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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譯《羅丹藝術論》序

劉海粟

在西歐歷史的黎明時期,古希臘的雕刻竭力將神人化,反映出人對神的懷疑、親近和畏懼,恰好說明神的威力難以擺脫,同對人的歌頌發生了矛盾。菲狄阿斯在矛盾中尋求幸福、寧靜、和諧,形成歐洲雕刻史上第一座高峰。可惜他的「著作」全都「寫在」雕像之中,並無文字流傳,他思想發展的脈絡雖可從石像裡去探求,總不免使我們遺憾。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懂得達摩老祖不立文字這一遺訓的豐富內涵。厭棄言筌的禪宗也要通過語言促成漸悟,頓悟之後才可以拋開語言文字。雄鷹在天,雙翅不動,那是很高的境地;公雞斗架時翅膀亂動,羽毛紛紛揚揚,其實並不會飛。可見妙悟之難。這已是題外話。

昏迷與覺醒,束縛與掙扎,對立並存,失去一方,另一方也不存在。文藝復興時期,人們痛恨宗教裁判草菅人命,僧侶貴族的一切罪惡言行,無不歸之於神的意志;為奴隸主貴族賣命冠以「愛國」雅譽,掠奪兄弟國家打上「弔民水火」的金字招牌。奄奄一息的宮廷藝術,依仗貴族富商殘羹點綴太平,宏揚教義,麻醉同胞。以人的覺醒與掙扎為重要主題的彌開朗琪羅,刻出許多傑作,人的力量強大,側面反映出神權愚昧專橫的事實。古希臘雕刻,淵穆靜偉的調子發展為心靈的暴風雨,由內斂而外張,表現了力和狂怒;某些作品也有陰柔靜謐之美,並傳不朽。彌開朗琪羅留有十四行詩和一些書信,沒有論證雕塑的專著。彌氏作品肌肉具有強烈的情感色彩,但還不完全達到自覺的追求。

羅丹的作品,代表西方雕塑史上第三個高峰。在他之後的蒲爾台、馬約爾、康寧柯夫、摩爾等大家的雕刻豐富了人類文化寶庫,就總體的博大精深和歷史影響而論,還沒有全面超越羅丹而形成第四個高峰。

羅丹的創作,思考人間的疾苦,歌頌人的創造力、人的尊嚴和為維護它而付出的代價。神的形象消失了,他在表現醜得驚心動魄的對象如《丑之美》時,所用的手段仍然是美的。他抄襲甚至剽竊過克洛岱爾小姐的佳作,始亂而終棄,人格上比彌開朗琪羅要差,但沒有人否定他是一流大師。

三位雕塑巨匠都是人,把他們想像得完美無暇,是我們造神意識的殘餘在作怪,發現神的缺點才使我們痛苦,至於人無完人,這是革命導師也不否認的。對菲狄阿斯年代久遠,難以發現什麼史料。彌開朗琪羅也是古人。羅丹離我們稍近,作品比較容易理解,缺點也容易發現。

發現前人缺點並不難,論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巨人缺點的文字何止千種,但大多數已經為時間所揚棄。而超過巨匠們藝術成就的人,比指責他們的人要少得多。我們無意於為大師辯護,靠他人辯護過日子的不會是真大師。添上一塊石頭,去掉一筐土,都不會改變山峰的高度。我只講超越前哲們長處之難,不是宣揚他們永遠不可企及。絕對化與辯證法是絕緣的。

羅丹首先是創造家,其次才是理論家。

沒有一系列雕刻,他談不出《藝術論》。

退一萬步講,即使沒有雕塑作品,能談出一部《藝術論》,也足以不朽。此書是對歐洲雕塑史的科學總結,又是個人經驗的精煉概括,其中貫串著對前人的崇敬,有對許多名作的卓見,有勞動喜悅,沉思刻痕,點滴的自省。他對雕塑語言的創新上,強調自覺地體現肌肉本身的節奏與表情,對前人學術有所發展,啟悟來者,開示法門。

原子中子時代,時間寶貴,此書以少勝多,反覆咀嚼而不厭,從這口「井」裡可以汲上不竭的「水」,那便是睿智、平易近人、更新自我的渴望,幫助我們去思考藝壇之內的群花,藝壇之外的事理。在深邃上或有不及柏拉圖對話集之處,卻可以與《歌德對話錄》、《托爾斯泰對話錄》具有同等價值。

世界文化史上的巨人很多,被作家、批評家、學者記錄下來的對話集卻很少。中國先秦時代許多子書,多為門人記載,此後僅來儒語錄、明清兩代個別和尚有語錄外,此類著作寥寥,藝術家談話則多隨風吹散,損失極多。讀完此書,我們深感羅丹難得,而葛賽爾更難得。蓋談藝者不乏其人,能將吉光片羽聚腋成裘,有創見、有情感、有色彩、淵博精淳的散文家,百年無幾。這一點值得沉思!

藝術家成就愈高,享受光榮愈多,周圍諂媚者也隨之增多。廉價恭維幾句不要學問,創造一本學術著作,不僅僅要才,還要有德,有放棄自己著作甘為他人作嫁衣的犧牲精神,要淡於名利,善於發現,心胸博大,不怕流言,堅忍不拔,甚至處於清客幕僚地位,完成大業,難處遠非文字可以盡述。即使偉大藝術家,也不是各方面都偉大。奴才聽話無用,才人傲物,未必俯首帖耳。容人與容於人都難。掌握老藝術家思維方式,語言風格,本身就是創造。主僕關係非合作關係,寬鬆、容忍、尊重個性,才有平等的成功的合作。把作家批評家看成錄音機是愚蠢的偏見。要重視、理解這種特殊行業——無能的幹不了,有能者不願幹的工作。這樣,我們的學術會進一步繁榮。一些體力好的人,可以創作為主,口述書稿為輔;一些體力差而思維能力好的老專家,可以在學術上後繼有人、死後有書。搶救知識與史料,是戰略性時間性很強的大事,抓遲了要後悔。

怒安於1931年「九·一八」前夕,與我同船自巴黎回到上海,住在我家,始譯此書,次年春天竣稿,油印過三十多冊,發給畢業班學生作課外參考讀物。他善於教書,講美術史課時,牆上放有名畫幻燈,學生又發給明信片或小畫片,互相對照,條分縷析,鞭辟入裡,使學生聽得入迷。他講羅丹的代表作,將此書主要精神介紹給學生,不搞死背硬記,希望發揮主觀能動性,思考作品的精神實質。

當時也有人勸他:「坊間已有精裝道林紙印的譯本《美術論》流傳,何必重譯費事而又費時間?」

怒安說他 譯為自學一遍,方便後生,無意出版。這種治學態度,多麼難得!後來他在翻譯上的成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歷經浩劫,孤本譯稿奇跡般地保存下來了。袁志煌弟好學,恭楷抄錄一過,文輝見而稱讚不已,告知故宮博物院彭炎副院長,彭老轉告傅敏,傅敏請不忘怒安教澤、精於法國文學的羅新璋先生搜羅原文及有關資料,反覆校勘,保存譯文風格,糾正謄抄中的筆誤及排列不當,用心良苦,使這顆明珠拭去塵翳,射出精光。出版社為之精印,對我和怒安親友來說,都是平生一大快事!預計此書將在信達雅三方面不遜於怒安其他名譯而見重學林。

一本外國名著,多出幾個譯本,讀者可以從比較中體味原作的風神,譯者們各顯身手,精益求精,各逞瑰艷,是大好事。錢鍾書夫人楊絳自西班牙文譯出《唐·吉河德》,體現塞萬提斯文采,猶若唐臨晉帖,風骨勁健,沒有女作家驅詞用語的纖秀之氣,固然足珍,而林琴南文言譯本,傅東華(伍實)白話舊譯本,傳神或有欠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不必偏廢,讀書也要有點氣度,不能偏狹。

1986年,我和伊喬同游巴黎,看過很多博物館與美術館,在羅丹與蒲爾台故居,二公許多傑作經高手放大,陳列在露天草坪上,供遊客與市民欣賞,這和在室內觀摩不同,又添一番新意。我還到當年和怒安一起參觀過的羅浮宮,重睹名畫芳華,頃刻之間,憶起在艾菲爾鐵塔上的同游,在威尼斯、日內瓦、羅馬等地的快談和爭論,(爭論也是巨大的享受,從不傷害友情)想到漫長而又短促的一生中,有這樣一位好兄弟相德以沫,實在幸運。而今書在人亡,是悲傷,是懷念,是欣慰,是兼而有之,我也茫茫然難以言喻了。

原載《傅雷譯文集》第13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