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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浮蕩無著的學子

金梅

有三次生活和學習環境的變換,在傅雷的人生道路和事業的進展中,帶有關鍵性的意義。而每次變換,都是他母親決斷和選擇的結果,第一次是上面已經提到過的,全家由落後閉塞的鄉村,搬到略為先進開放的周浦鎮。第二次,就是接著要講到的,1920年年僅12歲的傅雷,由母親從「小上海」把他送到當時中國最繁榮開放、文明程度最高的大上海,考入南洋中學附屬小學四年級。(再一次,是以後將要談到的,傅雷的出國留學。)

現在,離開了管教嚴厲的母親,周圍又是一群活潑好動的夥伴,傅雷的頑皮勁兒,又有些故態復萌了。交織上孤高和聰穎的性格,傅雷的不安分比起大上海的小鬼來,往往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南洋中學附小一年多,竟被校方指責為「頑劣」而開除了。

第二年——1921年,傅雷以同等學歷,考入上海徐匯公學念初中。徐匯公學即現在徐匯中學的前身。那時候,是一所教會學校,校長由意大利神甫擔任。在學生中,教友與非教友是分開編班的。時間安排得非常緊張。每一個環節的活動,又都是在監學督促之下進行的。早上起床後,剛漱洗完畢,就列隊到自修室去自修。7點多,又一起進食堂用餐。吃飯也有一套規矩。學生們先是靜靜地站立在餐桌旁邊,等到早就端坐在食堂高台上的監學,搖響小鈴,大家才能坐下來開吃。早飯必須在規定的時間中吃完。到了時間,監學的小鈴一搖,沒有吃完的,也得趕緊去排隊,上操場。晚上自修到9點鐘,熄燈睡覺。一個大房間內,一人一張床,每張配備有一根木棍。監學也跟學生住在一起。上床後,先把帳子掛好,然後把木棍壓在帳子外邊。早上一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把木棍放到地上。監學一看棍子在地,就知道你已經醒了。這個學校的學生都得住校,一個月只許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要由家長填寫卡片,親自來領,才能離校。上午8點走,下午5點必須返校。學校的種種制度是很嚴格的。

在這樣一所教會學校中,傅雷常常感到有些不適應。他在班上顯得很「個別」,和談得來的人交往時很豪爽,很誠懇;對一般人,他不願與之交接。即使最親密的朋友,他也直言不諱,遇有一言不合,往往爭吵不休,甚至動手動腳。對老師,他也從不盲從。教會學校中的老師有兩類,一是世俗的,一是修女或神甫。不論是誰,傅雷有不同意見,或認為他們講得不對,就要與之爭論,不到對方肯定他的說法有些道理,他就不肯罷休。他的「傅」姓,在法文中拼寫為Fou。有一次,胡毓寅等幾位同學,將他的姓氏法文拼寫,譯成一個不太雅觀的中文詞語(「癡子」)用作他的綽號。傅雷聽說後,火冒三丈,幾乎要和大家拚命。

法語是徐匯公學的主課,每天上兩節。傅雷在這裡學了不到三年,打下了法語的基礎。他對數學課很是頭痛。有一次考試,他演算到一半,就將鋼筆尖用力往課桌上一戳,把沒有做完的考卷交了上去。在教會學校裡都得念聖經,傅雷對此很反感。他用激烈的言辭,公開表示反對宗教信仰。這樣,在初中未正式畢業時,他又被學校開除了。

離開徐匯公學後,傅雷於1924年,仍以同等學歷考入上海大同大學附屬中學,在學制上進入了高中階段。以後兩三年間,中國發生了一系列重大的歷史事件。自幼剛直不阿、並能獨立思考的傅雷,隨著見聞的豐富、認識的發展,越發表現出了不安分的個性。尤其到上海後的幾年中,少年傅雷的心靈,經受了五四運動流風餘波的衝撞,他在政治思想上,開始表現出了反帝反封建的鮮明色彩。到大同大學附屬中學的第二年——1925年,傅雷從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中,目睹了帝國主義者屠殺中國同胞,同學和友人遭到巡捕毒打的情景。他和同學們一起走上街頭,示威遊行,演講吶喊,控訴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的血腥暴行,激發民眾的愛國熱情。轉年——1926年春天,在北伐戰爭不斷取得勝利的鼓舞下,大同大學附中的學生們,開展了反對學問的鬥爭,被稱之為「大同風潮」。傅雷和他的同學姚之訓,是掀起這一風潮的帶頭人。大同校董吳稚暉,為了壓制風潮,串通租界巡捕房,下令逮捕學生。當時甚至有傳說,傅雷是共產黨,這就更增加了他被捕的危險性。傅雷母親聞訊後,為了兒子的安全,立即趕到學校,硬是把他拉回了鄉下。以後,傅雷再沒有返回大同附中繼續上學。

在大同大學附中時,傅雷結交了第一個終生相交的知心好友——雷垣。倆人的結交,開始是很偶然的。傅雷學的是文科,雷垣則是理科的學生,他們本來並不相識。雷垣也喜歡國文,作文寫得不錯。一次,他寫了自己的身世,文章貼到了牆報上。傅雷看到雷垣的文章後,由於所敘的身世與自己的遭遇太相同了,——雷垣自幼父母雙亡,孤兒的生活度日如年,傅雷深受觸動,潛然淚下。他找到雷垣宿舍握著他的手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願意與你結為知心的朋友。」雷垣欣然允諾。文理科學生的宿舍本來是分開的,傅雷為了能與雷垣有更多交心的機會,便從文科搬到了理科,與雷垣住在一起。傅雷去世後,雷垣在回憶他們中學時期的交往時說;「我們很合得來。不過,有時彼此對一些問題見解不同,也會吵起來。傅雷脾氣急躁,常會臉紅耳赤。吵過之後,第二天,他會來道歉,說自己脾氣不好。我很喜歡他的直率,也從不計較他的脾氣。」雷垣中學畢業後學的是音樂和數學,後來又成了傅雷長子傅聰學習鋼琴的啟蒙老師。人之相交,貴在知心。人們都說,傅雷孤高桀驁,難以交往。但從他與雷垣的交往中可以看出,他盼望的是心靈上的真正相傾相契,誰做到了這一點,就能得到他的信賴。傅雷也並非是一味自賞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弱點;對知心者,他從不原諒自己的缺點。

先前兩次是被學校開除,這一次在大同附中,傅雷是被迫輟學離校的。這樣,他在小學、初中和高中階段,實際上都沒有取得正式畢業文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