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世間 > (下部) 第四章 >

(下部) 第四章

馬賽的夏季氣候宜人。

下午四點多鐘時,夕陽高懸在老港口的上方,餘暉灑滿碼頭,湛藍的海水變成瞭檳榔紅,被涼爽的海風吹撫起紅鯉魚鱗片似的波紋。

夕陽兩側,晚霞似火,絢麗而迷幻。伊夫堡古老的石墻以及攀爬而上的喇叭花的葉子也仿佛鎖上瞭一層紅釉,閃閃發光,葉片之間紅粉藍白四色花兒爛漫開放,像無數小精靈隱藏在葉片後面,正用一隻隻彩色的小喇叭吹奏著隻有它們自己才聽得到的迎賓曲。

夏季是馬賽最美的季節,七月是它的黃金季節,遊人如織,這裡幾乎可以見到世界各種膚色的人。雖然老港西北側的新港海面更寬闊,堤壩更長,港中停靠的巨輪更多,但無論馬賽人還是遊客們,卻更喜歡老港那種古色古香。始建於一八四五年的新港並不算新,但較之於路易十二時代的老港,還是時尚瞭不少。何況老港除瞭因《基度山伯爵》而聞名於世的伊夫堡,還有同樣吸引人的隆夏宮。那古老的引水工程裝點著一尊尊精美的雕塑和一處處幽雅的庭院,是遊人拍照留影的好地方。老港的南邊還有馬蹄石鋪成的小廣場,金色的海灘,港中停泊的多是帆船,桅桿如林,別有一番韻味。

老人們照例在廣場上散步,有互相牽手的老夫婦,也有牽著大狗小狗踽踽獨行的老人。卡努比埃爾大街上,三三兩兩的遊人持著相機或畫夾信步走來。當地的老人們是他們樂見的一道風景,老人們同樣樂得看到來自國內外的遊人。夕陽即將沒入海中,海裡仍有戀水的泳者。躺在沙灘上的泳者仍不願離去,為的是再多享受一會兒。

從車站寬闊的大理石臺階上,緩緩走下瞭來自中國的女人周蓉。她在國內做副教授時的短發已經蓄為長發,如果不在頭頂用發卡卡住,垂散著便有二尺長瞭。她的發質本來就好,不經常修剪可能會長發拖地。在法國,到美發店去修剪一次頭發花費不小,華人社區理發會稍微便宜點兒。她很少到華人社區去,怕萬一遇到國內的熟人,也不想認識華人朋友。她在舊貨市場買瞭一套理發用具,從此以後,她和女兒玥玥的頭發便都由她自己動手修剪。幾年下來,她的剪發技術差不多達到專業理發師的水平瞭。她和女兒的每一雙鞋,從裡到外的每一件衣裳,甚至生活用品,大都是她從舊貨市場買的。即使在舊貨市場買東西,她往往也要貨比三傢,拿起放下。

十二年裡,周蓉的法語水平完全可以與巴黎大學、格勒佈爾大學、斯特拉斯堡大學、裡爾第一大學、裡昂第一大學等法國著名學府教文學和戲劇創作的資深教授們一比高下。她是具有語言天賦的女人,如果說諳熟某國語言是她安身立命的前提,那麼她會像中國古代的武林高手苦練高強武功般廢寢忘食、起早貪黑地學習。她意識到自己將要較長時間寓居法國,便下定決心學好法語。她有一定發音基礎,無須從字母開始,原先掌握的詞匯足夠閱讀一般法語書籍,完成一般寫作。她在精研深學法語的過程中產生瞭不少樂趣,如魚得水,甚至連一些法國人都沒有掌握的俚語,她也能脫口而出,運用自如。最讓許多法國人詫異的是,她對雨果、福樓拜、伏爾泰、盧梭、巴爾紮克、大仲馬等法國著名作傢和思想傢的作品爛熟於心,引用《聖經》語錄也是揮灑自如,這讓她周圍的法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心生敬意。其實,那對她並非難事,大部分法國名著她中學時代就認真讀過。追隨前夫馮化成去貴州之前,譯成中文的法國名著她幾乎讀遍瞭,摘抄瞭五個半筆記本的名言,甚至將那些筆記本帶到瞭貴州。在沒書可讀的年代,那些筆記本成瞭她手抄的“枕邊書”。一些同代人以自己能背多少偉人語錄而驕傲,她則經常背自己手抄的另類“語錄”,勞動時背,幹傢務時背,哄孩子時還背出聲來。結果,當然“印在腦海裡”“融化在血液中”瞭。

那些筆記本被她從貴州帶到瞭北京大學,帶回瞭A市。踏上前往法國尋找女兒的路途前,她似乎接受瞭某種神諭,又不遠萬裡將這些筆記本帶到瞭法國。所以,她要做的事簡單多瞭——隻要參照法文原著多讀幾遍就基本記住瞭。這帶來的益處毋庸置疑,她很快掌握瞭多於一般法國人的法語文學詞匯,也使她的法語文字表達更加優美,以哲理性見長。她深知“老本”對自己大有裨益,也很容易使自己故步自封,因為它們畢竟是來自法國啟蒙時期的名著,所以她又如饑似渴讀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的法語書籍,包括譯成法語的其他歐洲國傢的文史哲方面的經典圖書。

十二年時間並不算短,足以讓一個人發生判若兩人、一言難盡的改變。

十二年前,在中國,她是A市一所名校才華外露的副教授,常常讓同事們羨慕嫉妒恨。十二年後,在法國,她是一個居無定所、始終沒有穩定工作的新移民,為瞭謀生不得不到處漂泊,收入忽多忽少,身份合法又不合法。

周蓉的頭發中有瞭不少白發,顯然超過瞭她的實際年齡。

她的容顏、體形卻並沒有發生多大改變,胖瘦適中。長年辛勞,促使她善於調節壓力,防止壓垮瞭身體。法國的牛奶相對便宜,牛奶成瞭她的日常飲品,也是她最好的滋補品。所幸她的胃腸也從未排斥牛奶,而牛奶也確保瞭她保持良好的身體狀態。

她的臉龐依然動人,隻不過一笑起來眼角就顯出魚尾紋。她很少笑,因為值得高興的事情還是太少。那樣一張臉與頭頂隱隱的白發搭配在一起不大協調,女兒曾勸她染發,不是為瞭顯得年輕好看,而是為瞭避免給人留下好看的老婦人印象。

她也曾動過染發之念,但知道自己屬於過敏體質,未敢輕舉妄動。

玥玥說法國的染發劑很高級,不會讓皮膚過敏,當然得請專業技師操作。

玥玥說服她並陪去瞭一次,她一聽價格轉身便走。她覺得太貴瞭,絕對不能接受。但她沒說價格問題,而說隻要染一次就得經常染下去,一旦不染頭發會更加難看。

“媽不想讓自己的頭發,成瞭咱們生活中必須經常認真對待的事。”她的話沒有餘地。她主要用法語與女兒交談,為的是提高女兒的法語水平。

玥玥聽出瞭,那理由並不是她的真心話,而是她找來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玥玥哭瞭,對她說:“對不起媽媽,太對不起你瞭,都是我不好,把媽媽拖累到瞭這種地步!我以後凡事一定聽你的,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當時,母女二人住在離巴黎不遠的小城魯昂,周蓉在那裡一傢最大的瓷器店做推銷員。她不但法語好,英語也不錯,很快在招聘中脫穎而出。除瞭她的英法兩種語言水平和知識分子氣質,還因為她來自瓷器的故鄉中國,頗能講出一套鑒賞瓷器的知識。其實,那些來自魯昂市周邊小鎮和鄉下的女推銷員,對於這位工資高於她們的中國女人相當排斥,但她的業績受到老板的公開肯定,而她的親和力也成功地團結瞭她們。她們後來贊嘆說,如果隻聽聲不見人,外國遊客會誤以為她是法語廣播員轉行,而她們自己隻不過是普通法國人瞭!

在魯昂,周蓉和女兒度過瞭一段舒心的日子。女兒準備考巴黎大學,需要她輔導。下班以後和節假日,她基本上都是做女兒的輔導老師。母女之間的種種誤解完全消除,她終於獲得瞭女兒的敬愛,在國內時也不曾那樣。

一件母女二人都預想不到的事,讓她們不得不離開瞭魯昂,而且是潛逃式的離開。一位言談舉止都很紳士的六十多歲的英國老先生,居然為瞭周蓉離開瞭旅行團,打算在魯昂長住下去。起初,他經常光顧陶瓷店買些什麼。那些東西雖小,因為同時具有藝術收藏價值,價格不菲。他每次挑選時,都必聽周蓉的建議,向她討教關於瓷器的知識。

不久,他邀請她共進晚餐,表達謝意。

周蓉婉拒瞭兩次,第三次答應瞭。出於禮貌,同時也出於真誠的謝意,那位英國老先生已經買瞭五六千英鎊的精美小瓷器瞭。

英國老先生在魯昂一傢頂級中國餐館預訂瞭座位,其實周蓉母女從不到那條街上去,生怕邂逅國內熟人,因為世界實在太小瞭。

在飯桌上,老先生自我介紹說,他是英國大不列顛博物館的退休研究員,研究古生物化石。他的夫人病故瞭,唯一的兒子繼承瞭他的專業,在劍橋大學做教授。他說自己的退休金較高,一個人住在倫敦一所大房子裡,與一條老狗為伴,他在風景優美的鄉村還擁有一幢別墅。

緊接著,老先生也不給周蓉開口的機會,激動而熱烈地向她求婚。

周蓉紅著臉,抱歉地說自己是有夫之婦。

他不相信,因為她沒戴結婚戒指。

周蓉說自己來法國以前,也曾是大學副教授。在中國的大學裡,女教授戴戒指,會讓學生誤以為是個“俗”女人。當年中國幾乎隻有三類女性戴戒指:鄉下的老婦人,兒女出於孝心表達買給她們的;新婚不久的小媳婦,戴不久就會收藏起來,打算作為遺產傳下去;近年來湧現的商界或演藝界女性戴戒指,往往出於炫富心理和名流的虛榮。

老先生說,在英國,一位已婚女性倘若不戴結婚戒指,則往往意味著她不怎麼愛自己的丈夫瞭。

她說:“我的丈夫在中國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電視劇導演,我很愛他。”

老先生不死心地說:“那麼請允許我做你忠誠的朋友。我將像雨果眷戀朱麗葉那樣,不管你在法國的任何地方,或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會出現在與你相隔不遠的同一個地方,隻為瞭能天天看到你,與你交談。”

她正不知再說什麼好,一男一女兩名年輕的中國侍者走到瞭桌旁。他倆曾是她的學生,後來自費來到法國,本想今年考法國大學的研究生,因法語沒過關而落選,現在不想回國,決定靠打工留在法國,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他倆後年會繼續考,直到考上為止。他們還說,魯昂即將舉辦世界陶瓷藝術品展,屆時會有許多中國人來,魯昂將變得相當熱鬧,幾乎隨處可見中國同胞的身影,所以他們提前來打工,來晚瞭連當侍者的機會都沒有瞭。

他倆請周蓉務必留下聯系方式,並請她務必為他倆寫研究生考試的推薦信。

她問,他倆要考什麼專業?

他倆都說,什麼專業好考就考什麼專業。

她追問那是為什麼?難道他們什麼專業都可以考嗎?

他倆說是的,因為他們主要是為瞭能留在法國,以後成為法國公民。

她想說法國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祖國啊,祖國更需要大學生啊!話到唇邊,她還是明智地咽下去瞭。

周蓉估計,他倆肯定也聽過自己和女兒都來到法國的種種說法,怕引出他倆更多的話,甚至他們會反問:老師又為什麼來法國多年而不回國呢?她便找瞭個借口,撇下那位英國老先生匆匆離開瞭。

從第二天起,那位英國老先生的身影就開始出現在商店靠窗的休息座位上,他看一會兒書,望一會兒窗外,再註視她一陣子。如果她正巧在看他,他就會沖她含情脈脈地微笑。

她那兩位學生又找到瞭她。魯昂不大,找到她並非難事——他們除瞭請她寫推薦信,還紅著臉向她借瞭一筆為數不多的錢,說過一段有一位親戚來魯昂,那時一定還她。因為數額不大,她表示不必還瞭。

兩天後,她與女兒逃之夭夭……

周蓉走下馬賽火車站寬闊的大理石臺階,匆匆走在雅典大街上。五分鐘後,拐到瞭加儂比爾大街。

她應聘到馬賽一傢國際旅遊公司做導遊。公司分幾個區,原本安排她在亞洲區,亞洲區中國官員考察團最多,一年四季一批接一批,離開瞭巴黎,必來馬賽。她堅待做歐洲區導遊。強烈的自尊心,讓她太怕見到國內的熟人瞭,盡管內心又渴望見到。十二年中,這種極其矛盾的心態一直糾纏著她。

公司主管問她,是不是擔心導遊的工作太累?做亞洲區導遊,經常接待自己的同胞,有什麼不好呢?雖然接待任務繁重,但收入也多啊。

她隻得撒謊,說錢對自己不是問題,收入多少不在考慮范圍以內,她要求做歐洲區導遊主要是為瞭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同時學習德語和其他歐洲語言。

主管說:“您的想法值得尊重,但您更應該尊重公司的想法。”

結果,她還是被分在瞭亞洲區。

那一夜,她重重顧慮,徹夜難眠。

第二天,她將自己在法國出版的兩部書送給瞭主管。這兩部書銷量都不大,一部名為《莊子和他的言行》,另一部是《老子和孔子有什麼不同》。兩部書屬於中國古代哲學的通俗讀物,學術價值有限,是在法國朋友的鼎力推薦下出版的。書稿所得的稿費,全用來供女兒上學瞭。

女兒玥玥雖然心氣很高,卻未能考入巴黎大學,退而求其次進瞭一所高等專科學校工商管理專業。那所私立學校在裡昂,學費比普通大學少不瞭多少。好在玥玥懂事瞭,體恤母親的不易,不但節儉,還經常打工掙錢。即便如此,那四年裡,周蓉至少身兼兩份工作。

公司主管翻看瞭一下書,見都有她的法語簽名,難以相信地問道:“您寫的?”

周蓉點頭說:“是的。我還準備寫第三部書,一部向中國介紹法國及鄰國風情風光的書,所以……”

“但這與您堅持要做歐洲區的導遊有什麼直接關系呢?”對方打斷瞭她的話,表示不能被她的理由說服。

“如果您是一位經常旅遊的人,那麼您一定很想知道,一個您所去的國傢與哪些國傢毗鄰?以便預先做出更系統的旅遊計劃。我無法離開法國,所以隻能通過與歐洲遊客的接觸,間接瞭解一些法國鄰國的旅遊資源……”

那時,連她都幾乎對自己的謊話深信不疑瞭。

“您等一會兒。”主管說。

對方半信半疑地註視著她思忖片刻,拿著她的書走開瞭。

大約十分鐘後,對方請來瞭一位職務更高的男士與她對話。

那位男士問:“對於中國的現狀,您難道一點兒都不清楚嗎?”

她說:“先生,我十分清楚。”

“您也就應該明白,相當長一個時期內,法國不會將吸引遊客的目光投向中國,中國人沒有出國旅遊的經濟能力。目前出現在法國各地的中國遊客,您應該比較清楚,他們往往是以考察為名義的官員旅遊團。我們並不覺得,竭誠為他們服務是公司業績的最好證明。”

那位男士一臉蔑視,停頓瞭一下,他接著又說:“本公司的宗旨是為一切熱愛旅遊的人效勞,而我們所認為的熱愛旅遊的人並不包括占納稅人便宜的人。他們不是我們樂於服務的人,隻不過是我們……”

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表達。

周蓉替他說:“笑在臉上厭惡在心裡的人士?”

他立刻說:“對,您恰當地說出瞭我不想直說的話。”

她也緊接著說:“貴公司為什麼隻看現在而不往前看呢?中國有句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坎’的意思是難以越過的障礙,您應該看到中國並不是畏縮不前,而是在改革開放的路上勇往直前。十年以後,世界各國將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中國旅遊者,到法國旅遊肯定是他們的願望之一,但是他們的旅遊腳步很可能不限於法國。我的書將告訴我的同胞,他們首選法國旅遊是正確的,並建議他們應該再從法國到哪些國傢去……”

“十年後我已經退休瞭,我們也不認為,你的同胞從法國去往哪些國傢與我們有什麼利益關系。”他有點兒不耐煩地站瞭起來。

她提高瞭聲音繼續說道:“但是,十年後貴公司肯定還在。您難道不明白,旅遊不同於探險。探險者不願有人將路途介紹得一清二楚,而旅遊者卻希望自己前往的是一個更為廣袤的世界,而不僅僅限於一國。”

他轉過身去,聽完她的話,背對她站瞭幾分鐘,語調疑惑又緩慢地說:“我不得不承認,您給我留下的印象有點兒奇怪,與傳說中的您仿佛並不是同一個人。”

他說完就走,主管跟瞭出去。

周蓉走也不是,不走同樣心存疑惑。她一籌莫展,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她明白那位男士最後一番話的意思,他對自己明顯不認同甚至不喜歡。她做好瞭面對最壞結果的心理準備——由於自己的堅持,她將失去在這傢旅遊公司工作的難得機會。

離開中國前,周蓉預料自己的法國之行絕不可能很快結束,辦簽證時在北京找瞭關系。當年,她在北京大學與一位法國女留學生結下瞭深厚友誼。回到A市後,兩人書信往還頻頻,隨著時間流逝友誼不但並未淡化,反而更加穩固。那位法國女留學生取瞭個挺美的中文名字“古思婷”,她已經結婚瞭,丈夫華文志是畢業於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言專業的研究生,在法國駐華使館做秘書。周蓉一出北京火車站,就直奔外文局,古思婷在那裡擔任法語終校。

兩位女友多年未見,萬分親熱。周蓉向古思婷坦率講述瞭自己不懂事的女兒與生父,也就是她的前夫馮化成“逃亡”法國的經過,講到傷心處禁不住潸然淚下。

古思婷見過馮化成,對周蓉離婚的原因略知一二。她對此深表同情,也感到難以置信:“玥玥那麼小的年齡,她怎麼懂得什麼是政治呢?”

周蓉說,她當然不懂啊,平時也不關心。因為與表弟之間的事一時想不開,任性起來,她就偷偷跑到北京找到生父,原本可能隻不過是想向生父訴訴委屈和苦悶,結果不知受到什麼影響,竟跟隨生父“逃亡”法國。

周蓉最後說:“我到法國去,純粹是為瞭找到女兒,讓女兒擺脫生父的控制,將她帶回中國。”

古思婷當即在電話裡向丈夫華文志通告瞭周蓉的事,希望他提供協助。

古思婷夫妻租住在北海附近的小胡同裡,傢裡是一個小四合院的三間廂房,除瞭不夠向陽,其他方面都挺滿意。他們特別滿意的是,傢裡有一間客房,可以隨時接待來自法國的青年朋友留宿。兩人的法國朋友眾多,涉及許多行業。

古思婷將周蓉送到傢中,安頓她住下,自己又回外文局上班去瞭。晚上,古思婷與華文志回傢以後,陪周蓉在附近的飯館吃瞭頓便飯。周蓉對華文志也不陌生,他與古思婷結婚前,兩人就認識。華文志將周蓉視為自己的中國好友之一,還曾戲稱她為“紅顏知己”。

飯後,周蓉隨古思婷回到傢裡,傾聽他倆對自己的建議。

華文志說他查瞭一下檔案存底,玥玥的出國理由竟也是“政治避難”。

周蓉一聽又哭瞭,將馮化成恨得咬牙切齒,連說他卑鄙。

華文志解釋說,當時確實有特殊情況,致使一些希望順利離開中國的人以“政治避難”的名義出國。不久,使館要求嚴瞭,需要出具更多的資料,才能通過。古思婷夫婦給出的建議是,讓周蓉以個人訪問學者的身份前往法國——她將因此獲得最長半年的簽證。

周蓉轉憂為喜,她說半年的時間足夠她找到女兒,並將她帶回中國瞭。

後來的事實證明,一切遠非周蓉所想的那麼簡單,她高估瞭自己對女兒的影響力,低估瞭馮化成對女兒的控制力。從毫無線索到有瞭點兒線索,從難以判斷真偽到眉目清晰,便花去瞭一個多月時間。初到法國,她東奔西走,精疲力竭,既費時間又費金錢。等她從戛納到尼斯,再從尼斯到戛納,第三次返回巴黎,終於在唐人街見到瞭女兒和前夫時,簽證上的期限已經快到瞭。

實際上,倒也不是馮化成聽到瞭什麼消息,帶著女兒四處躲避。他對周蓉到瞭法國毫不知情。他帶著女兒在法國東奔西走,為的僅僅是解決一日三餐,找到一個能讓他和女兒安穩住下來的地方。但是,任何一個地方能為他提供的工作,除瞭在餐館刷盤子,再就是做清潔工。他一句法語都不會說,連在停車場收費或在超市當售貨員的工作也無法勝任。他異想天開,希望找到與詩歌文學或文字有關的工作,結果隻有四處碰壁。法國父母最擔心的事之一,就是自己的女兒愛上瞭什麼詩人或作傢(暢銷書作傢除外),所謂的專業作傢大抵也是靠各類基金的資助才能生活。倒是在中國,受體制保護的詩人或作傢日子反而過得優哉遊哉,讓包括法國在內的許多國傢的詩人或作傢羨慕不已。

如果多少會幾句法語,幾天內就可以搞清以上狀況,但馮化成一句法語也不會,連問哪兒有廁所都得靠女兒。他東奔西走隻有一個結果,父女倆吃得越來越差,住得越來越糟,辛辛苦苦刷盤子做清潔工掙的那點兒錢,大多都用於買車票瞭。

至於與文字有關的工作——法國的文科大學畢業生還夢寐以求呢,哪裡輪得上他啊!何況那幾年法國的經濟形勢不景氣,失業率上升。

即使在那麼落魄的境況之下,他都絕對沒有產生過讓女兒打工掙錢的念頭。他對玥玥的愛不容置疑,絲毫不遜於周蓉,一再對女兒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放心,一切會變好的,爸爸對你負責到底!……”

在金外婆傢過瞭幾年小公主般生活的玥玥,從沒想到過自己也有一雙手,不該在舉目無親、父女倆經常身無分文的日子裡,心安理得地等著吃閑飯。

周蓉見到前夫馮化成和女兒時,他們住在巴黎郊區的一所小修道院裡,如同雨果筆下的冉·阿讓與少女珂賽特,處於幾位老修女仁慈的照顧之下。她們中年齡最小的五十多歲瞭,年長者七十多歲。具有虔誠宗教信仰的法國青年愈來愈少瞭,他們尊崇的已不是宗教本身,而是宗教文化和宗教人士。這些老修女當然是資深的信徒,她們使小修道院的知名度僅次於巴黎聖母院。巴黎聖母院由於太出名,幾乎完全成為旅遊景點,根本不便於教徒與上帝進行神秘的溝通。在老修女們眼裡,這所小修道院已經成瞭堅守信仰的最後聖地。她們深知盼不來多少接班人,但這並不讓她們沮喪——自己能成為偉大教義的最後守望者,乃是她們感到萬分榮幸的事。

她們一個比一個善良。她們的臉纖塵不染,每一條皺紋都顯得恰到好處,具有迷人的美感,洋溢著聖潔的光華,簡直也可以說漂亮之至。是的,她們是身著修女服的漂亮老嫗。

當時玥玥病瞭,確切地說是被居無定所、三餐倒錯的日子折騰得體虛乏力瞭。唐人街上一位善良的華人陪他們父女二人到瞭那裡,為瞭免除修女們的疑惑,馮化成請那位華人說他女兒叫“馮玥玥”。事實上,女兒的確姓過馮,但他還是心生撒謊騙人的別扭感。他在做人方面有這樣那樣不大可取的問題,卻是一個很少撒謊的中國男人。即使在異國他鄉淪落到可悲之境瞭,他仍以撒謊為大恥辱,何況面對的是幾位受人敬仰的老修女,使他不無罪過感。然而,她們仿佛天生不會懷疑別人,不僅收留瞭他們父女兩人,而且提供盡可能周到的關懷。

馮化成的感激除瞭表現在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還表現在以詩會友上。那時,他已學會瞭幾句法語,經常用法語為她們朗誦詩歌,包括中國古詩,都說是自己的創作。他朗誦詩歌的水平堪稱一流,與那些朗誦藝術傢相比也毫不遜色。朗誦《靜夜思》時,他淚流滿面。她們聽不懂,但都被他抑揚頓挫的聲調所吸引,被他專註投入的表情所感染,被他的淚水所感動。

周蓉尋找到修道院時,馮化成正聲情並茂地為老修女們朗誦聞一多的《紅燭》——想來,他當時的心情一定極其復雜。滿院花紅樹綠,蝶舞鳥鳴,這是朗誦詩歌的好環境好時辰。玥玥也在院子裡,她試圖為父親用法語翻譯,但她現學的一點兒法語詞匯根本不夠用,隻能告訴老修女們父親朗誦的是關於蠟燭的詩。

蠟燭是修女們的親近之物,所以不僅馮化成又一次淚流滿面,修女們也陪著流淌知音之淚。

玥玥也在流淚,她認為自己跟隨父親流落異國他鄉不再是錯誤決定,而仿佛是具有悲情色彩、赴湯蹈火的義舉瞭。她似乎為自己當初不計後果的任性的賭氣,找到瞭一種意義。

正在那時,周蓉出現瞭。

老修女們聽說是玥玥的母親,並且看到馮化成和女兒完全承認,一個個抹著眼淚離開瞭。

三人一時相對無言,彼此覺得熟悉而陌生,如在夢中。

馮化成首先開口說:“你終於來瞭,你來得對,來得太對瞭!這幾天我一直有種預感,覺得你會突然出現在我和女兒面前……”

周蓉扇瞭他一個耳光。

馮化成沒捂臉,也沒後退,不再說什麼。

周蓉接連扇他耳光。

“不許欺負我爸爸,你有完沒完?是我要跟隨爸爸,你要發泄怒氣沖我來好啦!”玥玥尖叫著護在馮化成身前。

共同的命運使女兒對父親不但不怨恨,反而關系更鐵瞭似的——起碼在周蓉看來是那樣。

周蓉抓住女兒的手拔腳便走。女兒不願意,一次次掙脫手,又站到瞭馮化成身邊。

馮化成同樣護在女兒身前,一反方才的無地自容,他義正詞嚴地說:“縱使千錯萬錯,那也全是我一個人的錯。你可以打我罵我,但你不可以粗暴地對待女兒!”

“為什麼不走?你為什麼不跟我走?難道你要繼續留在這裡嗎?難道你要做修女瞭嗎?我千辛萬苦地找到你,難道你不再認我這個母親瞭嗎?”她再次緊緊抓住女兒的手。

“放開我!你弄疼我瞭!我為什麼要跟你回去?為什麼?是你們的做法使我沒臉繼續上學瞭!”

“胡說!‘你們’指誰?!”

“你!還有周秉昆!你們周傢的姐弟倆!”

“難道你不姓周瞭嗎?你不再是周傢的人瞭嗎?”

“對!我現在不姓周瞭,又姓我父親的姓瞭!你找來瞭也白找,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我回去瞭,好讓你們周傢的每一個人恥笑我、歧視我嗎?我回去瞭又有何臉面再見到認識我的人?我的同學都高中畢業瞭,回去瞭還不是要聽從你的安排,插班到哪所中學去當旁聽生嗎?你考慮我的感受我的自尊心瞭嗎?”

“你現在這樣就有自尊瞭嗎?你連你媽僅存的一點兒自尊都給糟蹋瞭!”她一隻手仍緊緊扯住女兒的手,另一隻手扇瞭女兒一耳光。

女兒居然咬瞭一口她的手。

她一痛,終於松開瞭。

這時,幾位老修女又出現瞭,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像看著一位惡魔。她們的眼中都充滿瞭譴責。

那一刻,她真有些無地自容瞭。

“玥玥,馮玥玥,你可真是一個好女兒啊!我們母女相見半天瞭,到現在你還沒叫我一聲媽!我告訴你,如果說以前我對你的愛心和責任不夠,此次為瞭找到你,我這個媽的責任盡到瞭!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你不主動見我,那就等於你不認我這個媽瞭!你就再與周傢沒有任何關系瞭!你想清楚瞭,可別後悔!……”她的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

她留給馮化成一個地址,轉身便走。

馮化成沒叫住她。

女兒也居然一聲不吭。

當她離開修道院,大步走在巴黎郊區的小路上時,忽然沒有瞭方向感,該轉彎的地方不轉彎,沿路邊往前疾行。她感覺頭重腳輕,天旋地轉,眼前一陣發黑。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要昏倒,便向路邊最近的一棵法國梧桐趔趄而去。雖然那樹在幾步之內,她卻沒能走到樹前,伸出雙手倒下去瞭。

周蓉清醒時,發覺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一條毯子,身邊蹲著一對法國男女青年,路旁停著一輛破舊的小汽車——所幸她並沒有摔倒在水泥路上,而是倒在瞭青草覆蓋的路邊,周圍遍開著紫色的小花。

法國姑娘問,她是否需要去醫院?

她說自己既然醒過來瞭,就應該沒事,剛才是由於低血糖才暈倒的。

小夥子幫她坐起來,讓她靠在他臂彎中,姑娘則從車內取瞭一瓶飲料——她喝瞭幾口。

周蓉並不是低血糖,她自己十分清楚。剛才,她是被女兒和前夫氣暈瞭,這一點她也十分清楚,隻是不願對外人講。她一點兒也不渴,卻還是接連喝瞭幾口飲料,讓自己看起來真像一個因低血糖而暈倒的人。之後,她緩緩站瞭起來,謝過那一對法國青年,說自己完全沒事瞭。

那一對法國青年恰巧正從郊區返回巴黎,他們請她搭順風車。

在車內,她強顏歡笑,說自己是一名自費旅遊者,盛贊自己在法國四處所見的美景。因為她能以法語與他們交談,一路歡聲笑語,氣氛輕松。

他們執意將她送到瞭巴黎市內一傢收費便宜的小旅店。

周蓉走進小小的房間,坐在窄窄的單人床上時,才淚如泉湧。她極想放聲大哭一場,涕泗滂沱一詞用來形容此刻的她,再恰當不過。

可憐天下父母心!攤上瞭各式各樣麻煩不斷的兒女,尤其是傷透瞭媽媽心的女兒,最令媽媽悲傷。女兒長大瞭就是媽媽最忠誠的“閨密”,所以,媽媽們最難經受女兒背叛自己的打擊。對於周蓉而言,曾經麻煩不斷的女兒竟與嚴重傷害過自己的前夫“結盟”,似乎對自己同仇敵愾,她的心都要碎瞭。

周蓉兩天不吃不喝,沒有離開房間一步。她患瞭重病般躺在窄床上,頭腦裡空空蕩蕩,沒有回憶,也無思想。她植物人似的躺著,實在困瞭便閉上雙眼睡過去;一旦醒來,睜開瞭眼睛,淚水又像擰開龍頭的自來水似的流淌不止。

此前,從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居然能使一向意志堅定、性格高傲、精神樂觀的周蓉,變得那麼可憐兮兮。

小旅店的主人極度不安,生怕有什麼不測,他甚至打算報警。

周蓉懇求他不要報警,她保證絕不會自殺,三天後將結清賬單自行離開。

第二天,馮化成和女兒玥玥找到瞭她。

玥玥一進房間,往床前雙膝一跪,低著頭,不說話,也不哭,一副什麼都無所謂、任憑她隨便發落的樣子。

馮化成說:“我做通女兒的思想工作瞭。現在我將她交給你瞭,你想怎麼做主,你就怎麼做主吧!”

周蓉明白,他是要趁機甩掉包袱瞭,看來女兒這個包袱已經使他不堪重負瞭。她不想回答什麼,閉上瞭眼睛。

“那我走瞭,周蓉,後會有期吧!”

周蓉的心痛瞭一下,她不願睜開眼睛。

“媽,求你看我爸一眼吧!”女兒說完,低聲哭瞭。

她這才睜開瞭眼睛,見前夫馮化成的背影佇立在門口,垂著頭,一動不動。

對於他,沒有瞭女兒這個包袱不失為一件好事,但也使他馬上面臨一個大問題——一個健康的中年男人,顯然不便再待在那個小修道院瞭。

他在哪裡才能再找到一個可以收留自己的地方呢?他真的會成為每晚蜷縮於地鐵車站的流浪漢嗎?

她想問他今後的打算,話到唇邊,還是決定不問瞭。問瞭也等於白問,顯然他自己也茫然不知。

她打算給他一些錢,可一想到自己帶的錢所剩無幾,還是決定不給瞭。

“保重。”她隻輕輕地說出瞭這兩個字。

關門聲後,女兒哭得匍匐於地。

那時,她徹底原諒瞭馮化成對自己的背叛,卻很難原諒他未經她同意,就將女兒“拐”到法國的行為——盡管她也非常擔憂他在法國的處境。

一日夫妻百日恩,怎麼能不擔憂呢?何況他們在貴州時,在兩千多個共苦多同甘少的日子裡,曾經恩恩愛愛地生活過啊!

周蓉為自己和女兒辦理回國簽證時遇到瞭嚴重問題。她沒有想到,自己上瞭什麼名單,辯解申訴幾乎完全不起任何作用。這使並不想在法國再多待一天的她,也不得不因而從長計議。那名法國旅遊公司高管對她所說的話,顯然是針對上述事實。由於她在法國以自己並不願意要的名分滯留的時間長,那種莫須有的名分逐漸廣為流傳。當然,這同樣讓她獲得瞭意想不到的同情,求職時往往得到一些特別關照。

十幾分鐘後,那位接受瞭她兩本簽名書的公司主管隻身回到瞭她面前。

她懊喪地問:“我失去瞭在貴公司工作的機會嗎?”

他微笑著說:“不,您的要求可以實現瞭。”

她也轉悲為喜,臉上露出瞭笑容。

他又說:“我的上司也希望獲得您的簽名書。”

她說:“會的,我很榮幸。”

他說:“他讓我轉告您,即使您並沒寫出計劃中的第三本書,他也不會認為您欺騙瞭我們。”

“請替我謝謝他,他真是個好人。”她的內心充滿感激。

周蓉剛剛送走瞭一批歐洲遊客。

她在馬賽那傢旅遊公司帶團的次數最多,加起來的時間也最長。她是全公司導遊中學歷最高的,每一批旅遊者離開之前,都會給予她這位曾經的中國副教授導遊員高度評價。她不愧是周傢的“招牌人物”,即便在異國他鄉,在為生存四處奔波、生活狀態極不穩定的情況下,她也表現出瞭優秀的素質。她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在法國從未讓周傢丟人,也從未讓祖國蒙羞。鑒於她的特殊情況和出色表現,公司對她格外照顧——在旅遊淡季,允許她為瞭多掙些錢去別的城市打工;不管她何時歸來,公司都持歡迎的態度。

列車開走後,周蓉在車站的長途電話室與蔡曉光通電話。盡管沒說幾句話就掛斷瞭,卻並未影響她的好心情。她隻是有點兒遺憾,因為自己居然忘瞭告訴蔡曉光最重要的話——她不久就可以回國瞭!

是的,她不久就可以回國瞭!電話亭外有兩個人等著打電話,既然蔡曉光盡說醉話,她也不舍得花話費再與他囉唆下去瞭。

女兒即將從裡昂第一大學畢業,她辦理回國簽證也不會再有什麼障礙瞭——當時張冠李戴造成差錯,不久使館工作人員就主動找她,向她表達歉意和澄清。那時,她為女兒玥玥考慮,反而不急於回國瞭——女兒自尊心強,沒有在法國獲得學位沒有臉面回國。玥玥並不算多麼聰明,起碼不像她自己認為的那麼聰明。在國內的重點中學裡,玥玥最好的學習成績也隻不過是中上遊。與兩個表弟楠楠和聰聰相比,玥玥的聰明勁兒還是不夠;與媽媽周蓉初高中時候那種出類拔萃的聰明勁兒,更是沒法相比。她不諳學習方法,怕考試,尤其怕名落孫山的打擊。周蓉著實不明白問題出在哪兒,因為若從基因上來講,不論她還是前夫,都應該是對得起女兒的。要讓女兒一次成功考取法國一所重點高等專科學校,她不敢掉以輕心。

周蓉從不做無把握之事,對於關系到女兒將來人生發展的頭等大事,更是要求自己必須盡力幫助,幫助到萬無一失的程度。為瞭女兒能在法語方面一次性過關,她就用瞭一年多業餘時間陪女兒苦學。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女兒一舉考上瞭法國首屈一指的高等專科學校。進入新環境,女兒的頭腦終於開竅,學習得法,聰明勁兒被激發出來。她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優秀,總之像是她的女兒瞭。畢業之後,意猶未盡,女兒又開始考裡昂第一大學的研究生。

那時,她們母女二人倘若決定回國,早已不存在任何問題。但她違背自己意願,對女兒表示瞭理解和支持。

結果,女兒順利地考上瞭。為瞭供女兒讀書,她隻得繼續在法國打工。

即將從裡昂第一大學畢業的女兒,終於認為自己有臉面回國瞭。雖然並沒如她所願獲得巴黎大學的碩士甚至博士學位,但裡昂第一大學也是不錯的,同樣是著名大學。女兒能獲得一所法國重點高等專科學校的商業管理學學士學位,進而又獲得瞭裡昂第一大學商學院的碩士學位,這令她喜出望外。

女兒從裡昂打來電話,正在馬賽的周蓉也感到久違的興奮。

女兒問她:“媽媽,我總算能對得起你瞭吧?”

她說:“對不對得起我是次要的,你總算能對得起自己瞭,這才是最重要的。”

女兒問:“那麼,我們可以比較風光地回國瞭嗎?”

她說:“談不上有多麼風光,但肯定沒給中國人丟臉。”

女兒問:“我的兩個學歷加起來,抵得過清華或北大的博士學位嗎?”

她說:“根本沒有相比的必要,媽也並不在乎你是不是博士,你擁有瞭一門專業能力就好。”

“可你是博士啊。”

“你也沒必要與我比。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對你的責任是,不能眼看著你在人生關鍵處走歪瞭而不管。”

“難道你對我就隻有責任,沒有一代更比一代強的期望嗎?”

“老實說,媽對你沒有那麼一種期望。隻要你以後的人生比較幸福,媽媽就很高興瞭。”

“媽媽,我想咱們中國瞭,想極瞭!”

“媽聽你這麼說非常高興。媽也想極瞭,比你還想,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夢裡回國瞭!媽想中國的程度,恐怕不是你所容易理解的。”

“我能理解。”

“是嗎?”

“我真的能理解。”

“說來聽聽。”

“對於你和你們那一代中的許多人,中國是祖國,祖國就是祖宗安息的地方。中國是決定我基因的國傢,我承認自己對國傢並沒有你那麼熱愛。”

“祖國對於一個熱愛它的人來說,並非你說的那麼簡單。媽也不強求你非像媽一樣熱愛祖國,但你必須記住一句話,永遠都不要做不拿祖國當一回事的人。如果你不幸變成瞭那樣一個人,那麼任何國傢的人也不會拿你當一回事。”

“媽,我會記住你的話。我雖然想咱們中國,但我也喜歡上法國瞭……如果我回國後不久又回來瞭,甚至還加入瞭法國籍,你會……理解嗎?”

霎時間,周蓉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沉默瞭半天,才盡量以平靜的口吻說:“我已經說瞭,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媽不幹涉你的人生。不管你將來成為哪一國傢的人,隻要你的人生比較幸福,媽就很高興。你已經成年瞭,你有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的權利。”

她說的是違心的話。

女兒愉快地說:“媽媽真好!”

母女二人的關系早已恢復,過去發生的不愉快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但她們都還在法國,這就時刻提醒她們曾經的沖突是不爭的事實。親和得來不易,雙方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女兒很少敞開心扉,跟她談自己將來的真實打算,她也不往深處問。女兒更是一句也沒提起過生父馮化成,周蓉的人生中仿佛也從來沒有那個人。種種跡象表明,女兒仍與馮化成保持著聯系,她要求自己充分理解,佯裝渾然不知。當她認為女兒並不缺錢,而女兒難為情地向她要錢時,她懷疑女兒可能轉手送錢給瞭生父。即使真的那樣,她也並不抱怨,反而認為女兒終於懂事瞭,盡管每一個法郎她掙得都十分不易。

在伽農比爾大街上,有一傢開瞭三代的華人面館,她無意間發現那裡居然賣手工搟的餃子皮。

她要去買餃子皮。昨日女兒在電話裡說,她今天要來馬賽看媽媽,還想吃餃子,估計此刻已到傢裡。最後,女兒小心翼翼地問:“如果楠楠與我同時出現,你會不高興嗎?”

她聽得出來,女兒那麼問,證明楠楠已在裡昂瞭,很可能就在女兒身邊。

她略微遲疑瞭一下,立即回答:“替媽媽跟他說,我很想他,歡迎他隨時來看我。”

除瞭這麼回答,她還能說什麼呢?她態度稍有曖昧,女兒也許就不來看她瞭。

女兒倒是主動跟她談過自己和楠楠的關系,說他們之間已不存在被她和小舅周秉昆斥為“不正常”的關系,隻剩下純粹的表姐弟關系瞭。

這她倒是願意相信的,因為女兒當時的表情格外莊重,顯得十分坦蕩。

“他畢竟是我的表弟,對不?”

“對。”

“秉昆小舅對他視同已出,我也應該視他為親表弟,對不?”

“對。”

“何況我倆從小就在姥姥傢的炕上打打鬧鬧,一塊兒玩著長大,我們的關系不親密那也同樣不正常,對不?”

“對,有什麼不對呢?媽為你們現在的親密關系感到高興。”

這是女兒考上裡昂第一大學後,她與女兒之間的一次談話。

但是,她對女兒的表白無法全信,誰知道他們年輕人的話究竟有幾分可靠呢?他們初一是一種想法,十五往往又是一種想法,有時候他們也跟不上自己的想法啊!

女兒成為裡昂第一大學研究生後,常常利用假期去其他國傢旅遊,用的是自己勤工儉學攢下的錢。

女兒說,自己去的都是法國的鄰國。

周蓉認為,女兒肯定也到過美國。究竟去過幾次她猜不準,也不想猜。女兒能靠勤工儉學買機票瞭,這她是高興的。

而對於楠楠,周蓉自然沒有弟弟秉昆對他那麼深的感情。以前,她僅僅知道楠楠不是弟弟的親生子,弟弟諱莫如深,她當然也不想多加瞭解。她對楠楠的感情,主要體現為對弟弟親情的自覺,對弟妹鄭娟友好關系的依托,正所謂愛屋及烏。當年,她之所以同意女兒住到嫂子冬梅傢去,很現實的考慮之一,便是怕女兒與表弟楠楠之間發生令大人們難堪的事。女兒去北京後,周蓉才知道楠楠在本市還有個生父叫駱士賓,且要與弟弟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爭奪楠楠!如果知道得早,她可能會勸弟弟想開點兒,幹脆放棄楠楠這個養子!說白瞭,楠楠是別人的種,而且是強暴所生,有什麼可爭的呢?她認為,自己這個姐姐知道真相太晚,實在是弟弟的大不幸,而弟弟不主動向她說明真相,也是那種“悶葫蘆”個性使然,最終也付出瞭慘重代價。駱士賓那麼一個品行卑劣的男人,與弟妹鄭娟那麼一個低智商的女人,意外生出的兒子居然能保送到哈佛大學留學,成瞭法學博士。公認智商甚高的自己與詩人前夫的女兒,卻隻能甘拜下風,自愧弗如,這讓周蓉一想就覺得造化弄人。

因為楠楠的緣故,才讓自己弟弟秉昆入獄,周蓉內心裡已無法將楠楠當親侄子般對待,隻是不得不以所謂親戚關系面對,隻求大面上過得去罷瞭。

她匆匆到傢時,女兒與楠楠果然都在,一個在剁肉,一個在剁菜。

周蓉所謂的“傢”,當然不是她的傢,其實是古思婷外婆的傢。十二年中,周蓉一直受到古思婷夫婦二人的無私關照。她在法國遇到難題,基本上都是古思婷夫婦在法國的親朋好友幫助解決。無論他們二人哪一位回法國探親,也無論周蓉當時身處何地,他們都會與她見面,帶給她難得的愉快。

古思婷對周蓉也心懷感激。

古思婷的姐姐當年是法國“新巴黎公社”的領袖人物之一,那是類似中國“文革”時期“造反派”組織的一個法國青年組織。以法國青年為主,也有少數法籍外國僑民的子女,幾乎全是出身於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傢庭的“憤青”,本人幾乎全都獲得瞭大學學歷。他們受中國“文革”的影響,思想激進,也要對法國來一次翻天覆地的社會改造,在法國實現共產主義。他們也真的使法國社會風起雲湧,狂飆激蕩。古思婷的姐姐還率領一批“新巴黎公社”成員到中國“取經”,回國後更加確信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夠實現。

不料,轟轟烈烈的“文革”竟然那麼令他們震驚地收場瞭。“文革”中的風雲人物一個個受到公開審判,變成瞭階下囚——而且公開審判還讓萬眾歡呼大快人心,人們以狂歡節的方式慶祝。這讓他們大受刺激,在法國人面前一時間顯得滑稽可笑,顏面盡失。法國政府沒有再怎麼樣,他們自己備覺無趣,不久就悄無聲息地自行解散。

古思婷的姐姐於是陷入思想苦悶,一度吸毒,成為“朋克族”一分子。她甚至還一度患上抑鬱癥,企圖自殺,更為糟糕的是進瞭一次精神病院。

古思婷後來到北京大學留學,主要目的正是想研究中國“文革”,為的是解開姐姐那批人的疑惑。她明白自己無法徹底搞清楚,就以一種能明白幾分就爭取幾分的現實態度進行考察。成為跨國好姐妹後,周蓉關於“文革”的見解常常讓她茅塞頓開。周蓉現身說法,講述瞭自己耳聞目睹的許多事件,對她很有說服力。周蓉到法國前,古思婷拜托她一定要見見自己的姐姐,一定要像為自己答疑解惑一樣,幫姐姐醫治一下“思想病”。

周蓉不負重托,將女兒玥玥帶到自己身邊不久,便到古思婷父母居住的波爾多市拜會。波爾多市以制造幻影2000型戰鬥機和葡萄酒“皇後”波爾多紅葡萄酒,舉世聞名。古思婷父親是波爾多大學力學系教授,母親是品酒師。古思婷的姐姐畢業於波爾多大學機械設計專業,離開精神病院後一直住在父母傢中。他們對於古思婷的中國好友熱情歡迎,古思婷姐姐與周蓉一見如故,談起中國“文革”來都有說不完的話。後來,周蓉隻要有空,便會去波爾多看望古思婷的姐姐。

甚至可以說,她拯救瞭古思婷的姐姐。

十幾次探望深談後,古思婷姐姐漸漸想開瞭,身體狀況大為改觀。她不再執迷於改造法國,而是開始重新設計自己的人生。不久,這位曾經的法國女“造反派”病好瞭,有瞭工作,結婚生子瞭。

在她的婚禮上,古思婷的母親對周蓉說,無論他們波爾多的傢,還是古思婷外婆馬賽的傢,隨時歡迎她這位中國良友入住,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古思婷的父親送給周蓉一份禮物——寫著人名、職業、住址和電話號碼的精美皮面手抄本通訊錄。他說都是他們傢庭至親的聯系方式,他己一一打過招呼,周蓉隨時隨地可以聯系,尋求幫助。

周蓉深知,法國人對自己的私人關系看得多麼重。她感動得一下子流出瞭眼淚,本不想接受,但那老夫婦以及新娘子的真誠讓她無法拒絕。

她說:“如果我想聯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事先通知你們。”

後來,那份手抄本通訊錄成瞭她的珍藏品,從來沒有翻開過。

周蓉選擇住在古思婷外婆傢。房東葛蕾妮夫人獨居馬賽,與狗為伴。已故的古思婷外祖父曾是馬賽市郵政局局長,她獨守一幢大房子相當寂寞,連打掃一遍屋子都得請鐘點工,非常希望小外孫女的中國朋友住到她那裡去。

周蓉住在馬賽,而沒有為瞭方便與女兒玥玥見面住在裡昂,這樣就省下瞭一筆不菲的食宿費,生存壓力頓減大半。她以每天為狗洗一次澡和隔幾天打掃一遍屋子作為回報,晚上經常為葛蕾妮夫人讀法國小說名著。葛蕾妮夫人是法國啟蒙時期文學的推崇者,對巴爾紮克以後的法國文學包括《追憶似水年華》皆嗤之以鼻。

楠楠一見周蓉,立刻禮貌又親切地說:“姑姑好!”他停止剁肉,上前接過瞭周蓉買的東西。她不僅買瞭餃子皮,還買瞭各種罐頭、香腸、葛蕾妮夫人愛吃的粉皮,以及一瓶紅葡萄酒、一包彩色小蠟燭和一盒精制的生日蛋糕。很巧,這一天是房東葛蕾妮夫人的生日。

周蓉說:“楠楠來瞭,歡迎啊,該幹嗎接著幹嗎!”她盡量把話說得很熱情,也沒打量一下已經十二年不曾相見的侄子,轉身上樓瞭。

楠楠將東西整齊地放在餐桌上,一時愣在那裡。

玥玥停止瞭剁菜,扭頭望著楠楠說:“我媽上樓去換衣服瞭。”

楠楠朝她尷尬地笑笑。

周蓉是要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換衣服,但那並非急事。她明白,自己之所以沒正眼看楠楠一下,還是因為她對他當年引發的糾葛耿耿於懷。

“事情已經過去瞭,周蓉你就徹底原諒瞭那孩子吧!”她一邊換衣服,一邊試圖說服自己。穿上瞭從跳蚤市場買的運動服和便鞋後,周蓉坐在床邊還沒有下樓。她需要穩定一會兒情緒,好讓自己接著面對楠楠時表情自然一些。

“媽,肉餡剁好瞭,菜也剁好瞭,是你親自拌還是我們先拌著啊?”樓下傳來女兒大聲的問話。

“你們先拌著吧,但別放鹽什麼的,那要我親自放。”她也大聲回答瞭之後,去衛生間洗臉,漱口,對著鏡子放下綰起的頭發,緩緩地梳理起來。

馬賽夏季的陽光將她的臉曬成瞭古銅色,那是令大部分法國女性特別欣賞,令大部分法國男人著迷的一種膚色。

每天上班,她都要對著鏡子仔細將頭發盤起,絕不允許有一絲亂發。她那麼認真不僅是出於愛美之心,也是職業使然。法國人對職業女性的儀表要求非常苛刻,著裝打扮隨便不但會令服務對象不悅,有時甚至會遭到理直氣壯的投訴。周蓉很在乎自己作為職業女性能否給人以自信而美好的印象——確切地說,能否給法國人特別是法國女人那種印象。

她很敏感於普通法國人怎麼看中國人,更敏感普通法國女人怎麼看中國女人,怎麼看中國職業女性。她經常覺得,自己其實也是中國職業女性的形象使者。

她也常常自嘲想法的可笑,有時又驕傲自己所吸引的目光,特別是法國女人的目光。

法國人對青年的衣著很寬容,多數法國男女青年比較偏愛休閑裝,穿休閑裝上班司空見慣。但對三十五歲以上職業女性的衣著打扮,不論法國男人還是女人,都以相當挑剔的眼光看待。

走在街上,周蓉仍像當年是大美人兒時那樣引起很高回頭率,往往還是青年男女們的。不是因為她仍有多麼美,而是因為她那略顯憂鬱又高傲的氣質。

她的神情經常略顯憂鬱,也是必然的。她內心高傲的理由卻是,在近十二年裡,她幾乎使自己成為法國文學的忠實守望者瞭。她頭腦裡吸收的關於法國文學的知識和見解,已非一般法國人所能相比。有時,她甚至會感到一種尋找不到交流對象的孤獨。

一次,在從馬賽前往裡昂的列車上,她碰巧與一位老先生並坐在一起。對方見她在讀喬治·桑的小說集,忍不住問瞭一句:“您為什麼讀這樣的書?”

那是她從舊書攤上以極少的錢買的。

她微笑著說:“有趣。”

於是,兩人之間開始瞭熱烈的對話:

“喬治·桑從沒寫過多麼有趣的小說,她過時瞭!許多法國青年已經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瞭。”

“對於我,她並沒有過時,我也不是法國青年。”

“但是,她的小說究竟有什麼吸引您呢?”

“我覺得,她如同法國的一副假面具。法國以及法國文學,在古典浪漫主義傳統的繼承與現代派潮流的影響之間至今無所適從,這種矛盾心理最早反映在喬治·桑身上和她的小說中。她想做貴族客廳裡的沙龍女王,又想做現代派的弄潮兒。她確定不瞭自己究竟應該怎樣,便以奇裝異服和荒唐行徑來減壓,捎帶戲弄一下關註她的人。如今的世界也處於繼承傳統和迎合現代的矛盾之中,隻不過世人已經麻木,不像喬治·桑那麼敏感罷瞭。”

“您是哪國人?”

“中國人。”

“您怎麼會是中國人呢?”

“我怎麼不可以是中國人呢?”

“您肯定有一部分歐洲血統!我們法國的?或者英國的,德國的,丹麥的,希臘的?我想我猜對瞭,您的側面具有一種希臘女性特有的美感……”

對方是位斯文的老先生,但強烈的好奇心使他的表現有些唐突。二〇〇一年,不論公費還是自費到法國的中國大陸人尚十分有限,能在馬賽或裡昂見到的則更少,這使普通法國人對中國人的印象(如果談得上印象的話),大抵是衣著刻板、反應遲鈍、表情迷惘、唯唯諾諾,這些形象大多來自早期電視新聞畫面和外國電影。中國女人則要麼貧窮愚鈍可憐兮兮,要麼是珠光寶氣俗不可耐。

法國老先生從沒遇到過像周蓉那樣氣質不凡又有獨立思想的中國女性,他接著追問道:“也許我理解錯瞭——您來自臺灣吧?”

“不,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大陸人。我是大陸工人的女兒,一位農民的孫女。”周蓉有些不悅,感覺遇到瞭挑釁。

這時,列車停在瞭一個小站。

老先生又靦腆地問:“最後一個問題,您是從事什麼……”

“對不起,我該下車瞭。”

周蓉以為又碰上瞭一個執著的追求者,幹脆起身往車門走。

“請等一下……”

對方追到瞭車門口,送給她一張自己的名片。

“我隻不過希望與您聯系……”

她已下車,車輪滾動瞭。

她低頭一看名片,方知對方是一所大學的法國文學教授。她曾想主動聯系他,心存幾分也許會通過他在大學裡謀到一個職位的閃念,但那念頭隨即很快打消。女兒就要畢業,她對中國的思念強烈無比,歸心似箭。

後來,那位法國文學教授的名片被她弄丟瞭。

每次面對鏡子,她都會對鏡中的自己感到無法言表的陌生——不僅因為曾經的一頭烏發日漸銀絲縷縷,眼角日漸細密的魚尾紋,還因為作為一名中國知識女性,恰恰是在近似於流亡國外的十二年裡,她覺得自己與中國已經骨肉難離。過去在國內,她當然也明白此點,但從未像在法國十二年裡這麼感受強烈。

“媽,葛蕾妮夫人回來啦!”

周蓉下樓後,見葛蕾妮夫人在洗手。葛蕾妮夫人早已認識玥玥,玥玥和楠楠一到,她就走出去遛狗瞭。

葛蕾妮夫人小巧玲瓏,經常將自己打扮得無比精致。她今年已經快八十歲,身體卻好極瞭,熱愛生活像熱愛自己忠實的老狗。她也沒忘記喬治·桑,曾向周蓉承認,自己年輕時曾經處處想學喬治·桑。

周蓉說:“您不必幫忙瞭,等著吃就是。”

葛蕾妮夫人答非所問:“蓉,你的玥玥今天帶給瞭我一份大大的驚喜!”

周蓉一邊往餡裡加入作料,一邊問:“什麼驚喜啊?”

葛蕾妮夫人用雪白的小手絹擦幹瞭手,指著楠楠說:“就是他呀!多麼英俊的中國小夥子,我替你的玥玥感到非常遺憾!”

開始攪餡的周蓉一愣,正要再問,玥玥搶著問:“為什麼呢?”

“因為你是他的表姐啊。如果不是,那對你們將是多麼好的事!我會慫恿你追求他的,我將教你一些追求白馬王子的方式!”

葛蕾妮夫人說話時,站在一米八的楠楠跟前,向上伸著一隻手與楠楠比身高。她的手順勢歡喜地在楠楠臉頰上輕輕一拍,之後走到玥玥身邊,對玥玥小聲說:“如果你不是他的表姐,等你媽媽夜裡睡著瞭,我會為你倆開一個秘密房間,我有那樣的房間。我真希望能做你倆的紅娘!”

玥玥格格地笑道:“您太可愛啦!”她抱住葛晉妮夫人接連親吻,故意親出瞭聲。

楠楠不懂法語,但看得出姑姑、表姐和葛蕾妮夫人一直在談論他。他紅著臉問:“姑,你們一直在說我什麼啊?”

周蓉說:“一些沒意思的話,你不知道也罷。”

她又冷冷地教訓玥玥:“太放肆瞭,別上臉啊!”

玥玥卻說:“媽,你就不能看我表弟一眼嗎?你回來後到現在,一直沒正視過他一眼。”

周蓉的手停止瞭攪拌,瞪著女兒不知說什麼好。

楠楠也說:“姑,求你瞭,正眼看我一次吧!”

周蓉的手就放開瞭筷子,向楠楠轉過瞭身。

她那英俊瀟灑的侄子,滿臉是渴望獲得寬恕的憂傷。

她終於勉強對他笑瞭笑,溫和地說:“楠楠,當年姑姑和爸爸的做法也有不當的地方,你要原諒我們啊!”

楠楠說:“姑,讓我抱抱你吧!”

她說:“這是小孩子的要求。”

他說:“可是我非常想那樣。”

她猶豫一下,低聲說:“那姑批準瞭。”

他就走到她跟前,擁抱瞭她。

他也低聲說:“姑姑,這是我十二年來第一次擁抱周傢的長輩,也是我十二年來經常夢想的一幕。姑姑,現在我像擁抱瞭秉昆爸爸,也像擁抱瞭爺爺奶奶。當年奶奶很樂意讓我這樣擁抱她,爺爺好像不太樂意,總是推開我,但我覺得他內心裡其實挺樂意。姑姑,我秉義大伯和大嬸都好嗎?”

她說:“我經常和他們通信,他們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吧。”

“我爸爸呢?”

“他一年後就該自由瞭,那時你也該獲得博士學位,我們又會是一個和睦的大傢庭瞭。”

“我父親那些朋友們還好嗎?”

楠楠剛才已經說過“秉昆爸爸”,隨後也就不再那麼說瞭。十二年前,他隻有姑姑那麼高,現在比她高出一頭多瞭。他輕輕摟著她,微微閉著眼睛,一句接一句問著大致相同的話。其實,他早已在信中或當面數次問過玥玥表姐,仿佛再聽姑姑回答一次有截然不同的意義似的。

周蓉說:“他們也都挺好,經常去看你父親。”

“姑姑,我這麼抱著你,像是抱著媽媽。我非常想念媽媽,多少次在夢中想哭過。可我已經發誓,在我父親沒有出獄前絕不回國,我用這樣的方式懲罰自己。”

周蓉說:“那是不必要的,完全不必要,那不是也等於懲罰你媽媽嗎?你媽媽肯定也非常想念你啊!而且我知道,你爸也和你媽一樣想念你。”

擁抱是人類美好的行為,它往往會使積怨化解,如同頃刻照亮心靈暗角的光。親人與親人之間更是如此——周蓉覺得,楠楠又是周傢的一分子瞭,這一點從沒發生過絲毫改變似的。

“姑姑,當年我真可恨。我曾因為自己是光字片的孩子而暗暗抱怨過命運,我曾非常羨慕住在好街區好房子裡的同學,羨慕極瞭。當我知道自己居然還有一位是老板的生父在世,他向我保證他能完全改變我的命運,讓我也住在好街區好房子裡、以後生活將很闊綽時,我簡直沒法不被那麼一種生活所吸引……但我現在明白瞭,我抱著你就像抱住瞭周傢每一位親人和朋友,你們對於我才是最寶貴的。那個給予我生命的男人,他不能給予我你們這樣的親人和朋友。他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他所認識的人全是他企圖利用或企圖利用他的人。他沒有親情實際上也不需要親情,他非要爭奪我這個兒子,隻不過是想使他的人生看上去更完整。姑姑,我是不是太可恨瞭?我能獲得周傢人的原諒嗎?……”

周蓉一抬頭,楠楠的淚掉在她臉上。

她自己的眼眶也濕瞭,趕緊低下頭,溫和地說:“楠楠,你言重瞭,過去的事不要老放在心裡。人不但要學會原諒別人,也要學會原諒自已……”

楠楠低下頭,嗚嗚哭瞭。

葛蕾妮夫人聽不懂那麼多中國話,一會兒看看周蓉和楠楠,一會兒看看玥玥,困惑極瞭,忍不住問玥玥:“他們怎麼瞭?”

玥玥含著淚說:“他們十二年沒見面瞭。”

葛蕾妮夫人大聲說:“親愛的中國朋友們,我必須提出抗議瞭,你們不要忘瞭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拒絕眼淚!我是快樂之神的化身,我以快樂之神的權威命令你們高興起來!”

“好孩子,不哭瞭,不哭瞭,咱們不是在自己傢,不能影響主人過生日的好情緒。”

周蓉這才輕輕將侄子推開。

包餃子時,四個人都高興起來,漢語法語英語穿插著,有說有笑。葛蕾妮夫人對包餃子像小孩兒過傢傢般興趣盎然,一會兒搟皮一會兒包餡兒,搟出瞭些薄餅似的皮兒,也包出瞭形狀古怪的東西,受到周蓉三人一致的調侃,自己卻相當滿意,感覺好得不得瞭。

四人分蛋糕、吃餃子時更是其樂融融。葛蕾妮夫人聽瞭三遍《祝你生日快樂》——先是周蓉三人用漢語唱瞭一遍,接著周蓉母女用法語唱瞭一遍,最後楠楠用英語唱瞭一遍。

葛蕾妮夫人說,她感覺好像同時過瞭三次生日。

四人將一瓶紅葡萄酒喝得精光,臉上容光煥發。

飯後,他們一齊散步。老狗懶瞭,趴在壁爐旁不管誰叫,它都隻搖尾巴不站起來。

濕潤的海風中,馬賽的夜晚無比涼爽。

葛蕾妮夫人一出院子就挽住瞭楠楠的手臂,周蓉與女兒手牽手跟在後邊。四人走在老港的人行道上時,都吸引瞭不少目光。相比而言,還是葛蕾妮夫人和楠楠更引人註目。葛蕾妮夫人美滋滋的,腰板筆直,步態輕盈又優雅,從背後看,像身材嬌小的女郎幸福地挽著自己的如意郎君。

玥玥說:“媽,咱倆變成他倆的燈泡瞭。”

周蓉說:“你去求一下葛蕾妮夫人,看她同意不同意讓楠楠也陪我走一會兒。我覺得你表弟還有些話想跟我說,應該給他這個機會。”

玥玥就跑上前去,對葛蕾妮夫人行屈膝之禮,笑盈盈地說:“尊貴的夫人,我媽媽希望表弟也能陪她走一會兒,不知您是否允許——楠楠雖然是我們的親人,但今晚首先是您的客人。”

葛蕾妮夫人也笑瞭,她說:“你媽媽的請求是正當的,我不可以拒絕。”

於是,葛蕾妮夫人挽著玥玥走在前邊,周蓉挽著侄子走在後邊。

楠楠果然還有話要對姑說。

他問:“姑姑,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我,不知道姑姑能不能指點我?”

周蓉說:“我想,對一切困擾著你的問題,姑姑都能根據人生經驗給出建議。”

他說:“不管我問的是什麼問題,姑姑都不會生氣嗎?”

周蓉以為,楠楠要問的是他與玥玥的關系,不禁有點兒猶豫。

他說:“也許我還是不問的好。”

周蓉這才說:“不,你還是問的好。始終被某種心結糾纏著不好,姑姑保證,你問什麼我都不會生氣。”

“那我可問瞭。”

“那就快問啊。”

“你和表姐回國半年後,也到瞭我該回國的時候瞭,姑姑,你認為那時候我父親真的肯原諒我嗎?”

“當然,否則他就不是咱們周傢的人瞭。”

周蓉將“咱們”兩字強調瞭一下,站住看著楠楠反問道:“我認為這並不是你最想問我的問題。”

“我最想問姑姑的問題其實是——我回國後,究竟該怎麼對待那個人呢?”

“你的生父?”

“是啊。”

“他畢竟是你的生父,用你說過的話說,他給予瞭你生命,對不?”

“我也是這麼想的。”

當時,周蓉和玥玥都不知道駱士賓已經死瞭。經常與她們母女通信的是冬梅,冬梅不願在信中寫可能令她們心煩的事。楠楠雖在國內待瞭很長時間,但是,他有意回避,周圍人也絕口不提駱士賓的消息。

周蓉說:“給予自己生命的人,是對自己有天恩的人。天恩如同日月光輝,一個人如果有能力必須報答的。何況他希望做你的父親,出發點無可厚非,也完全符合人之常情。所以,姑姑認為,你回國後,不但可以而且應該經常去看他,給予他一個兒子對生父的關愛。他就是有什麼罪過,不是已經受到懲罰瞭嗎?何況又不是罪大惡極不可饒恕。”

“如果那樣,不會又傷瞭我周傢父親的心嗎?”

“周秉昆如果那樣,就不配是你姑姑的弟弟瞭,也就不是周傢的人瞭。”

“姑姑,我明白自己該怎麼做瞭。我又能成為咱們周傢的一分子瞭,感覺真好。”這位哈佛大學的博士生由衷地笑瞭。

玥玥每次來到馬賽,總與母親同室——葛蕾妮夫人為瞭方便玥玥來住,請人將樓下另一個房間的單人床搬到瞭樓上周蓉的房間。

因為母親對表弟的態度出乎她預料地改變瞭,玥玥的心情格外好,上床之前還擁抱瞭母親一下——那是少有之事。

關燈後,周蓉卻難以入睡瞭。

十二年前的楠楠如同剛長出犄角的小鹿,如今變成一頭風華正茂犄角漂亮的雄鹿瞭,可謂英姿勃發的青年。女兒雖然也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瞭,卻並沒有如她期望的那樣,變成一個像她自己當年一樣的大美人兒。玥玥的容貌更接近生父馮化成,馮化成的五官基因如果遺傳給一個兒子還算不錯,遺傳給女兒則顯然並不理想。“女大十八變”,這句話用在楠楠身上反而更恰當些。他還是哈佛大學的博士生,卻不是弟弟的親兒子,女兒的親表弟……

她這位母親,出於對女兒人生的本能關心,居然開始重新看待女兒與楠楠的關系瞭。

當年有當年的情況,女兒和楠楠都還是少男少女,她無法判斷楠楠將來會不會有出息,也怕某天忽然冒出一個男人事實上是楠楠的生父,並且是與她們周傢人格格不入的那種男人。

現在,楠楠已由法院判為弟弟的兒子,楠楠也確實出息瞭。

她問自己,為什麼偏不可以重新考慮兩個年輕人的事呢?不知弟弟周秉昆如今會持何種態度?

總算入睡瞭,她竟夢到馮化成來糾纏她和女兒,醒後發現女兒不在床上。聯想到白日裡葛蕾妮夫人對女兒的戲言,聯想到傢裡的確還有兩個空閑房間,她覺得自己作為母親不能完全置之不理裝糊塗,於是穿著睡衣和拖鞋悄悄下樓。第一個房間無人,第二個房間無人,第三個房間是楠楠昨晚睡的房間,門從裡邊倒插著,屋裡傳出楠楠輕微的鼾聲。她難以辨別劓聲真偽,就在門前呆立片刻,滿腹狐疑地上樓瞭。回到房間,她更睡不著覺瞭,拿上半盒煙又下樓,走到後院裡。她基本上已經戒煙,但不很徹底,思慮多時偶爾還吸一支,一個月也吸不完一盒。

她剛剛站在柵欄前吸著煙,就聽到女兒的叫聲:“媽。”

她嚇瞭一跳,轉身一看,女兒穿著睡衣和拖鞋,坐在海棠樹下的長椅上。

女兒搖著頭說:“媽,半夜三更不睡覺,到院子裡來吸煙,不好吧?”

她問:“你為什麼也不睡?”

女兒說:“睡不著。”

她說:“你媽也有睡不著的時候。”

女兒說:“我戒煙很徹底,睡不著的時候也不吸。你說你也戒得很徹底,所以我奇怪。”

她遲疑瞭一下,將煙丟掉,踩滅。葛蕾妮夫人偶爾也在院兒裡吸煙,院裡擺著一個小石盆。

她說:“替媽將煙頭扔那裡去。”

女兒代勞時,她也在長椅上坐下瞭。

女兒回來坐在她身邊說:“我很快就畢業瞭,媽代表周傢對表弟表示原諒,我高興得睡不著,媽為什麼失眠呢?”

她說:“我失眠,多半是為你這個女兒操心。”

“我又怎麼瞭?讓你操心失眠?”女兒十分詫異。

她摟著女兒的肩膀,仰臉看著滿天星星,低聲問:“如果我改變瞭對你們從前關系的看法,你們以後又將如何?”

女兒也仰望著星空問:“不太明白你的話,指的是我和誰呀?”

她扭頭瞪著女兒說:“別裝糊塗!”

女兒收回目光,看著她反問道:“指我和楠楠的關系?還能如何?他是我表弟,我是他表姐唄。”

她又望著星空說:“你沒聽懂我的話啊?我說,如果我改變瞭對你們從前那種關系的看法。”

女兒也又望著星空說:“晚瞭。”

她第二次扭頭瞪著女兒。

女兒也第二次註視著她說:“楠楠有對象瞭。”

她不由得“唔”瞭一聲,沉默良久,她以更小的聲音問:“是一個怎樣的姑娘?”

女兒反問道:“哪方面?”

“先說形象。”

“以什麼樣的姑娘為標準?”

“就以你吧。”

“不比我強,也不比我差,一般般,但往細瞭看,挺經端詳。”

“學歷呢?”

“與他的學歷自然沒法比,但也算比較體面,學歷和能力一致,絕不屬於那種空有學歷卻並沒能力的姑娘。”

“那麼,他愛她哪一點呢?”

“這我就不清楚瞭。你如果很想知道,應該明天親自問他。”

她便低下頭,陷入更長時間的沉默。

女兒又說:“愛情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明白的。”

她仍然沉默。

“媽,你失望瞭?”

“我怎麼失望?咱們倆的話你當作沒有說過吧,咱們祝福他就是瞭。”

“媽,我騙你呢!其實,我和楠楠一直盼著你改變看法的這一天啊!”

女兒忽然撲入她懷中,喜極而泣。

周蓉和玥玥一同將楠楠送上瞭列車——他要到巴黎搭乘回美國的航班,那樣會省一部分錢。

當女兒和楠楠在站臺上擁抱、親吻時,周蓉並沒轉移目光。她望著兩個年輕人,十二年來心中第一次湧起瞭無限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