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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三日

親愛的孩子,一百多天不接來信,在你不出遠門長期巡迴演出的期間,這是很少有的情況。不知今年各處音樂會的成績如何?李茲的朔拿大練出了沒有?三月十八日自己指揮的效果滿意不滿意?一月底曾否特意去美和董氏合作?即使忙得定不下心來,單是報導一下具體事總不至於太費力吧?我們這多少年來和你爭的主要是書信問題,我們並不苛求,能經常每隔兩個月聽到你的消息已經滿足了。我總感覺為日無多,別說聚首,便是和你通訊的樂趣,尤其讀你來信的快慰,也不知我還能享受多久。十二張唱片,收到將近一月,始終不敢試聽。舊唱機唱針粗,唱頭重,新近的片子錄的紋特別細,只怕一唱即壞。你的唱機公司STUDIO 99[九十九工作室]前日來信,說因廠家今年根本未交過新貨,故遲遲至今。最近可有貨到,屆時將即寄云云,大概抵滬尚需二三個月以後,待裝配停當,必在炎夏矣。目前只能對寄來新片逐一玩賞題目,看說明,空自嚮往一陣,權當畫餅充飢。此次巴黎印象是否略佳,群眾反應如何?Etiemble(埃蒂昂勃勒]先生一周前來信,謂因病未能到場為恨,春假中將去南方養病,我本托其代收巴黎評論,如是恐難如願。倘你手頭有,望寄來,媽媽打字後仍可還你。Salle Gaveau[嘉沃室]我很熟悉,內部裝修是否仍然古色古香,到處白底描金的板壁,一派十八世紀風格?用的琴是否Gaveau[嘉沃]本牌?法國的三

個牌子Erard-Gaveau-pleyel[埃哈-嘉沃-波萊葉爾]你都接觸過嗎?印象怎樣?兩年多沒有音樂雜誌看,對國外樂壇動態更生疏了,究竟有什麼值得訂閱的期刊,不論英法文,望留意。Music&Musicians[《音樂與音樂家》]的確不夠精彩,但什麼風都吹不到又覺苦悶!

兩目白內障依然如故,據說一般進展很慢,也有到了某個階段就停滯的,也有進展慢得覺察不到的:但願我能有此幸運。不然的話,幾年以後等白內障硬化時動手術,但開刀後的視力萬萬不能與以前相比,無論看遠看近,都要限制在一個嚴格而極小的範圍之內。此外,從一月起又並發慢性結膜炎,醫生說經常昏花即由結膜炎分泌物沾染水晶體之故。此病又是牽絲得厲害,有拖到幾年之久的。大家勸我養身養心,無奈思想總不能空白,不空白,神經就不能安靜,身體也好不起來!一閒下來更是上下古今的亂想,甚至置身於地球以外:不是陀斯朵伊夫斯基式的胡恩亂想,而是在無垠的時間與空間中憑一些歷史知識發生許多幻想,許多感慨。總而言之是知識分子好高騖遠的通病,用現代語說就是犯了客觀主義,沒有階級觀點……其實這類幻想中間,也參雜不少人類的原始苦悶,對生老病死以及生命的目的等等的感觸與懷疑。我們從五四運動中成長起來的上輩,多少是懷疑主義者,正如文藝復興時代和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前的人一樣,可是懷疑主義又是現社會的思想敵人,怪不得我無論怎樣也改造不了多少。假定說中國的讀書人自古以來就偏向於生死的慨歎,那又中了土大夫地主階級的毒素(因為不勞而獲才會有此空想的餘暇)。說來說去自己的毛病全知道,而永遠改不掉,難道真的是所謂「徹底檢討,堅決不改」嗎?我想不是的。主要是我們的時間觀念,或者說time sense[時間觀念]和space sense[空間觀念]比別人強,人生一世不過如白駒過隙的話,在我們的確是極真切的感覺,所以把生命看得格外渺小,把有知覺的幾十年看做電光一閃似的快而不足道,一切非現實的幻想都是從此來的,你說是不是?明知浮生如寄的念頭是違反時代的,無奈越老越是不期然而然的有此想法。當然這類言論我從來不在人前流露,便在阿敏小蓉之前也絕口不提,一則年輕人自有一番志氣和熱情,我不該加以打擊或則洩他們的氣;二則任何不合時代的思想絕對不能影響下一代。因為你在國外,而且氣質上與我有不少相似之處,故隨便談及。你要沒有這一類的思想根源,恐怕對Schubert[舒伯特]某些晚期的作品也不會有那麼深的感受。

近一個多月媽媽常夢見你,有時在指揮,有時在彈Concerto[協奏曲]。也夢見彌拉和凌霄在我們家裡。她每次醒來又喜歡又傷感。昨晚她說現在覺得睡眠是樁樂事,可以讓自己化為兩個人,過兩種生活:每夜入睡前都有一個希望——不僅能與骨肉團聚,也能和一二十年隔絕的親友會面。我也常夢見你,你琴上的音樂在夢中非常清楚。

從照片上看到你有一幅中國裝裱的山水小中堂,是真跡還是複製品?是近人的抑古代的?

本月份只有兩整天天晴,其餘非陰即雨,江南的春天來得好不容易,花蕾結了三星期,仍如花生米大。身上絲棉襖也未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