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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六章

像光字片某些人傢一樣,周傢也養瞭兩隻母雞。那年月,普通人傢一年到頭吃不著什麼有營養的東西,豬肉還是每人每月半斤。即使人口多,多到六七口,那也不過每月三斤多肉。傢傢戶戶都舍不得憑肉票買瞭瘦肉吃上一頓解解饞,那未免太奢侈瞭,也太任性瞭。當然,傢傢戶戶是指一般百姓。老百姓更願買肥肉,越肥越好。聽說哪傢商店在賣特肥的肉,關系好的鄰裡之間是要相互告知的,哪一傢沒被告知,那傢人會生氣的。肥肉可以煉成大油,大油吃得長久,也比用豆油炒菜香。何況每月每人才半斤豆油,三四口人的傢庭,每月不過一斤半到二斤油,根本不夠,連烙油餅都需要下決心。除瞭肉,對於百姓而言,就數豆腐有營養瞭。但豆腐也憑票,每月每人十塊。人口少的人傢,往往隻舍得一次買兩塊。如果冬天買凍豆腐,有時候一張票可買三四塊。

這種情況之下,養雞成瞭傢傢戶戶自己解決營養問題的良策。特別是有老人、孩子和病人的人傢,更希望能在傢裡養隻雞。養雞要有居住條件,味兒大,總不能養在睡覺的屋裡,隻能養在廚房。廚房但凡可以隔出小小的一處地方來,便會馬馬虎虎做個雞籠放那兒,起碼養一隻母雞。首先不是為瞭吃雞肉,而是為瞭能吃上雞蛋。雞蛋是平時難以見到的稀罕東西,有幾年春節前憑票供應過。即使供應,最多也不過每人半斤。半斤——這是當年所謂副食供應中好東西或較好東西的常態數,票上印著“副食券”。與戶口本糧本幾乎同等重要的小本叫“副食本”,若丟失瞭補發過程很麻煩,需有證明材料,還需層層審批。顧名思義,“副食”就是非主要食品。當年,傢傢戶戶的大人孩子,身體不但對糧食的需要格外強烈,對副食的需要也經常表現得特別迫切。

在小雞集體出殼的春季,城市已不許郊區農民擔著兩扁筐小雞進城來賣,百姓人傢便派出會騎自行車的成員,到十幾裡幾十裡外的郊區去買。有些人傢派出的是兒子,有些人傢相當重視,父親們親自出馬。小雞能順利養大的比例普遍不高,三四隻裡養大瞭一隻母雞便已不錯。

兩年前,在母親的多次支使之下,周秉昆買回瞭七八隻小雞。入冬前,活下瞭兩隻母雞。來年春季,兩隻母雞都下蛋瞭。此後,周傢的一隻籃子裡,每三天就多兩個蛋。偶爾,兩隻母雞某日各下一蛋,母親便會高興地說些它們聽不懂的表揚話,抓把糧食直接喂它們。秉昆記得很清楚,第一次從雞窩裡取出一個蛋時,母親樂得合不攏嘴。從此,兩隻母雞也成瞭周傢兩口勞苦功高的成員,母親對它們每天的生存狀態觀察得可上心瞭。它們的籠子較大,放在外屋。在那籠中,它們有空間展展翅膀,活動活動,交換一下地方。不像有人傢養的雞,籠子太小,轉身都不容易,活得憋憋屈屈。說到底還要歸功於周志剛當年英明,哪怕舉債也要將自己的傢蓋得大瞭些。

星期日這天秉昆起得很晚,九點鐘才睜開眼睛,在被窩裡又瞇瞭會兒開始穿衣服。等他不慌不忙地洗漱罷坐到飯桌旁,九點四十瞭。

一個小盤裡,擺著一隻剝瞭皮的雞蛋。

母親坐在他對面,目光無限慈愛地看著他說:“這半個月來,我小兒子瘦多瞭。”

秉昆說:“媽,以後別給我煮雞蛋吃瞭,那會營養過剩的。你倒是應該多吃雞蛋,希望你能一直健健康康的。”——嘴上雖這麼說,卻首先抓起雞蛋吃。

母親笑道:“沒聽誰講過,年輕人隔幾天吃一個雞蛋就會營養過剩。我看啊,咱們中國人壓根兒就不可能營養過剩,隻會營養不良。你每天幹活那麼累,比媽更有資格吃雞蛋。媽在傢又不幹什麼累活,吃雞蛋等於浪費。媽少吃幾個,不是就能多送人幾個?”

母親很舍得送給別人傢雞蛋。光字片大多數人傢的廚房小得可憐,除瞭鍋臺、案板、水缸、碗架,再就沒什麼地方瞭,所以希望養隻雞的想法純屬夢想。不論同一條小街的人傢,還是前街後街的人傢,誰傢女人坐月子瞭,誰傢小孩病瞭,誰傢老人吃不下飯瞭,母親一聽說,總是會送幾個雞蛋去。她升“官”瞭,由街道小組長而大組長瞭,由管一條小街傢長裡短之事轉而參與管整個光字片的事兒瞭。用她的話說,那就是權力大瞭,更應該密切聯系群眾瞭。而她聯系群眾的方式,主要就是靠送雞蛋這一實際行動。一年多以來,她的實際行動在光字片獲得瞭廣泛贊譽。不少人說,周傢的兩隻母雞差不多就是為光字片大傢養的。

對於秉昆調到醬油廠的事,母親雖覺意外,卻未埋怨。醬油廠福利不錯,這是母親也聽說過的。以後上班近瞭,回傢早瞭,亦是母親高興的。當然,秉昆並沒如實告訴過母親自己在醬油廠的處境。

母親試探著問:“秉昆,如果在過春節的幾天裡,咱們娘兒倆請你曉光哥來傢吃頓飯的話,他能不能來?”

知道瞭小兒子轉廠成功是蔡曉光一手代辦的,母親不但感激蔡曉光的不計前嫌,而且有些念想他瞭。“以後你別來瞭,大娘不想再見到你瞭。”——四年前對蔡曉光說過的話,每使母親自責不已。畢竟,女兒的行為並不是人傢蔡曉光慫恿的,歸根結底是女兒自己太任性的結果。人傢蔡曉光幫著自己的女兒隱瞞,還不是因為也愛上瞭自己的女兒,出於一個無私的情字嘛!人傢得到什麼瞭呢?除瞭受委屈被自己逐出瞭傢門,再什麼也沒得到啊。

母親希望有當面道歉的機會。

秉昆很理解母親的心思,但他料定蔡曉光不會來。不是給不給面子的問題,而是因為姐姐遠走他鄉,自己這個光字片的傢,對蔡曉光已毫無吸引力瞭。

然而,他說:“能來。隻要他有空兒,怎麼會不來呢?等我哪天碰到他,一定請他。”

母親說:“還有五六天就過春節瞭,等你哪天碰到他那不晚瞭?人傢的傢和咱們的傢不一樣。咱們傢在本市連戶親戚都沒有,成年沒人來沒處往。人傢的傢,估計平常也客人不斷,聯絡感情保持關系的人肯定不少,所以你明後天就抽時間專門去找他一次,他的廠離咱傢又不遠。你專門去找他一次,那也讓他覺得咱娘兒倆心誠,是不是呢?”

秉昆敷衍地連說:“是的是的,媽放心。”

他吃罷飯,掀開水缸蓋看看,見水已不多,便出門去挑水。周傢兼做廚房的外屋大,水缸也大,能容兩擔也就是四大桶水。傢中就兩口人瞭,一次挑滿夠用一星期。

在水站那兒,秉昆見到瞭春燕。春燕排在他前邊,為瞭和他說會兒話,退出隊列,移到瞭他身後。

春燕說:“你媽也給我傢送雞蛋瞭。”

秉昆問:“你傢誰病瞭?”

春燕說:“我爸和我媽,因為我二姐吵架瞭。我二姐連隊有一名上海知青,探傢路過咱們市,帶著我二姐的信到我傢來瞭。他一走我爸我媽就開始嘮叨,嘮叨瞭幾句,就吵起來瞭。我媽氣得在炕上躺瞭大半天,絕食。唉,傢傢有本難念的經。”

秉昆聽得雲山霧罩,他並不關心她爸她媽究竟為什麼吵架,卻很心疼自己傢的雞蛋。連春燕傢那種破事兒都得帶著雞蛋去慰問,那自己傢的雞蛋還能攢下嗎?他不由得在心裡埋怨母親,什麼小組長大組長,總歸是當幾條臟街的公仆,瞎操心個什麼勁兒呢?他想趕快將水挑回傢,接著去完成自己所受的重托。

他說:“不好意思,我一會兒有急事要辦,你看這樣行不?你排在我這兒瞭,我排到你在前邊的位置去,等於你照顧瞭我一下吧。”

春燕一聽生氣瞭,抓住他一隻桶的桶梁說:“少跟我來這套。不行!我從前邊移到後邊,是為瞭照顧你嗎?我是要跟你說會兒話。陪我說話!”

秉昆苦笑道:“好好好,陪你說話。那,你說我聽,行不?”

春燕也笑瞭,打他一下,嗔道:“不行。該問我話,你也得問。”話題一轉,她向秉昆宣告似的說:“我師傅給我介紹瞭個對象。”

秉昆捧哏似的說:“大好事,可喜可賀。”

春燕高傲地說:“我沒看上。和我同行,也是另一傢浴池修腳的。一對夫妻不能都是修腳的吧?再說人也長得一般般。”她成心不看秉昆,翹起下巴,仰臉望天繼續說:“我這人在對象方面還是有一定標準的,不敢太高,但也不願自己先就把自己看低瞭。光字片的怎麼瞭?咱們生在光字片人傢瞭就低人一等嗎?你說是不?”

秉昆說:“那是。”

春燕將頭一轉,扭向秉昆,看著他做出媚態,笑道:“其實吧,我是想找個在木材加工廠上班的,離我上班那兒不遠。每天上班,他陪我走到我們浴池門口,下班在我們浴池門口等我,那才真正叫出雙入對,想不恩愛都不可能,挺好。”

秉昆暗吃一驚,急說:“我已不在木材加工廠上班瞭,調醬油廠去瞭。”

春燕一愣,自言自語:“你媽怎麼沒跟我媽講?”

這時他倆已排到水龍頭前瞭,秉昆也不讓一讓,搶先將水桶放水龍頭下瞭。他怕春燕先接滿瞭兩桶水卻不先走,非等著與他一塊兒擔水回傢,他覺得和她實在沒什麼可聊的。

他對母親與春燕的母親都說自己些什麼很敏感,就問:“我媽常和你媽議論我嗎?”

春燕用莫測高深的口吻說:“也不是隻議論你,隻議論你有什麼意思?她倆常在一起議論咱倆。”

秉昆心裡大吃一驚,仿佛知道瞭自己正被某種陰謀算計,愕然地看著春燕,如同她是同謀者。

春燕卻反問:“哎,那你怎麼沒給我傢送過醬油醋什麼的?”

秉昆添瞭心事,低頭看著桶裡漸接漸滿的水,沒好氣地說:“不是還沒發嘛。”

春燕以毫不見外的語氣說:“你可給我想著啊,如果你媽用你廠裡發的東西送人,我傢應該第一份。”

秉昆說:“行,想著。”

至此不管春燕再說什麼,他一直裝聾作啞。接滿兩桶水後,擔起便走。

春燕叫道:“不許走,我還有話跟你說呢!”

秉昆高聲回答:“對不起啦,我傢水缸見底兒瞭,急等著用水呢!”

秉昆將水倒入缸中,也不再去挑瞭,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問母親:“媽,你以後少到春燕傢去!她傢那種破事兒,也值得你帶著雞蛋去慰問啊?”

母親驚訝地反問:“誰告訴你的?你聽到什麼閑話瞭?”

秉昆就將春燕在水站那兒對他說的不著三不著四的話學瞭一遍,之後抗議道:“不許你和她媽暗中往一塊兒捏鼓我倆啊,捏鼓也沒用,她願意我還不願意呢!”

母親說:“兩個當媽的聚在一起,可不主要就是聊兒女們的事兒唄!怎麼,你還要限制媽的言論自由啊?再說人傢春燕那姑娘不錯,在單位是標兵,大照片掛在墻上的……”

秉昆打斷道:“澡堂子也算個單位?”

母親正色道:“你這麼跟媽抬杠,媽可就不愛聽瞭。你們那廠,不也就是個做醬油的地方嗎?人傢春燕是圖強上進的姑娘,興許明年就能評為全市服務行業的標兵。人傢姑娘說瞭,如果真評上,有決心爭取評為全省、全國的。到那時,人傢修腳也修出瞭光榮,修成瞭正果!”

秉昆嘟噥道:“評上瞭什麼,修成瞭什麼,跟我有什麼相幹?她就是被評為千手觀音,修成一顆百年罕見的人參果,那也不投我的眼緣兒!”

母親更不愛聽瞭,命令道:“你給我坐下!既然你把話挑明瞭,那咱們娘兒倆就真得好好說道說道。當年你們中學同班的男生,不是就因為人傢姑娘胖總取笑人傢嗎?可人傢姑娘要好瞭,自從參加工作,午飯都不吃瞭,現在不是瘦瞭不少,正朝苗條的方向出落著嗎?”

秉昆反感地說:“我有事得立刻去辦,沒工夫跟你掰扯。”

他走到裡屋,從桌子底下拎出裝雞蛋的籃子,見有二十多個雞蛋。

母親跟入裡屋,有點生氣地問:“拎出它來幹什麼?”

秉昆騙她,說廠裡一名工友病瞭,要去探望。

母親又問:“是木材加工廠的,還是醬油廠的呀?”

秉昆煩瞭,頂撞一句:“是哪個廠的有區別嗎?與其你送給一些並不值得關心的人,不如我送給我認為值得送的人!”

“媽不是反對你送給你工友。工友病瞭,帶幾個雞蛋去探望還不是應該的嗎?媽就是隨口一問嘛!如果是醬油廠的,媽更支持,那證明你一到新單位就與工友搞好關系瞭。隻是呢,快到春節瞭,也得給傢裡留些。蔡曉光不是還會來嗎?媽也想煮十個給他帶走,多少是點兒心意啊。”母親走到他身邊,看著他取出雞蛋往桌上放,緩和瞭語氣。

秉昆拎起籃子對母親聲明:“我隻帶走十個,桌上是十五個,春節前這幾天兩隻雞還會下,加起來我看傢裡夠瞭。至於蔡曉光,你就別考慮他瞭,他吃雞蛋過敏。”一說完,拎著籃子往外便走。

母親嚷起來:“那你也別連籃子一塊兒送人啊!”

秉昆剛一邁出小院,春燕從小院旁閃現在他面前。

春燕指責道:“在水站那兒,我叫你等我會兒,你卻不等。你不等我,我等你。你說你要去辦事的是吧?那我陪你走到馬路那兒,還有話想跟你邊走邊聊呢。”

秉昆說:“我不往馬路那兒走,我得往上坎那兒走,咱倆方向相反。”

春燕穿的是幾天前那身摩登衣服,擦得鋥亮的靴子和那條紅色的長圍巾,顯得挺氣派。

她眨眨眼睛說:“我往上坎那兒走也行。”

秉昆怎麼會願意與她一塊兒走,繼續聽她藏頭掖尾試試探探半真半假的話呢?更不願意的是,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去的地方,即使是大概的位置,特別是不想讓春燕知道。她一旦認為某事與自己有關便刨根問底,顯然已將他視為首選對象瞭。她一定會認為他的某些事不但與她有關,還需她極其重視。男人之間的事,女人一關心一摻和,那就會小題大做搞復雜瞭。這一常識,他還是曉得的。

秉昆忽然彎下腰,呻吟著說:“哎呀,我胃又疼瞭,好春燕你先走吧,別等哥瞭啊,哥得吃片藥,胃不疼瞭再走。”說罷,捂著胃返身進瞭小院,進瞭傢門。

母親奇怪地問:“你怎麼又回來瞭?”

秉昆往炕邊一坐,放下籃子,討好地說:“媽既然舍不得這籃子,那我當兒子的就應該照顧媽的情緒,不惹媽生氣,所以又回來瞭。”

母親高興瞭,誇獎道:“這才是媽的好兒子。”找出一個廢藥盒,將雞蛋小心地放入盒裡,用塊舊佈將盒紮起。

“多謝媽瞭!”秉昆拎著盒邊說邊往外走。他在小院站瞭會兒,估計春燕早走沒影瞭,這才二次出瞭小院,朝上坎方向大步而去。

走出約莫十來步,猛聽到春燕的聲音:“周秉昆,你給我站住!”

他心裡不由得罵:“討厭的修腳婆!”卻紳士似的站住瞭,轉過身去。

春燕從一幢泥房的山墻後閃出,朝他大聲嚷道:“你成心甩我是吧?不願跟我一塊兒走你可以直說,騙我幹什麼?我是狼啊還是虎啊?會在路上吃瞭你嗎?”

秉昆也大聲朝她嚷著說:“你想多瞭,我沒你以為的那麼會演戲,真的是回傢服瞭片藥!我都走這兒瞭,那咱倆各走各的吧,別耍姑奶奶脾氣啊!”

他一說完,怕春燕不肯罷休地接著嚷,又一轉身,加快步伐,以神行太保般的速度往前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