給群眾漲工資,一位書記所能做的利民惠民好事,他基本上都竭盡所能做到瞭。

有人說:“當書記都十二年多瞭,沒見老百姓的錢包鼓起來,還是讓他趁早滾吧,再不走該有人攆他走瞭!”

說這種話的人畢竟是少數。

“漲工資的事也不是哪位市委書記能決定的,這年頭,一個市攤上一位好書記,老百姓就知足吧!不知道擁護好幹部的老百姓,那也不是什麼好百姓!”更多的市民這麼說。

周秉義有一種許多同級幹部缺乏的能力——他與老百姓說話時說得下去,與青年們說話時說得進去,與知識分子說話時也說得上去,與前任老領導說話時從來不會被軟釘子頂回去。

其實,周秉義並沒什麼秘訣,隻不過本著不談主義、面對實際問題的原則說話而已——什麼事?體現瞭哪部分人中多數還是少數人的訴求?如果是多數人的訴求,可操作性怎樣?能做該做的怎麼落實?暫時難以操作又該怎麼進行耐心解釋?即使是少數人的訴求,符合公平公正原則嗎?……

不久,再次傳來那位首長的小道消息——早先的小道消息純屬謠言。幾天後,首長在新聞聯播中公開亮相。過瞭一兩周,周秉義接到組織部門的通知,要求他盡快完成任內工作,做好交接準備。

這個消息迅速在該市和省城傳開瞭。市民一批又一批聯名上書省委,希望能讓周秉義再留任三年,將第三屆書記任期做滿,把他計劃為該市民眾完成的實事完成。

省城裡同樣議論紛紛,人們不免猜測,他回到省城將任何職?而這造成瞭與他同級或高半級的一些官員的不安,他們怕自己的位置不穩瞭。

省委又接到瞭一些信件,不是聯名上書,而是匿名揭發——揭發他沽名釣譽,在自己長期擔任市委書記的城市導演瞭萬民挽留的鬧劇。

省委對揭發很重視,派人明察暗訪。結果,從民間獲得瞭對周書記更多的好評。於是,省城裡的猜測一邊倒,認為周秉義要麼會回來擔任市委副書記,接任市長,之後坐上書記的位置,或三級變兩級跳,直接回來當市長,過渡兩年當書記。

再說那貂場的老板,正是一個極其關註官場動態的人。其實誰當市長或市委書記,與他將貂養得怎麼樣,將貂場辦得如何並沒什麼直接關系。大小老板卻都希望認識更多的官員,結交更大的官員。甭說他們,許多老百姓也是這樣的啊。似乎誰認識的官員多,結交的官員大,便不是普通老百姓,便不是一般的老板。先不論沾得上光沾不上光,沒事時獨自想想,聊天時對別人吹噓吹噓,那也很快意啊。對於大小是個老板的人,想認識更多更大的官員,則是出於安全感的考慮,出於做大做強的心機——當年有多少老板的屁股不夾著點兒擦不幹凈的屎呢?他們總希望處在保護傘下才安生。不管哪一行業的老板,要做大做強,沒有官員相助行嗎?反過來,不管是哪一行業的老板,若得罪瞭所在城市的一二把手,也許隻要對方在非正式場合說幾句不利的話,你那老板也就當不出多大的好頭瞭。貂場的老板深諳這些道理。

路上,貂場老板問於虹:“周秉昆的哥哥周秉義究竟什麼時候調回省城來啊?”

於虹說:“他哥要調回來瞭嗎?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老板又問:“你不是說,你丈夫與周秉昆的關系勝過親兄弟嗎?”

“是啊。我的話呢,也許有點兒誇張。”想瞭想,於虹又說,“倒也不算誇張,他們的關系真那麼好,都快三十年瞭。不好,也保持不到現在。”

孫勝說:“媽,如果從他們上中學時算起,三十多年瞭。”

於虹想瞭想,感慨道:“是啊,可不嘛。你爸和秉昆叔叔雖不同班,但我聽你爸說,他倆還有你國慶叔叔三人中學時就愛在一起玩。參加工作後關系斷瞭一兩年,一九七三年又續上瞭,這一續上就比親兄弟還好瞭。有那麼幾年,每年春節他們都在秉昆叔叔傢聚,媽和你爸就是在秉昆叔叔傢處上對象的。時間太快瞭!”

於虹一時感傷於歲月如梭催人老,日子的苦多甜少,眼淚汪汪的瞭。

“你丈夫和周秉昆既然是那麼鐵的關系,怎麼連他哥什麼時候調回來都不知道呢?”老板不理於虹的心情變化,隻管一味問自己關註的事。

“我就該知道他哥的事嗎?我一個普通女工,還是臨時工,為什麼非知道呢?實話告訴你,他哥我不是沒見過,見過的次數多瞭。還有他姐,他當導演的姐夫,都見過。不管我對他們,還是他們對我,都挺親。那又怎麼樣呢?有非說不可的意義嗎?”於虹不高興瞭。

老板居然還問:“你丈夫肯定知道吧?”

他的想法,不是於虹所能猜到的。如果龔維則日後當上瞭市公安局副局長,如果周秉義真的調回省城當上瞭一、二把手,如果有那麼兩個高官成瞭“自己人”,那還他媽的有什麼必要再去吃苦受累、擔驚受怕養貂呢?這時,他內心裡很輕蔑於虹瞭——老百姓到底不能與老板相比,說得可憐兮兮——“普通女工,還是臨時工”,放著那麼鐵的關系不知道利用,你怨誰?隻能怨你自己啊!你普通你是臨時工你活該,沒人同情你!

“我丈夫肯定也不知道。他和周秉昆在一起,從不打聽周秉昆他哥的事。再說周秉昆不是剛從獄裡出來嘛,他倆還沒見面呢。別聊他哥瞭,沒意思,開瞭你車上的收音機聽聽廣播節目唄。”於虹被問煩瞭,更不高興,盡量克制著倔脾氣不說使對方下不來臺的話。

“好好好,聽節目。咱們不是自己人瞭嘛,所以我才關心他哥的事,別有什麼誤會啊!”

接著,車裡響起瞭“西北風”曲調的流行歌曲,不知哪位女歌星唱的,歌喉嘹亮高亢,一吟三嘆,端的是好歌,好嗓子。

老板問:“聽嗎?不愛聽我換臺。”

孫勝說:“聽!”

這高中生最近迷上瞭流行歌曲。

於虹便也說:“別換臺瞭。”

車開入市內,於虹心中忽覺自卑,不敢讓老板往太平胡同開。她怕老板見自己住那麼臟亂差的地方、那麼寒磣的土屋而低看瞭她。在一個街區的街口,她直叫停車,說傢就住附近,一拐便到瞭。

孫勝明白母親的想法,默不作聲。

老板說:“這裡真是黃金地段,沒根底的人傢可住不到這裡。”他下瞭車,親自為她母子二人打開瞭車門,專職司機似的。

秉昆傢修房子這天,趕超前腳剛到,於虹和兒子後腳也到瞭。她是來向鄭娟數落趕超不是的,兒子則要在周傢將小貂還給龔賓叔叔。於虹又與趕超鬧別扭瞭,成心不和他一起來。秉昆當時不在傢,他到街口迎德寶、國慶、龔賓和進步去瞭。他想他們想得很苦,哪裡能幹坐在傢裡等呢?第一個先到的趕超,已在院外和泥瞭。於虹沒理他,徑直進瞭周傢門,將鄭娟拽到小屋,嘀嘀咕咕訴說起來,孫勝則在大屋的小凳子上看書。受秉昆影響,周聰也喜歡看書。當上記者後,他更愛看書瞭。除瞭傢中原有的一些舊書,他又買瞭幾十本新書,並從舊物市場買瞭幾個兩層小書架,擺在炕上,為的是看書方便。

不一會兒,秉昆將老友們迎回傢瞭。十餘年瞭,老友們不曾再在周傢聚過,忽一日又聚在周傢瞭,互相看看都老瞭,臉上都沒有瞭當年青春英俊的模樣,個個感嘆不已,氣氛親熱而又不免憂傷。

龔賓說:“都到瞭。”

進步說:“沒到齊,男的缺呂川、向陽,女的缺春燕和吳倩兩位嫂子。”

進步的妻子是當年軍工廠老工人張德海在農村的小女兒。父親犧牲後,他傢沒瞭頂梁柱和主要經濟來源,原來的對象跟他吹瞭。廠裡一名工會女幹部很關心這位烈士兒子的個人問題,為他做成瞭那樁媒。此事也得到瞭市裡幾位領導的批示——因為這麼一來,不僅他這烈士兒子的個人問題解決瞭,也等於為軍工廠的老工人農村的傢辦瞭一件好事。有瞭幾位領導的批示,進步妻子的戶口順利地從農村遷到瞭市裡。進步的母親因病早退,由於是烈士遺孀,退休金確保不拖欠。他妻子也就沒找工作,盡心盡力照顧婆婆,做全職的傢庭主婦。進步的工資加上他母親的退休金,三口人——不,四口人的日子還算過得去。進步當爸瞭,有瞭個女兒,上小學二年級。張德海與進步父親生前是老戰友、老工友,進步的母親拿兒媳婦當女兒對待,婆媳關系好得沒說的。進步比妻子大十三歲,不折不扣是娶瞭個小妻子,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妻子。他個子矮,妻子比他高半頭,卻從沒嫌過他個子矮。他呢,也拿她當寶貝,兩口子關系一直很甜蜜。無論從日子的緊巴,還是從夫妻關系的熱乎上來講,進步正在過的生活宛如秉昆與鄭娟當年那種生活,他如今的幸福感也與秉昆當年的幸福感可有一比。

聽瞭進步的話,德寶解釋說春燕確實有事,區婦聯組織一些同志到農村去進行“好媳婦”評比活動,還得兩天才能結束。

趕超說:“盡搞些沒用的事,吃飽瞭撐的!天下的好媳婦本來就有限,某些女人骨子裡就隻想做好女兒,根本不想做好媳婦,婦聯宣傳評比就會改變嗎?”

大傢都聽得出來,他的話分明是說給於虹聽的。

於虹乜斜著他說:“那也得看做媳婦的攤上瞭什麼樣的婆婆,有那婆婆越老越刁,為老不尊,兒媳婦越讓著她,她越拿兒媳婦不當回事。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如果不反抗,兒媳婦還是兒媳婦嗎?不變成喜兒瞭?”

趕超朝她瞪起眼,剛要頂幾句,秉昆向他遞過煙去,小聲說:“忍一忍。”

秉昆已聽鄭娟說過他們兩口子關系緊張的事瞭,很替他們糾結。

鄭娟也趁機岔開話,問國慶,吳倩怎麼沒來?國慶說本想來的,昨晚得到一個消息——環衛部門要招三四十名臨時工,不是掃大街,而是當本市幾座公園裡的衛生清潔員兼管理員。她正愁沒活幹,很向往能掙那份錢,一大早跑去報名瞭。

秉昆問國慶在幹什麼。

國慶說,還能幹什麼呢?蹲馬路牙子唄,三天有錢掙五天沒錢掙的。如果吳倩再找不到工作,日子就很難再過下去瞭。

國慶那番話竟是笑呵呵地說的。鄭娟告訴秉昆,國慶大病過一場,糖尿病並發癥險些要瞭他的命,醫生說回天乏術,是吳倩四處求偏方,細心呵護,百般照顧,才把他的命從閻王那兒奪瞭回來。從此,他與吳倩的關系和睦,連性格也變瞭,再愁的事,都能不著急不上火地面對。

秉昆又問:“你姐在‘和順樓’的工作怎麼樣瞭?”

國慶說:“還行,成老員工瞭。這一要謝你,二要謝白笑川老師。你出事後,當年你招的那批員工全被換瞭,就我姐沒換。白老師威脅路路通公司的人說,如果把我姐解雇瞭,他發誓要讓‘和順樓’以後變成不和不順永無寧日的地方,他還不是沖著他和你的關系、你和我的關系才說出那種狠話的?你哪天去看他,千萬替我捎句感激的話。”

鄭娟插話說:“你姐能在那兒一直幹到現在,也證明她本人表現好。”

國慶說:“那倒是真的。我姐幹活實在,不偷懶不耍滑。隻要頭兒讓她負點兒小責任,她就會全心全意地做好。如果出點兒小紕漏,頭兒還沒說她什麼呢,她先不能原諒自己瞭,也幸虧她的工作穩定,要不我現在笑不出來瞭。”

於虹沖她兒子孫勝說:“兒子,記住,以後你參加瞭工作,一定要向你國慶叔叔他老姐學習。老百姓的兒子,隻有那樣才能保住飯碗。”

孫勝已合上書聽大人說話,他莊重地回答:“媽放心,我記住瞭,將來不管幹什麼工作都會那樣。”

大傢便齊誇孫勝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於虹美滋滋地又說:“我吧,如今誰也不指望瞭,誰也指望不上瞭啊。我唯一就指望兒子將來有出息,讓我晚年能過上幾年無憂無慮的生活,那我就知足瞭。”

趕超瞪著她想說什麼,國慶用肩膀撞瞭他一下,他將話硬咽下去瞭。

德寶此時長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對於虹說:“聽瞭你的話,我更覺得人生太沒意思,我指的是咱們這種人的人生。好比橄欖球,兩頭尖尖的,那就是咱們人生能過上的那麼一點兒好日子。小時候窮歡樂的日子,加上晚年瞭也許無憂無慮的日子,有些人也許還活不到晚年。中間那麼多日子,總是在煎熬著硬撐著過,沒意思啊沒意思!”

他一邊說,一邊比畫著橄欖球的形狀。說完,他還給瞭那隻別人看不見的“球”一腳。

趕超怪聲怪氣地說:“實在活得沒意思瞭就死唄,哪天你想死瞭,我毫不猶豫地奉陪。”

於虹環視著大傢說:“都聽到瞭吧?是人話嗎?”

“不跟他們摻和瞭,咱倆聊咱們女人的事去。”鄭娟將於虹扯入瞭小屋。

國慶對趕超說:“你對德寶的話太當真瞭,人傢現在的日子還可以,怎麼會想死呢?”

秉昆問德寶,目前靠幹什麼掙錢?

德寶說自己也吃起瞭“文藝飯”——誰傢辦喜事,什麼公司什麼單位舉行什麼慶典,哪傢商店飯店開張,自己常被邀請去出節目,拉大提琴或講個笑話什麼的,便能接個紅包。有的月份比在醬油廠上班掙得少,也有的月份比上班掙得還多。他屬於業餘文藝“單幹戶”,挺自在。

國慶又對趕超說:“聽到沒?自在才是人傢目前的真實狀況。春燕是公務員,人傢也是吃文藝飯的,理想的夫妻搭配,人傢哪會尋死呢?”

趕超賭氣似的說:“我覺得活得太沒意思瞭肯定是真話,哪天實在想不開瞭我……”

秉昆瞪著他制止道:“打住。十二年瞭,今天哥兒們重又聚在一起瞭,都說點兒讓大傢心情好的話行不?”

趕超點點頭。

國慶幽幽地說:“開始幹活吧。”

趕超忽又說:“等會兒,你們還沒正式認識一下我的‘紅顏知己’呢!”他起身拎過小籠子,讓大傢看籠中的小貂。

趕超傢雖沒有冰箱,但在門鬥挖瞭個菜窖,兒子帶回傢的貂食就放菜窖裡,不會壞。那小貂在孫傢吃足喝足,被當寵物養,毛色油黑瓦亮,長大瞭不少,機靈可愛,不怎麼怕人。

趕超炫耀說:“我請它出來,讓哥們兒幾個見識見識!”

孫勝趕緊告誡說:“爸,你別弄跑瞭它!”

“你整天上學,是我一天幾次喂它,逗它玩,它早跟我熟瞭,還戀我呢。有我在,不會跑!”趕超說著,伸手入籠中,將小貂捉出來,放在膝上。

龔賓也說:“它跟我更熟。”想伸手摸時,差點兒被小貂咬瞭一口。

趕超停止撫摸,它就爬上他肩,從這邊肩頭繞到那邊肩頭,再從那邊肩頭繞到這邊肩頭,上躥下跳。

雖都是些大老爺們兒,卻一個個孩子似的看得嘖嘖稱奇。

國慶說:“到底是人養大的,一點兒野性都沒瞭,訓練訓練就可以表演節目。”

龔賓說:“它都是貂場的第四代貂,基因退化瞭。”

進步說:“可愛也可憐,估計一年後就該被殺瞭剝皮。”

龔賓說:“不是一年後,是兩年後。一年後皮太薄,兩年後皮和毛都是最好的時候。帶肉的骨頭架子還可以賣到雞場,絞碎瞭拌雞飼料裡,聽說吃瞭那種飼料的雞生的蛋個兒大。”

進步說:“我要是預先知道,可不買那樣的蛋。”

趕超說:“它以後的命運怎樣,我是決定不瞭的,喜歡一天是一天,喜歡一會兒是一會兒。”

他說著,抱起貂,又偎又親的。

德寶見狀笑道:“它白天是貂,晚上會變成美女鉆進你被窩裡吧?”

國慶瞪他一眼,訓道:“胡說些什麼呢!當著人傢兒子的面,沒個叔叔樣!”

秉昆也認為他那玩笑開得不好,但自己十二年後與這麼多哥兒們見面,他也沒言語。

趕超卻笑道:“我兒子快成年瞭,聽聽無所謂。不瞞你們幾個,我還真做過那種夢,醒瞭不知究竟是不是夢。”

話音剛落,小屋的門突然開瞭,於虹在門內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趕超,雙眉倒豎,厲聲喝問:“孫趕超,你還要不要點兒臉啦?當著你兒子的面,你口中說出那種話,不害臊嗎?咱倆這夫妻還湊合個什麼勁兒呢?明天就離婚吧!趁早離瞭算瞭,你以後天天夜裡做你的貂夢吧!”

小貂受那一驚,轉眼從趕超身上逃瞭,龔賓和孫勝急忙去逮。

德寶大叫:“快關門!”

進步立刻將門關嚴。

趕超望著於虹,自知理虧,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其實,他因見瞭秉昆高興,隻不過想炫耀點兒什麼。他目前的人生最無可炫耀,唯有那小貂可作一下炫耀的資本,逗大傢開心開心,不料卻激怒瞭妻子。

那時,他的樣子好生可憐。

鄭娟將小屋的門關上瞭。

小屋裡傳出於虹的哭聲。

在她的哭聲中,秉昆四人沉默無語,怔怔地看著龔賓和孫勝逮小貂。他倆終於將小貂逮住瞭,放入籠中。

秉昆等四人這才緩過神來。

秉昆指點著德寶,想說什麼,張張嘴,一個字沒說出來。

“幹活,幹活,我早就說該幹活瞭!”國慶猛起身,將德寶幾個一一推出屋。

屋裡隻剩秉昆一人,他愣瞭幾分鐘,起身進入小屋——鄭娟和於虹坐在炕沿,鄭娟正在勸慰她。

秉昆朝鄭娟使瞭個眼色,鄭娟閃到一旁去瞭。秉昆上前兩步,低聲勸道:“好於虹,別哭瞭。德寶和趕超,他倆還不是在開玩笑嘛。我們十幾年沒往一塊兒聚瞭啊,一時高興,哪句玩笑開過瞭,值得你生這麼大氣嗎?你剛才當著兒子的面說瞭那麼一番讓趕超下不來臺的話,你就全對嗎?你在屋裡再哭起來沒完,兒子在外邊聽著心裡會是什麼滋味兒啊!兒子都那麼大瞭,咱們大人也得照顧照顧他們的自尊心吧?你忘瞭?你和趕超,你倆可是在我傢認識的、相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貧賤夫妻別自分!你和趕超離,且不論他,你的日子會更好過瞭嗎?兒子的感受會更好瞭嗎?你剛才那番話火氣太大,連我的心都被傷著瞭,算我求你,你今天發的火到此為止,行不行?”

周秉昆說得自己心裡也難受起來,想還說什麼,嗓子發緊,說不成瞭,悵悵地轉過瞭身。

鄭娟噙著淚說:“除瞭一句,你剛才勸於虹的話我都同意。就是貧賤夫妻那句,咱們幾傢都貧這不假,可誰傢也不賤,咱們誰傢也沒做過什麼賤事。你那一句,我要替你更正。”

秉昆說:“於虹,你要記住你嫂子這句話。我和她生活二十多年,頭一次聽她說瞭這麼一句有水平的話,你要記住啊。”

於虹終於不哭瞭。

孫勝卻在大屋裡哭起來。

秉昆兩口子趕緊離開小屋,一起去勸。

周傢的房子,如今成瞭光字片看上去最糟糕的房子。盡管當年打瞭地基,後來又在屋裡支過鋼架子,但別人傢的房子,十二年間年年有人修,裡外墻皮越抹越厚,保護瞭墻皮內的土坯沒變酥。周傢的房子,十二年間裡裡外外沒再抹過墻皮,地基以上土坯暴露的地方,用抹子一紮,酥得掉渣。

國慶嘆道:“慚愧,十二年裡咱們都沒替他傢抹過一次墻,對不住好哥們兒三個字啊!”

趕超說:“我抹我傢墻的時候想過,可心煩的事一多,往往又給忘瞭。”他們還住在太平胡同的傢。他和於虹一下崗,連在別處租房子的念頭都不敢起瞭。

德寶一邊抹墻一邊說:“光字片的人傢,除瞭盼望咱們市發生一場大地震,除瞭政府災後重建,估計住上好房子的希望很渺茫瞭。”

進步馬上提出質疑:“那得死多少人?死後升入天堂才能住上好房子?”

“你今天吃錯藥瞭咋的?怎麼盡說屁話?”國慶旗幟鮮明地反對德寶。

“住在這種地方的人傢,肯定戶戶都有下崗的、失業的,有的人傢還肯定不止一個,基本上都是在茍活。”德寶說得來氣,將抹子插在墻上。

德寶來秉昆傢之前也窩瞭一肚子火。他說自己在吃“文藝飯”,隻說瞭比較光明的一面,不怎麼光明的一面是,常常是他去表演,過後卻拿不到錢,或拿到的僅是講好的出場費的一半。像他這樣的人,背地裡被叫作“藝混混”。想要先拿到錢後演出?門兒都沒有,人傢有幫有夥的根本不帶他玩,所謂“文藝飯”也就吃不成。今天來秉昆傢的路上,他繞瞭個彎去向一個“招呼人”討錢,對方卻說被自己花瞭,隻能下次找機會補給他。可他正等著那筆錢,準備帶老母親去看病。老母親八十多歲,風燭殘年,說不定哪天發一次燒也許就離世瞭。

德寶的氣話剛說完,走出屋的秉昆接瞭一句:“為瞭下一代不再茍活,咱們這一代茍活也得活。”

德寶說:“秉昆,不管我的話你愛聽不愛聽,請別跟我抬杠。我來一是為瞭看看你,二是為瞭幫你傢修房子。你被關瞭十二年,現在自由瞭,作為哥們兒我必須及時來看你,否則對不起咱們當年的友誼。我再說一遍,今天誰也別跟我抬杠,我心裡起火冒煙呢!”

趕超說:“哪兒跟哪兒啊,莫名其妙!”他本也在抹墻,結果反而弄出瞭個大洞,不得不用磚砌。

秉昆說:“你們都聽著,我讓你們一個通知一個到我傢來,其實主要不是請你們幫我修房子。有沙子、水泥和磚,我自己從從容容地修,四五天也就完工。我請你們來,主要是為瞭當面向你們表達一種深深的內疚。如果再不表達,我心裡憋得慌。”

趕超笑出瞭聲:“又一個莫名其妙,比第一個更莫名其妙。”

龔賓怕弄臟瞭他那體面的保安制服——起碼他自認為是體面的,並且一向是新的。臟瞭後貂場會有人替他洗幹凈,熨得板板正正;舊瞭,則發給別人穿,再發他一套新的。他不幹活,隻監督,不時指出別人哪裡做得不細致。

德寶說:“你把制服脫瞭,也幫著幹點兒!既然來幹活,你穿這麼一身算怎麼回事?”

國慶說:“他就沒想來幹活,他是來顯擺的。”

進步說:“他可以不幹。”

龔賓說:“是的,我可以不幹,在哪兒我也什麼都不幹。”

居然沒誰對秉昆的話有什麼認真反應,他忍不住說:“你們都停一下。”

大傢這才做出認真反應,都停瞭手中的活。

秉昆將龔賓扯到一旁,命令道:“你先站這兒別動,我下面的話跟你沒什麼關系,隻跟他們四個有關系。”

德寶、國慶、趕超、進步四人都詫異地看著他。

秉昆說:“我對不起你們,請你們今天同時接受我的歉意。”言罷,他深鞠一躬。

德寶等四人你看我,我看他,一個個大不自在。

德寶窘窘地說:“秉昆,你如果因為我剛才的話不滿,沖我一個人來。別弄這景,連累他們三個也一頭霧水,不尷不尬的。”

秉昆鄭重地說:“你別誤會,跟你剛才的話沒半點兒關系。你那是氣話,雖然我不知道原因。我是真心實意的,在裡邊的時候我就想象得到,你們每傢的日子肯定不好過。我呢,有個親哥是當官的,還算是個不小的官,我很希望在找工作這一點上他能主動幫幫你們,那也算給瞭我這個弟弟莫大的快慰,讓我覺得配得上你們這麼好。可是呢,十多年裡,他從沒有那點兒主動性,好像在他眼中,我這個弟弟根本就沒有你們這些好朋友……所以,我今天一定要表達自己的內疚。我在裡邊的時候就經常想,出來後首先要做的是這件事。”

他一說完,操起鍁來就開始和泥。

德寶們又互相看看,還是有點兒不明白。

龔賓冷不丁大聲說:“你們快幹活啊!不抓緊幹今天能結束嗎?”

於是,他們都默默幹起來。到瞭中午,周傢的房子從外看又像有人住瞭。休息時,龔賓分午飯,每人一個面包、兩根香腸,還有新蒸的饅頭,一箱可樂隨便喝。鄭娟忙著拌兩小盆涼菜,再做一道湯。於虹終於被鄭娟勸得心情好瞭些,也同兒子與大傢一塊兒吃飯。

於虹問兒子,在所有叔叔中,誰的人生他比較中意?

德寶說:“你這話就問得特‘二’,我們自己都很惱火的人生,你兒子哪裡會中意?如果趕超說你‘二’,你又會和他惱。”

於虹不好意思地笑瞭。

孫勝卻說:“我覺得,龔賓叔叔的人生我就挺中意。”

大傢都一怔。

孫勝又說:“什麼工作不願幹瞭,想換就換,不愁失業,還不必老老實實幹,喜歡幹才幹點兒,等於白拿工資。他也沒傢庭負擔,活得輕松愉快樂樂呵呵的,我向往那樣的人生。”

“我侄子這話我真愛聽!”龔賓喜笑顏開。

“兒子,龔叔叔那樣的日子可不是誰都有幸能過上的。第一得先瘋過,第二最關鍵,得有一個有地位的小叔。”趕超難以接受兒子的說法,嘲弄道。

“兒子,媽不是經常教導你人活一口氣嗎?你那麼想太沒志氣瞭吧?我認為,你進步叔叔的人生才是你該中意的。媽希望你將來也能娶一個模樣好性格好的妻子,媽也會把她當女兒看待,你們有瞭孩子,媽替你們照顧。一傢四口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不求過得多麼富足,隻求過得平平安安。”於虹還是對趕超生氣,她借機教育兒子。

“都聽到瞭吧?她親口說的吧?一傢四口,沒我什麼事瞭!那我也得像進步的爸爸那樣幹脆成為烈士唄!成為烈士也得碰機會吧?我至今還沒遇到,怨不得我吧?”趕超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起身往外走。

秉昆立刻跟瞭出去。

屋裡的氣氛一時又有些壓抑。

鄭娟端上涼菜——無非是拌黃瓜、西紅柿、粉皮什麼的,她覺出瞭氣氛異常,反問道:“誰又惹誰生氣瞭?秉昆和趕超呢?”

國慶說:“到小院吸煙去瞭。”

德寶說:“嫂子,你別疑神疑鬼,沒什麼情況!你就快去做湯吧,都等著喝口熱的呢。”

德寶起身將鄭娟推回廚房,摟著龔賓肩說:“咱們這麼多人,誰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呢?”

國慶笑呵呵地說:“我肯定不是,我隻覺得陣痛一陣陣痛在身上,有時真想喊他媽的好痛啊!”

於虹摟著兒子說:“我們一傢三口連親戚們都算上,沒一個嘗到改革開放的甜頭的。”

德寶說:“我們兩口子也不是。‘紅霞洗浴中心’改來改去改沒瞭,組織上沒處安排春燕,才把她往婦聯隨便一塞。”

進步問:“你指我?”

德寶用另一隻手捋瞭他後腦勺一下,笑道:“別自作多情,你算哪門子受益者呢?”

德寶接著又說:“沒有我會問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我摟著這傢夥啊!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那麼多私企。沒有那麼多私企,這傢夥隻有一個當公安幹部的小叔,還是沒法混到今天這如魚得水的地步!所以,他是咱們中唯一一個改革開放的受益者。孫勝說自己相中他的人生瞭,那會兒我就暗想,孩子說得沒錯啊!改革既得利益者的人生,忍受著改革陣痛的人誰不羨慕呢?你小子自己說,你是不是改革的受益者?是不是?”

德寶一次次使勁兒按龔賓的頭。

“是,我是,我千真萬確是!”龔賓哈著腰,朝後反伸雙臂,如同被批鬥似的,做出悔過自新的樣子。

於虹說:“德寶你別欺負他,看人傢剛過上幾天好日子來氣呀?”

德寶這才罷手,笑道:“可不嘛,以前見他一次心疼一次,想到時也心疼。現在見他一次生一次氣,想到時也生氣,想不生氣都沒法。”

龔賓說:“你嫉妒朋友是不道德的。”

“我踹你!“德寶嘴上這麼說,卻從後將龔賓攔腰抱起,掄悠瞭一圈又一圈。

龔賓笑道:“再來,再來,看你有多大勁兒!”

國慶、進步和於虹母子便都笑瞭,連鄭娟也從廚房探出頭看著笑。

直到這時,周傢才真的有瞭幾分老友相聚的歡樂。

德寶放開龔賓,喘道:“老瞭,沒勁兒瞭,這小子胖瞭,沉多瞭。”他摟瞭龔賓一下,拍拍他的臉說,“好龔賓不許生氣啊!我剛才的話可都是玩笑話,我可受不瞭老友相聚一個個愁眉苦臉,逗著開心解愁哩!”

小院裡,秉昆和趕超聽著德寶的話,也相視一笑。

趕超又掏出瞭煙盒,秉昆制止道:“少抽一支。”

趕超猶豫瞭一下,將煙盒揣兜裡,推推柵欄說:“都成這樣瞭,也得修瞭。”

秉昆說:“以後我自己修。你呀,不要再跟於虹鬧別扭瞭。日子本來就難,你倆這樣還怎麼往前過?再說孩子也大瞭,得照顧孩子的心情。我就鬧不明白,於虹親戚上趕著幫你找工作,你為什麼搪三拒四的?”

趕超嘆道:“如果我連工作都得靠她親戚找,我在傢裡更沒地位瞭。這十幾年裡,我也不是沒往傢裡掙過錢。我接連兩個冬天當刨糞工,還叫我怎麼樣呢?我是遊手好閑、怕苦怕累的人嗎?我總想找個穩定點兒的工作,可往往一個月半個月沒活幹,她就整天絮絮叨叨!”

秉昆說:“一個月半個月沒活幹,她的生活壓力可不就大瞭嗎!你的話就不識時務,穩定的工作能輪到咱們嗎?”

趕超又嘆道:“別勸瞭,你不勸我也明白,隻不過有時候不死心。今後我聽你的,跟你說幾句心裡話你別生氣。我和國慶還真對你哥不滿過,但一想連你這親弟弟也沒沾上他什麼光,心理就又平衡瞭。何況他當的是外市的書記,情有可原。如果他當的是本市的書記,明知我倆在水深火熱中,卻一點兒都不主動幫忙,我倆肯定就不再登你傢門瞭……”

正說著,秉昆嫂子郝冬梅來瞭,兩手都拎著兩三個盒子。

秉昆迎出小院,詫異地問:“嫂子,你不是前幾天看我哥去瞭嗎?”

冬梅說:“正好有車回來,你哥讓我跟車回來一次,替他挨傢挨戶送這些東西。車上還有呢,跟我去拎吧。”

鄭娟聽到冬梅的話走出來,她與冬梅擁抱瞭一下,轉身匆匆回到屋裡接著忙起來。

秉昆和趕超放下接過的東西,跟隨她而去。

一輛面包車停在馬路口的路邊,冬梅從車上遞下十來個盒子,掏出手絹擦擦汗,這才說:“不敢讓車往你傢門口開,怕被人看見說閑話。你哥支持那個市的殘聯辦瞭個糕點廠,終於正式生產糕點瞭。中秋節快到瞭,糕點廠提前生產瞭一批月餅、粽子,試銷一下,看看市場反饋。他用自己的錢買瞭不少,我跟車回來,按他寫的名單送給朋友們。這些可不是剩下才給你和你的朋友們,你的朋友們也都在名單上,人人有份……”

秉昆說:“正好他們都在我傢,嫂子跟我回傢見見他們,喝杯水,聊聊天吧。”

冬梅說:“不行啊,秉昆,還有幾傢沒送到呢。有件事幹脆就這會兒告訴瞭你吧。北京已正式來瞭調令,你哥被調到教育部去瞭。報到時間緊。我送完車上的東西,隨車再回他那邊去,得幫他整理整理衣物啊!替我跟鄭娟解釋,我連你傢門都沒進,她別見怪……”

周秉昆雙手拎著糕點盒子,望著那輛車開走瞭,頓時生出前所未有的孤獨,他自言自語說:“我們周傢,從此隻有我一傢在本市瞭。”

趕超也失落地說:“這下咱們都徹底指望不上你那個哥瞭。一門心思當官,當瞭那麼多年,聽到過不少要重用他的傳聞,結果重用到官場的邊角去瞭。教育部,唉……”

確如郝冬梅所言,那些糕點、月餅、粽子,連唐向陽和龔賓也有份兒。每份的盒蓋上不僅寫著姓名,背面還貼瞭張紅紙,寫著“人間自有真情在”“山河依舊,友誼長流”之類的話,並有周秉義工工整整的簽名。

大傢都已吃飽喝足,卻還是打開盒子吃瞭點兒,都說好吃。

鄭娟與秉昆有同感,眼淚汪汪地突然起身進小屋去瞭。

於虹隨之也跟入瞭小屋。

下午,鄭娟、於虹母子和龔賓也都上手瞭。不知為什麼,大傢的話都少瞭,活幹得快多瞭。

五點鐘左右,吳倩騎自行車來瞭,一下車,她摟著國慶就哭開瞭——上午去應聘,等到十點鐘才開始,結束時已中午瞭。說是公開招聘要體現透明度,不給後門、條子任何可乘之機,下午三點就張榜公佈。她求職心切,沒有回傢,在街邊小攤上胡亂吃瞭點兒東西,守著那地方等。

“總共招五十人,不過就七八十人應聘,我覺得面談的人對我印象不錯……我不想來告訴你的,可一到傢我心口更堵得慌瞭。不立刻跟你說說,晚上都沒法做飯。聽別人說早內定瞭,我這種實心眼兒的人是陪襯。”她說完哭得嗚嗚的。

國慶沒什麼管用的話相勸,隻得反復說:“別哭,就當沒那麼回事吧。”

他樂呵不起來瞭,別人也不知該怎麼勸,隻有看著,聽著。

德寶小聲嘟噥:“唉,隻不過就是公園裡的臨時清潔工……”

吳倩忽地轉身對秉昆說:“秉昆,你為我出點兒力吧,就算我和國慶一塊兒求你瞭!我在公園裡看到你姐夫蔡曉光瞭,他們在那兒拍電視劇,他和公園裡招聘的人都很熟,一起說說笑笑的。你現在找他一下,我的事肯定有轉機。公園裡的清潔工不同於掃大街的,我做夢都希望有那麼一份工作……”

大傢的目光全集中在秉昆臉上瞭。

他一時間滿臉通紅。實際上,每個人的目光都沒什麼特別含意,因為誰都不便表態,純粹是一種自然反應。

“秉昆剛回來沒幾天,你別給他找麻煩!”國慶訓斥起吳倩來。

鄭娟卻說:“讓他去試試吧,如果辦成瞭,咱們今天不是都高興嗎?”

秉昆將目光從吳倩臉上收回,看看國慶,看看鄭娟,壯士斷腕般地說:“那我就去!”

他問明是哪一個公園,蹬上吳倩的自行車去瞭。

周秉昆到那個公園時,蔡曉光們已離開瞭。有人說轉移到江邊去瞭,具體在哪兒卻說不清楚。他接著趕往江邊,左找右找,終於找到瞭。

蔡曉光見瞭他自然高興,不但向他介紹自己手下的同事們,還慫恿他客串一個群眾角色。秉昆哪有那份閑心呢,趕緊說明來意。蔡曉光頓時陰下瞭臉,一口回絕道:“晚瞭,已經公佈,生米做成熟飯,幫不上瞭。聽明白,幫、不、上、瞭!”

蔡曉光告訴秉昆,吳倩說得沒錯,公開招聘確實是個幌子,是為照顧一些退休基層幹部的情緒才想出的一個辦法。基層幹部是指科長副科長們,他們退休瞭,一丁點兒權力“過期”瞭。他們也是人啊,親戚中也有下崗失業的啊,看在眼裡愁在心裡啊,對改革的意見很大。采取那麼一種辦法為他們的三親六故解決一份臨時工作,而且不需要公共財政支出。粥少僧多,五十個名額他們之間還爭來爭去擺不平呢,何況已經公佈錄用名單瞭,怎麼幫呢?

秉昆苦著臉問:“一點兒希望也沒有瞭?”

蔡曉光連連搖頭,他見秉昆不悅,便又說:“我知道你跟國慶關系不一般。你看這樣行不?你告訴他們兩口子,就說我向你鄭重保證,吳倩的事我肯定掛在心上,但要給我時間。”

“其實吳倩目前有工作,聽說能多掙點兒才動瞭心。”獲得瞭姐夫的保證,秉昆的表情好看瞭些。

“那我就幫國慶找份工作。總之,我肯定幫他們兩口子忙,就算替你哥幫!”蔡曉光信誓旦旦。秉昆走時,他給瞭秉昆一個袋子,裡邊是五條煙。

秉昆說:“你忘瞭我戒煙嗎?”

曉光說:“沒忘,你分給你那些哥們兒。都是好煙,別人送我的,我吸不過來。”

秉昆傢,外墻抹完瞭。

朋友們一個都沒走,各自洗罷手臉,刷幹凈工具,整理好剩下的沙子和磚,坐在周傢大屋裡飲茶、聊天。秉昆沒回來,他騎走瞭吳倩的自行車,國慶兩口子想走也走不瞭。他兩口子不走,德寶幾個也都不好意思走,怕吳倩覺得不關心她的事,隻好陪著等結果。

進步說:“平心而論,中國還是進步瞭。買面包不用糧票,糧店裡細糧隨便買,俄式紅腸也吃得到。還有水泥、沙子、磚、油氈什麼的,都是過去有錢也沒處買的東西,得什麼領導批條子才能買到。”

德寶怪聲怪氣地笑道:“沒想到你有這麼高的覺悟,不愧是烈士的後代嘛!”

進步正色道:“跟我開玩笑別連帶上我父親啊,我要生氣的。”

鄭娟也說:“德寶,不許你以後再挖苦人傢進步,人傢說的也不是拍馬溜須的話。中國這麼多人口,什麼事可不隻能一點點兒往好瞭改變唄。到咱們老百姓也承認好瞭,當然更慢。十幾年前,我哪兒弄得到茶來招待你們?那時候,秉昆他父親做夢都夢見水泥和沙子、磚……”

大傢便都默不作聲瞭。

鄭娟又說:“以後和秉昆在一起,求大傢多跟他講講這十幾年國傢變好瞭的事,他心情會開朗點兒。他剛回來前幾天,整天一聲不吭像個木頭人,怕主動跟別人說話遭白眼。我帶著他到關系好的各傢去串串門,他才去瞭。德寶,你丈母娘嘴快,把這十幾年裡光字片發生的不好的事,一股腦兒全講給他聽瞭——誰傢跟誰傢,因為巴掌那麼窄的地方互相恨瞭幾年,結果影響兩傢的半大兒子也互相仇恨。大年初幾的,這傢兒子將那傢兒子一刀捅死瞭,判瞭死罪,被槍決瞭。誰傢的女兒,因為母親反對她第三者插足,不聽勸,結果將老媽活活氣死瞭。還有誰傢的男人,因為下崗,一時憋氣將幹部打傷,被警察帶走,結果一傢人的日子更沒法過瞭。秉昆回來後,喝瞭幾盅悶酒,哭瞭,對我說他寧願還一直被關在獄中,也不願繼續生活在光字片。今天見瞭你們,他才高興起來,才肯為吳倩的事去找他姐夫。往日他可不是這樣,跟我都好像沒多少話可說瞭……”

小院裡有響聲,趕超起身一看,見是秉昆回來瞭。他朝鄭娟使眼色,鄭娟收住瞭話。

秉昆進屋後,大傢見他帶回五條好煙,說是姐夫給的,都以為大功告成,無不歡喜。德寶、國慶和趕超三人一時分起煙來,國慶和趕超各兩條,德寶理所當然地將一條“中華”據為已有。進步不吸煙,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像看三個小孩子分糖果。

鄭娟欣然對於虹說:“看來我讓他去還是對的。”

於虹說:“他姐夫面子可真大。嫂子,我傢趕超的工作也指望他姐夫瞭啊!”

趕超說:“秉昆,你姐夫介紹我幹什麼工作,我都會歡天喜地。你也操心著點兒我的事,啊?”

國慶對吳倩說:“你啞巴瞭啊?”

吳倩不好意思地對秉昆說:“秉昆,多謝你和你姐夫瞭啊!”

秉昆比她更不好意思,滿臉通紅,老大不自在地說:“可是,你那事,我沒辦成。我姐夫……讓我代他請你原諒。”

大傢一下子都愣住瞭。

秉昆將他姐夫的話說瞭一遍,大傢才漸漸明白瞭。

德寶一拍國慶的肩,安慰道:“有他那麼一句,秉昆也算沒有白跑嘛!”

國慶趕緊說:“是啊,是啊。”

吳倩也說:“對對,有他那麼一句話也行。我的事雖然落空瞭,國慶不是吃瞭顆定心丸嘛!”

秉昆又對趕超說:“你的工作問題,我姐夫說他也會掛在心上的。”

說得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秉昆不禁再一次紅瞭臉。

鄭娟比秉昆更有歉意,她紅著臉懇求大傢都留下吃晚飯。

德寶帶頭說不瞭,他傢還有事,結果大傢便都說傢裡有事,不吃飯瞭。

“幹瞭一白天的活,不留下吃晚飯絕對不行,那我和秉昆心裡多別扭?誰也不許走,都得留下,回傢不也得吃晚飯嗎?不費事,秉昆和小聰預先買瞭不少現成的……”鄭娟一一攔著大傢往外走。

門一開,周聰下班回來瞭。待他向大傢問好後,鄭娟問:“兒子,你叔叔嬸嬸們要走,你同意嗎?”

周聰說:“不同意。叔叔嬸嬸們,都吃瞭飯再走吧。”

大傢隻得又坐下。

周聰又說:“媽,我碰到瞭楊姥姥,她急著要跟你說些什麼話,你先去她傢吧,我和我爸會把飯弄好的。”

他所說的“楊姥姥”,就是春燕媽。

“那我去去就回。”鄭娟匆匆走瞭。

鄭娟一出門,周聰從桌上抓起煙盒,也不管是誰的,點著瞭就大口大口吸。

秉昆說:“你怎麼也吸煙?”

周聰說:“爸,讓我吸這一支吧。”

秉昆嚴厲喝止:“不許,掐瞭!”

周聰卻繼續吸。

“我管不瞭你瞭,是嗎?”

秉昆生氣瞭。

“爸,我是有意把我媽支走的。叔叔嬸嬸們都不是外人,趁我媽不在這會兒,我得先告訴你咱傢出不幸的事瞭!”周聰低著頭,隻顧說自己想說的話。

秉昆一愣,不理會兒子吸不吸煙,趕忙問:“你大伯遇到不好的情況瞭?”

兒子坐在眼前,妻子剛剛離去,周秉昆的第一反應是他哥的安危。

周聰搖頭。

“你姑?……玥玥?”

周聰低聲說:“她倆都挺好的,過不瞭多久就會一塊兒回國。”

他又深吸瞭兩口煙,眼中流下淚來。

秉昆從兒子手中奪下煙蒂,國慶又從他手中奪過去,替他摁滅瞭。

“可你嬸白天剛來過,他們都見著瞭,這些東西都是她送來的!你姑父在江邊拍電視劇,一小時前我剛與他分開!……車禍?!……你嬸?是你嬸出事瞭,對不對?!”

秉昆雙手扳住周聰的肩,晃得他前仰後合。

“爸,是我哥出瞭不幸……”

“楠楠?!”

周聰哭瞭,連連點頭。

秉昆就是沒想到楠楠會遭遇什麼不幸。他在美國名牌大學攻讀博士,公派留學生,前程似錦,既不屬於周蓉母女那種漂泊海外的人,也非周秉義那種在官場上如履薄冰的人。他會出什麼事啊!楠楠在最近的一封信中,還寫著自己一切都好啊!

“快說,急死我瞭!你哥到底怎麼瞭?”德寶們看著聽著,也替秉昆著急得不行。

楠楠在法國與周蓉和玥玥母女相聚數日後,剛回到美國的大學裡,導師便愉快地告訴他,校方批準他做導師的助教瞭。在美國,導師有極大的自主權,威望高的教授尤其如此。因為助教有薪酬,大半的薪酬要由校方出,程序上仍須校方批準。他的導師是研究東方法制建設的權威,需要很多案例來支持立論,這方面周楠的幫助必不可少。導師樂於由他這一名中國學生來做自己的助教,不料此事引起瞭一些誤解和嫉妒。一天即將下課之際,有位男生突然闖入教室,舉槍亂射。槍口對準一名女學生時,周楠擋在瞭她身前。男生毫不猶豫地扣動瞭扳機,手槍卻卡殼瞭。對方旋即掉轉槍口,對準瞭另一名嚇呆的女生,周楠第二次以身掩護,手槍又卡殼瞭。槍口再次轉向瞭束手無策的老教授,周楠以為槍中沒有子彈,撲瞭過去。槍響瞭,一顆子彈射入瞭他的胸膛。

首先獲知這一不幸的是玥玥,接著是周蓉。一個多小時前,就是周秉昆在江邊找蔡曉光那會兒,周蓉將國際電話打到瞭周聰工作的那傢報社……

“你哥目前到底怎麼樣瞭?是死還是活?”周秉昆再次搖晃著周聰大聲問。

“爸,你要挺住……我以後……沒哥瞭……”

周聰抱住父親,失聲痛哭起來。

朋友們全驚呆瞭,誰也不看誰,誰都說不出話來,一個個泥塑似的看著他們父子。

周秉昆目光發直,張幾張嘴,噴出一大口血,倒在周聰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