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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主性挑戰

我開始擔心與山姆每週一次的談話。在這樣的談話中,50分鐘的時間似乎太長了。古諺語說,黎明前是最黑暗的!然而,具有諷刺性的是,當我感覺到狀況已經達到了最低點時,卻變得更糟了。

當山姆來參加第四次會談時,她戴著耳機。我向她解釋道,為了在會談結束時我能夠在表格上簽字以表明她參加了本次會談,她不可以聽音樂。她歎了口氣,表示同意,做了一個關掉隨身聽的動作,坐了下來,但仍然戴著耳機。我懷疑她是否真的關掉了隨身聽,但在某種程度上,我相信這個精神飽滿的年輕女士沒有必要對我撒謊。而且,我認為進一步與她對抗的風險太大,會導致狀況不能取得進展。但是,這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因為當我坐在那裡受挫地沉默著時,她或許正在音樂的世界裡享受著。

然而,我沒什麼可擔心的,因為山姆很快就向我解釋道,其實在聽音樂時她並沒有感到多麼快樂。她怎麼會這麼清楚這一點呢?她開始陷入睡眠狀態。我堅持說,為了這次會談算數,她必須保持清醒。她再一次勉強地同意了,睜開了她的眼睛,但很快又困了。在接下來的會談中,我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來把她喚回到意識清醒的狀態,每隔幾分鐘就需要做一次。我甚至想知道,這是否就是我花費了5年時間讀研究生所學到的東西。這個孩子出現了什麼問題?對於這樣一個明顯感到痛苦而且需要幫助的年輕女士而言,我甚至不能找到一條和她進行溝通的途徑,我這是怎麼了?把自己的人生奉獻給那些甚至不想得到我們幫助的人,我是不是太傻了?

我最終認識到,認為山姆的行為與她的大腦發育有關,在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但是,我們將要討論的這個大腦發育與我所認為的是不一樣的。她的行為也並不是任何大腦發育不良的反應。恰恰相反,我最終從山姆的案例中明白了,有些像山姆這樣的青少年,似乎會被認為是大腦發育的原因。這種情況在跨時間跨文化的背景下普遍存在著。的確,我們甚至能在年輕的靈長類動物中看到這一現象,從年輕的美洲獅到年輕的黑猩猩。其實,這是一種對獨立、自我指導和自主性的驅力,努力融入成年人群體,而且這似乎在很大程度上符合進化論的構想,能夠推動他們向前發展。我們忽視這種力量是存在風險的,我差一點誤解了山姆的自主性驅力的作用,而且差一點就放棄了她。但幸運的是,她沒有讓我放棄她。找到應對這種自主性挑戰的方法,最終成為幫助山姆的關鍵。

「不是你的錯。」這是山姆最早對我說的幾個字,在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裡,每次沉默的會談之後她都會這麼說。每當山姆走出門的時候,我都不得不再次確認自己的傾聽方式是否正確。

這一次,已經達到了我的爆發點,在會談中,我是這麼跟山姆說的。

「聽著,山姆。我不能確定你為什麼不說話,我真的希望通過我的努力能夠對你有所幫助,哪怕是一點點,我知道無論如何你都要來到這裡。但是,如果你不願意說話,我自然不會知道你的想法,甚至也無法讓你信任我。那麼,我也就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回顧這些事情,山姆很明顯地感覺到有點對不住我。當然,作為一名年輕的沒有太多經驗的臨床醫學家,我已經陷入了一種無奈。但是,具有諷刺性的是,我的無奈恰恰為山姆提供了她所需要的東西:一個展示其自主性、走出接受者角色的機會。山姆幫助我拋棄那種談話方式,我們兩個都知道這件事情。

我更加迫切地期待下一次會談,山姆很快就來了。

「那些是我的檔案嗎?」她指著我辦公桌上的那張大圖表說道,這張表上填滿了來自她許多個住所的報告。「是的。」我遲疑地回答。

「我能看看它們嗎?」

這個問題真的是一個挑戰,接下來的很多問題同樣如此。每一個挑戰都直接指向了一個核心問題:我是否願意對她另眼相看而不是把她當作一個古怪的小孩,讓她能夠對我們的互動有一些控制?

最後,我讓山姆閱讀了她的資料,從法律上講,她有權利知道這幾個月以來的資料。但是,我堅持要和她一起閱讀,每次閱讀幾頁,並且討論資料裡的內容。

當我詢問山姆為什麼她對自己的資料這麼感興趣時,她的回答非常有意義,「其他人都知道關於我大家都說了些什麼,我只是想要知道他們都讀到了些什麼。」

在一系列的挑戰中,這是山姆唯一一次完成了標準的治療。山姆希望也的確需要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有一些控制。按照她的請求,我們偶爾會在大樓前面的院子裡進行一些會談。有一次,我在候診室裡遇到山姆,她正在和兩個朋友聊天,隨後她問我是否可以讓她的朋友加入我們的會談中來。我立刻同意,我們至少可以一起談幾分鐘。結果表明,我沒什麼可擔心的。山姆的朋友對她的忍耐力更強,這種忍耐力是我絕對不會有的,而且她們掌握著更多真實的生活數據。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會談,雖然後來她的朋友再也沒被邀請來參加會談。

正如我們所討論的那樣,山姆的「病情」是可以理解的。她所經歷的事情足以充分地解釋她為什麼長期對我保持沉默。線索在山姆的檔案中,但這需要她來幫助我將這些線索串聯起來。山姆在這樣一個家庭中長大,她的父母缺乏教育,除了採取殘暴的體罰和不斷的恐嚇來控制她之外,不會採用別的辦法。如果他們不喜歡山姆的髮型、她的約會對像甚至她讀的書,他們就會火冒三丈。山姆的父母不斷地使用恐嚇的方式以及肉體上的暴力來拚命地尋求對她的絕對控制。當山姆描述她的這些經歷時,我從她躊躇的話語中發現,她所經歷的暴力比以往我在熒屏上看到的任何暴力都令人感到不安。

有一次,山姆離開家徑直去了一個避難所,那裡不僅可以安置這個憤怒的年輕女士,而且至少可以讓她不再面臨像在她父母那裡一樣的經歷。然而,那裡的工作人員是缺乏訓練的而且是超負荷工作的。山姆在集體生活期間,不斷地經歷著身體上的折磨。一天夜裡,當她想在公園睡覺時,警察強制她做裸體檢查。她從一個避難所轉移到另一個避難所,因而,需要財政支出來建立更大的社會公益服務系統以容納像山姆這樣的人。

當山姆開始談論她是如何受這些事件的影響時,她努力爭取控制感和自主性的原因就變得更加清晰。山姆本不想去避難所,那裡的員工也不願接納她,他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給山姆施壓上讓其離開,而不是幫助她。山姆把所有這些點點滴滴的經歷聯繫起來,得出這樣的結論:自己真的面臨失去自主權或自我決定能力的危險。山姆這麼想並不是沒有道理的。毫無疑問,山姆可能被永遠局限在一個被動的、天真的、依賴的角色裡,她所面臨的情況似乎也正是如此。

幸運的是,山姆是一個抗爭者。山姆知道,避難所的員工(像她的父母和社工一樣)可以讓她做很多事情,但唯一不能做到的是控制她內心的想法。她仍然會自己去思考,自己決定將要去做什麼。山姆斷定,工作人員是不允許自己向陌生人訴說其痛苦經歷的。山姆意識到,如果她想要把自己當一名成年人,那麼她必須阻止自己被別人擺佈。

這些年,當我觀察了更多的青少年之後,我才意識到山姆與眾不同的並不是她尋求自主性的驅力,而是在她見到我之前這種驅力所受到的抑制。山姆對自主性的渴望就像一條河流一樣,其能量未必總是從表面上可以看得見的,除非有人試圖阻礙它。山姆對尋求自主性所做的努力有時是瘋狂的,但是他們有一個唯一的核心目標。山姆願意從一個又一個的地方逃離出來,這麼做至少會讓她感覺到,別人不再可以對她進行擺佈。她甚至願意放棄最基本的權利,以避免接受治療。山姆曾經還願意忍受長時間痛苦的沉默來向我證明(我想,更多的是向她自己證明),她至少能夠控制自己的想法和語言。沒有人能夠讓她說話,一個小小的成功就能夠讓她感到有一點自豪,實際上或許是感到有一點安慰。

所有健全的青少年都希望也需要發展他們的自主性,關鍵在於山姆追求自主性的程度是非同尋常的。山姆非常擔心自己失去獲得自主性的機會,這在她的案例中表現得非常明顯。像呼吸行為一樣,青少年自主性的獲得通常是在平靜地進行著。但是,甚至短暫地切斷一個人的氧氣供應,或者當一個青少年的自主性面臨嚴重的威脅時,結果就很可能是痛苦的、焦躁不安的。當這種基本的自主性驅力受到抑制時,山姆就會作出明顯的反應。當所有的安全閥都關閉時,壓力就會迅速地出現。

山姆努力獲得像成人一樣的自主權,這是青少年行為的一個方面,而且似乎確實有一定的生物學基礎。例如,研究者發現少數青少年行為與激素的變化有明顯的關聯,而這些行為是自主性驅力萌生的表現。但是,從總體上來說,這些驅力是自然的、有益於健康的,而不是非理性的來源,當然,除非當這些驅力受到抑制。尋求自主性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激素的變化驅動的,如果不能給予正確的疏導,可能會事與願違。但是,這些驅力也能夠幫助青少年向前發展,以獲得明顯的獨立性和自我滿足,正如它們驅動我的曾祖父選擇去往埃利斯島一樣。

如果把山姆的行為看作由激素所導致的荒謬的不合理結果,事情將會變得很簡單,但這是大錯特錯的。對於在這種獨斷專行陋習下的倖存者而言,這也將是一個巨大的傷害。這種觀點影響了我一段時間,後來我才得知我所信賴的「蘇格拉底的引用」是虛假的,有很多事情不是激素氾濫可以解釋。但是,在見到山姆之後,我幾乎再也不會如此迅速而又情不自禁地把一個青少年的行為看作由激素驅動的、根本不合理的行為,而是真正努力地去理解這些行為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