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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八月十二日

聰,親愛的孩子,很少這麼久不給你寫信的。從七月初起你忽而維也納,忽而南美,行蹤飄忽,恐去信落空。彌拉又說南美各處郵政很不可靠,故雖給了我許多通訊處,也不想寄往那兒。七月二十九用七張風景片寫成的信已於八月九日收到。委內瑞拉的城街,智利的河山,前年曾在外國雜誌上見過彩色照相,來信所云,頗能想像一二。現代國家的發展太畸形了,尤其像南美那些落後的國家。一方面人民生活窮困,一方面物質的設備享用應有盡有。照我們的理想,當然先得消滅不平等,再來逐步提高。無奈現代史實告訴我們,革命比建設容易,消滅少數人所壟斷的享受並不大難,提高多數人的生活卻非三五年八九年所能見效。尤其是精神文明,總是普及易,提高難;而在普及的階段中往往降低原有的水準,連保持過去的高峰都難以辦到。再加老年,中年,青年三代脫節,缺乏接班人,國內外溝通交流幾乎停止,恐怕下一輩連什麼叫標準,前人達到過怎樣的高峰,眼前別人又到了怎樣的高峰,都不大能知道;再要迎頭趕上也就更談不到了。這是前途的隱憂;過去十一二年中所造成的偏差與副作用,最近一年正想竭力扭轉;可是十年種的果,已有積重難返之勢;而中老年知識分子的意氣消沉的情形,尚無改變跡象,——當然不是從他們口頭上,而是從實際行動上觀察。人究竟是唯物的,沒有相當的客觀條件,單單指望知識界憑熱情苦幹,而且幹出成績來,也是不現實的。我所以能堅守陣地,耕種自己的小園子,也有我特殊優越的條件,不能責望於每個人。何況就以我來說,體力精力的衰退,已經給了我很大的限制,老是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

前信你提到灌唱片問題,認為太機械。那是因為你習慣於流動性特大的藝術(音樂)之故,也是因為你的氣質特別容易變化,情緒容易波動的緣故。文藝作品一朝完成,總是固定的東西:一幅畫,一首詩,一部小說,哪有像音樂演奏那樣能夠每次予人以不同的感受?觀眾對繪畫,讀者對作品,固然每次可有不同的印象,那是在於作品的暗示與含蓄非一時一次所能體會,也在於觀眾與讀者自身情緒的變化波動。唱片即使開十次二十次,聽的人感覺也不會千篇一律,除非演奏太差太呆板;因為音樂的流動性那麼強,所以聽的人也不容易感到多聽了會變成機械。何況唱片不僅有普及的效用,對演奏家自身的學習改進也有很大幫助。我認為主要是克服你在microphone[麥克風]前面的緊張,使你在灌片室中跟在台上的心情沒有太大差別。再經過幾次實習,相信你是做得到的。至於完美與生動的衝突,有時幾乎不可避免;記得有些批評家就說過,perfection[完美] 往往要犧牲一部分life[生動]。但這個弊病恐怕也在於演奏家屬於cold[冷靜]型。熱烈的演奏往往難以perfect[完美],萬一perfect[完美]的時候,那就是incomparable[無與倫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