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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七章

所謂“上坎”,乃是城市形成之前早已存在的地貌。A市的原點隻不過是一個小漁村。漁民們建立傢園,自然不會選擇遠離江邊的高丘之處,所以A市的中心區也便形成於平地。後來,一批批有錢的外國人接踵而至,那高丘之處隨即出現瞭由他們所建的洋樓及歐式住宅。再後來,從高處至低處,出現瞭一條條縱向的馬路和街道,坡陡的高處曰“岡”,坡緩的高處曰“坎”。到瞭那一年,全市至少有二三十條坡度較緩的長長短短的馬路和街道,住在坡下的人傢,大抵習慣將住在坡上的人傢說成是“上坎”人傢。

鄭娟傢並不住在“上坎”。“上坎”自有其橫向的街道,兩旁多為有門前小院和進門臺階的俄式房屋,或磚砌的或“板夾泥”的,都已老舊,小院不再是美觀的柵欄圍成的。當年規格一致的木條被樹皮、樹枝、鐵絲之類雜七雜八的東西取代瞭,臺階也大抵破損塌陷,卻仍能使人聯想到它們當年的好看。如同曾經的美人,雖已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一眼就能看出當年準是美人胎。它們的主人也不再是流亡的老俄國人,他們一批批被遣送回蘇聯去瞭。新主人們以A市的中小知識分子和中小幹部為主——老資歷的中學教師、新政權任命的校長、報社出版社的老編輯、醫生、區裡的科長、派出所所長、國企小廠的廠長等。有些住房是分配給他們的,屬於公房,有些則是他們在老俄國人不得不走時買下的。買下的多是知識分子人傢,當初價格便宜得很,幾乎等於白給。但再便宜,那也是一般老百姓望洋興嘆之事。所謂高級知識分子,比如大學教授們,大醫院的院長、名醫們,處級及處級以上幹部們,他們很少有住在共樂區的那樣一些“上坎”街道的,而是住在市中心區更理想的街道更理想的住宅裡。

鄭娟傢住在那一處“上坎”坡下百米左右的地方。那地方的坡路右邊,斜刺裡產生瞭一條胡同,曲裡拐彎的,約一裡半長。那種胡同,不能與北京的胡同以及南方城市的弄堂相提並論。後一類胡同,不論多麼窄,兩旁的房子都是磚或木結構的。鄭娟傢住的那條胡同裡根本沒有磚房,也當然不會有南方才有的木結構房瞭——約一裡半長的胡同兩旁,挨得非常緊密的土坯房幾乎連成瞭兩道黃泥墻,傢與傢戶與戶的分離,完全由那種黃泥墻上開出的低矮而朽殘的門來顯出。那條胡同的傢傢戶戶也曾有過門牌號,二十多年過去瞭,再就沒更新過。若使每戶人傢都有門牌號,將是一件特麻煩的事。曾有過的門牌號所剩無幾,要發現一個得在最佳距離用望遠鏡慢慢尋找。

“上坎”是由黃土層形成的。黃土是脫坯的理想土質,脫坯蓋房子是最省錢的方法。窮人缺的是錢,有的是力氣。先後幾批窮人,不約而同地相中瞭那地方。他們就地取土、脫壞,於是一戶又一戶窮人們的傢便在那地方接連出現瞭。窮人之所以為窮人,除瞭窮,還表現於他們對人生並無所謂長遠考慮,基本上都是過一天算一天的活法。對於傢,用他們的話說是“住處”,也斷不會有多高的想法。他們當初經歷戰亂、逃荒而駐足於城市,主要是為瞭尋條活路。對於“住處”,所持往往是暫時能住就行的態度。設身處地站在他們當年的角度想一想,不持那麼一種態度又能怎樣呢?像周秉昆的父親那樣的農民,在他們中少之又少。何況周傢在農村時是較富裕的中農,他父親闖關東時是帶瞭十幾塊大洋的。既是暫時的住處,那些倉促而建的土坯房就都很小,也很矮。添丁增口瞭,孩子長大瞭,實在住不開瞭,隻得又脫坯,加蓋一間半間的。四周空地少瞭,便隻能見縫插針馬馬虎虎地蓋成,於是傢傢戶戶連成一體,再無空地瞭。所留的走路的地方,越來越窄,有的地方窄到僅一米多寬。

直至“上坎”的一些人傢聯名抗議,街道委員會貼出瞭佈告,胡同裡的人傢就地取土脫坯的現象才算終止。因為已將“上坎”的斜坡鏟出瞭十幾米高的黃土絕壁,繼續下去,“上坎”的某些房屋必定坍塌。“才算終止”並不等於徹底終止瞭,即使胡同裡的人傢不再加蓋屋子瞭,每年總還要抹抹墻吧?那就還是要從“絕壁”上往下鏟土的。街道幹部們解決不瞭他們抹抹墻的實際問題,通常睜隻眼閉隻眼。而“上坎”人傢與胡同裡的人傢,爭吵不斷,有幾傢早已互相視為仇敵瞭。總而言之,與那條胡同的人傢相比,住在光字片的人傢,反而應該備感幸福,知足常樂瞭。

秉昆在胡同裡往返一遭,沒找到鄭娟的傢。他不願貿然敲開哪一傢來詢問,不想使人猜疑到自己與鄭傢有什麼關系。胡同裡的泥土小路一段高一段低,被雪殼蓋得嚴嚴實實。人腳踩實的雪殼硬且滑,他跌倒瞭一次,幸而反應敏捷,拎著佈包的手及時高舉,摔疼瞭屁股,但雞蛋沒受損失。

他正感到懊喪,一個少年不知何時出現瞭。那少年坐在自傢門旁的煤堆上,手舉一片圓形的玻璃對著太陽望。那天雖然挺冷,卻是冬季裡的一個晴日,太陽很亮。

他走到少年跟前,彎下腰問:“小朋友,知道鄭娟傢是哪傢嗎?”

少年手中的圓形玻璃是一片磨薄瞭的茶色瓶底。少年將瓶底揣入兜裡,又掏出片藍色的同樣磨薄瞭的瓶底,繼續對著太陽望,仿佛沒聽到他的話。

他這才看出,那少年是盲人。遲疑片刻,他又問瞭一遍。

盲少年這才說:“你不是我朋友,我沒朋友。”

秉昆愣瞭愣,商量著說:“咱倆是不是朋友倒沒什麼關系,隻要你告訴我哪一傢是鄭娟傢,我下次來會帶給你許多瓶底,替你磨好瞭的。”

盲少年的頭這才轉向他,拿瓶底的手卻仍舉著,以成人般的鄭重語氣說:“那你先告訴我,你是幹什麼的?找她什麼事?”

盲少年的話令周秉昆又遲疑起來,他完全沒料到一個盲少年對他問的話竟會持那麼慎重的態度,簡直可以說不但慎重,且有幾分警惕。但唯有這麼一個盲少年可問,便隻好交談下去。於是他說,自己並不認識鄭娟,不過是受人之托,給鄭娟送點兒東西。

“可,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盲少年那隻手不舉著瞭,在嘴前哈瞭哈,用另一隻手搓瞭搓,揣入襖兜裡瞭。秉昆隨之聽到他兜裡發出一陣玻璃片相碰的響聲,顯然他兜裡還有些那樣的玻璃片,而隔著那樣的玻璃片望太陽大約是他經常做的事。

秉昆誠實地說:“知道。”

盲少年又問:“知道你還受人之托啊?如果是給她送來塗志強的什麼東西,那你幹脆就別送瞭,那不是又會使她傷心嗎?”

秉昆失去瞭耐心,生氣又誘惑他說:“哎,你這小瞎子到底想不想告訴我啊?如果你告訴我,我給你雞蛋!”

盲少年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睜大瞭,分明受到誘惑,卻還在考慮什麼。

這時,從胡同口的坡上,有一老嫗推著載有冰棍箱的小車緩緩而下。冰棍箱上用草繩一道道綁著火把似的插棍,其上插著十幾支糖葫蘆。冬季畢竟不比夏季,冰棍難賣,賣冰棍的多是兩樣都賣。盡管那老嫗小心翼翼,小車卻還是向一旁滑去。周秉昆怕她連人帶車翻入溝裡,急忙上前,先替她推下小車,接著又把她扶瞭下來。

老嫗指著盲少年說:“那是我兒子,我到傢門口瞭,多謝你瞭啊。”

盲少年說:“媽,這個人他要找我姐。”

周秉昆看一眼那老嫗,再看一眼那少年,又一陣發愣——想不發愣都不行。

老嫗說:“那,有什麼事兒進傢說吧。”

聽瞭這話,秉昆不禁在心裡謝天謝地。

鄭傢有兩道門。第一道歪斜的破門,是北方人叫“門鬥”的小小空間,無窗,黑咕隆咚的,三四平方米大的地方,堆著蜂窩煤、劈柴、凍白菜、凍蘿卜什麼的,架子上倒扣著水桶。冰棍箱子也放在門鬥。

進入第二道門,便是住屋。鄭傢隻有一間住屋,十五六平方米,火炕占去瞭一半地方,窗子在連著炕的一面墻上,僅四指寬的窗臺。窗臺以上的玻璃結著冰,為瞭防止融化的冰水淌到炕上,窗臺被抹佈卷和佈條卷全部侵占瞭。地上,鍋臺和碗櫥占去瞭另一半面積。有張舊桌子,一把讓人看上去不敢往下坐的破椅子,還有看上去同樣不結實的臉盆架。此外,再無其他什麼東西。連箱子也沒有,夏秋所穿的為數不多的衣服,疊放在炕的一角。

炕上鋪著幾張報紙,報紙上堆著山楂,一個穿件紅毛衣的二十一二歲的姑娘——不對,應該說是小媳婦——也不對,確切地說是小寡婦,坐在炕上,正用竹扦穿山楂。她那麼做前,先用小刀將山楂一個個切開一道口子,挑出裡邊的核兒。她的毛衣很舊瞭,幾處地方開瞭線。她沒穿棉褲,隻穿條舊的花佈襯褲,也沒穿襪子。

秉昆進門後,小寡婦停止瞭正做著的事,極為吃驚地瞪著他。秉昆看出她還沒洗臉沒梳頭,看出瞭她在一個陌生男子訝然的目光下的狼狽不堪,也看出瞭她內心裡的羞臊。而他的驚訝是因為,自己沒料到她還是一個美人。他看著她呆住瞭,想到瞭自己的姐姐。在他看來,除瞭她臉上沒有書卷氣,此外她的美絕不遜於自己的姐姐。區別是,自己的姐姐有張眉清目秀的臉,一雙大眼睛總是很有神,目光總是那麼自信,給人以意志堅定難以駕馭的印象;而眼前的鄭娟有張蛾眉鳳目的臉,像小人書《紅夢樓》中的小女子,目光裡滿是恓惶,仿佛沒怎麼平安無事地生活過似的。她的樣子,會讓一切男人惜香憐玉起來,周秉昆當然也不能例外。

鄭娟扯過她的棉衣蓋住瞭腳和小腿,滿是疑慮的目光轉向瞭母親。

鄭母拍拍炕沿,意思是請秉昆坐下。也沒別處可坐,秉昆就拘束地半坐在炕沿。這樣他可以不和鄭娟面面相對,他仿佛有種被催眠的感覺。

鄭母在椅子上坐下瞭,她的盲人兒子摸索著蹲到她跟前,摘下她的棉手套替她搓手。

秉昆擔心地說:“大娘,別坐那兒,坐這兒吧。”

他也拍瞭拍炕沿。

鄭母說:“沒事兒,別看這椅子破,挺經坐的。”說完才將目光轉向女兒,打消女兒顧慮說:“這小夥子心眼好,見我推著冰棍箱下坡,跑過去替我,還扶著我下的坡。要不,我連人帶冰棍箱子栽到溝裡瞭。我要是摔傷瞭哪兒,咱們一傢的日子可怎麼往下過啊?”

秉昆已經背對著鄭娟瞭。鄭母說時,他看不到鄭娟的表情。他極想看到,卻又不好在鄭母說時扭頭看著人傢的女兒——盡管她一味說著感激他的話。

他忍不住要打斷鄭母的話時,鄭娟的弟弟開口瞭。

那盲少年說:“姐,媽的話太囉嗦瞭,還是聽我來說主要的話吧。別人托這個人轉交給你東西,所以這個人才來找咱傢的。他在門口見到瞭我,我正替你問他是什麼東西,他還沒告訴我呢,正巧咱媽回來瞭。”

依然是一種大人般的口吻,話說得有條有理。

秉昆趕緊接著他的話說:“是啊是啊,是你弟弟說的那樣。”

他不禁對那盲少年刮目相看,正想說句這一傢三口全都愛聽的話,沒等想出來,鄭娟在他背後開口瞭。

她說:“你不必成心背對著我瞭。”

於是秉昆起身坐到炕沿另一端去,這樣,他可以看著她瞭。在他背對她的時候,她已穿上瞭外褲。但穿的仍不是棉褲,而是一條單軍褲,草綠色的確良的。她也穿上瞭襪子,小腿蜷向身後,成心不讓他看到她的腳。剛才她沒穿襪子時,他的目光盯住她的腳看瞭好幾秒,看得她如芒在背,恨不能讓自己的雙腳立刻隱形。

鄭母為瞭使屋裡暖和些,起身去捅爐火,一邊絮叨:“不讓她把棉褲拆瞭,偏拆瞭,說春節想穿上拆洗過的棉褲。可倒好,拆瞭,褲面也洗幹凈瞭,又來瞭活兒。穿兩串糖葫蘆掙一分錢,為趕在春節前掙幾元錢,顧不上做自己的棉褲瞭……”

鄭娟穿的軍褲膝部有個指甲蓋大的破洞。周秉昆看出,她穿的是塗志強生前穿過的一條軍褲,那破洞是塗志強吸煙時掉下的火星燙出來的。塗志強交往挺廣,想弄條軍褲穿穿,就會有人幫他心想事成。那幾年,穿條的確良軍褲或上裝,哪怕是戴頂的確良軍帽,在留城青年中是很時髦的事。

“媽,你別絮叨些沒用的瞭,春節前我肯定會有棉褲穿的。”鄭娟目光與話題同時一轉,看著周秉昆問:“誰派你來的?”

秉昆苦笑道:“倒也不是誰派我來的,是我自己有幾分情願才答應瞭的事。”

他簡單地將瘸子二人托付他的經過講瞭一遍,省略瞭幾乎是被劫持的細節,講出他們苦苦相求的意味。

最後他掏出信封,放在小佈包旁,總結說:“這信封裡就是他們讓我給你送來的錢,十個雞蛋是我從自己傢帶來的。畢竟,我與塗志強哥們兒瞭一場,快過春節瞭,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我當什麼呢,是雞蛋啊,那大娘這廂謝你瞭啊!”鄭母本已又坐在椅子上瞭,聽完周秉昆的話,立即起身拎過去佈包想放在別處。

鄭娟喝道:“媽,你別!”

鄭母竟很順從,坐下嘟噥著,雙手仍捧著佈包。

鄭娟弟弟也說:“姐,雞蛋是可以留下的。”

鄭娟又喝道:“沒你插嘴的份兒!”

弟弟噤若寒蟬,摸摸索索地躲到門鬥去瞭。秉昆不由得低下瞭頭,他不願看到那小寡婦對母親和弟弟的兇樣子,見證瞭她的另一面讓他有些不快。他偶爾也對自己的母親那樣子過,卻是裝兇,不是真兇,而她對母親和弟弟卻是真兇。他暗想,如果自己有那麼一個懂事又是盲人的弟弟,才舍不得呵斥呢!

他聽到鄭娟大聲說:“你看著我!”

他抬起頭,以不快的目光看著她。

“你轉告他們,我才不需要他們的可憐!”她那雙丹風眼中投射出凜然的目光,咄咄逼人地瞪著他,停頓片刻,加重語氣接著說,“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也不需要你來可憐!全中國現在可憐之人多瞭,我不認為我是最可憐的。我恨他們!塗志強如果不是跟他們搞到一起,也不至於犯下死罪。那我倆的日子還可以湊合著混下去。帶上那錢,別弄臟瞭我傢炕。你走吧!走!快走!……”

周秉昆一時目瞪口呆,如同自己果真是瘸子們一夥,對塗志強的死負有抵賴不掉的罪過似的。

“娟,你聽媽勸你幾句好不好?”

“不好!……你!……帶上錢快給我滾啊!滾啊你!”

鄭娟的手直指周秉昆的臉。

秉昆的臉紅過一陣後,又變得煞白。

他猛地往起一站,將裝錢的信封抓在手裡,低著頭撞門而去。他像一頭被始料不及的槍聲和獵狗吠聲所驚嚇的野獸沖到瞭外邊,不但受到瞭驚嚇,還被激起瞭一種難以形容的憤怒,想要發出狂烈的咆哮。

鄭娟的母親和弟弟跟到瞭外邊。

那老嫗說:“孩子你站一下,你聽大娘向你解釋……那個,那什麼,就是錢,她不要,大娘要。求你……給大娘留下吧!我女兒她……他倆並沒領過證啊,我女兒她連一個正式的寡婦都不是呀,她肚子裡還懷上瞭塗志強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撇不下我和她弟,她就根本不願活瞭!她那樣不是沖你,她是在沖自己的命發火呀!”

老嫗臉上淌下淚來,朝秉昆可憐兮兮地伸出一隻枯瘦的手,像已完全喪失瞭恥辱感的老乞丐。

盲少年也從旁說:“我姐以前是好脾氣的人,從沒對誰發過火。”他的眼中也淌下淚來。

“求求你,別生氣……把那錢,給大娘留下吧!……隻靠我賣冰棍養活不瞭我們三口人啊……”身材瘦小的老嫗,雙膝一彎,分明是要跪下去瞭。

周秉昆的心頓時軟得一塌糊塗,趕緊上前一步,雙手將鄭母攙住,耳語道:“大娘,我沒生氣。”

他從兜裡掏出信封,遞到瞭鄭母手裡。她連個謝字都沒顧上說,抹著淚,邁著搖擺不穩的碎步進入瞭歪斜的傢門。

盲少年問:“我媽進屋瞭?”

秉昆說:“是的,她進屋瞭。”

盲少年又問:“我媽哭瞭吧?”

秉昆猶豫瞭一下,盡量以平靜的語氣回答:“她沒哭。”

“我覺得,她是哭瞭。”

“真沒哭。她是長輩,比我媽年齡還大。長輩對晚輩說話時,輕易是不會哭的。”

“可……她是在哀求你。”

“是啊,她剛才是在哀求我。但你媽確實沒哭,我不騙你。”

秉昆摸瞭摸那盲少年的頭,不由自主地蹲下,替他擦去流淌不止的淚,竟有些慶幸他是盲人,看不到自己母親剛才那種可憐的樣子。

“你把錢給我媽瞭?”

“給瞭,哪能不給呢!”

“那,是不是就證明,你原諒我姐瞭?”

“原諒瞭,我怎麼能不原諒她呢?”秉昆說完這句話,覺得自己真的原諒那才二十一二歲的小寡婦瞭。他又在心裡默默說瞭一遍,“我怎麼能不原諒她呢?”

“那,以後……如果他們再讓你送錢來,你還肯嗎?”

秉昆不知該怎麼說好瞭。

“我也求你,肯吧!我不要你送給我雞蛋,我替我媽,替我姐,也替我自己,要他們托你送的錢,如果他們真能說到做到的話,如果你真願意幫幫我們的話。我們太需要幫助瞭,可誰又會幫助我們呢……”

那盲少年忽然雙膝跪下瞭,跪得那麼快,使秉昆措手不及。那時秉昆仍蹲著,並沒站起,愣瞭愣,忽然將他拉入懷中,緊緊抱住瞭。周秉昆居然聯想到瞭《葉爾紹夫兄弟》中的斯捷潘,聯想到瞭在哥哥姐姐們討論那一部書時自己所說的話——他覺得仿佛連斯捷潘也被他緊緊地摟抱住瞭。

盲少年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周秉昆覺得仿佛也是斯捷潘在自己懷中失聲痛哭。

他不知不覺地流淚瞭,對那盲少年耳語:“好孩子,別哭,我真的認為你是個好孩子,他們會說到做到的。我向你保證,以後你傢每月都會收到錢,當然是我送來的,手遞手交給你媽,或者親手交給你也行。交給你也行的,是吧?”

盲少年終於不哭瞭,小聲說:“交給我不好,我是瞎子,怕丟瞭,還是交給我媽好。”

“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鄭光明,我媽和我姐都叫我小明。”

“那麼,以後我要叫你光明,我喜歡叫你光明。”

“那,你願意告訴我你的姓名嗎?”

“我姓周,名秉昆。同樣沒騙你,告訴你的是我的真姓名。”

“我相信,以後我可以叫你秉昆哥嗎?”

“當然可以。”

“秉昆哥,你為我傢做的事,千萬別告訴別人啊,那我姐就更沒臉做人瞭。”

“明白。你也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我的名字。”

“你放心,我不會的。”

周秉昆就那麼一直摟著鄭光明,與他說瞭一番話。

秉昆走出那條胡同時,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活瞭一百多歲的老人似的,仿佛歷經瞭許多人間滄桑,對某些事情有瞭與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不再因自己出生於光字片而耿耿於懷瞭,不再因自己以自尊為代價終於調轉成瞭工作單位,卻仍是一名苦力工而耿耿於懷瞭,不再因姐姐的所作所為而一直難以原諒姐姐瞭,不再怕塗志強繼續侵入他的夢中瞭。即使世上真有鬼,塗志強的鬼魂確確實實地出現在面前,他相信自己也是能夠以平靜如水、無驚無懼的心情來對待瞭。

他的心仿佛被剛剛擺脫的事掏空瞭。那事已經過去,如同歷史,如同從他心裡滔滔流過的江河水,沖走瞭內心裡的許多臟東西,包括堆積在內心邊邊角角的臟東西。他知道那類臟東西以前在自己的內心裡一直有,就好比煙道通煙必掛煙油,自己每長一歲,內心裡的臟東西也就掛得越厚,堆積得越多。就在剛才,在鄭娟傢裡,當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內心裡所產生的首先是一種狂野的簡直難以克制的沖動,那就是撲到她傢的炕上撲倒她的沖動。如果她順從,那麼他求之不得。如果她不順從,那麼他會打她,直至她不再反抗。

他很明白自己心裡為什麼會產生那麼一種狂野的沖動——因為從一開始他便懷揣著莫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好奇,想要親眼見識見識,和塗志強秘密結為夫妻的女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否則,他根本就不會答應那瘸子二人求他的事。不論是相求還是逼迫,如果在他內心裡占據主導地位的不是那種莫大的好奇,瘸子二人的目的根本不可能達到。在他拎著雞蛋走向那條胡同時,他一次次說服自己,他的好奇是完全可以原諒的。哪一個像他這種年齡,未婚,不曾與女性發生過任何一點兒親密關系的青年,會不好奇呢?何況她已成瞭小寡婦!何況他是給她送錢去!四十元是不少的一筆錢。自己這一代人,有多少父親們每個月才掙五六十元錢啊!

更何況,自己內心裡並非僅有好奇,畢竟還多少有些同情。但他不曾料到或者說他不明白的是——一進入鄭傢的門,一見到炕上的鄭娟是那種樣子時,他的同情心頓時被狂野的沖動一沖而光。那時,仿佛同情是內心嫩草,而那種狂野的沖動是噴火器。

他還有幾分明白的是——自己內心裡的同情之所以被狂野的沖動一掃而光,第一,因為鄭娟是美的,她的美太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恰是他所朝思暮想的,在現實生活中還不曾遇到過的那類女性的美;第二,因為她衣著不整,未梳未洗,反而對他造成更巨大的從沒遭遇過的異性誘惑;第三,他內心裡頓時產生瞭一種強烈的憤憤不平——他塗志強的女人憑什麼是一個美人兒?憑什麼啊!不必與各方面優越又出色的青年比,就單與自己比吧,無論從傢庭情況,還是從給別人的印象來說,他塗志強究竟有哪一點比自己強呢?自己起碼沒什麼不良記錄吧?第四,他當時認為她是卑賤的——與一個有不良記錄的青年結為夫妻,結果讓自己最終成瞭一個已被處決的殺人犯的小寡婦,難道不是卑賤的嗎?她的不容置疑的卑賤,讓他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是的,以上都是他內心裡當時的真實活動。一個不過是醬油廠的苦力工的青年,去給一個卑賤的女子送去為數不少的一筆錢,見她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類美女,於是難以克制地與之發生瞭性關系,即使迫不得已使用暴力征服瞭她,那也算不上是多麼罪惡的事吧?須知她可是一個卑賤的女子,而自己是一個一向循規蹈矩的好青年啊!是不是也可以反過來看,那樣的事果然發生瞭的話,也未嘗不是她的幸運呢。

周秉昆與別的青年不同之處在於,因為曾有一個時期經常聽哥哥姐姐們一起分析和討論小說中的人物,深受影響,不知不覺便也養成瞭對自己的言行認真分析的習慣。也可以說,文學間接給予瞭他那麼一種後天稟賦,一種從未為人所知的能力。

那一天,他站在胡同口的高處,轉身望著曲裡拐彎的小道,良久沒有離去,對自己進行瞭一番比以往都認真而嚴肅的分析。他不再覺得好玩,而是感到瞭羞恥。當鄭母向他伸手要錢時,他內心裡除瞭理解,其實也生出瞭幾分鄙視。他認為那老嫗應該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羞恥,並奇怪她何以絲毫沒有感到。在對自己進行瞭一番分析後,方知自己才是最應該感到羞恥的一個人。

望著污雪覆蓋的小道兩旁原始人洞穴般的土坯房,他心中生出瞭一種極大的憂傷——那就是民間真的好淒苦,簡直就是對“形勢大好”的諷刺!如果逐一敲開那些歪斜破朽的門,傢傢戶戶也許都有一本苦經吧?人們每一天的日子其實就是別無他法地念著苦經,還絕不許念出聲來。那一天,這光字片的青年補上瞭一堂他對社會的認識課——民間的種種無奈無助,原來並不在被他和春燕們形容為“臟街組合部落”的光字片!

冬日裡正午的太陽高懸於當空,胡同人傢的屋頂(如果那也算是屋頂的話)反射著刺眼的銀光。

盲少年鄭光明舉著一片瓶底望著他,他不知道雙目失明的人究竟還能望得見什麼?在他看來,陽光照耀之下的盲少年的頭頂,似有異樣的光輝。那當然是他的錯覺,因為他也盯著那片瓶底看瞭一會兒,瓶底所反射的有色的光讓他有些暈眩。

秉昆對那盲少年內心裡充滿瞭感激,因為他對自己的突然一跪。

那一跪讓秉昆悟到瞭一個道理——當別人對你下跪相求時,表面看來完全是別人的可憐,往深處想想,其實也未必不是別人對你的恩德,因為那會使你看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而看清自己,總是比看清別人要難的。誰都希望看清別人,希望自己看清自己的人卻不是太多。真實情況很可能是這樣——自己內心裡的醜惡,也許比自己一向以為的別人內心裡的醜惡更甚。

那時周秉昆內心裡空空蕩蕩的,然而並不是虛無的狀態,他覺得有種類似塊根的東西在內心深處開始發芽。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使他內心充滿瞭憂傷。

秉昆在“上坎”的坡路上遇見瞭肖國慶、孫趕超等五名木材加工廠的青年工友,都是抬大木或出料的苦力工。他們很親熱地圍住他,問他去哪兒瞭?他說自己到市裡去瞭,聞到瞭他們口中呼出的酒氣。

紅臉大漢似的孫趕超說:“瞎掰!我們明明都看見你是從太平胡同走上來的,還在胡同口站瞭半天,好像胡同裡有人送你似的!”

“是個姑娘吧?”

“那還用問?不是個姑娘他能站那麼久嗎?”

“聽說,那胡同裡還有不少人傢沒戶口呢,秉昆,你可千萬別被一個沒戶口的小狐貍精迷住,以後麻煩大瞭!”

他們真一句假一句嘻嘻哈哈地打趣他,唯獨肖國慶一聲不響背對著他。

秉昆說自己為瞭抄近道才走太平胡同的,也問他們幹什麼去瞭。

孫趕超說他們去肖國慶傢喝喜酒去瞭——肖國慶的姐姐也是兵團知青,雖然才二十三歲,卻特別想得開,嫁給瞭團裡的一名老幹部,是位副營職現役軍人。新婚夫妻共同請瞭假,到肖國慶傢度蜜月。

肖國慶終於朝大傢轉過身,抗議道:“幹部就是幹部,你幹嗎非加個老字啊?我姐夫才三十幾歲,你們都看到瞭,老嗎?”

大傢就爭著證明不老,看上去很年輕。

孫趕超說:“你這傢夥較什麼真啊!”他將肖國慶往周秉昆跟前一推再推,推得他倆幾乎撞臉瞭才作罷。

孫趕超又說:“國慶,你不是說一旦碰上瞭秉昆,要當著他的面把你憋悶在心裡的話問個明明白白嗎?現在碰上瞭,不許錯過機會,問他!”

另外三人便安靜瞭,和孫趕超一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倆。

秉昆一時有些神經緊張,他猜不到肖國慶打算問自己什麼話,怕他萬一問的是一句讓自己尷尬的話。他的心情已經很差瞭,不希望這一天再有讓自己不快的事發生。

肖國慶說:“問就問!秉昆你誠實地回答我,你跟哥兒幾個誰都沒打招呼,神秘地調走瞭,是不是因為我那天給瞭你一拳,還發飆要用木板拍你?”

秉昆聽罷不緊張瞭,摟抱住肖國慶真摯地說:“你這傢夥想哪兒去瞭!我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嗎?”遂將自己調離木材加工廠的真正原因一五一十相告。

大傢聽他說得掏心,也都承認塗志強的影子同樣折磨過自己,隻是不願與人說罷瞭。

孫趕超又問他,怎麼想調走就調成瞭,而且能走得那麼快?肯定有貴人相助嘛。希望他也如實相告,什麼時候認識瞭哪路神仙?

秉昆反問:“都想聽?”

大傢異口同聲回答:“想聽!”

又問:“簡單說也得說上一會兒,寧願站在路邊挨凍?”

大傢異口同聲地說:“願意!”

這些底層人傢的小兒郎,從沒與上層人士接觸過,同類中若有誰與上層人士搭上關系,受到垂愛,他們不但羨慕,當然還極感興趣,因為或許會從中學到經驗和技巧。依他們想來,能幫周秉昆那麼快調成工作單位的人,肯定是上層人士啊!

在他們對社會階層譜系的認識觀念中,科長級的幹部,比如一些小廠的廠長、派出所所長們,統統都屬實權人物;而處以上包括處級幹部,則便是所謂上層人物瞭。

秉昆見他們興趣那麼大,自己不講明擺著會讓他們掃興(而這是他不願意的),隻得半違心不違心地從他姐姐與蔡曉光那種難以理解的特殊關系講瞭起來。

他們以前去過周傢,見過周傢的大美人兒周蓉。秉昆沒講幾句,他們又都興趣索然不想聽瞭——從美人兒與上層人士傢的兒子的關系中,他們不可能學到什麼啊!前提太苛刻瞭啊!

孫趕超第一個說:“秉昆,那什麼,以後再聽你講吧,哥兒幾個還要到別處去。”

秉昆卻惱火瞭,不快地說:“你們非讓我講的!我剛講你們就走那不行!不想聽也得給我聽完瞭,誰走我和誰絕交!”

他一認真,大傢就不便走瞭,都不願讓他掃興。

肖國慶首先表態說:“那咱們就聽秉昆講完吧!要不確實是咱們不對瞭。”

於是,他們都像小朋友聽孫敬修老爺爺講故事似的,一個個挨著凍,耐著性子,表現良好地聽周秉昆講下去。

秉昆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如同自來水龍頭擰開瞭,並且是長期銹死的自來水龍頭被蠻勁兒擰開瞭,螺絲口擰禿嚕瞭,不太容易關上瞭;肖國慶、孫趕超們則漸漸聽得有興味瞭,入迷瞭。大美人兒秉昆的姐姐與當初省革委會的軍代表、後來省商業廳革委會主任兒子之間那種一波三折的關系,是他們從沒聽說過的一種男女關系,太特殊瞭呀,太不一般化瞭呀!反正周蓉並不是自己的姐姐,他們對她行為的評論,便不像周秉昆那麼痛心疾首,竟然都說周蓉太瞭不起瞭,簡直可歌可泣!一個個凈說歌頌的話,秉昆自己卻講得淚汪汪的。待秉昆講到求蔡曉光時的自卑,講到在醬油廠備感屈辱的狀況時,大傢的表情反而都大為輕松瞭。

孫趕超問:“講完瞭?”

周秉昆跺著腳說講完瞭,他的腳已凍疼瞭。

肖國慶問:“照你的說法,你們周傢不可能再與蔡傢有什麼關系囉?”

秉昆高叫道:“哎,我講瞭半天你究竟認真聽瞭沒有啊?我說我們兩傢有什麼關系瞭嗎?問問他們幾個,我說瞭嗎?”

其他人都搖頭證明根本沒有。

秉昆臉頰上都凍著淚痕瞭,他不無失落地說:“就我姐與蔡曉光有過那麼一段古怪關系,我求瞭他一次,他幫瞭我一次,我倆以後也就剩再見到時點點頭說幾句話的關系瞭。我姐與他的那點兒古怪關系被我一次性用完,而且用得也不好,結果與沒用差不瞭多少,就這麼一回事。”

孫趕超說:“聽,反應多快,立刻封咱們嘴,怕咱們以後會讓他間接求那個蔡曉光幫什麼忙似的。”

秉昆說:“你還擠對我!我揍你!”揮拳便朝孫趕超打去,肖國慶及時橫移一步,擋在二人之間。

肖國慶瞪著孫趕超說:“我那麼問確實是因為沒太聽明白,你那麼說秉昆也確實是擠對他,不夠意思!”

他擁抱住秉昆,如同秉昆剛才擁抱住他那樣,輕拍著秉昆後背安慰道:“好秉昆,別難過,像咱們這些貨,有時得認命,不認命是自尋煩惱,自尋煩惱多沒意思!”

於是其他幾個一個個擁抱秉昆,也都拍他後背或臉頰,鸚鵡學舌般地安慰。他們和周秉昆一樣,在那一日以前,都是沒安慰過別人的青年,也幾乎都沒怎麼被別人安慰過。

周傢終究並沒與上層人士搭上關系,周秉昆終究還是與他們一樣的人,隻不過由木材加工廠的青年苦力工變成瞭醬油廠的青年苦力工,這使他們在心理上終究感覺到平衡。人的心理是奧妙無窮的,當受到某類事負面影響開始產生瞭不平衡之感,卻終究還是獲得瞭一種極大的平衡以後,會體驗到異乎尋常的愉快。

那時的肖國慶、孫趕超們的心裡難以形容地暗自愉快著。他們都知道那不怎麼道德,卻都拿自己內心裡那份兒愉快沒辦法,所以便都以一種嚴肅的表情予以掩飾,唯恐流露出來。他們無師自通地掩飾得很成功,在周秉昆看來,他們的嚴肅表情是由於心情凝重所致,而他們心情疑重是由於對他的深切同情。自傢的自己的、別人傢的別人的一些事在他內心造成的苦悶,終於突破瞭一個心壘的豁口,流淌般地傾訴減壓一番之後,秉昆也有幾分愉快瞭。他想起瞭母親的叮囑,趁著自己些微的愉快勁兒還沒消散,邀請他們春節期間到自己傢玩。他們都挺高興,定下瞭正月初三這個日子。

與他們分手後,秉昆獨自往傢走時,想起瞭一位美國作傢小說中的一首詩:

蓬松卷發好頭顱,

未因失戀而痛苦。

未曾患過百日咳,

亦無麻疹起紅斑。

尋常人生尋常過,

有限快樂勝黃金……

他記得姐姐在傢中高聲朗讀時,哥哥、郝冬梅和蔡曉光都笑瞇瞇地看著她,仿佛那是一首她自己寫的詩,而且寫的正是她自己。不知為什麼,姐姐的一頭秀發天生有些卷曲,民間的說法是自來卷,母親給出的解釋是因為姐姐還沒出過疹子,人人都有的身體內毒小時候轉移到頭發上,將頭發燒出卷來瞭。母親對此心存憂慮,經常囑咐姐姐一旦發燒瞭千萬別大意。因為按民間說法,小時候沒出過疹子的人身體的內毒尚在,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由一點兒小病引起大病,給人顏色看。

他記得自己當時提瞭一個問題:美國有沒有保爾式的青年革命者?

姐姐停止瞭朗讀,依次看著哥哥們的臉,顯出被高端問題難住瞭的樣子,那意思是本姑娘才疏學淺,但你們總不至於也被難住瞭吧?

蔡曉光肯定地說:“沒有。”

郝冬梅不怎麼肯定地說:“也應該有的吧?”

哥哥說:“在全人類的歷史中,不僅僅無產階級的偉人才是偉人,無產階級的英雄才是英雄。如果這種前提是成立的,那麼我認為馬丁·路德·金……”

姐姐大聲制止道:“打住!”她從兜裡掏出幾角錢,朝秉昆一遞,板著臉命令:“買冰棍去。”

他當時不得不起身買冰棍去瞭,所以直到那日他也並不知道馬丁·路德·金何許人也。

由馬丁·路德·金,他忽然想起瞭那首關於百日咳與麻疹的詩的作者是馬克·吐溫。這使他的小愉快又多瞭幾分。

蓬松卷發好頭顱,

未因失戀而痛苦。

未曾患過百日咳……

他不由得喊起馬克·吐溫的詩句來,像在某些場合喊革命口號那麼大聲。周秉昆已經多次喊過革命口號瞭,那時他總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人,隻不過是別人的錄放機而已。他卻由於自己的大喊而喜歡起上面一首詩來——蓬松卷發、失戀、痛苦、百日咳、麻疹、尋常人生,有限快樂……他喜歡由這些大白話組成的詩句。更確切地說,不知從哪一天起,他開始喜歡聽別人說不怎麼革命的甚至很不革命的話,喜歡看那樣的電影和書(如果能看到也允許看),喜歡那樣的詩而不喜歡某些革命的詩句瞭。

他覺得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自己病瞭,被幾乎無孔不入的革命搞出病來瞭。他不但可憐自己,還可憐那些專愛革別人的命、似乎認為人活著就是要革別人的命、分分鐘都應該不忘革別人的命的“革命人”。他清楚地知道,肖國慶、孫趕超們和自己在此點上是一樣的。他們也被“革命人”搞出病來瞭,隻不過大傢都心照不宣地避談罷瞭。

忽然他不喊瞭——一個穿警服的人正在路旁望著他。

那人是派出所的小龔叔叔。小龔叔叔三十四五歲瞭,是派出所的模范,像穿警服的“阿牛哥”,就是電影《劉三姐》中劉三姐的意中人。他做民警十幾年瞭,看著光字片許多與周秉昆同代的人長大。秉昆們特尊敬他,當面背後都習慣於叫他小龔叔叔。

小龔叔叔朝他招手。

周秉昆惴惴不安地走到小龔叔叔面前,對方獵犬般吸瞭吸鼻子,好生困惑地說:“你沒喝酒嘛。”

他說:“小龔叔叔,你還不瞭解我啊,不過年不過節的,我一向滴酒不沾,非喝不可的情況下才意思意思。”

小龔叔叔問:“那我們秉昆失戀瞭?”

他雙腿一並,敬禮道:“報告小龔叔叔,本人尚未戀愛,不曾失戀。”

小龔叔叔表情嚴肅瞭,質問道:“既沒醉,也沒失戀,那你扯著嗓子喊什麼?失戀啊,痛苦啊,你敢說你剛才沒喊?”

他笑瞭,說自己喊的是詩句。他沒敢說是美國作傢小說中的幽默詩句,而說是自己廠裡一名愛寫詩的青年工友寫的,從頭背瞭一遍。

小龔叔叔批評道:“歪詩,純粹是歪詩!你喜歡詩那也應該喜歡好的,好詩應該給人以精神上的力量,讓人聽瞭熱血沸騰。今後再不許扯著嗓子在路上喊歪詩!白天不許,晚上更不許。這是在咱們派出所的地面上,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恰巧也被一名並不認識你的民警聽到瞭,還不將你當瘋子帶到派出所去呀?要是那樣瞭,你要說清楚自己不是瘋子很麻煩。需要街道開證明,說不定還得咱們派出所去人把你領回來,而那個人肯定是我呀。那你不是給我找事兒嗎?這還是較好的結果。不好的結果可能就是,人傢倒是相信你沒瘋,卻懷疑你對現實不滿瞭。你一個生活在社會主義中國的青年,你的快樂是有限的嗎?既然你還沒談過戀愛,在大街上扯著嗓子喊什麼痛苦什麼失戀?你是不是有含沙射影之嫌啊?那你還能說清楚嗎?我能輕易把你保出來嗎?”

秉昆覺得小龔叔叔未免太小題大做瞭,待他的話剛一停頓,立刻問:“我可以走瞭嗎?”

小龔叔叔說:“不可以。你以為我說完瞭嗎?沒呢。不愛聽是不是?不愛聽是錯誤的!”

小龔叔叔掏出煙盒,吸著一支後語重心長地說:“秉昆啊,我是為你好。有些事情你不註意,後果那是很嚴重的!”

接著他講瞭一件最近發生的事,使秉昆頓覺他是出於一片好心,內心裡頓時充滿感激。他說光字片有個叫韓偉的青年在亞麻廠自殺瞭,他昨天剛協助有關方面處理完。韓偉能分配在亞麻廠,是因為他有個好爸爸。他爸爸是火葬場的化妝師,“文革”前為一位市委幹部的老父親的遺體化妝得好,受到瞭人傢的賞識。後來本市上層人士的親屬死瞭,都指名由他化妝。韓偉分配工作時,他父親一出面求人,扇扇後門都敞開瞭。否則,一名傢在光字片的青年,憑什麼能進亞麻廠呢?

“韓偉入廠以來的工作表現還是不錯的,人緣也挺好。他從小有種特長,你也知道的吧?”

“用紙折些小動物,但那也算不上什麼特長……不過,也算吧。”周秉昆與韓偉關系一般。韓偉愛出風頭,秉昆反感他這毛病。但一想到他已離世,而且與自己同是在光字片的青年,不免同病相憐,話就說得自相矛盾。

小龔叔叔卻一臉悲戚。顯然,韓偉的自殺對他是極大的刺激。原來,有一天午休時,韓偉用廠裡的辦公紙折瞭大大小小十幾隻青蛙,還用彩色筆畫上瞭條紋或斑點,擺在食堂的餐桌上,與一些青年工友玩起瞭遊戲。那種遊戲秉昆小時候也玩過,就是要將青蛙一口口吹入事先畫好的格子裡,能將最大的青蛙用最少的幾口氣吹入最小的格子裡,便算第一贏傢。那天,韓偉他們贏的是卷煙。上中學以後,秉昆再沒玩過那遊戲,覺得沒意思。韓偉他們那天不但玩得興致高漲,還不斷地拍著桌子大呼小叫“蛤蟆蛤蟆跳一跳”。人緣挺好不等於將小人也團結成瞭朋友。不幸的是,韓偉身邊有小人,更不幸的是他自己渾然未察。結果那天一個小人就越過廠領導,用廠外的公共電話直接向市公安局報瞭案,說韓偉利用玩遊戲,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市公安局的人闖入食堂瞭,他們那兒還玩得興高采烈呢,結果被公安局的人抓瞭個現行……

秉昆問:“因為折青蛙用的紙?”

小龔叔叔說:“對。你怎麼猜到的?”

秉昆說:“我提醒過他,他非但不聽,還罵我是特務。”

小龔叔叔嘆道:“他那時要是能聽進去,悲劇就不會發生瞭。怎麼能用印有‘萬歲萬萬歲’的辦公信紙折蛤蟆呢!這種違反常識的政治錯誤,根本就不該發生在你們‘紅五類’青年身上嘛!人傢公安局的人當然得把他帶走瞭。設身處地替人傢想想,人傢能說誤會瞭,繼續玩吧!秉昆,人傢能那樣嗎?”

秉昆小聲回答:“不能。他們不當回事兒,就犯錯誤瞭。”

小龔叔叔激動起來:“還是的。人傢必須嚴肅對待嘛!起碼要對他批評教育一番吧?可他自恃是‘紅五類’子弟,不服,偏跟人傢頂牛,問題就升級瞭,人傢不得不在廠裡召開瞭批判會。你就是人緣再好,公安局組織召開的批判會,誰能不參加呢?某些人正因為是哥們兒,那就非參加不可,非批判你不可,否則不就成瞭立場問題瞭嗎?可一批判他,他受不瞭啦。趁人沒註意,從四層樓跳下去瞭。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兒,不就是批判批判,檢討檢討,走個形式,也給人傢公安方面一個臺階下嘛!可他偏不給,反而來這麼一手,這也太嬌氣瞭呀!生活在咱們社會主義國傢,凡是那嬌氣、任性的,都不是好青年!毛主席怎麼教導你們青年的?要經風雨、見世面是不是?怎麼,批別人、鬥別人的時候,想怎麼批就怎麼批,想怎麼鬥就怎麼鬥,一輪到自己身上,就玩自殺呀?哎,別的道理都不講,自己的命就那麼不值錢嗎?我不是一般的民警,我是區公安系統的模范民警,是負責咱們這一片青年們政治思想工作的模范民警。短短半個多月裡,你們光字片被處決瞭一個,自殺瞭一個。哎,你替我想想,我還有臉穿著這身警服出入派出所嗎?我一看見你扯著嗓子在大街上喊些不三不四的話,老實說我心驚肉跳。我操不起對你們的這份心瞭,我快被壓力壓趴下瞭,我怕瞭。晚上開始做噩夢瞭。”

秉昆說:“小龔叔叔,你的煙滅瞭。”

小龔叔叔這才扔掉煙頭,盡管滅瞭,還是狠踩一腳,使勁兒輾入雪地裡。

秉昆完全理解他的復雜心情,說:“小龔叔叔你放心,我保證不給你惹任何麻煩。”話中充滿同情,有對小龔叔叔的,也有對韓偉的。

小龔叔叔諄諄教導他說:“不是給我惹不惹麻煩的問題。與我的責任有關的事,再麻煩我也得擔起來。你們光字片的青年,要爭取活出個人樣來!光字片是藏污納垢的地方,是出社會不良分子的地方,別的區都這麼說,你們得凡事對自己負責,對他人負責,對社會負責啊!”

秉昆對肖國慶們傾訴瞭一通漸覺變好的心情,聽瞭小龔叔叔一番話後,又變得糟透瞭。韓偉的死不同於塗志強的死。他與韓偉關系一般,卻還是心生悲憫,而那悲憫還無法表達。方才已凍腳瞭,此時仿佛周身寒徹,他急欲脫身。

他像一個聽話的好孩子似的說:“小龔叔叔,我記住你的話瞭。”

小龔叔叔接著表揚瞭喬春燕和秉昆的母親,說春燕將會是第一個為光字片爭光的女青年。

一名市級服務行業的標兵,不僅要有先進的工作表現,在街道也要有良好的口碑。小龔叔叔希望秉昆向光字片已經參加工作的青年們打打招呼,市裡派人來光字片瞭解情況時,大傢應該多為春燕說好話。這也是為光字片爭取榮譽。秉昆真誠地表示願意完成任務。小龔叔叔說,秉昆的母親是一位有智慧的街道幹部——某日一個小孩將傢中的毛主席瓷像碰落地上摔碎瞭,當媽的不知怎麼辦,於是把秉昆的母親找瞭去。秉昆的母親沉著冷靜,方寸不亂,把那件不好的事處理得妥妥帖帖。她先與那傢的媽和孩子共同請罪,之後裁瞭些紅紙,將碎瓷片一一包起,親自送往十幾戶好居民傢裡,說那是“寶瓷片”,說不怎麼好的居民傢還不給,有幸得到的人傢要好好珍藏……

“你看,那麼一件不好的事,如果處理不當,被小人當成把柄,上綱上線,起碼會搞得一條街雞犬不寧。小人哪兒沒有啊?哪兒都有,街道也不例外。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一露崢嶸,好人就不得太平瞭。你媽處理得多高明!秉昆你要向你媽學習,我也要虛心向你媽學習。咱們警民要共同努力,團結一致,用聰明的方法,將光字片建成一條條社會主義文明街道,你說對不對?”

聽別人表揚自己的媽,秉昆很不好意思。母親從沒對他說過“寶瓷片”一事,如果小龔叔叔不說,他根本不會知道。他也認為母親處理得挺聰明,但還算不上智慧。依他看來,有小聰明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但有智慧的人卻似乎越來越少瞭。他最佩服的一個有智慧的人是小龔叔叔的上級,派出所的老所長。“文革”剛一開始時,因為光字片的街名全與“仁義禮智信”連著,包括小龔叔叔在內的一些民警主張都改瞭,老所長堅決反對。老所長認為,住在當地的皆是文盲老百姓,不告訴他們“仁義禮智信”的出處,他們就根本不知道是孔子的話。要改就得先將“仁義禮智信”批倒批臭,那是多不容易的事啊?革命者何必非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呢?革命也要看效果啊!

小龔叔叔們不以為然,在光字片召開瞭一次群眾大會,征求大傢的意見。結果讓小龔叔叔們驚詫不已,光字片的廣大人民群眾都堅信“仁義禮智信”是偉大領袖的話,都說意思那麼好的街名為什麼要改呢?誰想改我們就和誰鬥到底。老所長聽瞭小龔叔叔們的匯報之後說:“不改,光字片廣大人民群眾對偉大領袖的熱愛就多幾分。一改,反而使他們困惑瞭。一困惑,熱愛打折扣瞭。改與不改,我不參與意見瞭,你們掂量著辦吧!”小龔叔叔們一掂量輕重,思想認識就都統一到老所長一邊,決定不改瞭。後來有幾批中學紅衛兵到派出所造反,強烈要求廢除體現封建思想的光字片街名,小龔叔叔們將老所長的話一說,他們也面面相覷,不敢輕舉妄動。秉昆的哥哥聽說瞭,有次對郝冬梅、周蓉和蔡曉光如此評論:“大隱隱於派出所,好一位智者。光字片人傢的信和電報,不必擔心被郵遞員亂投瞭,他做瞭一件有益於人民的事。”哥哥下鄉前,還懷著敬意去向老所長告別。自從聽瞭哥哥對老所長的評價,秉昆每次見到老所長都禮貌地打招呼。老所長退休瞭,他已有兩年多沒見到過。

秉昆回到傢裡,見母親在包餃子,他便洗瞭手,與母親一起包。他一邊包一邊問母親,為什麼從沒對他說過“寶瓷片”的事?母親被問得怔住瞭,反問什麼“寶瓷片”的事。他就把路遇小龔叔叔,對方表揚她的話說瞭一遍。

母親苦笑道:“那事兒呀,你不細說媽都想不起來瞭。什麼智慧不智慧的,媽哪兒懂,不過就是息事寧人唄!這麼多事的年月,媽又是街道幹部,不學著息事寧人,對不起街坊四鄰啊!”

秉昆又問母親知不知道韓偉的事。

母親又一怔,反問他知道些什麼,從哪兒知道的?

秉昆便把小龔叔叔的話說瞭一遍,母親嚴肅地說:“這小龔,他怎麼可以對你說那些!那是違反紀律的,哪天媽見到他要批評他!”

母親的說法是,上級有指示,不許任何人傳播韓偉自殺的原因,廠裡對韓偉父母的說法是意外事故。一個入廠後一直表現還不錯的青年工人,還是“紅五類”子弟,就因為那麼一件腦子缺根弦的事自殺瞭,上級怕真相傳開被階級敵人利用,進一步制造政治謠言。所以,即使對韓偉父母也隻說是意外事故。街道幹部中,隻有母親和主任知道真相,因為要倚重她倆安撫傢屬別再鬧出什麼人命來。

母親用粘著面粉的手指戳著秉昆腦門說:“兒呀,你要是媽的好兒子,千萬不可對任何人說媽對你說過的話。也不可對任何人說小龔叔叔說過的話,那可都是一傳開就不得瞭的事!你給我記住瞭沒有?”

秉昆連說:“記住瞭,記住瞭。”

他又問:“查出瞭給公安局打電話的人沒有?”

母親說:“那怎麼查得出來呢,公共電話亭收費的人隻記得是個穿亞麻廠工作服的人。全廠人都恨死瞭那個人,包括廠領導。公安局的人也恨死瞭那個人。確實是個小人,但誰也不能公開說是小人,那不就是政治立場錯瞭?沒那麼一個小人,鬧不出這麼一樁出人命的事來!唉,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