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爸爸軍團 > 22 和烏龜一起去散步 >

22 和烏龜一起去散步

《丹尼在我身邊》這首歌的開場白道出了人們的浪漫憧憬,「星期天的布魯克林大橋是戀人的專用通道」。在《布魯克林有棵樹》這本書裡,一位士兵也表達了這樣的渴望:「如果有一天我到了紐約,一定要去布魯克林大橋上走走。」

布魯克林大橋,建築者稱它是「文明的未來」,支持者稱它象徵了「那個時代的莊嚴宏偉」,一位國會議員曾經深情地說:「布魯克林有自己的空中花園,自己的亞述古塔,自己的羅馬劇場。讓我們推動這偉大的建築物不斷發展進步。」

對我來說,有著126年歷史的布魯克林大橋,是暴風雨後的彩虹。

「快點兒,姑娘們。」一天早上,我對女兒們說,「讓我們去布魯克林大橋上走走。」

「耶!」泰碧叫起來,「我們能帶羅盤嗎?」

「太棒啦!」伊甸回應道,「咱們也帶上午餐吧?」

兩個小時後,我們終於走出了門。這期間經歷了一次哭鬧,換了4次衣服,抹了3次防曬霜,還有不止一次地威脅她們再不出門這輩子就再也沒有禮物收。或許該給大橋上的戀人們提個醒。有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比如,4歲孩子永遠是這個樣。

就在你覺得自己已經瀕臨崩潰的時候,她們終於不再折騰了。我們穿過沃爾特·惠特曼公園,走向大橋,梳著完美馬尾辮的泰碧抬起頭問我:「爸爸,你能告訴我們這座橋是怎麼建起來的嗎?」

一開始,這座橋籠罩在悲傷和重生的陰影裡。這座大橋的構思來自南北戰爭,這座世界上最長的吊橋會把人流湧動的曼哈頓和沉悶落後的布魯克林連接起來,又一次證明了科技可以戰勝人生的苦難。總工程師約翰·羅布林許諾會加一點特色,他要建成第一條高架橋上的人行道,讓「有時間的人和殘疾人都能在晴朗的天氣中,走上大橋,享受美景和新鮮空氣」。

羅布林本人對痛苦深有體會。他是德國移民,在設計大橋的過程中,他正在給死去的妻子招靈。後來,他本人由於被渡輪撞傷腳趾得了破傷風,在大橋正式動工前就去世了。他的兒子華盛頓接手修建大橋,卻在水下施工的時候患上了潛水病,生命的最後幾年只能在布魯克林高地的家中堅持工作。他不能閱讀,無法說話,只能用望遠鏡遠遠望著自己的傑作。那10年間有20個人死去,其中10個是因為建橋而失去了生命。

但對殘疾人、失去一切的紐約人和美國人來說,這座大橋也象徵著康復。「看那升起的形狀!」住在布魯克林的詩人沃爾特·惠特曼如是說。

布魯克林大橋是時代精神的實體化表現,它是肯定的象徵,它是重生的弧度。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它是通往寬廣未來的拋物線。

爬第一個塔樓的斜坡時,我們幾個很快形成了特有的家庭漫步模式。泰碧和伊甸在琳達兩側蹦蹦跳跳,練習著她們的「搖滾巨星」造型,有點像米克·賈格爾,撅屁股,甩頭髮,張開雙臂,彷彿在說:「你敢說我不帥?」而我依然拄著枴杖殿後。

不一會兒,我們的小歌星兼詞曲作者就編出了一首曲子:

我們走在布魯克林大橋上,

爸爸身上有補丁和傷疤。

我們走在布魯克林大橋上,

別擔心,那沒多遠!

我們走在布魯克林大橋上,

像搖滾明星一樣唱著歌!

由於走路是我病倒之後最先失去的能力,我花了很長時間去思考這個最基本的人類動作。直立行走,用後肢兩足而非四肢運動,是判斷人類誕生的重要標誌,也是我們和猿類祖先之間最大的區別。而且,它並不受進化發展的影響,自從400萬年前人類第一次直立行走開始,這姿勢基本就沒變過。據我的理療師觀察,人類的每一步都是潛在的悲劇:你差點兒絆到左腿,然後趕緊用右腿來保持平衡。走路是與重力、笨拙和災禍的持久對抗。

但走路同樣也可以是人生意義的來源。自從人類開始信仰神明,就企圖走近它們。在《聖經》裡,英雄們靈性上最大的突破往往發生在旅途中:亞伯拉罕走向應許之地;以色列人穿越紅海;以色列人被擄到巴比倫。從麥加朝覲到十字架苦路,最偉大的朝聖之行都是在行走中實現的。很多朝聖者會特意為自己的行走增加難度,他們赤著腳,衣衫襤褸,甚至在鞋裡放上小碎石,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減慢自己的步伐。

我現在明白這是為什麼了。

用枴杖走路,最直接的影響就是速度慢。你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須剛剛好,來不得半點花招。以我來說,牽一髮而動全身,從拄著枴杖快麻木的胳膊,到刺痛的腳趾,每走一步,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那種牽引力的作用和痛苦。要知道,用枴杖走路可是多了兩條腿。但在路上,這卻讓你覺得自己更像個人。

這個速度讓你有機會和更多的人交流。我們在橋上走了還不到15步,就有一群人和我們打招呼:「哇!你拄著枴杖來爬橋?祝你好運!」除此之外,對那些同樣步履緩慢、受到干擾,或是正與自己的不適抗爭著的人們而言,我的枴杖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你會發現這些看起來不易接近的人們其實自成一國。就在我們走上布魯克林大橋的幾天前,我就曾經和一個帶著護膝的商人說笑,和某個帶著頸托的男人交流彼此的病情,還拍了拍一個用助步器走路的女人給她鼓勁。

一句話:拄著枴杖的我比任何時候都要和善。

在布魯克林大橋建成的幾年前,馬克·吐溫來過一次紐約,他把這裡形容成荒涼的沙漠,人人都缺乏耐心,行色匆匆,像沒頭蒼蠅一樣撞來撞去。他所描述的其實和我現在認識的一些人很像:「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得在一輩子裡完成兩輩子的工作。所以他匆匆,匆匆,又匆匆,永遠沒有時間付出同情心,除了美元、工作和生意,他永遠不準備把時間浪費在任何其他的事兒上。」

很少有什麼事能打破這種行色匆匆,直到你突然喪失了行走能力。你會發現,這種阻礙很快就變成了一封邀請函。剝掉了對地位和權力的渴求,這種傷殘使你有能力去敞開心扉與人交流。跑得再快,你也不過是孤身一人,衝向自己命運的終點。但如果你堅持自我,悠閒前行,你就能夠與這世界相遇邂逅,獲得陌生人的幫助和支持。

你會自己探索這世界。

在19世紀40年代的歐洲,散步剛剛成為休閒方式之一,巴黎街頭出現了一種新型的步行者。法國人稱他們為「漫步者」(flaneur)。他們會緩步踏過遊廊,在公園裡閒逛,沉默不語,觀察著身邊的一切,從容不迫地享受著悠閒人生。為了表達這種閒適的心情,當年在漫步者中還流行帶上一隻小烏龜,讓它決定散步的速度。

我喜歡這個想法,它聽起來像是對緩慢移動的讚歌。而且它似乎尤其適合布魯克林大橋,這裡可是有歷史開拓意義的諾亞方舟。第一個過橋的人駕著四輪馬車,帶了一隻公雞;那時候,趕著牛過橋,要交5美分的過橋費,如果是帶羊或狗就只要2美分;而在大橋開通後不久,偉大的馬戲團老闆P.T.巴納姆還不知道大橋結不結實,就趕著21頭大象從上面經過。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感受到那些漫步者們與小烏龜散步時的步調。在我對為人父的挖掘探討過程中,從爺爺的錄音帶到我父親再到我的醫生,他們與我分享的人生智慧中都有一點共同之處,那就是——「別著急」。慢下來。

和烏龜一起去散散步吧。

放慢腳步看看這世界。

時不時地,停下腳步,欣賞吧。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走到了大橋的最高點。伊甸想馬上吃午餐,但泰碧似乎對光膀子的慢跑者更有興趣。她問:「爸爸,你什麼時候把上衣脫了呀?」我們在塔樓對面找了一處陰涼的地方,拿出麵包圈、奶酪、水果和牛奶。一顆葡萄通過柵欄的縫隙滾了下去,正好掉在我們下方開過的車上。泰碧考慮了一下自己能否鑽過去把它撿回來,後來說:「我想我得變得非常小才行。」

「姑娘們,猜猜看?」我說,「午餐後有個驚喜哦!」

「哇!紙杯蛋糕嗎?」伊甸問。

「不,不是吃的,」我說,「是一個活動。」

大家都知道,惠特曼愛散步是出了名的,經常從布魯克林渡口乘船去曼哈頓。他曾寫過一首詩,獻給那些在他之後將要渡河的人們。那也是我想要和女兒們說的。或許有一天,她們會獨自渡河,身邊不再有我的陪伴。

就像你們望著河流和天空時的感覺一樣,我也曾這樣感覺,

就像你們為河上清流的歡樂所感染,我也曾受過感染,

…………

這些和其他一切從前對於我,就像現在對於你們一樣。

我還要鼓勵她們盡可能地經常渡河,要讓她們能像惠特曼那樣說出「我也生活過」。

午餐結束的時候,我們把吃剩的麵包圈和葡萄梗收好。「爸爸的驚喜是什麼呢?」琳達問。女兒們摩拳擦掌。騎自行車的和跑步的人們從我們身邊衝過,吹著口哨,提醒前面的行人讓路。一群青少年在用手機拍照。有個畫家在兜售炭畫。週六中午可是布魯克林大橋的擁堵時段。

我把女兒們往身邊拉了拉,打開自己的背包。她們把手伸進去,摸出一塊紅黃相間的小桌布。我把它鋪到木頭柵欄上。她們又摸出來4個碟子,4個杯子,一罐奶油,還有一個昨天晚上我剛粘好的糖罐。然後,我拿出了最後的關鍵物件。

於是,在午後的時光,我們坐在一起。左邊是自由女神像,右面是帝國大廈,身邊是數以百計的神色匆匆的行人。我們就這樣舉著茶壺,碰著杯,在世界的頂點開起了茶會。我們終於度過了這漫長的一年,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慶祝呢?

這些年來,我老是重複做一個夢。夢中,我可能是在走,在攀爬,或是在逃跑。某一瞬間,我會突然停下來。我的腿會變得軟綿綿的,或是陷入沙丘,或是掉入泥沼。然後,我就被嚇醒了,筋疲力盡,氣喘吁吁,怕得要命。

我從來沒有把這些夢告訴過任何人。過了很長時間,或許是10年吧,我告訴自己可能是野心不足的問題,我內心深處總是害怕自己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然後,突然有一天,就在去布魯克林大橋散步前不久,我意識到,自己得了癌症後就再也沒做過這個夢了。我很吃驚,就像有位並不太喜歡但早已習以為常的親戚突然去世了。這種感覺讓我毛骨悚然。就在我確實喪失了行走能力的時候,我就不再夢見自己無法走路了。在我哪兒也去不了的一年裡,我就不再夢見自己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這種情況有兩個可能的解釋。一個是我的身體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知道左腿的問題。我的大腦潛意識在向我發出警告,某天我可能真的會被迫在夢想的道路上止步。

另一種解釋是我比較喜歡的。這是因為我不再對生活心懷不滿。生活節奏放慢後,我不再拚命匆匆趕往一個本不該去的地方。在我無法繼續奔波的一年裡,我也不再試圖總是要趕到「別處」去。

就這樣,不再四處忙碌奔波後,我終於能享受自己此時此刻的生活狀態。

茶會結束的時候,我問女兒們還要不要繼續在布魯克林大橋上走走,然後再坐出租車回家,或者就在這裡掉頭往家走。伊甸先開口,說:「我們想走到大橋的那一邊,然後再走走走……走回來!」琳達向我眨眨眼,說:「這才是我們的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