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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三章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晚上六點多鐘,蔡曉光仍在與主創人員討論劇本。

有人對劇名不滿意。

他說想出瞭好的就改。隻要大傢認為好,他聽大傢的。

有人說喜劇成分還欠缺。

他說有同感,問編劇自己怎麼看?

編劇說,自己要追求的是使人含淚而笑的藝術效果。

他飲瞭一大口茶,咕嘟咕嘟涮涮嗓子,漱漱口,起身出門吐到廁所,進屋後又吸支煙,來回踱著說:“含淚而笑通常是所謂評論傢的評論語言,你作為編劇,創作時內心裡總想著那四個字,那四個字就很可能成為陷阱。你在電影院裡究竟有幾次看見別人含淚而笑瞭?反正我沒見過。我要麼見到別人哭,要麼見到別人笑。活到今天,我就有一次見到別人含淚而笑,是我小姨。她三十多歲時,姨父病故瞭。一天她正哭,我父親帶我去安慰她,給她一個存折,說是我小姨父生前請他保管的,存折上有幾千元私房錢。那時小姨倒是含淚而笑瞭,由衷地笑瞭。再說一遍,我活到如今就見過那麼一次。我卻沒笑,我父親也沒笑。現實生活中,有人含淚而笑,旁邊看著的人卻很少含淚而笑。電影院裡也基本如此,所以你哪些情節要讓觀眾笑,哪些情節要讓觀眾哭,目的一定得明確。至於觀眾是否含淚而笑,那因人而異,我不會強人所難,你也大可不必難為自己,明白嗎?”

編劇如釋重負地說:“明白,明白。”

老攝影卻問:“導演,你小姨父死在哪年啊?”

他說:“五十年代末,那時我還是少年。”

老攝影又問:“五十年代末,你小姨父死瞭,就能留下幾千元私房錢瞭?”

他解釋說:“我小姨父傢從前是做大買賣的人傢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國民黨大勢已去的時候,有錢人傢的少爺小姐,如果來不及出國,忙不迭地都想與革命者成婚。我小姨是部隊文工團的,趕上那一撥瞭。我大伯、父親和小姨都是革命軍人,共同形成的紅色保護傘足以讓我小姨父傢平安無事……”

老攝影師說:“難怪呢。”

其他人則紛紛說導演講講,給我們補點兒歷史課。

於是,蔡曉光講起瞭自己少年時代傢庭人事的見聞,一副深情回憶的表情:“我小姨父喜歡帶我回他南方鄉下的老宅去玩,村裡人住的房舍全是他傢的,土改還沒開始,他老父親就主動將房契地契當眾燒瞭,讓村裡人到他傢去愛拿什麼拿什麼,愛搬什麼搬什麼,先行一步共瞭自己的產。工作組一進村,他就主動將金銀財寶什麼的也都交瞭,工作組和村裡人也就再沒有難為他傢人。留給他傢的宅子也挺大,有花有樹。許多瓶瓶罐罐村裡人卻沒動的,他老父親說那都是好東西,越往後越值錢。為瞭表示感謝,他老父親送過我大伯,也送過我父親。我大伯我父親都是土八路,不識貨,當時還看不上眼……”

蔡曉光講得眉飛色舞,大傢聽得鴉雀無聲。他忽然發現小劉在看表,這才意識到自己跑題瞭。接著,他言歸正傳,說道:“怎麼扯起這些來瞭!回到劇本,都回到劇本!為什麼要加強喜劇元素呢?因為老百姓其實並不愛看苦情戲。生活本來就苦哈哈的瞭,誰還喜歡再從電視劇中看到自己苦哈哈的影子啊!非說他們愛看,那也是愛看古代的。從電視中看著古代一些苦人兒的命運怎麼個苦法,心裡想著世上原來還有比我命苦的人,心理會多少平衡點兒。現實題材特別是主旋律題材起不到那種作用,表現得太苦瞭反而會讓他們來氣,再說也難以通過審批。編劇寫到喜劇情節時要放開手腳,鬧騰點兒沒什麼。窮歡樂是窮人需要的嘛……”

編劇質疑道:“導演,那您不是等於否認悲劇的價值嗎?”

蔡曉光斜著眼瞥瞭編劇幾秒鐘,目光緩緩從編劇臉上移開。他環視眾人,不以為然地反問道:“悲情劇和悲劇是一碼事嗎?悲劇那是深刻的文藝。比如《李爾王》,比如《德伯傢的苔絲》,比如《第六病房》,咱們當下怎麼深刻?我知道你們內心裡都咋想的,總想搞出點兒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東西是不是?我就不想嗎?但是能夠嗎?最有能耐的編導,也隻不過能搞出《梁山伯與祝英臺》那類愛情悲劇!中國從古到今,除瞭《梁山伯與祝英臺》那類東西,再就沒搞出過什麼高品質的悲劇來。中國連《復活》那樣的作品也寫不出來!所以,我要求大傢擺正位置,都別忘瞭自己是幹什麼的。咱們隻不過是吃電視劇這碗飯的人,大傢多年來一直不離不棄地跟隨我,我有責任帶領大傢別把道走偏瞭,把飯碗給摔碎瞭。認認真真地搞出些平庸的東西,這是咱們目前能做的,實際上並沒有人真比咱們做得更好,明白嗎?……”

大傢都附和說:“那是,那是……”

小劉忍不住提醒他:“導演,別忘瞭今天還有個重要飯局!”

蔡曉光愣瞭愣,一拍腦門,“糟糕!給忘腦後瞭!誰也不許走,一塊兒去,跟著你們的‘絕導’去吃香的喝辣的!……”

這時候,在光字片周傢老屋裡,周秉昆和鄭娟互相摟抱著,一動不動站在屋裡很久瞭。

他說:“曉光和聰聰陪我洗過澡瞭。”

她說:“我猜到瞭。”

過瞭片刻,她又說:“我在傢也洗過瞭,為你。”

他說:“你頭發還沒幹呢,一股香味兒。”

她說:“為你用香皂洗的,要不哪舍得用香皂洗頭洗身。”

他說:“你以前也用香皂洗過啊。”

她回應說:“以前也是為瞭你啊!買一塊香皂的錢能買兩塊肥皂,還比肥皂小。不是為瞭你,才舍不得用香皂洗。現在去外邊洗澡不容易瞭,自從春燕他們那兒不再是公共浴池,咱們這一片沒單位的人想痛痛快快洗次澡,就都得坐幾站地到市裡去,而且洗澡票貴瞭三四倍,還得搭上來回車錢。現在,我每年也就在外邊洗一兩次澡。”

他說:“聰聰跟我分手時,說他今晚不回傢睡瞭。”

她說:“他早上接你前,也跟我那麼說瞭。”

後來,他倆就再不說話瞭,互相摟抱著,也不坐下來,站瞭半個多鐘頭。

周傢的老屋是更加破敗瞭,如果沒有那幾根後來加固的鋼管撐著,估計已經塌瞭。鋼管上的紅漆處處剝落,沒剝落的地方也看不出是紅色,它被十幾年裡冬天取暖爐子裡冒出的煙熏黑瞭。墻也早就不是白色的瞭,墻皮剝落的地方像瘡疤似的難看。窗子更加下沉瞭,門更加歪斜瞭,屋頂更低瞭。

他終於又開口說:“聰聰都是大人瞭,怎麼也不知道把墻抹抹?”

她說:“他去年剛畢業嘛。那孩子學習要強,以前是學生時顧不上。畢業後找不到工作閑在傢裡時抹過一次,他哪比得上咱爸,抹過墻沒過多久就掉瞭。”

他說:“我也想先在傢清閑一陣子,不想立即找工作。”

她說:“行,反正現在我有班上,兒子也工作瞭,該我倆養你瞭。”

他說:“我哪能反過來讓你倆養呢?我隻不過是想在傢裡換換心情,為你和兒子做做飯、洗洗衣服,主要是得把老屋維修維修。”

她說:“好,如今洋灰、磚和沙子想買的話,不用求人就能買到瞭,看來社會還是往好變,咱們光字片的大多數人傢已經不用黃泥抹墻瞭,弄不到一堆黃泥而發愁的時候總算過去瞭。幸虧水泥和磚不再是寶貝,要不光字片大多數人傢的房屋都倒瞭。”

他說:“那咱們就不求人瞭,幹脆舍得花筆錢去買。”

她說:“求人買能便宜不少呢。”

他說:“聽你的,那就求人買……抬頭讓我仔細看看你的臉。”

她仰起瞭臉。

他倆站在燈下,燈泡瓦數太小,蒙瞭層灰,光線昏暗。

他說:“你臉怎麼這麼黃呢?你最後一次看我,臉色還不這麼黃,病瞭?”

她說:“沒病。不是黃,是燈光的原因,倒是黑瞭點兒。上下班天天走在路上的人,特別是女人,沒幾個臉不變黑的。為瞭不讓你嫌棄我,我還擦瞭粉呢。你說怪不,我隻瘦在臉上瞭,身子一點兒沒瘦,曬不著,還像從前那麼白。”

她看似無心說著。

他的性欲之火一下子被她的話點燃瞭。十二個年頭,他經歷的最大痛苦和折磨,就是想摟抱這個曾給予過自己無比歡欣的女人卻摟抱不到,想親她卻親不著,想見一次她白皙的身子卻也隻能在夢裡,其實夢醒後的夜更難熬。

他說:“我要親你。”

“親吧,隻要你不嫌棄。”她閉上瞭眼睛,嘴角呈現出一絲笑意。

他就親起她來,像要將她的五臟六腑吸出來直接吞入自己腹中似的。

他的女人,朝思暮想的不再年輕容顏不再好看的女人;自從他那男人的意識開始向往女人,他迷戀並唯一與之身體親愛過的女人,在他的強力吸吮之下發出輕微的小貓呢喃般的呻吟。

她那種呻吟之聲並無改變,也是令他十分著迷的。壓抑瞭十二年之久的性欲,他的身體似乎充滿瞭大量的荷爾蒙。他伸入她衣下的手變得粗暴起來,他的唇完全地封嚴瞭她的口,他的吸吮力度更大,而他的女人如同充氣的橡皮人,在他不可抗拒的吸吮下收縮,萎軟。

她站立不住瞭。

他將她橫抱起來,而他的吸吮仍未停止。

她盡量往後仰頭,兩人的口終於分開瞭一下,她趁機細語:“小屋。”

他因為自己強壯,覺得她變輕軟瞭,像是橫抱一個無骨人兒似的,邁著快捷的步子走入瞭小屋。

她早已將褥子鋪好。她的身子一被放下去就伸展開瞭,為的是讓他很容易地除掉她的衣褲——她自己已沒力氣做瞭。

他的手急切地摸索著,撕扯著,當她赤裸的身子呈現在他眼前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連鞋還沒脫,他已經顧不上瞭……

“和順樓”易主後並沒有更名,仍然叫“和順樓”。駱士賓死後,他的公司也沒有更名,仍叫路路通公司。但是,路路通公司的董事長已是駱士賓妻子瞭,她叫曾珊。

曾珊是“和順樓”的第一大股東,持有百分之七十多的股份。

光字片周傢老宅小屋的炕上,“演奏”著激越的活力四射的肉體“歡樂頌”時,曾珊與蔡曉光的友誼之宴剛好酒過三巡。

曾珊左右坐著水自流和唐向陽。

唐向陽當瞭父親,妻子在一所普通中學做老師,錢不夠花這個殘酷的現實生活問題迫使他辭職“下海”。路路通公司與港商合資在市郊辦瞭一傢化工廠,經人介紹,曾珊開出瞭唐向陽滿意的年薪,聘請他做瞭化工廠的總技師。

曾珊曾是北京一所經貿大學的研究生,導師是國內最早一批股份制改革的推動者,在企業管理研究領域很有影響。曾珊是A市人,父母在她小時候離異,後來也都再婚。這一點上,她與唐向陽相似。同“病”相憐,她對他相當信任,也相當倚重。唐向陽覺得自己遇到瞭“明主”,對她忠心耿耿。

可以說,這天晚上坐在曾珊身旁的唐向陽已是她的心腹。

其實,曾珊不是多麼漂亮,但會打扮。她本就有書卷氣,一打扮書卷氣就更突出,完全不像商場上的女人,而更像個女知識分子。她的話不多,端莊矜持地坐著,精美的眼鏡後邊,那雙也許並不近視、不大不小的眼睛時不時稍稍瞇起,顯出對蔡曉光他們的講話心懷敬意的樣子。

蔡曉光認識唐向陽。因為白笑川是周秉昆的師父,蔡曉光通過白笑川認識瞭水自流,他也常到水自流的書店買書。水自流又是路路通公司的顧問,而唐向陽成瞭路路通公司的人,他之前卻根本不曉得。

實際上,蔡曉光的人都沒說什麼話。雙方這次會談涉及二十萬元的贊助,談成或不成,全看互相印象如何,或者說全看蔡曉光留給曾珊的印象如何。蔡曉光並非什麼人的贊助都接受。有人上趕子追著想給他贊助,如果他覺得這個人很爛,還是不願搭理。也有過幾次,想提供贊助的人並不賴,但幾句話說得蔡曉光不愛聽瞭,他起身就走。然而,這一次主創們都知道,他很在乎路路通公司的二十萬元贊助。二十萬元的贊助是挺大的數字,他們工作室過去還從沒獲得過一筆二十萬元的贊助。搞影視劇是燒錢的事,多二十萬少二十萬,品質肯定不一樣。

在前往“和順樓”吃飯的路上,蔡曉光說:“為瞭那二十萬,讓我獻身我都幹。一次不行,我寧願跑兩次三次。”

他對自己的身體也有原則。名聲大瞭,他認為身體值錢瞭,好比美女們認為自己的身體值錢那樣。

有一次,小劉陪他到北京聯系發行的事,為瞭面子下榻五星級賓館。也是為瞭省錢,他和助理住一個房間。半夜有女性打來幾次電話,問要不要“特殊服務”。

第三次接到電話,他拿起電話溫和地說:“小姐,既然你這麼熱情,那就請過來吧。”

過瞭一小會兒,敲門聲響,他將小劉推入瞭衛生間。

一位風姿綽約的妙齡女郎進門後,見他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汗毛濃密黑粗的兩條裸腿高高蹺起,懸空的那隻腳挑著拖鞋晃來晃去,面試似的從上到下反復打量著人傢。

女郎笑盈盈地說:“老板,咱們得談好價。我們一向先收錢,後服務。”

他認真地說:“三萬。一口價,少一分都不行。帶那麼多錢瞭嗎?”

女郎愣瞭半天,懵懵懂懂地問:“老板有沒有搞錯啊?咱倆到底該誰給誰錢啊?”

他冷冷地說:“是你搞錯瞭吧,小姐?我是導演,藝術傢!哪個女的隨便就配跟我上床嗎?當然得你給我錢!我今天心情好,三萬是打折價!”

女郎那張粉臉紅瞭,接著白瞭,青瞭。

他又說:“估計你沒帶那麼多錢,給你個全乎臉,再打幾折,兩萬吧,誰叫我今天心情好呢!”

女郎轉身便逃,倉皇之下撞到瞭門。

待門關上,小劉從衛生間出來,笑得撲倒在床。

蔡曉光也不動身,吸著煙,嘆道:“身材好,容貌好,外形條件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不難找到份工作啊,為什麼非走這條道呢?如果是在其他場合見到瞭她,我真想拍戲時用用她,給她一次日後可能成為演員的機會……”

後來這事從小劉口中傳開瞭,越傳越廣,他的知名度又多瞭一層“另類”色彩。慣於拈花惹草的男人都感到自愧弗如,君子型的男人覺得他“君子好色,好而有格”,對他的一些緋聞反而更寬容瞭。有些女人對他更產生瞭極大好奇,求人介紹要與他認識,企圖試試自己的“色”在他眼中夠格不夠格。當然,那些女人都非草根階層的女性,後者不可能對他那樣一個男人產生什麼好奇心。對他好奇的女人,都是本市一些生活優裕、沒有什麼經濟負擔的女性。她們與正在集體經受陣痛的下崗工人不同,她們追求現代和前衛。她們中喜歡冒險的人,甚至密探似的跟蹤過他,在不被發覺的前提下盡可能近距離地觀察他,收集資料研究。那些日子,他桃花運“稠”,一些女性視他為“金龜婿”意中人,車輪戰般騷擾,甚至其中還有精神病患者,他隻好讓“死黨”們左抵右擋。一個既能吸金又有藝名的當紅導演,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思想成熟且不乏情色定力的單身中年男士,成為“現代派”老少女性們“圍獵”的目標,實在不足為奇。

當時《廊橋遺夢》剛從美國翻譯進來,十幾萬字的小說風靡大江南北,讓許多生活優越起來的文藝女性陷於“廊橋式幻想”——想象自己是中國的弗朗西絲卡,而蔡曉光是一位本市的羅伯特·金凱。他身上有著法國雅皮士、英國紳士與中國“袍哥”相混合的一種男人風格,而且比老美的羅伯特善於吸金。總而言之,他的名字令她們著迷。

那些日子,蔡曉光的色欲表現相當不錯,簡直說得上卓越。他並沒飄飄然起來,並沒忘乎所以來者不拒順勢而上。他表現得很有定力,很有自知之明。他謙虛又冷靜地說:“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不過是地上的一條蟲’,有幸沾瞭主旋律的光。”

關於“蟲”的話,出自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米裡哀主教那仁者之口。由現實生活中的一位“絕導”口中說出,他的“死黨”們皆聞之肅然。他都是“蔡絕主”瞭,還自視為一條蟲,他們當然更是更渺小低等的蟲而已瞭!於是一個時期內,他們人人自稱“一條蟲”,有人甚至將“我是一條蟲”五個字赫然印到瞭名片上。

但是,“蟲子”太多瞭,肯定也使工作受到負面影響。

也有這種情況,“蔡絕主”向人鄭重介紹自己的主創人員時,他們卻一個個一本正經地說:

“不敢當,我不過是地上的一條蟲。”

“我也是一條蟲。”

“那我更是瞭。”

“我現在還是一條醜陋的毛毛蟲,爭取能變成美麗的蝴蝶。”

如果都是泛泛而談,客氣幾句,那還罷瞭,別人也就隻當他們開玩笑,覺得他們都挺幽默可愛。問題是,他們都說得極虔誠,一邊謙恭地與人握手,一邊虔誠之至地那麼說,搞得別人一頭霧水,認為他們行為古怪,難以理解。

有一次,某領導探班,與他們一一親切握手時,他們也紛紛那麼說。領導聽第一句時沒太在意,隻是笑瞭笑;聽第二句時,表情困惑瞭;聽第三句時,臉紅瞭,居然也說:“我也是一條蟲,為人民服務的蟲,益蟲。大傢都是蟲,彼此彼此,都是都是。”

陪同介紹的蔡曉光也臉紅瞭,向劇組中還沒那麼說的人使眼色,希望能制止。那幾個人卻誤解瞭他意思,說得更帶勁兒。

領導告別時,單獨問蔡曉光;“你那些同事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啊?”

蔡曉光說:“沒有啊,他們對領導的關懷很感激。”

領導疑惑地問:“那他們與我握手時為什麼說那種話?”

蔡曉光趕忙解釋:“也許是因為我經常敲打他們,提醒他們始終要低調做人,夾緊尾巴做人,戒驕戒躁,有瞭點兒成績千萬別張狂,別自傲。我同樣經常用‘我是一條蟲’來敲打自己的。”

他用領導愛聽的話遮掩過去瞭。

領導想瞭想,隻好說:“你們能那樣,很好。‘我是一條蟲’,這話也很好,很形象,隻有你們搞藝術的人才能想得出來。”

不久,高坐主席臺上的那位領導也對臺下眾多基層幹部說:“同志們,我隻不過是一條蟲,即使做出瞭點兒政績,也隻不過是一條為人民服務的益蟲應該做的,好比蚯蚓……”

結果,“我是一條蟲”在基層幹部中一時成瞭時髦的說法,又不久,成瞭知識分子喜歡的說法。大學的講臺上,經常能聽到教授們說自己是一條蟲。甚至,小學生的作文中還出現瞭“我是一條蟲”這樣的題目。

蔡曉光專門召集同事開瞭一次會。他說:“也許咱們開瞭一個不好的頭……”

老攝影說:“我認為不是咱們開瞭一個不好的頭,是領導。咱們加一塊兒的影響也沒有領導一個人的影響大,領導就不該在基層幹部會上那麼說。”

蔡曉光說:“以前,我從沒聽到任何一位領導說自己是一條蟲。大小是領導,就不會再認為自己是一條蟲瞭。總之,是咱們不小心讓領導學瞭一句不該學不該公開說的話。領導都是龍,大龍小龍的區別而已。現在許多人都說自己是條蟲,咱們以後就不說瞭吧。咱們是條蟲,心裡有數就行,沒必要像給自己做廣告似的,見瞭陌生人就那麼聲明。”

後來,他們果然就都不說“我是一條蟲”瞭。

再後來,市裡發生瞭一次重大火災,街談巷議瞭挺長時間。群眾註意力都轉移瞭,“我是一條蟲”的說法才漸漸從人們的意識中淡去。

他們大多數人沒讀過小說《悲慘世界》,也不知道什麼米裡哀主教。他們認為,“我是一條蟲”這句挺有禪味的話是蔡曉光對自己的看法,認為他是一個活得明白到傢瞭的人。這使他的好口碑又上升瞭,也使某些女性對他的幻想越發不可收拾。那一段時間,“蔡絕主”雖能定力強大地保持方寸不亂,卻畢竟不堪色擾。電視劇甫一殺青,他便到鄉下躲避桃花運的包抄圍剿。那些日子裡將他成功拿下的,便是市立二院的“護士長同志”。

“蔡絕主”患瞭嚴重頸椎病,致使全身哪兒都痛,每天坐也不舒服站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他首先想到能為自己去除病痛的人是鄭光明,就是鄭娟那出瞭傢的弟弟螢心和尚。螢心是周秉昆的妻弟,他是周秉昆的姐夫,當然他與螢心也是親戚關系,他認為螢心肯定會帶著特殊感情為他去病。而且,一閑下來,他也有願望向螢心請教佛教知識。幾名“死黨”陪他去瞭北普陀寺,但見螢心的按摩房外排瞭許多人,多是底層百姓。不收費,有耐心,有愛心,手法高明,並且與佛相近,前往的人自然紛至沓來,絡繹不絕。有的病人甚至遠道而來,被親人攙扶著,或坐在手推車上。

助理小劉說:“我去告訴他你來瞭,咱們加個塞兒吧。”

蔡曉光說:“不可,別打擾他瞭,咱們也別與老百姓爭這份佛傢的福祉瞭。”

他也出傢人般雙手合十,朝那按摩房拜瞭三拜,連稱善哉善哉。

之後,他就與同事們下山瞭。

盡管沒有見到螢心,但在北普陀寺的所見已經讓他感到莫大欣慰。

或許是前世未瞭情緣,返城的路上,在一輛市郊公共汽車裡,他與“護士長同志”關鈴坐在瞭一起。他本與小劉坐在一起,關鈴上車時車裡沒座瞭,他正閉著雙眼想心事。小劉起身向關鈴讓座,她沒好意思坐。小劉再三謙讓,她才坐下瞭。倘若小劉並沒讓座,蔡曉光與關鈴後來也許不會發生肉體關系;倘若小劉雖讓座瞭,關鈴隻謝不坐,蔡曉光還是不會與她成為情人。

關鈴坐下瞭,那種關系便也註定瞭。

那天風大,蔡曉光見卷入車內的風將她的頭發吹得直往起飄,主動將車窗推嚴瞭。關鈴感激他的貼心表現,主動與他聊瞭起來。蔡曉光認識幾位醫院裡的頭頭腦腦,更想認識醫生或護士,為的是自己和同事們看病方便。頭痛腦熱去醫院,再因為要省時間找院領導,他覺得會讓對方討嫌,直接認識一位醫生或護士,反而方便多瞭。

一聽關鈴說自己是護士長,而且是市立二院的護士長,蔡曉光立刻愉快地向她遞瞭張名片。

關鈴一見那名片上印著“蔡曉光”三字,雙眸頓時晶亮。

“你就是……一條蟲?”

“是啊,你不怕與蟲子坐在一起吧?”

“不怕,想不到今天認識瞭你這個真人!”

二人對視微笑,都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那天是星期日,關鈴是專程去北普陀寺觀摩螢心的按摩手法的。

後來,關鈴就出現在瞭蔡曉光隱居的村子裡,繼而出其不意地出現在瞭他面前。她的按摩手法不錯,蔡曉光嘗到瞭全身放松的好滋味兒。

“坐懷不亂”這個詞經不起認真尋思,一認真尋思,便覺太不靠譜。當一個頗有姿色的女子主動、熱烈地投懷送抱時,生理正常的男人一般不可能不亂。起初,蔡曉光還很有顧慮,聽關鈴說她是離異獨身女子後,便放心大膽水深火熱瞭。

關鈴倒也坦率,承認夫妻離異是由於她自己出軌造成的。正因為錯在自己,她沒爭財產,法院判離婚的當天向丈夫交瞭傢裡鑰匙,僅帶走瞭自己的衣服鞋帽,凈身出戶。

她說:“好在沒孩子,離得波瀾不驚。也好在我終有瞭屬於自己的一處房子,還是兩居室,老樓裡的單元房,隨時可以再組成一個傢庭。”

蔡曉光問:“為瞭得到那套房子,付出瞭什麼代價呢?”

她伏在他身上,用發梢撫弄著他的臉,淡淡地說:“該付出的都付出瞭。”

他問:“包括身體?”

她依舊坦蕩蕩地笑道:“身體當然是前提囉。非親非故的男女之間,女人不奉獻身體,男人肯成全女人的事嗎?”

他問:“你現在的條件,再與一個中意的男人結婚不難啊,怎麼沒考慮呢?”

她說:“也不是沒考慮。我認真考慮後決定,現在這樣挺好,自由。如果我又是某個男人的妻子,再出軌多不好意思?那是我不能保證的事,我有自知之明。我打算五十五歲以後找個老伴,估計到瞭那把年紀,我的心性就該穩定下來瞭。”

他問:“跟多少男人像咱們這樣瞭?”

她想瞭想說:“七八個吧,小狗騙你。不過請你放心,我是從醫的,重視生理衛生,絕不會讓不幹不凈的男人臟瞭我寶貴的身體。你享受的雖然不是貞潔的女性身體,但肯定是清潔的女性身體。”

他問:“你就不享受嗎?”

她反問:“我享受不享受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說完,在他胸膛一陣親,一邊親一邊往下縮,不停地一路親下去……

他被她親得心猿意馬,兩人又雲雨瞭一番。顯然那也是她期望的。

她枕著他的胳膊,似睡非睡,他又問:“將我誘惑成功瞭,想與我結婚嗎?”

她說:“沒那麼想過。”

他困惑瞭,欠起身看著她的臉問:“為什麼?連我都不配做你的丈夫?”

她這才睜開眼睛,柔情蜜意地說:“不是呀。知道你的人全都說你這麼好那麼好的,我也覺得你是個好男人。如果咱倆成夫妻瞭,我想出軌時,顧慮重重克制著不敢出軌,那不是太委屈我自己瞭?而一旦使你戴綠帽子,豈不是太對不起一位口碑好的丈夫瞭?”

她的語調、表情都是那麼的純真,他一時竟不知再說什麼好瞭。

“躺下。”

他乖乖地躺下瞭。

她就又伏在他身上瞭。

“正因為我是自由的,所以沒有負罪感,所以咱們做愛的感覺才那麼好,是吧?很久沒享受做愛的快活瞭,天賜良機,那麼多女人心目中的羅伯特,居然讓我給俘虜到床上瞭,我很驕傲呢!”

她笑得燦爛無邪。

“可我是有負罪感的。”

他認為明明是自己將她俘虜到床上瞭,聽瞭她的話未免心理受挫。

她說:“對我那位蓉姐姐?她活該。誰叫她一出國就十二年不回來呢?知道瞭解你倆情況的人怎麼說嗎?不論男女,都說你可太不容易瞭,十二年啊,沒弄出幾個半大孩子來太對得起那位蓉姐姐瞭!連我們女人都認為你太不容易瞭,你還有什麼負罪感呢?這麼告訴你吧,如果由我們女人組成道德法庭陪審團,隻要這十二年裡與你發生肉體關系的女人在二十個以內,我們就會全體判你無罪,判那蓉姐姐自食其果。十二年,二十個以內,前五年每年一個,這才五個,後七年一年比一年難熬,每年兩個,二七一十四,加起來十九個,多乎哉?不多也。所以,連我們女人都認為你太不容易瞭。我們對你的好感,除瞭受你的口碑、名聲的吸引,其實也包含對你的憐愛。給予你這樣一個男人一點兒富餘的性愛關懷,對我們這樣的女人那也等於替天行道,替那位蓉姐姐盡她應盡而未盡到的一種義務,其實她應該感謝我們的。”

他不僅心理大受挫傷,而且覺得自己好生可憐瞭。

“十二年裡,你究竟享受過多少個女人的身體呢?三十幾個?還是四十幾個?”

“胡扯!太誇張瞭,算你才四個!”

“才四個?還算我?”

“如果說謊,天打五雷轟!”

“別發毒誓,犯不著發那麼毒的誓,我信你的話。那你就更不必有負罪感瞭。”

“有一個還隻是一夜情……”

“那你就要連一點兒心理障礙都別有。你不但太不容易,而且做得難能可貴啊!咱倆在一起時,尤其是咱倆做愛時,不許你想那位蓉姐姐。如果沒法不想,那就把我當成她吧!你倆做愛時,你情不自禁瞭怎麼叫她?……”

“蓉蓉……”

“叫我一聲蓉蓉。”

“叫啊!”

“蓉蓉……”

“這不叫出來瞭!再叫一遍,甜點兒。”

“蓉蓉……”

“這不也能叫得挺甜的嗎?以後我就是你的蓉蓉,除非你嫌棄瞭我,我嫌棄瞭你,否則我就是你在國內的蓉蓉,願意不?”

“願意……可……”

“可什麼?”

“有一天她從國外突然回來瞭呢?”

“那我自動從你的生活中消失啊!你不再聯系我,我也不再聯系你。偶然見著瞭,以朋友相待,可好?”

“好。”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們這種關系,以後回憶起來,也挺有味兒的,對不?”

“對。”

“翻身。”

“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我倒想再來一次,你有那麼高強嗎?替你拿拿肩,揉揉背。”

於是,她以專業的手法又為他進行無償的按摩服務……

對“蔡絕主”與“護士長同志”之間的關系,“死黨”們個個心知肚明。

蔡曉光向關鈴承認的話,的確是百分之百的實話。十二年裡,他真的隻與四個女性發生過肉體關系,前兩個皆是關鈴式的單身女性。後一個是有夫之婦,隻發生過一夜情,並且是對方誘惑他。他的原則是絕不與有夫之婦發生性事,正如絕不往主旋律電視劇中加入負能量的情節。他也絕對不與女演員們發生性事,那同樣是他為自己的下半身定下的鐵律。至於與有夫之婦發生過的那一夜之情,他曾向“死黨”們公開懺悔。

以“死黨”們的眼光看來,以一個現實中的而非文學作品中的虛構男人的性行為來衡量的話,他們也認為他做得已相當不容易。經常被一些漂亮女演員哈著的一個男人,十二年裡與她們的關系從無可指責可懷疑的地方,確實不容易。

然而,有一點他們大惑不解。比“護士長同志”更有姿色、學歷也高、修養也好的單身女性追求者曾有數位,他都沒怎麼動心過,卻偏偏對“護士長同志”情有獨鐘,真心實意——他們不明白為什麼。

有一次,他酒後吐真言。

蔡曉光說:“我是屬於周蓉的。想當年她以我為幌子,真愛上的卻是一個叫馮化成的北京二流詩人,也許連二流還夠不上。當年,我無怨無悔。後來他倆在貴州農村結婚,有孩子瞭,我在本市一直單身著,為什麼呢?不是困難戶。即使在我們父子倆落魄的幾年裡,主動追求我的姑娘也是接二連三的,本人形象上戳得住嘛。那是因為她的影子印在我心裡瞭,去不掉瞭。再後來,她離婚瞭,帶著女兒回到本市,這才成瞭我妻子,我總覺得是上天在關照我的一片癡心。再後來,她因為女兒的事,一氣之下匆匆出國。她至今仍非常愛我。一個男人如果指望一個非常愛自己的女人堅決與自己離婚,那不是白癡嗎?而且,我也仍然非常愛她。她是我的文藝啟蒙者。我有今天,是從喜歡閱讀文學作品開始的,當年她的傢是我的三味書屋,她和她哥周秉義如同我的私塾先生。我倆精神上早已連為一體,靈魂上不可分開。但我到底是一個男人,生理正常,雄性激素還相當旺盛,咱們男人那種需要我也是需要的,有時候很饑渴。關鈴她很理解我的苦楚,也很尊重我對周蓉的感情。人傢除瞭需要一份感情慰藉,其他什麼想法都沒有。這是別的女人做不到的,大多數女人都恨不得完全占有一個對自己人生有利的男人。人傢關鈴特自立,壓根兒沒那種企圖。人傢對我要得很純粹,無非就是床上那種事……而已。所以,她是我要感恩的一個女人……”

聽瞭他的一席話,“死黨”中有人哼唱瞭起來:

謝謝你給我的愛

今生今世不忘懷……

蔡曉光說:“對,對,對於我,她這個小芳很現代。連將在咱們這部劇中演一個角色的事,那也不是她的要求,是我讓她演的。反正也不是主角,演到及格的水平就行。在我這兒,不圖別的,圖好玩唄!”

從此,“死黨”慢慢理解瞭,開始稱她“親愛的護士長同志”。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晚上,在“和順樓”裝修最豪華的包間裡,曾珊待大傢落座之後說:“這裡也可以說是咱傢的酒樓,諸位就當我是在傢裡招待你們吧,都別拘束,各隨其便。”

酒過三巡,她仍沒開第二次口。

說話最多的是蔡曉光,其次是水自流和唐向陽。他們三個之間,也無非說些世界真小、天氣將會如何、酒力怎樣的話。這類話難以持續,就要冷場時,水自流趕緊向蔡曉光介紹書店裡又到瞭什麼值得一看的新書。

蔡曉光的同事們更插不上話瞭,他們都是除瞭專業再就不看其他書的人,對水自流和蔡曉光之間的話題不感興趣。他們就有人掏出瞭煙,於是這個一支,那個一支,轉眼都叼上瞭。

唐向陽張張嘴想說什麼,卻顯然將到唇邊的話吞回去瞭。

蔡曉光問:“向陽,有話為什麼不說?”

唐向陽紅著臉道:“沒什麼非說不可的話。”

蔡曉光又問:“我猜,是你老板在桌子底下踩你的腳瞭吧?”

唐向陽的臉更紅瞭,窘迫地說道:“曉光哥,求你別拿你小弟開涮啊,得給你小弟留點兒面子嘛。”

曾珊的臉也微微一紅,難為情地說:“蔡導真是火眼金睛。你們二位是老相識,我是想讓他敬你一次。”

蔡曉光說:“他當然得敬我一次,不過先不急。董事長妹妹餐桌底下踩他一腳一定另有原因,你不讓他說的話,這會兒我必須得說。”

曾珊怔住瞭。

蔡曉光的幾位“死黨”也怔住瞭,有的叼著煙,有的正準備摁打火機,一時都望著他,不知他葫蘆裡裝的什麼藥,唯恐他說出不當的話破壞瞭友好氛圍,讓大傢難堪。

水自流和唐向陽都要開口,被蔡曉光制止瞭。

蔡曉光說:“你們幾條煙蟲聽清楚瞭,包括我這條煙蟲在內,在這個空間裡,在咱們離開之前,誰都不許吸一口煙。董事長妹妹對煙味兒過敏,咱們不能讓她的身體過後出癥狀。”

大傢聽罷,一個個點頭稱是,紛紛將手上的煙熄滅,裝入煙盒。

曾珊臉紅道:“過敏是過敏,但也不是多嚴重。”

蔡曉光說:“都住過一次院瞭,還不嚴重?”

水自流站起來,欽佩地說:“蔡導真是心細的人,體貼別人的人,我替我們董事長敬你一杯。”說完,他往杯中倒滿啤酒,一飲而盡。

水自流剛剛坐下,曾珊望著蔡曉光說:“既然你已經稱我妹妹瞭,那我也就鬥膽稱你大哥瞭,大哥對妹妹還瞭解些什麼?”

蔡曉光笑道:“實不相瞞,該瞭解的都瞭解瞭,今晚的飯局關系到二十萬贊助,你大哥來之前不能不做點兒功課啊!你問的話,我想私下裡單獨向你核實,作為咱倆的小秘密,好不好?”

曾珊也笑道:“好。大哥,我還有個問題,關於‘我是一條蟲’這句話傳說很多,想必你也聽到瞭些,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呢?”

蔡曉光說:“他們幾個確實是從我這裡學的,但我不是原創,原創是人傢法國大作傢雨果。他在小說《悲慘世界》中,大仁者米裡哀主教那麼說過。一位曾到我們劇組探班的領導,聽他們人人那麼說,自己也說過。這是我親眼所見,哥哥可以向你保證是真的。人傢領導後來是否在什麼會上說過,我就沒法表態瞭,我不在現場啊。”

曾珊又問:“那……關於……”

她撲哧笑瞭,對唐向陽說:“你問……就是你學給我聽的,三萬元一口價那事,真的假的?”

蔡曉光也笑瞭,親昵地說:“你看你這妹妹,真小孩子氣。自己都把包袱抖開瞭,還讓人傢向陽再問個什麼勁兒呢?”

曾珊仍笑得合不攏嘴。

蔡曉光一指小劉:“你說,董事長肯定想聽原版的,不許夾私貨。”

小劉是搞音樂的,自己經常登臺演唱,有表演天分,講起什麼事來自然繪聲繪色。

他們那些人已聽小劉講過多遍,不覺得好笑瞭。水自流和唐向陽也聽過翻版的,同樣笑不起來,曾珊卻笑得咯咯的。

到瞭這個時候,包間裡的氣氛特別熱鬧。

小劉講罷,曾珊終於忍住瞭笑,頗為莊重地問:“哥,如果當晚你不是和小劉住在一起,而是自己一人,你又會怎樣?”

蔡曉光說:“還那樣。隻有那樣,她們才不會再騷擾瞭。事實上我獨自出差時也不止一次被騷擾,我都是那麼對待的,屢試屢勝。”

“一次也沒失足過?”

“老天在上,絕對沒有。”

“怎麼想的?”

“還能怎麼想?和我的年齡比起來,她們都是孩子啊!好比提倡保護珍稀動物,偷獵者少瞭,黑市上的買賣現象就少瞭啊。”

“大哥認為她們像珍稀動物?”

“是啊,都是些模樣不錯的女孩子,有的還是花季少女,設身處地站在她們父母的角度想一想,怎麼會不覺得她們值得珍惜呢?”

“可她們自己未必珍惜自己啊。”

“所以得有人刺激她們一下,使她們開始珍惜自己啊。”

“大哥,你認為你的方法有效?”

“我想肯定比說教有效吧。我相信,刺激對人有特殊點化作用。”

他倆的對話,不經意間有瞭嚴肅的意味。在座的男人中,隻有唐向陽一個人知道——曾珊那離瞭婚的丈夫是一個慣嫖的主,多次被拘留,可謂屢教不改,致使曾珊沒顏面在北京待下去瞭。

“曉光哥,現在可以給我個機會瞭吧?我替曾總敬你一杯。”

趁短暫的安靜,唐向陽雙手舉杯站瞭起來。他怕曾珊或蔡曉光再冒出一句讓對方不快的話,有意岔開他倆的問答。

不料曾珊毫不領情,不動聲色地說:“你坐下,要敬我自己敬。還沒敬,就是不到敬的時候。”

“那,我代表我們周秉昆的幾個好哥們兒……”忠心耿耿的唐向陽不達目的不肯作罷。

“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和蔡導談下去瞭啊?”曾珊不高興瞭。

唐向陽自討無趣,隻好坐下。

水自流對局面心中沒底瞭,他也怕失控,故作鎮定地笑道:“你倆搞得像是進行采訪似的,我們都插不上嘴瞭,這可不好,能不能換個話題呢?”

曾珊竟連水自流的面子也沒給,仿佛根本沒聽到他的話,看都不看他一眼,註視著蔡曉光問:“大哥,就算小妹當眾采訪吧,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蔡曉光略一沉吟,久經世面地微微一笑,點瞭點頭。他心中同樣打鼓,不知那曾珊存的什麼意圖,將問出什麼話來。他己做好瞭不歡而散的心理準備。

包間裡的氣氛有點兒緊張瞭。

曾珊平靜地問:“大哥認識市立二院一位叫關鈴的護士長嗎?”

如果不是蔡曉光,而是另一個男人,被那麼一問非臉紅不可。但蔡曉光畢竟是蔡曉光,他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地回答:“認識啊,太認識瞭,豈止我認識,連他們幾個都認識。”

他們便紛紛點頭,有兩個居然臉紅瞭——替他們的“絕主”。

曾珊緊接著又問:“那關鈴在大哥心目中究竟占據何等位置呢?”

蔡曉光有些不悅,他沒料到曾珊會如此這般步步緊逼,以為她不懷好意,但究竟為什麼,卻一時猜不到。

他的表情頓時變得異常嚴肅,不動聲色地說:“這可就是又一個問題瞭,但妹妹既然問瞭,那我就要有問必答。不管你和關鈴的關系是敵是友,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我必須說真話。”

他停頓瞭一下,飲一小口茶,宣誓般莊重地說:“妹妹你聽著,如果我說關鈴是我的紅顏知己,那未免是一種‘猾’而不實的說法瞭。不是中華的‘華’,而是狡猾的‘猾’。坦白地說,她是我的情人,是我這個男人今生今世無論多麼希望報答也難以報答的情人。我需要她以愛垂憐於我,從精神到肉體,而她全都給予瞭我。對我來說,她是一個完全無私的情人。這使我們之間的關系成為一種特別純粹的情人關系。關於我這個人,流傳的緋聞不少,但我今天告訴你妹妹,你大哥沒那麼花。我在妻子出國之後的十二年內,確有其事的隻有四個,關鈴是我目前唯一的情人,也將是最後的情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在我妻子回國前,她在我心中就是這麼一種位置。”

蔡曉光從容不迫地自述著,每一個人的目光都看著他。待他說完,大傢一齊將目光轉向瞭曾珊。

誰都沒料到,曾珊已滿眼熱淚瞭,她說:“關鈴是我好友,親如姐妹。”

聽瞭她這話,每個人都暗松瞭一口氣。

蔡曉光欣慰地問:“剛才誰說世界真小來著?”

唐向陽說:“我,水老師也說瞭。”

曾珊親自拿起啤酒瓶,將面前的酒杯斟得滿滿的,也像唐向陽那樣雙手捧杯往起一站,註視著蔡曉光大聲說:“導演哥哥,小妹必須敬你一次瞭。”

言罷,咕嘟咕嘟,一口氣喝瞭個杯底朝天。

男人們先是呆呆看著,繼而齊聲喊道:“好!”

曾珊坐下的同時,小劉也往蔡曉光的杯裡倒滿瞭酒。

蔡曉光站起,同樣雙手捧杯道:“我代表我們這幾條蟲,敬董事長妹妹一杯。”

說罷一飲而盡。

敬酒這碼事,原本是敬對方,請對方飲的,至今少數民族之間還是如此。不知怎麼一來,現在的漢族男人之間,變成瞭敬對方酒要自己飲,以示其誠。

蔡曉光對小劉說:“再滿上。”

小劉又替他斟滿瞭。

他又一飲而盡,連飲三杯。

男人們又齊聲喊道:“好!”

曾珊逞起強來,也非要再飲兩杯。

蔡曉光說:“我知道妹妹不勝酒力,適可而止,哥哥心領瞭。”

唐向陽與水自流也從旁勸阻,曾珊這才作罷。

蔡曉光、曾珊二人你“哥哥”我“妹妹”的,一時將氣氛營造得一傢人般親熱。

水自流趁著熱乎勁兒說:“諸位,咱們現在是不是接觸一下正題啊?”

蔡曉光他們紛紛點頭,他們自然早就期待著瞭。

曾珊一反最初的小女子老板的表現,像搶著回答提問的女生似的舉手喊道:“我是唯一女性,又最年輕,諸位理應照顧我,允許我這個小妹先發言。”

男人們都笑瞭:“當然,當然!”

她說:“我們大傢要議之事,無非兩件。第一件是贊助的事——這件事簡單,咱們先把簡單事決定下來。水老師,你明天負責向財務傳達我的指示,讓他們三日之內將二十萬元給我導演哥哥打過去。你督促著點兒,否則他們可能會拖延。”

曾珊這麼說瞭,水自流便隻有點頭的份兒。

蔡曉光他們沒承想目的達到得如此順利,一個個心中大喜。不待提議,大傢紛紛站起,各飲三杯,同時說些奉承感謝的話。

曾珊被這些大男人哄得高興,快意洋溢地說:“現在咱們就剩一事要議瞭,此事復雜,還望導演哥哥多費些心,當成自己的事幫我們公司想想辦法,出出主意。向陽,你來向哥哥匯報。”

唐向陽便憂心忡忡地匯報起來。

那事確實復雜,解決不好路路通公司將騎虎難下。最初,路路通公司打通瞭一道道關節,付出瞭不少人力和財力,審批文件上蓋下瞭二十幾個印章,終於獲準在市郊開辦化工廠,他們砌起瞭圍墻,圈瞭一大片地。但那地方離一個村莊才一裡多遠,農民們不依,集體上訪,堅決反對。當時,行使最後拍板權的一位副市長退休瞭,接任的副市長不願替前任擦屁股,路路通公司被“擱”在那兒瞭,不知如何是好。他們隻要稍有舉動,周邊村民們便會持鍁舞鋤集合起來,不惜以武力維權。

蔡曉光顯然對此事有過分析。事關二十萬元的贊助,他來之前不可能不做好“功課”。他並非隻是來赴宴、擺架子、自吹自擂套一個女老板錢,他行事講誠意,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這就是互利雙贏。

他自有主張地說:“此事復雜也不復雜,解決起來棘手也不棘手,關鍵是得轉變思維。思維不變,死棋就是死棋。思維一變,柳暗花明。”

他認為,當初拍板批準建廠的副市長既然已經退瞭,再找人傢做主,那也太強人所難。在官場傳開瞭,以後就再沒有當官的肯為路路通公司幫忙瞭。何況此事公司方面也有責任,自己要做的項目為什麼事先不考慮周全呢?

水自流自我撇清說:“賢弟此言有理,當初我沒參與過此事。”

唐向陽紅著臉,慚愧地承認錯誤:“那項目是我的主張,也是我經手辦的,我太辜負董事長的信任瞭。”

曾珊拍拍他手臂,小聲安慰:“別太自責,我不怪你,下次吸取教訓就是瞭,先聽大哥把話說完。”

蔡曉光接著侃侃而談:“絕不可再去麻煩前任副市長瞭,也沒必要去央求繼任的副市長。央求也沒用,農民集體維權,這種事哪個當官的都避之唯恐不及。不讓當官的煩,自己把難題化解瞭,當官的會認為路路通公司有能力,公司主腦們懂事,以後相求時,人傢才願意繼續給予方便。怎麼化解呢?繼續生產化工塗料肯定不行。這個項目那個項目,目的不就隻有一個,是為掙錢嗎?所以,建議生產范圍改一下,許可證上不是化工塗料嗎?加幾個字,改成建材與建築行業化工塗料就是瞭嘛!但也不要真的生產什麼化工塗料,真的生產又必惹麻煩。那是技術要求挺高的項目,費那事幹什麼呢?從俄羅斯進口就是瞭嘛。他們那邊日子更不好過,什麼都巴不得能出口,買進賣出多省事呢?他們東西的品質,全中國那還是認的,差價就挺有賺頭啊。並且,得以加工建材為主,銷往全國……”

他說時,曾珊一直認認真真地聽。後來,她忍不住問:“哥,會有市場嗎?”

蔡曉光說:“當然有啦。中央從咱們省往外運的無非就三種物資原料——煤、石油和原木嘛。多少年來,一列車一列車地往外運原木,從沒間斷過。證明什麼?各地有需要啊,有需要不就是有市場嗎?”

曾珊又問:“原木至今仍屬於統購統銷的資源,控制很嚴,那得多硬的後門才能批啊?”

蔡曉光說:“妹妹,咱別倒賣原木啊!一兩次行,次數多瞭肯定出事啊。咱從林廠買原木,這比較容易辦到。我父親當年在林業口工作過,保護瞭一大批中青年幹部,如今的一二把手,基本上都是他們或他們提拔的人。在他們心目中,我父親是恩人,我也跟他們許多人很熟。這可以說是區區小事。將原木加工成木板、木方、木條,就成瞭木料建材。往省外銷售木料建材,那就不受限制瞭。一應手續,我會替你們全辦下來的。”

唐向陽說:“我的幾個哥們兒,當年都是木材加工廠的。他們那個廠,可早就黃瞭。”

蔡曉光說:“此一時彼一時嘛!那個廠太小,退休老工人又多,負擔重,小馬拉大車,會被拖垮的。你們開辦建材木料加工廠,沒退休老工人這一負擔,是輕裝上陣。你們買下的地皮夠大,足以辦出規模。如果辦化工廠,要蓋廠房,試驗室,得進一整套設備,還得聘技術員,培訓員工,那投入多大?辦木料加工廠則不同瞭,廠房簡單,夏天遮雨,冬天擋風就行。設備也簡單,無非幾臺電鋸,幾條能使木料出入的小軌道就行。沒瞭污染,農民們也就沒理由鬧事瞭。鋸末子要無償分給他們,那是墊牛馬棚和豬圈的好東西,還能養蘑菇。板皮可以很便宜地處理給他們,他們修房子用得上。臨時工要首先雇村裡的人,讓他們平日有點兒零花錢。總之盡量討好他們,讓他們高興。他們一高興,政府就省心。政府對你們印象好瞭,以後你們與政府打交道,一些事就比較容易達到目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水自流頻頻點頭。

待他一番話說完,唐向陽愣愣地看著他問:“那我怎麼辦?那不是沒我什麼事瞭嗎?”

蔡曉光啟發他說:“向陽啊,你一個聰明人,怎麼竟說出頭腦僵化的話來?你非得靠大學裡學那點兒化學知識養傢糊口嗎?就你那點兒化學知識夠用嗎?你可以改改行,學企業管理,學市場營銷啊。你別總是‘我、我’地想問題,曾總將你當成公司的精英看待。一個公司的精英,不能以我為中心,公司圍著自己轉,而應反過來,以公司利益和發展為中心,讓自己的思想經常圍著那樣一個中心去活躍。”

唐向陽被他說得又臉紅瞭。

水自流趕緊替他打圓場,他以見證人的口吻說:“向陽是以公司為重的。我聽曾總說,他到公司以後,一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曾珊也拍著向陽手臂說:“我導演哥哥的建議值得咱們認真消化,好好研究。你放心,別多想,隻要公司存在一天,你和水老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想不是都不行。”

她的話說得十分誠懇。

向陽如同吃瞭一顆定心丸,紅著臉笑瞭。

蔡曉光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傷著唐向陽瞭,他補充說:“向陽,你不是一直要敬我酒嗎?此時不敬,更待何時?”

向陽起身敬瞭他一杯,他也陪瞭一杯。

於是,其他人互敬起來。

氣氛便更加友好熱鬧。

飯局結束時,唐向陽對蔡曉光說:“曉光哥,先別告訴秉昆。”

蔡曉光不解地問:“什麼事啊?”

唐向陽窘迫地說:“我不是成瞭路路通公司的人嘛,等他出來,由我自己告訴他。”

蔡曉光說:“他已經出來瞭,今天上午我和聰聰去接的,提前瞭三年。太突然瞭,還沒有人知道呢。”

“哇!”唐向陽一聲驚嘆。

唐向陽臉上的愁雲一掃而光,笑逐顏開,孩子似的蹦瞭個老高。

蔡曉光拍拍他的肩,笑著說:“看你高興的。”

唐向陽說:“我當然高興啦!到瞭公司後,事忙,好久沒去看,想他瞭。”

蔡曉光說:“我記住你的話瞭。也問你一下,曾珊知道我和秉昆的關系嗎?”

唐向陽說:“還不知道。水老師提議她見你的,水老師還囑咐我先別告訴她。”

蔡曉光說:“你也先別告訴她,以後由我說吧。”

這時,小劉走過來說:“你倆別聊個沒完瞭,看那邊兒。”

蔡曉光扭頭一看,見曾珊站在她的車旁望著這邊。

蔡曉光說:“是不是在等你啊?”

唐向陽說:“不會。如果還有話跟我說,她才沒耐心等,早讓司機喊我瞭,估計還有話跟你說。”

蔡曉光也看出曾珊是等自己,他快步走過去。

曾珊說:“哥,你的建議我覺得有道理。”

蔡曉光說:“那就別猶豫,早做決定。如果不順,有我呢!”

曾珊說:“今天認識瞭你,我特別高興。”

蔡曉光說:“我也是。”

曾珊又小聲說:“一旦效益好,我給哥幹股。”

蔡曉光嚴肅地說:“我保證會好的。幹股不幹股的,哪兒說哪兒瞭,以後不許再提,再提就是羞我瞭。”

曾珊臉紅瞭,笑道:“那……人情後補!”她迅速在他臉上親瞭一下,拉開車門坐進車裡走瞭。

蔡曉光的幾個“死黨”都在不遠處看著,互相擠眉弄眼。順利達到瞭預期目標,他們興奮無比,不肯放他單獨走,又在江邊找瞭個地方喝茶。

其間,有人說:“絕主,感覺到沒有,那曾珊對你可大有意思啊!”

蔡曉光明知故問:“什麼意思?”

另一人說:“還用挑明瞭嗎?你是風月老手,自己心裡沒數?”

蔡曉光說:“我怎麼就成瞭風月老手瞭呢?飯桌上我沒坦白嗎?十二年裡算上關鈴才四個,風月老手的成績單有這麼差的嗎?”

他真有點兒感到委屈瞭。

他們卻發起牢騷來,一個個顯得比他更委屈,都說多少年來辛辛苦苦追隨他,他得名聲,他們當“燈泡”;他享受艷遇,他們也當“燈泡”,太不公平瞭!都是搞藝術的,好事全讓他一個人占瞭!

蔡曉光臉一沉,反問道:“咱們搞的那算藝術嗎?”

這一問,問得大傢面面相覷。

蔡曉光接著說:“咱們搞的那些電視劇,到底有多少社會價值?到底有多少審美價值?哪一部真能啟迪人的心靈,陶冶人的情操?哪一部再過幾年還有重播的意義?咱們隻不過是在幹一種營生,在這一點上與開包子鋪的人沒有本質區別。我隻不過是拌餡的,你們誰能拌得比我強,我倒情願與他換著幹幹。”

“那,你‘蔡絕主’認可的藝術標準又是什麼呢?”

他有點兒被冒犯的感覺,接著反問道:“你自己連標準也沒有嗎?”

說罷,他從其中一個人手中拿過一支剛剛點燃的煙,狠狠地吸瞭幾口。

大傢見他分明惱瞭,不敢再跟他開玩笑。

“不陪你們瞭,我走瞭。”他將煙頭往煙灰缸裡使勁兒一摁,起身便走。

“等等,我還有話要說。”有個“死黨”不知怎麼的,明明看出他惱火,還往槍口上撞。

他說:“說吧。”

那“死黨”看似胸有良策,不獻出不足以證明自己的忠誠和高瞻遠矚,就一本正經地說:“依我之見,為瞭咱們的營生可持續,你幹脆把那曾珊拿下好瞭!”

周圍人聞之,皆顧左右而沉默。

蔡曉光佯裝不懂地問:“怎麼講?”

那“死黨”來瞭勇氣,借著酒勁兒,索性和盤托出自己的盤算:“幹脆把她辦瞭吧!她明明對你落花有意,你又為什麼非要流水無情呢?至今四個怎麼樣?五個又如何?多拿下她一個,一點兒也不會影響你的光輝形象啊。如果把她拿下瞭,也許你就成瞭路路通公司半個老板,那咱們下部劇的資金不就解決瞭嗎?”

蔡曉光不聽則罷,一聽之後勃然大怒,直接扇過去一個大嘴巴子。那人反應還真夠快,一閃躲開瞭。他不解氣,哪肯罷休,操起瞭茶壺就要砸過去,被大傢一擁而上抱住瞭。

蔡曉光氣咻咻地說:“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大傢便都圍著他勸,何必生這麼大氣呢?你飯桌上沒看到啊?大傢不是後來一高興都喝多瞭嘛,要不跑這兒喝茶來?無非都想解解酒啊!我們那都是醉話,他說的那更是醉話啊!就他,平時少言寡語悶葫蘆似的一個人,除瞭對“服化道”那點事上心,對別的事從來漠不關心的一個人,沒醉能當著我們這麼多人的面跟你說那種話?你較什麼真呢?

大傢說得倒也沒錯,都有七分醉瞭。他一發飆,皆驚出一身汗,清醒多瞭。

其實蔡曉光也喝高瞭,正處在酒力發作的狀態下。剛離開“和順樓”時還沒事,這會兒已頭重腳輕瞭。

他也忘瞭究竟是誰惹他生那麼大氣瞭,指著他們訓道:“一個正派的男人,他能要瞭一個女人的錢,接著再要人傢的身子嗎?一個正派的男人,不可以向別人要這世上最好的兩樣東西吧?何況還是向一個小女子要!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那不是太渾蛋瞭嗎?我墮落到那麼渾蛋的地步瞭嗎?”

大傢就都說,對對對,如果那樣確實太渾蛋瞭!

“太他媽不主旋律瞭!”

大傢就又說,對對對,咱們搞主旋律的人,確實不能做那種事!

其實,當時蔡曉光比“死黨”們都醉得厲害。醉瞭的人,當然都不會認為自己醉瞭。

蔡曉光甚至認為“死黨”們皆醉他獨醒呢,他環指著他們又訓道:“我對周蓉已經心中有愧瞭,豈能再愧對關鈴?一個男人,愧對一個女人是罪過,愧對兩個女人那就是罪孽瞭!都記住瞭?”

大傢都說,“蔡絕主”教誨及時,記住瞭記住瞭!

他忽然哭瞭。惹他生氣的那位“死黨”,也遠遠坐著委屈地流淚呢。

於是,大傢分配瞭任務,由小劉陪著那位“死黨”回傢,其他人都陪同“蔡絕主”回獎勵給他的住處。

第二天是星期日,“蔡絕主”醒來時九點多瞭。電話鈴聲吵醒瞭他——那一天是他與周蓉的通話日,而他身旁躺著關鈴。

因為昨晚醉瞭,他忘瞭通話日。

關鈴也醒瞭,轉過身,托頰看著他。

他語無倫次。

周蓉在馬賽問:“說話不方便?”

他說:“是啊,你打來的真不是時候。”

周蓉那端將電話掛瞭。

關鈴問:“誰打來的?”

他說:“一個昨晚惹我生氣的死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