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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一章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上午九時,周秉昆正式出獄。

七年前,他曾非正式地出獄過一次,不是保外就醫,而是由於他母親去世。

那件事對周秉昆發生得極為突然——不久前,鄭娟探監時還告訴他老人傢身體挺好,能吃能睡,讓他放心。某日晚飯後,一名管教幹部命他留在餐桌那兒。

當飯堂裡隻剩下他一名犯人時,管教幹部走到他對面坐瞭下去。

他立刻站起,垂首直立。那時他早已懂得此種規矩,能夠做出條件反射般的迅速反應瞭。

管教幹部卻說:“你可以坐下。”

管教對犯人說話時的表情語氣大抵都有那麼一股不怒自威的勁兒,那種威是對他們特殊工作的要求,也是犯人所要付出的代價之一——自從入獄那一天起,犯人就不大可能從管教臉上得到一絲笑意,即便在管教一對一表揚犯人時。所以,犯人之間流傳著“千金難買管教一笑”的說法。

周秉昆坐下後,仍很懂規矩地低著頭。他聽到管教幹部以平和的語氣說:“周秉昆,你母親兩天前過世瞭。經我們研究,批準你出獄幾小時參加你母親的葬禮。如果你願意的話,現在就可以由張管教帶你去理理發、刮刮胡子。”

周秉昆沒哭,也沒流淚,他感覺隻不過聽到瞭一條與自己有關的信息而已。

“去還是不去啊?”

聽到這句話,他才抬起頭來。對面已不見管教幹部,而是肅立著的張管教——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管教。

他低聲說:“去。”

“倒是站起來走啊。”

然而,他站不起來瞭。他全身都僵住瞭,一動也動不瞭。那畢竟是一條與他有關的重要信息,周秉昆如同遭到瞭雷擊。他將雙手放在桌上,試圖撐著桌子站起來。

張管教看明白怎麼回事,走到他身邊扶瞭一下,他才站瞭起來。

“能走不能走?”

他低聲說:“能,請允許我緩一分鐘。”

張管教往飯堂門口走去,他在門旁轉身,面無表情但頗有耐心地望著他。

一旦站起來,周秉昆的身體漸漸恢復,他邁著僵屍般的步子向飯堂門口走去。

張管教說:“我叫你怎麼走,你就怎麼走。”他說罷一擺頭,秉昆跟著無言地走出瞭飯堂。

在監獄這種地方,管教與一名犯人行走時,必須走在犯人後邊,絕不許反過來,不論管教與犯人多麼熟悉,犯人多麼老實。人心隔肚皮,條例要求管教在任何情況下都務必對犯人提高警惕。在周秉昆所在的監獄裡,就曾發生過犯人襲擊身前管教的惡性事件。

監獄內有兩處理發的地方,一是犯人們的理發室,一是管教們的理發室。這所監獄遠離城市,許多管教半個月才能回傢一次,所以他們也有自己的理發室。

張管教催促周秉昆走快點兒。按照他指示的路線,周秉昆走到瞭管教們的理發室門前。

張管教從皮帶上取手銬,周秉昆默默伸出瞭雙手。

張管教說:“往後背。”

周秉昆微微一愣,順從地將雙手背到瞭身後,張管教將他雙手銬上瞭。

蹲過監獄的人之所以感慨監獄“不是人待的地方”,原因在幾乎一切方面,犯人的尊嚴都要大打折扣。犯瞭罪,就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理發室有剃刀,對犯人必須防范。即使電動推子,一旦被犯人奪在手裡,那也是一件大事。即使犯人不傷害管教而是自傷,那也同樣是事故。在犯人們的理發室,隻對表現惡劣的重刑犯人上手銬,一般是將犯人的雙手銬在前邊。一想到自己來的是管教們的理發室,周秉昆對自己雙手銬在背後的困惑也就消除瞭。

自己是一名犯人,居然能在管教們的理發室理發,他意識到這委實是對自己的一次優待。

媽死瞭又怎麼樣呢?

不批一名犯人的假,那犯人又能如何?

不待他請求,監獄主動批準瞭幾個小時的假,管教將他帶到瞭管教們的理發室理發,以便讓他在親人面前樣子順眼一點兒,這不能不說是對他的破例照顧。懷著感激的心情,周秉昆坐到瞭理發椅上。他雙手被銬在身後,坐著很不舒服,卻並沒影響他的感激。

為他理發的也是一位管教——犯人們的理發室那日不上班,周秉昆隻能在管教們的理發室理發。雖然是犯人,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周秉昆,但他身上有一點卻沒有變,那便是他頭發的硬度——甚至比從前更硬瞭。按時吃睡,經常集體外出參加體力勞動,身體自然強壯瞭。他從鏡子裡看到,隨著電動推子在自己頭上的移動,發楂兒四濺,理發的管教臉上都有他的發楂兒瞭。

那管教脫口說道:“好硬的頭發!”

周秉昆沒接話。按照規矩,管教自言自語一句,犯人不必搭話。這個規矩,周秉昆入獄不久便察言觀色學懂瞭。

管教替他理瞭發,刮瞭臉,洗瞭頭。實際上,要是不刮臉的話,隻怕親友們都會認不出他瞭。

刮臉時,周秉昆的淚水奪眶而出,以至於臉上的皂沫都被淚水“沖”掉瞭,像泥石流順著山體滑坡。洗頭時,他終於忍不住哭出瞭聲。張管教和為他理發的管教都沒呵斥,他倆趁那會兒站在門口默默吸煙。他倆吸罷一支煙,周秉昆也哭不出聲瞭。

再也不是什麼人的兒子瞭,周秉昆感到巨大的恐慌。父親死時,那種恐慌襲擊過他一次。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裡,他覺得心被掏空瞭一半。然而,畢竟還有母親在,自己實際上還是一個兒子。現在母親也死瞭,“爸媽”二字對於他已無任何現實意義,他陷入無邊無際的心理孤寂。

等他不哭瞭,管教才接著替他洗頭,吹幹,還往他臉上擦瞭些潤膚霜。

他離開時對理發的管教說:“謝謝。”

管教沒有說話。

第二天一早,警車將他送到瞭火葬場。確實是一輛警車,而非囚車,這也是一種優待。兩名管教隨車,包括張管教。在車上,他照例戴上瞭手銬。判十年以上徒刑的重刑犯,那是必須的。兩名管教時間掐得很準,到達時告別儀式正要開始。

張管教邊為周秉昆打開手銬邊說:“讓你戴著這東西參加母親的葬禮,太那個瞭,但你千萬別亂來,我倆可都佩著槍呢。” 

周秉昆看到瞭。他說:“我不會的。”

在兩名管教一左一右的夾持之下,他置身於親友之中參加瞭母親的遺體告別儀式。當他在母親遺體前跪下時,兩位管教才退於兩旁。他沒哭,卻聽到瞭別人的哭聲。他也沒扭頭看,不知哭的是親人還是朋友。

在城市裡,百姓人傢的爸媽死瞭,喪事過程最長也就一個小時。秉昆媽當過街道副主任,按說比送秉昆爸的人應該多一些,但她打交道的多是中老年婦女,傢務纏身,送到街口就算很重感情瞭。何況周秉義和周蓉都主張簡單行事,除瞭秉昆的朋友們,再沒通知其他人。人少,過程簡而又簡,半小時左右就結束瞭。

葬禮一結束,周秉昆轉身便往警車走。

張管教叫住瞭他,皺眉道:“來都來瞭,就這麼走啦?連我都看不過去。想跟哪位親人說幾句話?”

周秉昆想瞭想,低聲回答:“我愛人。”

另一位管教就朝鄭娟招手。她看周秉昆很勤,許多管教認得她瞭。

鄭娟走到他跟前,兩名管教避開瞭。

張管教說:“十分鐘。”

秉昆間:“媽怎麼走得這麼突然?”

鄭娟說:“心臟的問題。和咱爸似的,忽然想睡會兒,一睡就睡過去瞭。你也別太難過,咱爸媽這麼一種走法,都是一生善良修來的福,沒經歷任何痛苦。”

秉昆說:“謝謝你,你為周傢付出得太多瞭。”

鄭娟說:“別這麼說瞭。”

秉昆說:“抱抱我。”

鄭娟就張開雙臂抱住瞭他。她哭瞭。

警車旁,郝冬梅在與兩名管教結賬——獄方出警車,管教出外勤,都是要收費的。兩名管教想得很周到,將收據、印泥、公章隨身帶著瞭。

十幾分鐘後,周秉昆上瞭警車,而兩名管教沒再給他上手銬。

事實是,周秉昆在獄中受到的對待可以說相當好。他沒有受過任何管教的呵斥——一方面因為他嚴於律己,言行規矩,另一方面因為關愛他的人顯然向獄方打過招呼。

那些人是誰?他不清楚。

哥哥周秉義和兒子周聰來探監時,他們矢口否認。

師父白笑川和水自流結伴來探監,他們也都予以否認。師父和水自流似乎已成為朋友瞭,這使他頗覺意外。他轉而一想,師父愛書喜讀,水自流洗心革面開瞭書店。他倆惺惺相惜成瞭朋友,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德寶等一幹朋友也經常看周秉昆,他曾問過他們,老太太曲秀珍是否知道他的事?

德寶說知道,她還親自到醬油廠找過他一次,詢問秉昆的事,而德寶盡自己所知一一據實相告瞭。

秉昆媽死後,鄭娟參加瞭工作,在某區委做勤雜工。這是老太太幫助介紹的。

德寶又說,老太太讓他轉告秉昆:“犯法瞭就要認罪服法,將功折罪,爭取減刑,不要指望靠什麼歪門邪道提前出獄。”

這句話對周秉昆有很大正面影響。他的刑期本是十五年,由於表現良好,而且發揮自己的曲藝特長,豐富瞭犯人們的獄中生活,刑期一減再減,連減三年,這才能在服刑的第十二個年頭就出獄瞭。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上午八時左右,周秉昆脫下囚服,穿上張管教交給他的衣服,心情沒怎麼激動。

當年,他與駱士賓從路路通有限責任公司的二樓掉下去時,他在上,駱士賓在下。他沒受傷,駱士賓摔昏瞭。他沒跑,有人報警,將駱士賓送到瞭醫院。警方將他帶走,當日拘押。駱士賓在醫院被診斷為嚴重腦震蕩,脊椎也裂瞭兩節,連日昏迷不醒,院方認為有可能成為植物人。

駱士賓除瞭一位年輕漂亮的妻子,再無親人。他妻子以唯一傢屬的身份起訴瞭。

周秉昆的律師辯護得很給力,堅持四條理由要求從輕量刑:第一,周秉昆人人稱道,是公認的好人;第二,事出有因,兩人的沖突是駱士賓不當做法引起的;第三,周秉昆並非蓄意傷害,他當時的目的隻是要逼問出兒子周楠在哪裡,二人從樓上掉下純屬意外;第四,“有可能成為植物人”,並不等於肯定會成為植物人。

不知為什麼,控方律師顯得並不怎麼起勁兒,隻強調周秉昆的行為畢竟對駱士賓的人身實際構成瞭嚴重傷害。

當時社會情況混亂、復雜,法院並未公開審理此案。不久,法官向雙方正式宣讀瞭判決書:判處周秉昆有期徒刑十五年;關於周楠應該屬於誰,雙方均有上訴權利。

駱士賓年輕漂亮的妻子從沒在法庭出現過,法官也沒見過她。她通過律師向法官表示:對判決結果表示滿意,自己不會與周秉昆繼續爭奪周楠這個兒子。

那女人的態度讓周秉昆備感踏實。周秉昆已經獲悉,周楠並未去日本;他在機場幡然悔悟,掙脫扯拽跑回傢瞭。周楠讓蔡曉光給養父周秉昆捎話:母親把當年的事全都告訴他瞭,養父為爭取他而犯法,更使他明白養父多麼愛他,他認定周秉昆是此生唯一的父親。

雖然被判十五年,周秉昆反覺欣慰,甚至覺得自己勝利瞭。實際上,他更是為鄭娟爭奪兒子。他深信,世上沒有任何一種生活能成功地誘惑鄭娟離開自己。別說駱士賓不過是公司老板,即便是皇上,承諾讓鄭娟做皇後,她也不會動心。周秉昆覺得,他倆好比感情上的連體人,一旦被切分開來,每一方都將殘缺不全,都不能忍受那種“手術”造成的巨大痛苦。興許,他本人還能在“手術”後活下來,可是離開瞭他這一半,她的痛將是雙倍的。

但是,如果沒有瞭周楠,鄭娟也很難再有快樂可言。那一種不快樂,註定是他周秉昆無法改變的。

他對此心知肚明。

現在好瞭,他和鄭娟,既不會彼此失去對方,也不會同時失去周楠這個兒子瞭。他認為,因此被判十五年刑期也是值得的。

幾乎可以說,他欣然接受瞭判決。

律師對他說:“如果你上訴,或許有希望減少兩三年刑期。”

他想瞭想,平靜地說:“不瞭吧,駱士賓都那樣瞭,我再要求減刑對他就太不公平瞭。多兩三年少兩三年,對我沒什麼影響。”

他放棄瞭上訴。

在他服刑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〇年十月,蔡曉光帶給瞭他一個不好的消息——駱士賓死瞭。

他的刑期也許會因為駱士賓的死而增加。蔡曉光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那一夜,他在獄中輾轉反側,終夜難眠。

第二天,他失魂落魄。恍惚數日,他的精神處於崩潰邊緣。

幸而水自流探望瞭他,他給瞭周秉昆一張名片,他已成瞭路路通公司的顧問。

水自流告訴他,作為駱士賓的唯一親人,路路通公司的女老板讓他轉告周秉昆,她不會要求增加周秉昆的刑期。

“不是我厚著臉皮非要給她去當顧問,是她一再上趕子求我當的。那女人不壞,甚至可以說挺好,總之比駱士賓的為人強多瞭。你也不必太為駱士賓的死良心不安,他做的壞事很多,算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吧。”水自流如是說。

秉昆問:“她為什麼請你做顧問呢?”

“當年我手下的弟兄們,如今一多半成瞭商場上的人,有辦公司的,有辦廠的,還有空手套白狼的。不論誰想發展壯大,單打獨鬥都挺難,互通信息互相借力商機才多。如果大傢都討厭一個人,合夥拆一個人的臺,那個人的公司就很難發展。駱士賓仗著巴結上瞭一個日本投資人,根本不把當年的哥們兒放在眼裡,狂妄得很,今天揚言要吞並那個,明天放話要整垮這個,早就招人恨瞭。他一死,那女人完全繼承瞭公司。她擔心大傢合夥來算計自己,自然想找保護傘。當官的沒誰願意充當她的保護傘,怕駱士賓遺留下瞭什麼違法的事,惹一身騷。她就想到瞭我。我在當年的哥們兒中還有點兒聲望,起碼可以保護她不受我當年那幫哥們兒的欺負。為她當顧問,我每年又多瞭一筆收入,我想用那筆錢做點兒自己想做的事。”水自流的話說得極可信。

秉昆又問:“你就不怕惹上麻煩嗎?”

水自流笑道:“如今搞私營的,哪能完全守規矩呢?沒偷稅漏稅過,還沒虛開過增值稅發票嗎?還沒買賣過發票嗎?那些都沒幹過,還沒送禮行賄過嗎?一旦送禮行賄瞭,誰還敢說自己是絕對幹凈的商人呢?該抹平的事,我基本上都幫她抹平瞭。以後有我做顧問,方式高明點兒,就不會惹出什麼大事。”

秉昆想到自己當上“和順樓”的主管後,水自流說的那些事也都幹過。每到節日,韓文琪送份名單來,自己必定要派人照單送禮,有時也親自送現金,便不再多問什麼瞭。

水自流走後,周秉昆高興得想唱歌。雖然他對於駱士賓的死不無罪過感,但喜悅還是主要的。世上唯一想奪去自己一個兒子的人死瞭,沒法不喜悅的。

幾天後,有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到監獄視察,照例由有才藝的犯人組成的文藝宣傳隊表演節目。周秉昆在臺上的狀態最為活躍,展現出瞭不似犯人的飽滿向上的精神面貌——那正是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們希望看到的,便又受到瞭表揚。

脫下瞭囚服,換上自己的衣服後,周秉昆竟有幾分留戀監獄瞭。

十二年中,他交瞭些犯人朋友。幾乎所有的犯人都認為他是被人罩著的,沒人敢挑釁他,有的還巴結他。尊敬卻並不巴結他的品行良好的十幾個犯人,漸漸成瞭他的朋友。犯人中也有品行良好的人,他們有的是因為被人利用不知不覺地卷入瞭經濟案件,有的其實原本是像他一樣的好人,因為一時喪失理智傷人犯法。他們尊敬周秉昆,起初是因為看望他的朋友多。犯瞭事的人還有許多朋友常到獄中看望,他們相信這樣的人可交。後來,則因為他自己的表現。每次親友為他帶來瞭什麼吃的用的,他都會請同監號的犯人一塊兒吃,或送給需要的人用。

犯人間即使成瞭朋友,那也不可以用“獄友”二字。管教幹部專門給犯人們開會強調過,都成瞭犯人瞭,還交什麼朋友呢?朋友二字不屬於犯人,犯人之間隻能是互相監督的關系。犯人之間的平等,也隻能是平等的互相監督的關系。

然而,犯人之間還會有朋友關系,周秉昆已在獄中交瞭些信得過的朋友。

他身上那套專為“和順樓”副經理量身定做的制服,散發著沖鼻的黴味,生出瞭毛茸茸的細小白斑,如同十二個年頭壓縮後制作成的臭豆腐幹,一朝忽然開壇拆包似的。

張管教後退一步,頗覺歉意地說:“對不起瞭啊。”

周秉昆明白他為什麼那樣說。犯人即將出獄,通常獄方至少會提前一星期告知傢屬,以便傢屬預先送來換穿的衣服。不知為什麼,獄方昨晚才通知周秉昆今日一早正式出獄,並悄悄告訴他切勿聲張。

“明白。”猶豫瞭一下,他低聲問,“有人接我嗎?”

張管教說:“會有吧,我們昨天中午通知瞭你兒子。”

秉昆雖知張管教指的是自己哪一個兒子,還是忍不住問:“周聰嗎?”

張管教說:“對,通知他最方便啊。”

十二年間,周秉昆傢最大的變化是周楠到美國留學去瞭。他高中畢業考上瞭北京一所著名高校的法學院,表現優秀,成為公派留學生。

周聰也已大學畢業,學的是曾經很熱門的企業管理。企業都不景氣,專業等於白學,找工作時四處碰壁。正焦頭爛額、心浮氣躁之際,伯父周秉義登門瞭。不待母子二人開口相求,周秉義主動說他是為周聰工作來的。

周秉義早已不是軍工廠的黨委書記瞭。他任職期間,軍工廠成功轉型為中方控股的合資傢電工廠,主要生產電視機和錄像機。市場飽和後,他們改造瞭一下流水線,調劑著生產微波爐什麼的。周秉義勞苦功高,被任命為本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書記。一年裡除瞭開會,他在A市的時間不是很多,與郝冬梅又過起瞭兩地分居的生活。盡管組織上評價不錯,但他離任前後還是引起瞭一片罵聲。軍工廠三分之二的工人隻獲得瞭極少補償,就被徹底買斷工齡遣散為無業市民。宣佈他將調走後,職工宿舍區許多人傢放起瞭鞭炮,曾經的幾名電工在電線桿上安裝瞭一隻大喇叭,反復播放毛澤東的詩詞歌曲《送瘟神》。那些口口相傳的關於他是一名好幹部的種種事跡,也變成瞭他收買人心、虛偽、狡猾、善於施展蒙蔽手腕的確鑿證明。

松花江醬油廠也即將賣給個人,周秉義離任前又做瞭一件“虛偽”事,將常宇懷的兒子常進步“搶救”回他父親的廠裡,為的是使他不至於也失業。

周秉義將幾位中方代表召集到一起,專門開會。他嚴肅地囑咐說:“希望你們能以對黨負責的態度關照好小常,如果我聽說小常受瞭什麼委屈,即使我已被調到外省,也肯定會回來替烈士兒子向你們討公道。”

常宇懷在軍工廠的名聲依然可敬。幾位中方代表或是由周秉義本人推薦,或是由別人推薦他點頭同意,他們對他的話自然諾諾連聲。原軍工廠的工人們,無論已成瞭合資傢電廠工人的人,還是被買斷工齡實際失業的人,對於安排小常皆無異議,但對於周秉義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愛心,為數不少的人認為是卑鄙。

“卑鄙!簡直太卑鄙瞭!他那麼做無非是想利用小常挽回一點兒形象,減少一點兒罵聲嘛!說他狡猾真沒冤枉瞭他!”此種言論幾乎成瞭共識。

周秉義是背著“漢奸”“賣國賊”“不擇手段往上爬的官迷”這樣一些罵名去上任的,實際上他的職級並沒有升,仍是平調。對於他的人格形象所蒙受的巨大損失,組織上並未撫慰。

沒有手機和微信的年代,民間口口相傳的力度也十分瞭得。不脛而走,聚蚊成雷,民間的風評往往會使一個人迅速身敗名裂。

周秉義出現在弟媳和侄子面前時,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他的頭發白瞭許多,明顯的稀薄瞭。顯然,他在市委書記的職位上也舉步維艱,幹得極不順心。種種罵名先他而至,群眾對他極不信任,自然也極不歡迎。在通往市委那條街的樓體和樹幹上,曾出現過號召人們抵制他到任的標語。當地公安部門要介入調查,他堅決阻止瞭。

他是晚上出現在弟弟傢的,沒敢坐小車,也沒讓妻子郝冬梅陪著,獨自一人乘瞭幾站車步行瞭半個多小時,為的是能在天黑以後才到達弟弟傢門口。

周秉義知道有些軍工廠工人的親戚住在光字片,他怕自己白天出現在光字片,被人認出後引起不愉快的事情。

他這個曾經的光字片住戶教育子女學習的楷模,已經對自己的生長地沒有多少感情可言。他認為,自己的那些罵名肯定早已傳遍瞭光字片,也肯定早已抵消瞭他們周傢在光字片樹立的好形象——這也差不多都是事實。

他在接近光字片時,心情是那麼惴惴不安,如同一個偷偷回傢的人人皆知的賊或逃犯,同時還內心懷著對已故父母的羞愧。

他說回來開會,並不是什麼重要的會,自己不參加完全可以,主要是回來落實一下侄子的工作問題。

妻子郝冬梅在電話裡把周聰大學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的困境告訴瞭他,他認為自己應該借開會的機會回來落實一下。如果專程回來,一旦傳開,他就更難開展工作瞭。

周聰感謝大伯的關切,同時矜持地請大伯不必太替自己操心。他打算到北京碰碰運氣,或到南方去闖一闖。

周秉義對“北京”二字反應特別強烈,堅決反對。

周聰問:“為什麼?”

周秉義反問:“還用我往明瞭說嗎?”

周聰想到瞭表姐周玥。十二年前,周玥因與周楠鬧出的那一場表姐弟“早戀”,與她的母親發生瞭冷戰,一日又騙過母親逃到瞭北京,找到瞭生父馮化成,結果不久就被馮化成以“政治避難者”的身份帶到瞭法國。女兒失蹤,害得周蓉幾乎瘋掉。收到女兒從法國寄來的信後,她火燒眉毛似的去往法國找女兒瞭,而那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周聰又問:“我去南方呢?”

周秉義說:“我們周傢的第三代三個人,為長輩惹的麻煩還少嗎?如果你到南方去瞭,這個傢可就隻剩下你媽一個人瞭。以後,也隻有你媽獨自一人去看你爸爸瞭,你就不考慮考慮那麼一來,你爸爸的心情將會怎樣嗎?”

周聰說:“我媽可以約上曉光姑父一起去。”

周秉義說:“你媽和曉光姑父一起去看你爸,與跟你一起去看你爸是一樣的嗎?”

周聰就不吭聲瞭,然而看上去,他並不是多麼願意接受伯父的關照。

周秉義又說:“周聰,你應該更懂事一些瞭。你姑已經十多年沒回過國,這意味著什麼?你平時就不想想嗎?你曉光姑父實際上還是不是你姑父,連我都不清楚,你嬸和你媽更不清楚。如果有一天人傢聲明不是瞭,我又在別的城市,你嬸又不是一個特能排憂解難的人,她老母親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都照顧不過來,而你爸……你忍心撇下你媽到南方去嗎?”

周秉義說得傷感,霎時淚光閃閃。他想吸煙,連摁幾次也沒摁著打火機。鄭娟替他打著瞭,他才吸瞭那支煙。

周聰還是堅持己見,說自己走後,母親如果遇到瞭什麼困難,即使曉光姑父不再是親戚,爸爸那些好朋友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周秉義瞪著侄子,夾煙的手抖抖的,半天才說出幾句話:“周聰,你給我聽明白瞭,剛才我已經說過我主要是為什麼回來的!我這個人,從來沒為親人動用過什麼關系。我此次回來,是第一次這麼做!你真的對我的好意一點兒都不領情嗎?”

周聰低頭不語。

始終沒插話的鄭娟再也忍不住瞭,對兒子喝道:“周聰,你給我抬起頭來!”

周聰剛一抬頭,臉上便挨瞭媽媽一記耳光。

鄭娟訓道:“你剛才那番話叫作自私!自私透頂!你爸那些朋友現在處境怎麼樣你不清楚嗎?你爸如果不是你大伯的親弟弟,他犯得著為你工作的事操心嗎?跟你大伯認錯!說一切聽你大伯安排,他怎麼安排你就怎麼服從!”

鄭娟急哭瞭。

……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上午九時,監獄的鐵門在周秉昆背後關嚴瞭。他看到周聰時,周聰已是A市晚報的記者瞭。周聰身旁站著蔡曉光,蔡曉光身旁是一輛嶄新的白色轎車。

車駛出後,周聰對周秉昆說:“爸,這是我姑父的車。”

秉昆問是什麼車?

蔡曉光說是俄國原裝“伏爾加”,他有意強調瞭“原裝”二字。

隻有在與人談文藝時,周秉昆頭腦裡才會接受“俄國”二字,這時所說的“俄國”專指十月革命勝利前的沙俄帝國,也就是中國北方人常說的“老俄羅斯”。在談別的事時,他頭腦之中就隻有“蘇聯”,斷沒有什麼“俄國”。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在他的頭腦之中是嚴格區分的。若將兩種概念混淆,在從前年代會被認為別有用心。

“是蘇聯原裝吧?”

他也強調著問道,完全是條件反射使然。

蔡曉光說:“我沒說錯,是俄國原裝。蘇聯已經成為歷史瞭,翻過去瞭。”

周秉昆大惑不解,扭頭看看與自己並排坐在後座的兒子。

周聰說:“爸,蘇聯不存在瞭,解體瞭。”

“胡說!怎麼可能!”

“爸,真的。”

“那……怎麼就叫解體瞭?”

“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你一點兒都不知道?”

周秉昆確實一點兒都不知道。被判十年以上刑期的重刑犯,親人帶給他們的書、報、雜志是經過嚴格審查的,犯人之間也禁止談國內外政治。每個監號的犯人中都有獄方指定的思想監管員,他本人就是,並且是多次受到表揚很負責任的監管員。

周秉昆鬱悶地搖搖頭。

周聰說:“媽去看你,不會跟你說那些。我、姑父和大嬸去看你,不便跟你說那些。以前不知道也不遺憾,以後再講給你聽吧。”

他也就隻有點頭而已。

周聰掏出手絹,想將他制服上的一塊白斑擦掉——不料白斑下的佈已經有些腐朽,一擦反而便擦出瞭破綻。

“真受不瞭這味兒。”蔡曉光搖下瞭車窗。

三人間一時無語。

過瞭好一會兒,周聰說:“姑父,把車窗搖上吧,我怕我爸著涼。”

周秉昆說:“沒事。我現在身體更棒瞭,不那麼容易著涼。”

蔡曉光還是將車窗搖上瞭。

周聰忽然摟住父親,不顧味兒不味兒的,將臉埋在父親肩上,耿耿於懷似的說:“爸,我不會再承認楠楠是我哥瞭,我恨他。”

他要哭起來。

周秉昆輕輕推開他,和善地說:“別這樣,吸入有毒的東西會生病的。剛才說過的話以後再也不許說,更不許當著你媽的面說。你哥既然已經認錯瞭,那你就要原諒他。”

周聰說:“咱們傢不好的事都是他引起的。若不是他,周玥也不會那樣,我姑也不會到法國去。”

周秉昆說:“他和你表姐的事不能全怪他。”

蔡曉光說:“周聰,我同意你爸的話。聊點兒別的,盡聊些不開心的話多沒意思!”

他率先聊起瞭開心的話題,說他這名黨員與組織的關系已經融洽多瞭:“我當年心裡不痛快,那也是因為父親的事當年影響瞭我的人生。我父親出事前,我的人生順風順水。但深受父輩們問題影響的豈止我一個?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過去的就過去瞭。何況後來黨為我父親徹底平反,對我父親的政治評價還是蠻高的,對我也盡量予以照顧,在分房子、評職稱方面並沒有虧待我。”

蔡曉光很誠懇,他說自己心裡不痛快、沒想開的那一時期,導演事業的前途一片暗淡,想排的話劇通不過,死乞白賴非排成不可的,要麼不許公演,要麼公演不許宣傳評論。而不管有沒有評論,往往也就隻能送出些關系票,比不許公演強不瞭多少。

“我那時自籌資金,自己改編劇本,導演契訶夫的《變色龍》《第六病房》,還有果戈理的《欽差大臣》,省市管文藝的領導一次次找我談話,不解地問,你為什麼偏要導那些呢?我心裡說,為什麼還用問啊?心裡不痛快唄!蘇聯解體後,有位在省裡管文藝的大領導又一次找我談話,語重心長地說,蔡曉光啊蔡曉光,黨對你父親蓋棺定論的評價你並不是不知道嘛!黨既然最終承認瞭你父親是對黨忠心耿耿的好幹部,你也該成為一名好幹部子弟嘛!今天我給你交個底,盡管你一再成心跟黨鬧別扭,使黨很為難,但到目前為止,如果我這樣一些人可以代表黨的話,那麼我很負責任地告訴你,黨可是依然將你看成自己人!他那一番話,差點兒把我說哭瞭。他承認我是有才華,但是他認為我的才華應該用在正地方,坦率地批評我以前並沒將才華用在正地方。他問我願不願意將高爾基的《母親》搬上舞臺,說隻要我願意,費用根本不成問題,都可以朝一流水平去做,總之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設備給設備。我立刻就醒悟到將高爾基的《母親》搬上舞臺的重大政治意義瞭。我問,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找我呢?他說,由別人來導也許就隻能體現政治意義,由你來導意義則不同瞭,你已經是省裡導蘇俄話劇的招牌瞭嘛,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啊,由你改編由你導,那就不僅是宣傳瞭!我一尋思,既然方方面面都有保障,這事幹得過,幹嗎不接呢?於是就接瞭,公演後一炮打響,開瞭幾次研討會,好評如潮,我的職稱也由二級導演升為一級導演瞭,我與黨之間的小疙瘩一下子徹底解開,關系完全理順,錢也越掙越多瞭。秉昆,你放心,什麼都別愁,你的工作包在姐夫身上瞭……”果然是開心的話題,蔡曉光講得喜上眉梢,給人前程似錦的印象。

周聰替他說:“我姑父現在已經是省戲劇傢協會和電視劇藝術傢協會的跨界副主席瞭。”

秉昆不由得問:“怎麼也與電視劇扯上瞭?”

周聰又替蔡曉光說:“我姑父也導瞭好幾部電視劇,有兩部還在央視黃金時段播過,都獲獎瞭。”

蔡曉光說:“話劇這事,費力難討好。話劇的時代過去囉!電視劇的時代開始瞭,識時務者為俊傑啊。自從我與各方面搞好瞭關系,一切都順瞭,再也不必為導什麼而自籌資金,藝術傢的尊嚴也大大提升。現在我總算活明白瞭,人生一世,都隻不過活的是某種想法。有的人想法就不實際,結果不但自己活得不痛快,還影響得別人也不痛快。退一步海闊天空,就是指想法的改變。想法一變,就沒什麼事非得怎樣、不能怎樣的。”

秉昆不由得又問:“那你以前是怎麼一種想法呢?”

從後座看蔡曉光,他後腦勺上的頭發已經快掉光瞭。多數人的頭發從前往後禿,少數人的頭發從後往前禿。按北方民間的說法,頭發從後往前禿的人,後來的人生往往會更精彩——別人從前邊看已禿頂瞭,頭發從後往前禿的人,前邊的頭發還多著呢。

秉昆替姐夫感到欣慰。

蔡曉光反省似的說:“從前太不懂規矩瞭呀,不許導什麼,偏要導什麼,心想憑什麼你不許啊?現在明白瞭,你總做人傢反感的事,憑什麼還指望人傢喜歡你呢?不待見你,好事當然就全沒你的份兒!現在情況不那樣瞭,人傢抬舉咱,咱就導那種使人傢高興的唄。人傢一高興,什麼好事都忘不瞭咱,有時咱自己還沒好意思開口要呢,人傢卻主動想到咱瞭。雙方相敬如賓,不是比你看著我不順眼、我看著你來氣,一直別別扭扭的強多瞭嗎?”

車已駛入市區,秉昆怕姐夫分神,不再跟他說話瞭,也不許周聰跟他說話。

蔡曉光把車開到瞭一傢洗浴中心。“紅霞洗浴中心”不在瞭,那幢樓賣給私人,改造後變超市瞭。這一傢洗浴中心卻很火,全市最高級的洗澡地方,私人開的。十二年間,不知從哪兒冒出瞭一些有錢人,一些有能力有膽識的人。原屬國有的大樓或工廠,隻要賣,他們便接手買下。一改公為私,似乎就“柳暗花明又一村”,賺得盆滿缽滿,有錢人更有錢瞭。

這傢洗浴中心果然高級,裝修成瞭阿拉伯風格,異國情調十足。

秉昆不安地問:“幹嗎來這種地方?”

曉光說:“帶你來享受享受嘛!”

周聰也說:“爸,你隻管舒舒服服地洗吧,反正我姑父埋單。”

秉昆不高興地說:“你姑父的錢就不是錢啦?”

曉光笑道:“我也不必埋單。老板是朋友,預先打好招呼瞭。”

這些洗浴中心的高級之處還在於有單間,他們三個包瞭兩個單間。曉光自己在一個單間洗,秉昆和兒子在隔壁的單間洗。單間不但有小浴池、淋浴間、桑拿房,還有床,不知從何處放送著綿軟的音樂。

秉昆浸入池中,閉上雙眼,聽著音樂,不一會兒就泡得渾身松垮、昏昏欲睡。十二年前,在春燕當經理的“紅霞洗浴中心”泡一次澡,他就感到無比享受,這麼高級的洗浴地方他做夢也想不到。

不知過瞭多長時間,他聽到兒子周聰叫他。睜開眼,周聰已在池外瞭。

周聰指著桑拿房說:“爸,我陪你蒸蒸唄。”

十二年前,桑拿還隻是一個名詞概念,秉昆聽說過,卻從沒親身體驗過。

他說:“既然我兒子陪我,好啊。”

秉昆早已渾身發軟,在兒子的協助之下才安全離開瞭浴池。

父子二人面對面坐在桑拿房時,秉昆仍然有點兒犯困,卻又想跟兒子說話,他閉著雙眼問:“你媽最後一次探視時,聽她說,你大伯替你工作的事操心不少,你卻不領情,能告訴爸爸為什麼嗎?”

周聰說:“我也不是不領情,而是有顧慮。”

秉昆問:“你大伯又不是別人,他操心你的工作,你有什麼顧慮的呢?”

周聰說:“我怕事情一傳開,他會背上更多罵名,也讓我陷於被動。”

秉昆立刻睜大瞭雙眼,追問道:“你說‘更多’是什麼意思?”

周聰支支吾吾不願說。

“兒子,你必須告訴我!你大伯可是爸爸的親哥哥,凡是與他有關的事,即使你媽你嬸你姑父不告訴我,你也不可以隱瞞我。不管多麼不好的事,都必須告訴我。快說,知道多少說多少!”

在周秉昆強烈敦促下,周聰不得不說出瞭自己所知的實情。聽到嫂子郝冬梅一段時間出門,需要便衣民警保護以防遭到泄憤者襲擊時,他完全難以相信。

“誇大其詞!怎麼會呢!軍工廠的工人們不是一般工人,他們再怎麼生氣,也不至於做出那麼喪失理性的事來!”周秉昆以同樣強烈的情緒,對兒子的話表示懷疑。

周聰說自己並沒有誇大其詞,軍工廠的工人們不會那樣,他們憤怒瞭一段時間後,覺得上當受騙的心理就會漸漸消除,就能面對現實,單個或重新組織起來幹,自謀職業的能力還是挺令人欽佩的。全省全市一次性買斷工齡的工人有四五十萬之眾,他們得到的補償微不足道,將來再生病可就沒地方報銷醫藥費瞭。尤其是,一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人突然失業,他們的憤怒不是一般的思想工作就能消除的。他們需要一個發泄對象,而大伯周秉義是全市乃至全省“賣廠”幹部中名氣最大的人,當然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大嬸傢院子的院墻經常被貼上詛咒恐嚇的標語,窗子也在夜裡被磚石砸碎好幾次。

“現在情況不那麼糟瞭,但大伯的形象被徹底毀瞭,他成瞭‘工賊’的代名詞……”

“別說瞭!”

周秉昆沖出桑拿室,仰躺到單人床上去瞭。

兒子跟出瞭桑拿室,走到床邊,賠著小心說:“我不願告訴你那些,你偏逼我說。我不得不說瞭,你又氣成這樣。我不是說瞭嘛,現在情況不那麼糟瞭,大嬸出門不需要便衣民警暗中保護瞭……”

“先別跟我說話。”他從按摩床上一躍而起,分明想找個能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地方獨處一會兒。那裡也沒有可讓他獨處的地方,他便又企圖躲進桑拿房去。剛推開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使他煩躁的心情更加沉重瞭。他四下看看,竟又跨入池中去瞭。

“爸,有些事你得換一種思維方式。當幹部是要付出代價的,好比軍人在戰場上那就得有受傷甚至犧牲的精神準備,我相信大伯當初是做好瞭那種精神準備的……”兒子跟到池邊,耐心十足地勸說他。

周秉昆不想聽下去,一縮身子,將頭沒入水中。

周聰怕他嗆著,抓住他一隻手連拉帶拽,像搶救投河者一樣,總算讓他頭從水中冒瞭出來。

“爸,你別這樣……冷靜冷靜。你這樣,我好害怕……”兒子似乎受到瞭驚嚇,他央求著。

周秉昆突然長吼一聲。

周聰真的哭瞭起來。

那一聲吼使他平靜瞭,周秉昆的眼裡重新燃起瞭溫柔的目光,他看著周聰說:“兒子別怕,你又沒做錯什麼事,爸的精神也不會出問題。爸如今很堅強,再不好的事都能經受得住。隻不過……想當年,咱們周傢在光字片真是一個傢風口碑很好的人傢,除瞭爸不太有出息,你爺爺奶奶,你大伯姑姑,都是廣受尊敬的人。不承想如今你姑姑攤上瞭那樣的事,你大伯落瞭個這樣的下場,我又剛從監獄放出來……咱們周傢,豈不成瞭光字片人人都可以笑話的人傢瞭嗎?”

周聰流著淚說:“爸,你想得太多瞭,何必那麼想呢?不是你想的那樣!各傢過各傢的日子,誰傢都可能有過得不順的時候,笑話別人的人,到頭來難免也會被別人笑話。即使在當下,咱傢也算不上光字片日子過得多麼不順的人傢。不少人傢兩代人三四口都下崗失業瞭,那不是也得把日子往前過嗎?實際上,很多人都快被眼下的日子愁死瞭,哪還有心思笑話別人傢啊!”

周聰話音剛落,蔡曉光掀簾而入,豎起拇指連連誇獎:“說得好!秉昆,你別活得太矯情。你進去時,周聰小學還沒畢業,如今人傢大學畢業,是記者瞭,能反過來教育你這個爸瞭,而且教育得句句在理,你知足吧!”

周秉昆的心情終於好瞭不少,他紅著臉說:“知足!知足!”

蔡曉光又說:“如今你們周傢怎麼瞭?全中國有多少老百姓人傢能出個市委書記?你哥當的可是正廳級的市委書記,還是全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書記!估計百萬個老百姓人傢才能出一個吧!他不就是背瞭些罵名嗎?工業體制改革那是黨和國傢的大政方針,他背些罵名也是替黨和國傢背的,往前看那是他的政績,是他繼續高升的資本。黨和國傢對他的付出是清楚的,要不能讓他去當全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書記?我也是黨的人,還是幹部子弟,怎麼不讓我去當?沒那功勞嘛!至於罵名,誰愛罵就罵去唄!過瞭眼下這個坎,老百姓的日子順心瞭,他們見著曾經被他們罵過的官,還不是照樣想要巴結嗎?別說你哥瞭,就說我吧,當初受我父親牽連被趕出拖拉機制造廠後,有多少人落井下石啊!現在呢,見瞭我還不是點頭哈腰的,奉承的話讓人聽瞭渾身起雞皮疙瘩,那叫肉麻!至於你姐……”

蔡曉光說得來瞭情緒,敞開嗓門,越說聲音越大。

周秉昆趕緊制止道:“別在這種地方說我姐瞭,以後再說。”

蔡曉光說,他是聽到周秉昆那一聲吼叫,心裡不安才過來看看的。

周聰一邊往外推他,一邊說:“姑父,你接著去洗你的吧,我爸吼那麼一嗓子是因為泡得舒服。”

蔡曉光在門外撥開門簾探進腦袋,又說:“舒服事還在後邊呢,你們父子倆別泡起來沒完沒瞭,該洗快洗,該沖快沖,過會兒我還要帶你們去按摩!”

周聰見父親心情好瞭,哄著說:“爸,我為你搓搓背!”

周秉昆說:“我在裡邊比外邊洗得還勤,每個星期洗一次,不願洗都不行,怕有人得瞭皮膚病互相傳染。爸身上不臟,免瞭吧。”

周聰說:“那我也想為爸搓搓,給我個表現機會唄。”

周秉昆笑道:“行,就給我兒子一個表現機會。”

於是,周秉昆趴在床上,任兒子為他搓起背來。

父子間十二年的分隔終於徹底消失瞭,都打開瞭話匣子。

周秉昆問兒子喜歡不喜歡當記者,工作順利不順利?

周聰誠實地說,原本是不喜歡的,四年專業白學瞭,起初難免排斥。轉而一想,伯父安排他當記者可謂用心良苦。國企普遍不穩定,私企又沒幾傢走上正軌,十之七八的私企老板發財心切,缺乏長遠眼光,今天幹這個,明天幹那個,規規矩矩發展的不多。記者屬於事業編制,穩定性僅次於公務員。想明白瞭,也就沒有排斥心理瞭。他說,正如自己所料,對他的負面議論也是有過的,也想開瞭。自己確實是伯父運用瞭關系,從後門塞入報社的嘛,事實如此,憑什麼不許別人背後議論呢?再說也沒法堵上別人的嘴啊!

他曾經找姑父蔡曉光,讓姑父指導他怎麼當一名好記者。姑父指導瞭他一陣子,帶他去見瞭白笑川。周秉昆入獄後,“和順樓”開不下去瞭,轉租給個體經營。《大眾說唱》也停刊瞭,樹倒猢猻散,韓文琪當縣長去瞭,其他一幹人等各奔東西,大多不知去向。白笑川正式退休瞭,賦閑在傢,經常感覺悶得慌,倒也歡迎周聰登門向他請教記者工作方面的問題。周聰說他發的幾篇大稿,或是白笑川出的題,或是經姑父蔡曉光逐字逐句改過。最終能順利見報見刊,也是仰仗白笑川伯伯和蔡曉光姑父的推薦。幾篇大稿發表後,受到瞭業界好評,其中一篇還獲得瞭省委書記批示,關於他的種種負面議論也就慢慢銷聲匿跡瞭。

周秉昆問:“你開始熱愛自己的記者工作瞭?”

周聰說:“談不上熱愛,甚至也談不上喜歡。我作為記者覺得應該采訪報道的事或現象,往往三令五申不許觸碰,寫瞭也白寫。有時上邊交代下來的報道任務,一經深入采訪,發現上邊需要的口徑與事實根本不相符,那也得按照領導的意圖硬寫,發表瞭往往還挨老百姓的罵。那種時候真不想幹瞭,可不幹瞭又去幹什麼呢?畢竟是相當穩定的職業啊。我就自己勸自己,每一種職業都有令人煩惱的方面,不可以太理想化瞭。爸,我這麼勸自己對嗎?”

周秉昆說:“對,怎麼不對呢?我當年是雜志編輯時,也經常產生你那種煩惱,也是經常像你那樣勸自己的。你一旦把飯碗丟瞭,我再難以找到工作,咱們一傢隻靠你媽那點兒工資的話,日子就沒法往前過瞭。民以食為天,悠悠萬事,飯碗的問題最大嘛。”

周聰說:“我雖然並不熱愛手頭的工作,卻要求自己絕對能夠勝任。我早已開始感激大伯當初的良苦用心瞭。“

周秉昆說:“兒子,我可從沒沾過你大伯什麼光,你卻在關鍵時刻沾上瞭。你有這麼個大伯是幸運的。”

周聰說:“我有這麼一個姑父也是幸運的。咱傢的事,姑父總是當成他自己的事似的,可上心瞭。”

周秉昆說:“是啊,爸有他這麼一個姐夫也是幸運的。不論對於你姑還是對於咱們周傢,他都是一個應該感激的人。”

門簾被從外挑起,蔡曉光忽然又進門瞭,他拍手喊道:“愛聽,太愛聽瞭。你們父子倆的話,本人聽瞭很受用。我做得還很不夠,今後會再接再厲的。”

周秉昆說:“兒子,幸虧咱倆沒在背後數落他,要不全被他聽去瞭。”

蔡曉光哈哈大笑。他已穿上瞭洗浴中心的短褲短衫,從衣櫃裡取出兩套,逼著秉昆父子沖沖身子快穿上,帶他倆去做按摩。

周秉昆說餓瞭,不按摩瞭。

蔡曉光說,還是享受享受吧,就算陪他。他說自己好久沒按摩瞭,渾身僵得很,好像每處關節都銹一塊兒瞭。

見他一副懇求的模樣,周秉昆隻得對兒子說:“那咱倆就服從你姑父吧。”

父子二人沖瞭沖身子,也都換上瞭短衫短褲。跟著蔡曉光走在走廊裡時,周秉昆忽又問瞭一句:“男的還是女的啊?”

蔡曉光站住瞭,責怪他道:“你開什麼玩笑?在這種地方男人為男人按摩?那這裡還是高級地方嗎?當然是女性為咱們按摩!”他壓低聲音又說,“按摩師可都是清一色的俄羅斯妙齡女郎,專門從那邊挑選過來的,在咱們這邊接受過培訓。個個手法一流,中國話也都說得不錯,總之是神仙般的享受瞭。”

周聰說:“爸,那我可不去瞭。”

周秉昆也說:“我當是盲人按摩,那我和兒子都不去瞭。”

父子二人便返身往回走,曉光跟回去說瞭半天,也沒說服他倆,也隻有怏怏作罷。

三人離開洗浴中心,按周秉昆的要求,去一傢小飯館吃飯。周秉昆穿上瞭一套蔡曉光為他買的休閑裝,看上去像是一位體育教練。

蔡曉光奇怪地問周秉昆:“你怎麼會身體更好瞭似的?”

周秉昆說:“十二年裡,想不早睡早起是不行,想不按時吃飯也不行,想逃避勞動更不行,想看到聽到什麼刺激人欲望的事根本沒門。經常是白天幹活一累,晚上倒頭就睡著瞭。除瞭不念經,基本上過的是少林寺武僧的生活。沒被批準,休想過一天違背時間規律的日子,我自己也覺得身體反而比以前強壯瞭。”

周聰問蔡曉光:“姑父,一邊是工人大批下崗、失業,被迫買斷工齡,一邊是新興的資產階級異軍突起,營造瞭一處處恣意享樂、燈紅酒綠,如果我寫一篇通訊,定個題目《一名記者心中的憂患》,你覺得有必要嗎?”

蔡曉光愣瞭愣,聳聳肩推辭道:“太深瞭。我說不好,問你爸。”

周秉昆撫瞭兒子後腦勺一下,不動聲色地說:“兒子,中國該憂患的事很多,許多事輪不到咱們憂患,咱們老百姓也沒那資格憂患。理智點兒,別幹傻事,等你有資格時再憂患那些吧。”

周聰說:“其實我知道寫瞭也等於白寫,隻不過聊聊而已。”

蔡曉光說:“記住,對別人聊也別聊,沒好處。”

周秉昆問:“記住你姑父的話瞭?”

周聰點點頭。

飯菜上桌後,周聰不再說話,默默吃著。周秉昆卻還有些事要問姐夫,蔡曉光則有問必答。

姐夫蔡曉光的說法是,周秉昆之所以在獄中受到關照,不是別人起瞭什麼作用。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親友,想起作用那也起不到,真正發揮作用的關鍵人物,其實是郝冬梅的媽媽。周秉昆被減刑三年,提前釋放,也是郝冬梅媽媽臨終前的一番話起瞭作用。

“我嫂子她媽去世瞭?”

“是啊,去世快一個月瞭。”

“可我嫂子最後一次看我時,隻字未提啊。”

“她隻不過不願讓你難過唄。”

“她也沒戴黑紗。”

“她到現在還戴著黑紗呢,肯定是見你之前取下瞭,她是個多麼心細的人啊!”

蔡曉光說,老太太臨終前幾天,料到自己不久於世。省市領導探望她時,她對他們說瞭這麼一番話:“我和我丈夫,我們不敢自認為對黨和人民有什麼功勞,但苦勞總還是多少有點兒的吧?”

省市領導紛紛點頭,都說肯定是有的,功勞苦勞都有。

“我丈夫一直到被黨內壞人迫害致死的那一天,也始終對黨忠心耿耿,是吧?”

他們都連連說是的,是的。

“我對我丈夫被迫害致死,從沒有過什麼怨言吧?”

他們說絕對沒有,事實如此。

“我隻有一個女兒,隻有一個女婿,我女婿基本上不是靠我生拉硬拽,才在政治上不斷進步的吧?”

他們說千真萬確,周秉義同志自身也是黨的一名好幹部,對自己的要求一向嚴格。

“我女兒這名黨員,也從沒給黨找過麻煩吧?”

他們說,郝冬梅在大學裡的表現很好。實際上,她那樣的黨員是通過在普通崗位上勤勤懇懇工作,為黨的形象加分的。

“我知道自己過不瞭這道坎兒瞭。我這樣的人,有沒有資格向黨提一個完全屬於個人的要求呢?”

領導們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道怎麼說話。

接著,冬梅媽媽說:“如果你們不表態,那我就不提瞭,隻有作為個人願望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瞭。”

領導們又互相看看,官職最高的一位這才面帶微笑試探著說:“大姐,您還是說出來吧,即使我們幾個做不瞭主,起碼可以帶回去,替您正式匯報一下。”

於是,冬梅媽媽就說到瞭秉昆的事。她說那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起訴人已經死亡,傢屬也不再追訴。周秉昆服刑期間表現不錯,否則不會兩次減刑。現在,能不能再提前一點兒釋放他呢?早一年是一年啊!普通老百姓人傢的男人入獄服刑十多年,就等於天塌瞭。

她說,如果不是由於“文革”,她就不會與普通工人之傢成瞭親傢,還是光字片的工人之傢。可既然獨生女兒與人傢兒子結為夫妻瞭,感情還挺深,當媽的再覺得遺憾也不能硬拆散他們。怕親傢經常因為這樣那樣的煩人事求到自己,她從沒登過親傢的門,親傢公親傢母生前,她也從沒見過他們。至於女婿的弟弟,她同樣從沒見過。現在自己也快死瞭,她忽然很想盡一點兒親戚的能力,證明自己還是有人情味兒的。如果是幹部傢與幹部傢成瞭親傢,哪有不權力互用的呢?還不是你傢的事就是我傢的事,我傢的事就是你傢的事,互相利用心安理得嗎?她說,別以為她不清楚現在的官場風氣,她清楚得很。正因為清楚,所以她不認為自己對組織提出一點點個人要求有什麼過分的……

那時,冬梅媽媽的身體已很虛弱,又說瞭那麼多話,氣喘籲籲,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瞭,眼角淌下淚來。

代表組織探望她的幾個人又互相看瞭看,都暗松瞭一口氣。他們起初猜不到她會提出何種最後的要求,一個個心裡直打鼓。聽完她的話後,大傢都沒瞭任何心理負擔。

職位最高的領導握住她的手,彎下腰保證說:“老大姐,親愛的老大姐,您的要求絲毫也不過分。您放心吧,這事我們做得瞭主,不必匯報請示,我們照辦就是瞭!”

聽姐夫蔡曉光講罷,周秉昆半信半疑地問:“我嫂子知道嗎?”

蔡曉光說:“她當時在場,當然知道。”

周秉昆說:“可她最後一次看我時沒說啊。”

蔡曉光說:“她是一個替別人著想的人,能跟你說那些嗎?”

周聰說:“我也一點兒都不知道。”

蔡曉光說:“那你就繼續當成沒影兒的事吧。”

周秉昆愣瞭片刻,又問姐夫:“可你不在現場,又怎麼知道得那麼詳細呢?”

蔡曉光說:“我什麼人啊!我朋友多啊,是醫院一位在場的護士一句句學給我聽的。人傢對你嫂子她媽挺崇敬的,沒必要添油加醋。我呢,就告訴她我是你姐夫,囑咐她不要再對別人說瞭。”

蔡曉光說罷,吸起煙來。見周秉昆又發愣,給他遞瞭一支。周秉昆搖搖頭,蔡曉光立刻想起,周秉昆在監獄裡已經戒煙瞭。

周秉昆自言自語說:“就為瞭讓我早出來一年,她老人傢何苦那樣呢。”

蔡曉光說:“你這話就不對瞭。她能為你那樣意義重大,證明她臨終前,還是打心眼裡承認你們周傢是她的親戚瞭。”

周秉昆說:“我父母活著的時候,如果她能見見我父母,哪怕僅僅一次,那我也比讓我早出來一年更感激她。”

周聰說:“爸,你這話更不對瞭,不公平。據我所知,爺爺在親傢關系上也從沒有一點兒主動。”

周秉昆不由得扭頭看兒子。

兒子反問說:“不是嗎?”

蔡曉光說:“你兒子這話才客觀。秉昆,我認為,你該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約上你嫂子到老人傢的墳上去祭奠祭奠。”

周秉昆說:“難道我不應該先去祭奠我父母嗎?”

蔡曉光說:“還是要先去祭奠你嫂子的母親,兩處墓地離得很近。如果你聽我的,也等於你間接表達瞭對你嫂子的感激。這世上,沒有幾個當嫂子的經常探望自己服刑的小叔子。你不要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是的。”

周聰說:“同意。爸,咱倆一塊兒去。”

蔡曉光說:“那我作陪。讓周聰他媽也去,都去,坐我的車。”

秉昆說:“好,接受你倆的批評。兒子,就照你姑父的話辦,你負責聯系你嬸兒。”他忽然由在洗浴中心的事想到瞭妻弟光明,看著蔡曉光問:“光明如今在哪兒?幹什麼呢?”

蔡曉光摁滅煙,朝周聰抬抬下巴:“告訴你爸。”

周聰說:“姑父,還是你告訴的好。”

蔡曉光說:“同樣一件事,怎麼我告訴就好瞭呢?你傢的事,別都讓我來向你爸匯報。”

周聰說:“我得去一下衛生間。”他借故躲開瞭。

蔡曉光說:“這孩子,狡猾狡猾的。”

周秉昆催促:“姐夫快說,別讓我著急。”

蔡曉光這才低聲說:“光明他……出傢瞭。”

周秉昆聽瞭,頓時驚呆瞭,如同被澆鑄在椅子上。

蔡曉光告訴他,“紅霞洗浴中心”倒閉以後,春燕調到區裡去當婦聯副主任瞭。除瞭她一個人安排得不錯,其他人都被買斷工齡,解除瞭合同。光明不屬於正式職工,他也就沒有買斷工齡那一說。他在“紅霞洗浴中心”做按摩師時,曾為一位老和尚治療腰椎病的疼痛。老和尚是A市郊區北普陀寺的住持,七十多歲瞭,法號潔靈。秉昆知道北普陀寺,相傳由江南名寺普陀寺的一名役僧雲遊到A市時創立。雖叫北普陀寺,卻小得多,與南方的普陀寺沒法相提並論,隻不過借用瞭“普陀”二字而已。在“文革”中,北普陀寺曾被紅衛兵一把火燒得隻剩瞭殘垣斷壁。“文革”後,南普陀派遣潔靈和尚前來弘揚佛法,才逐漸恢復瞭香火。潔靈法師挺惦記鄭光明,獲悉“紅霞洗浴中心”倒閉的消息,便讓兩名和尚將他接到瞭寺中。他問光明,如果寺裡提供食宿,他願不願剃度為僧,在寺中為大傢免費按摩,解除疾苦。不知當時光明心裡究竟怎麼想,但可以肯定,他是表示願意,於是成瞭和尚,潔靈為他取瞭個法名叫螢心。

不等蔡曉光講完,周秉昆眼中已撲簌簌落下淚來。

蔡曉光勸道:“你也不必替他難過,人生維艱,活得困厄又無奈的人多瞭去瞭。他一個盲人,不那樣又能怎樣?對他而言,出傢雖非最好的安排,卻也是比較好的選擇瞭。寺裡對他挺照顧,給予他相當大的自由,平時與眾僧一塊兒誦經念佛。有人求到寺裡瞭,起身就可以走,從不讓他另外再幹什麼活。”

周秉昆說:“那跟我的想法也不一樣。入獄前我內心裡一直有個心願,希望能憑自己的能力幫他結婚,建立個小傢庭,生兒育女……”

蔡曉光打斷瞭他的話,反問道:“按你的心願,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會是什麼樣的女人?有工作的還是沒工作的?如果一個女人又有工作又一切正常,有幾分可能肯嫁給他呢?如果一個女人沒有工作,又和他一樣也是盲人,你養活他們?你養活他們的孩子?”

周秉昆擦擦眼淚,難過地說:“我沒往那麼細裡想。”

蔡曉光說:“還是的,沒往細處想的心願,不管多好,往往都不大靠譜,隻是一廂情願、不切實際的心願。如果你能換一種想法,心情就會豁然開朗瞭。”

周秉昆懵懂地問:“哪種想法?”

蔡曉光說:“你看你們周傢啊,光字片上的一戶老百姓人傢,母親原本是大字不識的農婦,父親也隻不過掃盲時期認識瞭幾個字。兒子如今成瞭市委書記,女兒曾經是副教授,還有一個我這樣的導演女婿,有冬梅那樣一個高幹女兒的兒媳婦,你自己一個兒子現正留學美國,一個兒子是記者,你妻弟又是和尚。成員多豐富的一傢人啊,可以說多姿多彩。你怎麼知道光明成為和尚,不是上蒼有意安排的呢?”

“為什麼那樣安排呢?”

“我們就隻有日後才能漸漸明瞭啦,當下估計要暗示咱們向佛靠攏吧!”

二人正說著,周聰出瞭衛生間。

周秉昆向姐夫使使眼色,蔡曉光就招來服務員結賬瞭。

三人離開小飯店,周聰說他得回報社瞭,周秉昆說他困瞭,想找個地方睡一覺。蔡曉光明白,他不願在白天回傢,便放周聰走瞭,開車將周秉昆送到瞭一個能保證他好好休息的地方。

那是一幢離江邊不遠的新高層樓,有電梯,地點很好,既不偏僻也不喧鬧。蔡曉光將周秉昆請入一套兩室一廳裝修精致的房間,說是自己導完《母親》後,省市聯合獎勵給他的。能住在那幢樓裡的,主要是文藝幹部和名流,是落實藝術傢生活待遇的一項實事。

“話劇團那間宿舍還允許我保留著,對我夠意思吧?就我自己得到的種種實惠,那也不能辜負黨的期待吧?”蔡曉光一邊表忠心似的說著,一邊替周秉昆拉嚴瞭窗簾。臨出門,他又說,周秉昆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下午和晚上都有事,不能開車送周秉昆回傢瞭。

周秉昆困極瞭。一早出獄,他雖然不是多興奮,昨晚卻還是思前想後地整夜失眠瞭。他脫瞭鞋襪衣服,隻著短褲,蓋上線毯,蜷身便睡。睡瞭很久,睡得很實。翻瞭兩次身,一次也沒睜開過眼睛。

他是被人“弄”醒的,確切地說,是被一個女人吻醒的。

起初隻不過在蒙朧中感覺到有一個女人吻他,先吻他的額,接著吻他的眼,接著吻到瞭他的唇。那女人的唇很柔潤,還輕輕咬他下唇。即使她那樣,他還是半醒未醒,似乎在夢中,又似乎已回到瞭傢裡。

他已十二年沒與女人親熱過瞭。

女人的頭發垂在他臉上,使他臉上癢癢的,心中的欲火緩緩燃燒起來。

在恍惚中,他將那女人當成瞭鄭娟,緊緊摟住瞭她,由被動接吻而主動深吻瞭。分明的,他的深吻也正是她所渴望的。

他倆互相吻啊吻啊,誰都顧不上說句話瞭。她的一隻手,伸入瞭他短褲裡……

他猛地將她推開,鄭娟從沒有對他做過那種動作。

“誰?!”

他大叫一聲,坐瞭起來。

燈隨之亮瞭,周秉昆眼前的是一個陌生的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齊耳短發的發梢燙出月牙形的弧度,半貼面未貼面地環著臉頰,像舞臺上旦角或青衣化妝的水片。她那張鴨蛋形的俊臉白白凈凈,細眉俏眼,頗有幾分姿色。

她比二〇〇一年的鄭娟好看多瞭。這一年,比周秉昆大一歲的鄭娟已經四十九歲瞭,姿色衰退,不再那麼好看瞭。

那女人裸著兩條白腿,穿雙黑色扣襻佈鞋,腳踝部位露一截肉色絲襪的襪腰,而膝部露一截白褂子的下擺,白褂子外穿件寬松的駝色薄毛衣。

毫無疑問,那女人是從醫院來的。

周秉昆立刻想到瞭他姐夫蔡曉光的話:“我是什麼人啊,我的朋友很多啊。”

那女人也不知所措,驚慌地反問:“你又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裡?”

周秉昆急忙用線毯蓋住身子,語無倫次地說:“我……蔡曉光……他允許我在這兒休息休息,他是我姐夫……”

“你是……周秉昆?”女人鎮定瞭。

“你可以這麼認為……”周秉昆羞愧得無地自容,越發說出不三不四的話來。

“什麼叫可以這麼認為?是,還是不是?不說實話我可喊瞭啊!”她生氣瞭。

“別別別,是,我是周秉昆!”周秉昆唯恐她來那一手,樣子頓時可憐起來。

“怎麼能證明你是周秉昆?又怎麼能證明蔡曉光是你姐夫?”

周秉昆的樣子變得有點兒可憐,她反倒神氣活現瞭,雙手往腰間一叉,審起他來。

周秉昆隻得說自己今天剛出獄,是姐夫蔡曉光開車接他,帶他去洗澡,為他買衣服,一塊兒吃午飯。

“什麼車?”

“伏爾加。”

“你姐叫什麼名?”

“周蓉。”

“你哥呢?”

“周秉義。”

“郝冬梅是你什麼人?”

“我嫂子。”

“那……剛才對不起瞭……”

“我也對不起瞭……”

“你姐夫這王八蛋,氣死我瞭!”

女人說罷,轉身往外便走。

周秉昆叫道:“別走啊!”

她在門口一轉身,橫眉豎目,怒道:“還想昨樣?沒夠?來勁兒瞭?!”

周秉昆窘迫地問道:“姐夫忘給我鑰匙瞭,我走時怎麼鎖好門啊?”

“想讓我把鑰匙留給你?休想!使勁兒把門帶上就行!”

“砰”的一聲門響,嚇得周秉昆在床上一抖。他下瞭床,顧不得穿鞋,走到窗前將窗簾拉開一條縫,見是黃昏時分,離天黑估計還有一個多小時呢。

周秉昆回到床上,又仰躺下去,想再睡會兒,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瞭。

屋裡仍有一股香水與藥水混合的味兒。他口中黏黏的,似乎殘留著那女人的唾液。他咂巴咂巴嘴,欠起身想吐一口,沒發現紙巾,覺得不應該直接往地板上吐,可口中的唾液經咂巴多瞭起來,無奈隻得咽下去。

他想到瞭妻子鄭娟。是的,妻子不是當年那個讓他神魂顛倒的女人瞭,以後也永遠不可能再是瞭。入獄那一年,她仍然接近是一朵盛開的花。她的身體似乎是奇妙的加工器,善於將粗糧和傢常菜進行細致加工、分泌和提取精華,供給於血液,供給於皮膚,所以她的頭發一向烏黑烏黑,肌膚一向潤滑潤滑,臉龐也總是容光煥發。除瞭偶爾的憂愁,她一向是樂觀的,清貧的日子戰勝不瞭她那種骨子裡先天的樂觀。他初識她時,以為她是一個沒法改變基因遺傳的憂鬱型的人兒。他們成瞭夫妻以後,她變瞭,他才明白自己的看法大錯特錯,原來她是一個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的女人,以前的憂鬱隻不過是由於她幾乎活在一種完全沒有希望的日子裡,而她後來的樂觀曾帶給他以及他們清貧的生活多少歡欣啊!一九八九年後的十二年間,她每一次去探望他,他都能發現她比上一次更憔悴瞭。如同一朵大麗花,秋天裡隔幾天便掉落一片花瓣……十二年,四千三百多天,在沒有他的日子裡,她的生命之花無可奈何、無可救藥地凋零瞭。他在沒有她的日子裡,身體卻反而比任何時期都更加強壯瞭。

他就要重新擁有她瞭。

她也要重新擁有他瞭。

她重新擁有的將是更加強壯的他,而他重新擁有的是一朵凋零的大麗花,一位憂鬱到骨頭裡的妻子。

也許,她仍是樂觀的,但她的樂觀已僅僅是一種信念瞭,大約再也不會體現為滿臉燦爛的笑容和感染力極強的笑聲瞭。

周秉昆越想越難再合雙眼,往事如電影般一樁樁在頭腦中浮現起來,歷歷在目,恍似昨日,想停下來都不可能。

周秉昆一躍而起,再次赤足下床,急切地東翻西找,口中喃喃自語:“會有的,肯定會有的,再找找,再找找……”

周秉昆還真找到瞭半盒煙。於是,他光著身子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吸,吸完一支,緊接著點瞭第二支……

他破戒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