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世間 > (上部) 第十九章 >

(上部) 第十九章

一九七六年的春節來瞭。

周秉昆和他的朋友們又聚在周傢瞭。

秉昆媽到兵團去和秉義兩口子過春節瞭。那是她的心願,也是秉義夫妻的心願。秉義調瞭一次住房,分到瞭有兩小間住屋有一小片自留地的平房。師部機關幹部若選擇有暖氣的樓房仍是一間,而選擇沒暖氣的平房可以是兩間。秉義夫妻毫不猶豫地選擇瞭平房,他倆希望母親前去分享喬遷之喜。

其實秉昆並不怎麼歡迎朋友們再聚在自己傢裡,他希望在他傢出現的是鄭娟。三十兒晚上,他是潛入鄭傢陪鄭娟姐弟倆度過的,後半夜才回到自己傢。初一上午他補瞭個懶覺,下午挨傢挨戶給街坊們拜年,那是母親交代的任務,他必須完成。初二一早,他和師父白笑川乘列車去瞭不遠不近的一個縣城。邵敬文的妻子女兒都住在縣城裡,他妻子是縣委招待所所長,女兒上小學六年級。除瞭大部分時間不能生活在一起這一點美中不足,可以說,邵敬文的小傢庭生活是幸福美滿的。他春節前就一再誠邀秉昆師徒去他傢做客,那種盛情難以謝絕。白笑川結過一次婚,沒幾年就因雙方性格不合離婚瞭。他無兒無女,一直過著孑然一身二茬光棍的生活。秉昆明白,邵敬文主要是想讓白笑川過一次不孤獨的春節。

春節期間縣招待所沒人住,所有的房間都空著,這讓秉昆師徒倆可以白住一個小套間。他倆原本的打算是要晚上趕回市裡的,因為住得舒服,師父改變瞭想法,希望徒弟陪著多住一天。師父的希望對秉昆來說便是要求,他隻能無條件服從。為瞭獎勵秉昆的服從,在那兩天裡,白笑川極其認真地向徒弟傳授瞭不少曲藝表演和創作的經驗。邵敬文傢的曲藝表演用物應有盡有,連口技哨子和三弦也有。三人或在邵敬文傢或在招待所那小套間切磋技藝,邵敬文的妻子和女兒興致很高地充當觀眾,有時還叫瞭些親朋好友去看“演出”。那兩日,秉昆受益匪淺。妻子女兒不在傢時,邵敬文就溫上酒,與白笑川就著炸花生、肉皮凍和涼皮兒什麼的邊豪飲邊縱論國傢大事。窗嚴門厚,不擔心鄰居傢聽到。原來他倆都是政治動物,並且對現實極其不滿。他倆所談的政治之事秉昆從不知曉,如同聽兩個人在合說評書《逼上梁山》或《楊乃武與小白菜》,聽得義憤填膺瞭,也不敬自飲,也罵“什麼鬼世道”!於是三個人居然勾肩搭背小聲哼唱起來,然後東倒西歪地醉睡。酒醒後那兩人又都心虛,問秉昆他倆是否說瞭什麼犯忌的混賬醉話。秉昆就說自己也喝醉瞭,什麼都不記得。

其實,他相當清楚地記得他倆說的一些話。

初四中午,師徒二人才回到市裡,秉昆到傢又倒身補覺。他挺累,師父白笑川卻覺得許多年沒如此開心地過春節瞭。秉昆幹躺著睡不著,頭腦裡沒法不尋思邵敬文和師父講的那些政治之事。他聯想到瞭呂川,並且完全理解呂川為什麼到瞭北京進瞭大學便判若兩人,變成瞭政治動物,對社會現實不滿,思想也分明開始“反動”瞭。

他突然意識到,從此自己也不可能不關心政治瞭,自己頭腦裡也開始有些“反動”思想瞭。

許許多多不正義的手段卑劣的事情真相,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中國好人看清,連他這樣從不關心政治的人知道後都義憤填膺,看來中國要出大事瞭,而且簡直太應該出大事瞭。他進一步意識到,自己無可救藥地也成瞭一個思想“反動”分子瞭。

然而,他卻並不恐慌,竟有種終於不再是一個“二桿子”的欣慰。但是,思想開始“反動”歸“反動”,一想到春節過後刊物就要排版,他沒多躺一會兒便起來,胡亂吃瞭些東西,責任感使然地改起瞭稿子。與邵敬文和白笑川一樣,秉昆對那份刊物已有很深感情。他明白,努力完成好自己的編務,是他目前能做好的最有意義的事,絕不亞於為社會生產醬油、醋和味精。不同的是,作為後一種產品的生產者他從不曾獲得到過真實的勞動者的愉快,而與兩個對自己信任又友好的人合編那樣一份刊物,不但使他感到愉快,還使他覺得是莫大的幸運。他愛這份刊物,如同愛養花的人愛小小的花園。對於許多人,醬油、醋和味精是生活必需品。對於他來說,那份刊物也是生活必需品。若有人貶低他的工作,他是會翻臉的。

他吸著煙,特別享受地改到第三篇稿件時,德寶與春燕兩口子來瞭。他這才想起朋友們要在他傢相聚的事。因為他初三不在傢,相聚改在初四瞭。按他的想法,改完稿子要去鄭娟傢,在她傢待上一個小時,天完全黑瞭再與鄭娟一塊兒來自己傢。他要告訴她關於他們的一些打算,希望並且相信,之後他倆就又能互相親近起來瞭。

德寶兩口子的出現使他頗煩,卻又隻能盡量掩飾,裝出高興的樣子。相聚不是他提出,而是朋友們決定的。十幾分鐘後,國慶兩口子和趕超兩口子也到瞭。他們領瞭結婚證,是合法夫妻瞭。因為這樣那樣的準備尚不充分,國慶兩口子和趕超兩口子尚未舉行婚禮,但吳倩和於虹兩人腹中,都已分別懷上國慶和趕超的種瞭。春燕做瞭母親後發福瞭,就體形而言像熊外婆。她一臉愁苦,不過不是由於體形,而是由於經常開會,還得代表廣大革命的婦女同志表態。一次兩次她沒什麼意見,次數多瞭心裡真的煩透瞭,用她的話說那就是“寧肯捧著別人的臭腳修腳丫子,也不願再被當槍使”。讓她更加不快的是,還有人一次次指示她動員徒弟於虹當積極分子。於虹才不願意,有一次還對她生氣瞭,這讓她夾在中間備覺受罪。

呂川來不瞭,向陽來不瞭,龔賓也來不瞭。進步有事不能來,他們也不願讓他來——來瞭聽不到別人說什麼,他著急,也沒人還有耐心寫在紙上給他看。

德寶說:“除瞭呂川,五個秉昆的老友都到齊瞭。”

於虹問:“怎麼是五個,而不是六個?”

趕超替德寶回答:“我們第一次相聚時沒有你。我們都是一期的,你是二期的。”

於虹怒道:“我是最早與邪惡勢力鬥爭過的!你們誰有那覺悟?還有臉在我面前擺什麼一期不一期的鳥資格嗎?當這裡是黃埔,是抗大呀?狗屎!一個個都是滿腦袋糠皮的貨!在這裡,我就沒聽誰嘴裡說過一句關心國傢命運的話。人傢呂川來信批評瞭你們幾句,你們還罵人傢來著。”

吳倩不愛聽瞭,反駁道:“我傢國慶罵他王八蛋瞭不假,可我記得你也沒說什麼好聽的話。”

國慶也說:“別忘瞭,為你那事,我和你那口子一塊兒被關瞭七八天。”

秉昆聽得心裡更煩,找出《紅齒輪》來一一分給他們,為的是阻斷他們那種沒意思的拌嘴。他們卻沒人看一眼,接過去都往屁股底下一坐。

春燕嘆道:“我真希望有人能特有說服力地告訴我,怎麼樣的表態肯定是對的,怎麼樣的表態是不對的,不僅是被人當槍使瞭,而且是……”她扭頭看一眼德寶,又說:“你說那個破詞兒,我記不住。”

德寶以遵旨稟報的模樣說:“為虎作倀。”

春燕皺眉道:“不是!我想不起來的是‘助’字打頭的破詞兒!”

德寶立刻又說:“錯瞭錯瞭,剛才走神瞭,那就是助紂為虐。”

春燕訓道:“你走的什麼神呢?咱們是為什麼來的?是為瞭把政治搞清楚才來的!不許走神。”

國慶也譏諷道:“德寶長知識瞭嘛!你為什麼就不能告訴你老婆怎麼是對的,怎麼又是不對的呢?”

德寶沒好氣地說:“我有那麼高級的政治頭腦嗎?我搞不清楚!”

趕超說:“也沒那麼復雜吧?好比街坊吵起來瞭,那也是常有的事。咱們不相幹的人並不清楚他們為什麼吵,以為吵吵就拉倒瞭。可一吵就吵瞭十來年,以咱們老百姓的常理來看,那越嚷嚷越不說人話,還不讓咱們老百姓消消停停過日子的,肯定不是好東西啊!”

一陣沉默後,吳倩小聲說:“可咱們老百姓為什麼就不可以不相幹到底呢?”

又一陣沉默後,春燕也小聲說:“是啊,我一向就這麼想的。何況,也沒誰非不許咱們消消停停地過日子,除非咱們自己不識好歹。”

於虹立刻頂瞭她一句:“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你經常被當槍使,那對你究竟是好呢還是歹呢?如果你認為那反而是對你好,那你自己圖那個好去,我才不沾你的光!春燕,我的師傅,別怪我大初四不給你留面子,我今天把話擱這兒,你以後再被當槍使,別把我於虹扯上。‘我代表徒弟於虹’,這話你也給我少說!你代表‘廣大的革命婦女同志’那我管不著,不許你以後再代表我!”

春燕一聲不吭地聽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待於虹數落完,她的臉又由白轉紅,紅得像要滲出血來。

德寶的臉也紅一陣白一陣,忍氣吞聲地說:“於虹,打狗還得看主人吧?”

春燕騰地躍起,將屁股底下的《紅齒輪》一卷,當作短棍劈頭蓋臉地打向德寶。

吳倩叫道:“春燕住手!”

秉昆把春燕拖向她的椅子,讓她重新坐下。

吳倩說:“春燕,於虹的話雖然說得太重瞭,但還真的值得你好好想一想。你應該記得我小舅的,當初你那篇‘批林批孔’的文章就是他替你寫的。我小舅從去年初就離開他們廠的大批判組,別人再怎麼勸也不幹,甘願回車間當工人。我小舅說,再寫那種文章,太沒點兒正義感瞭。”

國慶鄭重地說:“我做證,她小舅是那麼說過。”

趕超嘆道:“然也,然也。以前是和咱們不相幹,現在卻有點兒相幹瞭。盡管咱們才真的是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可那也得做多少有點兒正義感的老百姓吧?”

德寶已在沉著臉吸煙瞭,這時也譏諷瞭趕超一句:“怎麼做?請賜教。”

趕超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於是,大傢都將目光轉向瞭秉昆。

秉昆說:“連呂川也沒在那些信裡告訴咱們該怎麼做,是不是?”

大傢都點頭。

秉昆又說:“那我更不知道瞭。”

大傢互相看看,一個個都啞巴瞭似的。

秉昆想瞭想,接著說:“看我們光字片哪條街還像條街?條條街都成瞭名副其實的臟街!咱們全共樂區,幾十條臟街都不止。咱們全市,幾百條臟街都不止。咱們幾傢,住的都是什麼破房子啊,可還有那麼多比咱們住得還差的人傢。咱們都參加工作六七年瞭,到現在也沒漲過工資。工人們終於盼瞭一次漲工資的機會,往往還給你來個隻漲百分之幾,搞得各行各業拿工資的人明爭暗鬥,可不就會爭出人命來嘛!最近我總在想,如果國傢不由著一些人任性地折騰來折騰去,好好搞建設,把勁頭用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咱們的下一代才會過上比咱們強點兒、自己想消停大概就可以消停的日子。”

趕超拍著膝蓋叫道:“然也!然也!”

於虹也用卷成筒的《紅齒輪》重重地打瞭趕超的頭一下,呵斥道:“然你個屁!我還這麼想呢?誰不這麼想?想有屁用!”

一陣沉默中,德寶幽幽地說:“我還是那句話——怎麼做?請賜教。”

秉昆慚愧地說:“我也希望有人能告訴我。”

一時間都無話可說,又沉默一陣,就交流起小道消息來。這些一向不關心政治的青年,居然也知道瞭不少從北京傳向全國四面八方的“內幕”,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連民間的神經都因北京的劇烈晃動而繃緊瞭。如同一艘滿載乘客的巨輪遭遇瞭海上颶風,海嘯隨之將至,不管是豪華艙的人還是頭等二等以及底艙的人,那種不安是相同的。隻不過底艙的人因為不明瞭甲板以上的情況,不安僅僅是一種更純粹的本能反應而已,心理上尤其憤懣。

他們說的那些小道消息,秉昆全都聽邵敬文和白笑川講過。他兩個自從不拿秉昆當外人瞭,將門一關,什麼都敢講的,講到沖動處,還罵娘。秉昆由此明白,民間所傳的小道消息與北京方面追查的“政治謠言”,就是一些真實的事件,隻不過某些人怕老百姓知道罷瞭。朋友們不知道的,秉昆也從邵敬文和白笑川那兒知道瞭不少。為瞭不給邵敬文和白笑川惹來麻煩,秉昆對老友們也守口如瓶。他不是不信任他們的人品,而是怕他們管不住嘴巴引出禍端來。

他們卻誤解瞭他,以為他自從和“臭老九”混一塊兒瞭,變成一個樹葉掉下來都怕砸腦袋的人瞭。談瞭一會兒,大傢各自懷著對秉昆不同程度的不滿怏怏而去。

初五那天,秉昆也沒和鄭娟幽會成。鄭娟弟弟光明發高燒瞭,秉昆帶他去醫院打針。怕他的重感冒傳染瞭鄭娟的孩子,秉昆把他從醫院直接帶回瞭自己傢。初六上午,高燒退瞭以後才將他送回鄭傢。接著,秉昆就得去上班瞭。

初七,秉昆媽從兵團回來。與秉義兩口子共度瞭一次春節,她格外想念女兒瞭。算起來,她已快八年沒見到女兒瞭,想得魂不守舍。秉昆遵從母命給姐姐寄瞭一封航空信,三月初周蓉回瞭一封航空信,保證說他們一傢三口很快會與母親和弟弟團聚。信上說,學校多瞭一名來自上海的女知青老師,他們一傢想回北方多住些日子。

三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周志剛班裡的詩人郭誠,背著秉昆的外甥女玥玥進瞭周傢。他說周蓉和馮化成兩口子有事回不來瞭,委托他將女兒先帶到姥姥傢。雖然沒有周志剛和周蓉的信,秉昆母子卻深信不疑。因為周志剛上次探傢時說到過郭誠,給母子倆留下很深印象。何況玥玥長得極像周蓉,沒什麼可懷疑的。那年頭組織上對人的疑心多,民間人對人卻沒多少疑心。郭誠喝瞭杯水就說必須走,因為他的東西寄存在車站呢。郭誠是河北人,還得再坐火車到石傢莊轉車。秉昆母子非常過意不去,卻也不便挽留。探傢之人有誰不是歸心似箭呢?玥玥已快五歲瞭,似乎路上受瞭什麼驚嚇,一副想哭不敢哭的可憐模樣。孩子從沒見過姥姥和舅舅,郭誠一走,怕得大哭起來,在姥姥懷裡扭動著大叫:“誠叔叔別丟下我!誠叔叔別丟下我,我不要自己在這裡!”秉昆媽幾乎都沒法抱住她瞭,她的哭鬧也讓郭誠眼淚唰唰地往下流。

秉昆說:“別理她,哭一會兒就好瞭。”

他騎自行車送郭誠到瞭車站。

趁列車還沒進站那工夫,郭誠告訴瞭秉昆實情。原來,他與周蓉一傢三口結伴探傢,途經某省一個小站時,列車出瞭故障,晚點幾個小時。本來這也是常事。偏偏那日不知乘客中什麼人發起,許多人就在那小站悼念起周總理來。當時已有“紅頭文件”一級級傳達瞭,要求各地警惕“別有用心”的人繼續悼念,煽動反革命行為。小站鐵路警察們當然要制止,那也是奉命行事。乘客眾多,又哪裡制止得瞭呢?結果就發生瞭沖突,引來瞭大批手持棍棒的工人農民,結果流血事件不可避免,有人受傷,有人被抓走瞭。

郭誠悲痛地說:“我寫瞭一首悼念周總理的詩,在車上給你姐和你姐夫看瞭,他倆都認為寫得好,我自己也認為寫得好。不過就是一首悼念詩,真沒什麼反動的句子。你姐夫是沖動型的詩人,雙方一沖突起來,你姐夫反而高聲朗讀那首詩瞭。這時有個人一棒子掄在你姐夫腰上瞭,你姐夫一倒地,你姐將孩子往我懷裡一塞,撲過去保護你姐夫。混亂中,你姐頭上也挨瞭一棒子。我要不是懷裡抱著孩子,也會撲上去保護你姐,可我抱著孩子啊!都是我那首破詩惹的禍,我為什麼非得寫那麼一首破詩呢?咱們老百姓人傢,為什麼要出我和你姐你姐夫這種喜歡詩的人呢?”

曾經因為自己既是領導階級一分子,又是工人中的稀缺元素,這位桀驁不馴的“大三線”資深工人泣不成聲,說不下去。

秉昆卻異常平靜地問他的姐姐和姐夫後來的情況。

郭誠肯定地告訴他,他姐姐應在那個小縣城的醫院裡,至於情況怎樣就無從知曉。至於他姐夫,要麼被關在什麼地方,要麼逃亡瞭。郭誠當時抱著驚恐得哭起來的玥玥,行李又都在列車上,隻能選擇在列車重新開動前退回車上。他把自己的詩寫在幾頁紙上,給秉昆時說作個紀念。

那郭誠真是瞭不起,不但一路要哄好玥玥,還把周蓉兩口子所帶的東西全部帶到瞭A市。

秉昆也很瞭不起,列車開走前居然能微笑著和父親那年輕的工友擁抱、揮手。郭誠伸出手臂的那個窗口一遠,微笑頓時從他臉上一掃而光。

秉昆能把滿是大包小包的自行車順利地騎回傢,簡直也是個奇跡。傢中,玥玥睡瞭。姥姥把她媽媽從小到大的照片一一指給她看,這才取得瞭外孫女的信任,開始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然而,秉昆的個性終究還是脆弱的。他能在外人面前短時間地裝出特爺們兒的樣子,但在自己傢裡,在母親面前,老疙瘩們那種擔不起事的熊德性暴露無遺。

他一進傢門就抱住母親放聲大哭。

母親怕他哭醒外孫女,沒讓他進裡屋,將裡外屋門關嚴。

他原本並沒有隱瞞的想法,那時他滿心希望的隻不過是得到母親的安慰。

母親一問,他把郭誠告訴他的事毫無保留地全說瞭。

母親一句也沒安慰他,她昏倒瞭。

首先趕到周傢的是春燕媽,她是秉昆第一個求助的人。

春燕媽發動瞭幾位街坊,還算及時地把母親送到瞭醫院。

三天後,春燕媽和街坊們又幫著把母親接回瞭傢。母親成瞭植物人,春燕媽和街坊們從秉昆口中知道瞭緣由。

春燕媽是最後一個離開周傢的,她走前對秉昆說:“孩子,拍電報讓你哥回來吧。你傢這樣的情況,根本不是你撐得住的啊!你哥回來之前,需要我的時候你隻管來找我,但是千萬別找春燕啊……我的意思你明白?”

秉昆說:“明白。”

朋友們中,春燕和德寶是第一對來到周傢的。

春燕看著仰躺炕上不省人事的幹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臨走時說:“秉昆,我也許隻能來這麼一次瞭。我們這樣一些人接到通知,如果誰與你姐你姐夫那種事有牽扯,處理起來將比一般人重得多。”

秉昆說:“德寶,你以後也不要再來瞭。”

德寶說:“你罵我是不是?”

春燕說:“他來行。追究起來,我大不瞭跟他離婚。”

德寶怒道:“你想讓咱們兒子沒媽啊?再說這種屁話我廢瞭你,信不?你自己也不想想,到目前為止,你除瞭經常被人當槍使,還他媽的哪點兒不一般瞭?”

春燕就又哭起來。

國慶兩口子、趕超兩口子還有常進步一起來的。進步的父親因為不停地寫申訴材料,又被關進瞭“學習班”。

趁他們在,秉昆去瞭鄭娟傢。

他一五一十地講瞭自己傢發生的不測之事,她吃驚又同情地問:“你想讓我怎麼幫你?你怎麼說,我怎麼做。”

秉昆就說,街坊們還是怕受牽連,他們能做的也都做瞭。他希望她能到自己傢去照顧母親和外甥女,白天她可以帶著兒子和弟弟待在他傢,晚上他負責送她們回傢,留宿在他傢也行。

鄭娟有點兒猶豫。

秉昆問:“你也怕沾上政治的邊兒?”

鄭娟搖頭。

秉昆說:“我是要付你錢的。”

鄭娟說:“自從他倆出事瞭,你不是一直在用你的錢供我們生活嗎?”

秉昆明白她說的他倆是誰,愣在炕前。

鄭娟告訴他,她騙瞭他。其實,母親死前那個晚上對她講瞭自己看到他倆遊街示眾的情形。母親建議她將孩子送人,那樣她和弟弟靠賣冰棍或許勉強能活下去。母親一再叮囑,孩子隻能送人,千萬不能賣,若賣便是犯法。她犯法瞭,她弟弟就活不瞭瞭。她說正尋思怎麼才能將孩子送人撫養時,他像救星似的出現在瞭她傢。

鄭娟說到“母親”二字時,就像舊戲裡的忠臣說到瞭“聖上”。她擔心地問:“可你哪來的錢呢?你不會為瞭我們,也在做什麼不可以做的事吧?”

為瞭讓她放心,他坦白瞭自己賣鐲子的事,追問她究竟顧慮什麼?

鄭娟流淚瞭,她內疚地說:“為瞭我們,你都把自己逼成這樣瞭,我還有什麼不願為你做的呢?我是怕如果同意瞭你的想法,風言風語會讓你吃不消啊!”

他說:“我傢的情況都這樣瞭,我還怕什麼風言風語呢?我不想告訴我哥傢裡出事,他回來一次又能解決什麼實際間題呢?如果你不幫我,我就無路可走瞭。”

他也流淚瞭。

鄭娟嘆道:“那我聽你的。隻要你不怕,我更不怕。”

秉昆回到傢時,見傢中多瞭一個和他們年齡差不多的青年,穿件兵團知青們常穿的那種舊黃棉襖。他說是兵團的,與秉義認識,回城探傢,受秉義的委托到周傢來看看。

秉昆要求他,暫時別把看到的真實情況告訴自己的哥哥。

他說:“你的朋友們替你囑咐過我瞭,我不會的。”

他又說他受秉義的囑咐,有幾句話要單獨對秉昆講。

秉昆陪他出瞭傢門到瞭小院裡,他這才改口說自己是兵團知青不假,但並不認識秉昆哥哥。他是從兵團上大學的,與呂川是同學。他由於在日記裡寫瞭些“反動”言論,被同學出賣,隨後被校方開除瞭。他這次要戴罪重返兵團,行前呂川托他捎東西給秉昆。

“你先看這個。”他將一封信給瞭秉昆。

秉昆抽出信紙,借著自傢窗內透出的光,看到信紙上僅寫瞭“此人可信——呂川”六個大大的鋼筆字,連日期也沒寫。

那確實是呂川的字。

秉昆問:“你怎麼知道我有個哥哥在兵團?”

他說:“呂川告訴我的,他常對我講到你。”

秉昆問:“他好嗎?”

他說:“一些人很尊敬他,一些人在監視他,也有些人在保護他。”

秉昆就明智地不再問什麼瞭。

他又從書包裡取出一卷用塑料佈包著的東西遞給秉昆。

秉昆問是什麼。

他說:“你看後就知道瞭,但是千萬不要給別人看,以後要保存或要銷毀,隨你的便吧。”

他一說完,也沒跟秉昆說“再見”就匆匆走瞭。

秉昆連他叫什麼名字都忘瞭問。

秉昆沒將那卷紙帶進屋去,暫時藏在瞭小院裡的一個地方。

他再回到屋裡後,國慶他們什麼都沒問。玥玥在吳倩懷裡睡著瞭,周傢不斷有對她表示喜歡的女人出現,她對陌生的新環境感覺適應瞭,也開始相信新環境的主人一個是姥姥一個是舅舅瞭。

朋友們離去後,秉昆趴在母親和外甥女之間,一頁頁看那些抄自北京天安門廣場的詩歌,看得一陣又一陣地熱血沸騰。

他認為那些詩應該發在《紅齒輪》上。

第二天一清早,秉昆出門去倒泔水時,見小院外站著鄭娟,背上用帶子十字結花背著兒子,手牽著弟弟。

“周秉昆,你不可以這樣。我們三個之間不管關系多好,首先是工作關系。既然是工作關系,每個人就都應該自覺地按照工作紀律來要求自己,你已經三天沒上班,也沒什麼人替你請過假,這是絕對不可以的!”秉昆一出現在辦公室,邵敬文就劈頭蓋臉訓斥瞭他一通。

秉昆說瞭傢裡發生的意外,邵敬文立刻收回瞭批評,起身擁抱他,真誠地問自己能幫上什麼忙。

他的擁抱和話語使秉昆心裡熱乎乎的。

秉昆苦笑道:“我都料理好瞭。”

“我也料理好瞭,白老師也料理好瞭。不料理好瞭後顧之憂,有些事是不能去做的。”邵敬文又說瞭這麼幾句讓秉昆不解的話。

秉昆見白笑川的桌面收拾得一無所有,甚是奇怪,問自己的師父怎麼沒來上班?

邵敬文說,白笑川出差瞭。

秉昆問,到哪兒去瞭?何時回來?

邵敬文嚴肅地說:“隻許你這樣問一次。我的回答是無可奉告。”

秉昆便不再問,坐在自己辦公桌前發瞭會兒呆,起身將幾頁紙默默放在邵敬文的桌面上。

那是郭誠的詩。

邵敬文看後,驚訝地問誰寫的。

秉昆就講瞭郭誠與他父親的親密關系,反問可不可以在《紅齒輪》上發表。

邵敬文說:“咱們《紅齒輪》正需要這樣的詩,多多益善,我和你師父都希望能選一批這樣說真相發真情的詩,出一期特刊。”

秉昆就默默地將呂川托人捎給他的詩,全擺在邵敬文桌面上瞭。

邵敬文看瞭幾首不看瞭。他這才承認,自己和白笑川湊瞭一百元錢,由白笑川帶著去北京瞭,為的就是要收集些詩盡快帶回來發表。

他將秉昆拉起,大喜過望而又激動萬分地說:“秉昆,你給我聽好。我不能等白老師回來,怕那時就晚瞭。我要現在就開始選,選好瞭就送印刷廠請工人們加加班,要以印日報的快速流程來印,爭取後天就出成品。你呢,你立刻回傢。你在這兒既不能替我做什麼,還分散我精力。這事會有嚴重後果,我和你師父都豁出去瞭。國傢到瞭最危險的時候,總得有人豁出去做點兒什麼。你給我記住,這事與你毫不相幹,你一概不知。明白?”

秉昆說:“不明白。”

邵敬文說:“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他邊說邊將秉昆推出門去。秉昆想再進入,門插上瞭,敲門也不理。

秉昆回到傢,找出存折交給鄭娟,對她說或許有一天,自己會直接從單位就出差瞭,並且可能因為工作需要較長時間回不來。

她問:“真會有那麼一天?”

他說:“我不確定,但今天領導打招呼瞭,咱倆都做好思想準備吧。你要善用存折上的錢,盡量花的時間長一點兒。”

她點頭。

他就坐下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

她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寫。他將所有自己視為朋友的人的姓名及住址都寫在紙上,包括老太太和蔡曉光。當然,他也寫上瞭父親與哥哥的通信地址,但沒寫呂川、邵敬文和白笑川的聯系方式。依他想來,如果那一天猝不及防地到瞭,呂川他們三人也就聯系不上瞭。

秉昆起身交給鄭娟那頁紙時又說:“保存好。我的這些朋友和親人,也將是你的朋友和親人。”

她接過那頁紙,低頭無聲地哭瞭。

他溫柔地將她摟在懷裡。他已經很久不曾對她有過溫柔舉動瞭,感覺她的身子在自己懷裡微微發抖,感覺自己真是要出遠門的丈夫,而她也真是他摯愛的妻子。這時,他才忽然理解瞭邵敬文那句話:“不料理好瞭後顧之憂,有些事是不能去做的。”盡管他還不清楚自己將會做什麼事。

他說:“今晚別走行嗎?”

她偎在他懷裡點點頭。

那夜月光大好,為瞭便於照顧裡屋的親人,他倆沒將窗簾拉上。皎潔的月光灑滿一炕,兩個孩子、一個盲少年和一個植物人母親躺成一排,都直溜溜地睡著,看上去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幸福”一詞。

秉昆和鄭娟睡在外屋。為瞭享受那月光,他倆也沒將外屋的窗簾拉上。但這是他倆共同的借口,其實都是為瞭在不開燈的情況之下也能看清對方的臉。

月光體恤地成全瞭他倆的願望。

他們享受的不僅是月光,還有對方。然而並無性事發生,都沒那種心情,鄭娟也說她不在安全期。

秉昆傢發生的不幸,加上鄭娟不在安全期這一無法逾越的現實,使兩個對彼此身體朝思暮想的人,那時的愛隻能體現為“精神至上”——盡管他們緊貼著的身體,都是一絲未掛徹底而純粹的身體。

四月七日那天,一批樣刊帶著墨香由印刷廠送到瞭甲三號。邵敬文不知何故沒在班上,秉昆一人幫著把樣刊一包包搬到編輯部擺放好。他獨自當班無事可做,索性拆瞭一包樓上樓下分送起來。

第二天,邵敬文還是沒上班。

甲三號的氣氛很不對勁兒,人們打照面時目光恍惚,似乎都無話可說瞭。

九點半鐘,全體人員集中在一起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重要廣播,大會議室裡一片死寂。

秉昆隻聽瞭一會兒,就悄悄離去瞭。

他用自行車盡量多地帶走瞭一些樣刊,盲目地在市裡到處騎行,將樣刊分送給形形色色的路人,經過一些單位時,也會在門口放上幾冊。

此後數日,秉昆倒也太平無事。

他仍去上班。除瞭上班,他不知自己還能怎麼做。

在編輯部照例無所事事,他便反復看樣刊。那些印成鉛字的詩依然讓他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他竟很享受那幾天的上班時間,認為自己能參與編成一期詩歌特刊,實在是做瞭件很值得驕傲的事。

一天下午四點多鐘,他打算回傢,幾下敲門後進來瞭兩名公安人員。他們都年長於他,其中一人還是他在慰問演出時認識的。

不認識他的那個問:“你是周秉昆?”

他說:“是的。”

對方說:“跟我們走吧。”

他平靜地伸出瞭雙手。

認識他的那個說:“不給你戴。”

他說:“謝謝。”

他在門口站住,轉身望著編輯部內熟悉的一切,像望著另一個傢。

他在心裡對呂川說:“哥們兒,謝謝你那些信,謝謝你托人捎給我的那些詩——這裡也曾經是我周秉昆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