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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放手去做吧

約翰·希利的辦公桌邊掛著一幅芬威公園的海報。圖片上有一個小男孩仰望著賽場,那裡飄揚著美國國旗,天空是超人緊身衣的顏色,難以逾越的綠色怪獸全壘打牆在遠處若隱若現。海報右側是棒球明星卡爾·雅澤姆斯基在1983年10月2日最後一次擊球的照片,左側是波士頓紅襪隊的日曆,還停留在去年10月份,那已經是9個月前了。

「如你所見,我的初戀是棒球。」希利醫生說。他是在波士頓郊外長大的。

怪不得當我問他是怎麼學會拋接球的時候,他竟然給我講了那麼多紅襪隊的故事。

「我在高中打過棒球,」他說,「但教練告訴耶魯棒球隊的人說我還不夠好,還沒到能幫他們打比賽的程度。可在大一新生聯賽的時候,我是最佳擊球手,曾有過0.406秒的打擊紀錄,這是我最喜歡的選手泰德·威廉姆斯的平均水平。他是過去70年裡唯一取得0.400秒佳績的擊球手。」

為了填滿校隊的空缺,教練邀請這個大學二年級的天才球員入隊做替補。這意味著希利可以參加訓練,但同時也得承擔一些瑣碎的後勤事務,比如為出城比賽租大巴。「那年我一共上壘擊球10次,」他回憶道,「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坐冷板凳等著。那時候,有人嚼煙葉消磨時間,我則喜歡拋接球。」

最吸引他的就是球的弧線軌跡。他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幾何圖形之一——拋物線。看著遠遠飛出去的高飛球,或者落入捕手手中的擦棒球是種享受。這有一種鎮定的功效,就好比買了件讓你可以立即放鬆的衣服。這也是拋接球的魅力。你會一次看到3條拋物線!」

「等等。你還有最喜歡的幾何圖形?」我問。

「當然!我知道拋物線的數學公式。另外,想到遠處視野外有個看不見的物體在旋轉,就讓我覺得很有趣。」

當年,他的大學室友設計了耶魯大學第一個吉祥物——一隻長著大腦袋的鬥牛犬。希利那年穿著這套道具服參加了好幾次足球比賽。全美骨癌治療的領軍人物還是耶魯第一個會拋接球的吉祥物扮演者!後來,他的朋友試著為林林兄弟馬戲團的小丑聯盟做設計,希利還心血來潮地跟去試鏡,不過被拒絕了。

35年過去了,拋接球對他來說依然重要嗎?

「當然。具體來說呢,我還是喜歡看棒球比賽,看球在空中飛來飛去。有些球很好接,手到擒來。有些則相當具有挑戰性。」

「如果用它來打比方,」他接著說,「這其實就是我的人生。容易的球,隨便誰都能接到。但是那些多繞了幾圈的困難球,才能檢驗出一個行家的水平。我的目標之一就是減少那些多餘的圈,讓球變得容易捕捉。這也是我工作中一直要面臨的挑戰,如何把難以逾越的障礙變成可以處理的問題。如果能說:『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就會倍感欣慰。」

約翰·希利會做的事情很多。他辦公室的牆上除了紅襪隊的紀念品之外,還有許多榮譽證書、學位證書、感謝信、一張入選「最佳醫生」的照片,還有一張《時代週刊》的封面照,上面寫著「癌症戰爭中的希望」。他的簡歷更是豐富:超過250篇學術文章,參寫過有40多個章節的專業書籍,還有5項專利。他是美國醫學榮譽團體協會的會員,還是國際保肢協會的主席,恐怕這是我聽過的最不委婉的協會名稱了。

但他身上最引人注目和令人信服的並不是上面這些東西,而是那些積累和醞釀出來的氣質。他習慣系聖誕老人那樣的蝶形領結,兜裡還總揣著枴杖糖。他會像麵團寶寶那樣齜牙咧嘴,時不時大笑起來。他和我爸一樣,妙語連珠:我和你一樣恨這癌症。這是一場戰鬥,我決心要取得勝利。這事會改變你的一生,但通常是讓它變得更好。

不過,最重要的是他說話的方式。每次你提出問題後,他都要停頓半天才回答,讓你忍不住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不小心說了什麼髒話。好不容易他開始回答了,又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那種特有的風格會讓你覺得他簡直就是從《哈利·波特》裡走出來的。他的名字連J.K.羅琳都難以再加潤色。想想看,會變魔術的鄧布利多再加上治癒絕症、救死扶傷,你能叫他什麼呢?希利怎麼樣?

正是那些奇聞妙事及其背後隱藏的淵博知識,讓我在患病滿一週年的時候決定再次拜訪他。我想從他那兒獲得經驗和意見,這對我和女兒們都很重要。在「失去的一年」就要結束之前,我需要聽聽他的心聲。在我做父親的日子裡,他就是我的榜樣。

我選擇以他的職業定位為切入點。他選擇這份工作的理由是什麼呢?

「我熱愛這項工作,」他說,「我有義務用上帝賜給我的天賦,讓世界變得更美好。能利用這種熱情來實現自我,這真是我的福氣。我發現了某些自己能完成得非常好的事,不客氣地說,我在努力成為這個領域裡的世界第一。事實上,每天早上起床刮鬍子的時候,我都對鏡子裡的那個自己說:『今天我會成為世界上最好的醫生。』雖然這個理想還沒實現,但我一直在路上。」

「你每一步都更接近自己的目的地,」我說,「先是醫學院,然後是骨科,然後是癌症治療。你的選擇越來越狹隘、黑暗、嚴酷。」

他沮喪地點點頭。「我曾發生過7次意外,每次都傷了一塊不同的骨頭。運動的時候,你總以為自己比想像中更高大、強壯和優秀。不過,我最終克服了這些傷痛,回到賽場。所以最開始我是想從事運動醫學。」

「但很快我發現,給那些只想週末打場網球的人們做保健已經無法讓我滿足。運動保健很重要,我很高興有人從事這項工作。但我個人總是著迷於那些最有趣的問題。癌症是其中最困難也是最需要關注的,因此就成了我的第一選擇。」

「不過這也意味著你有很多病人都無法康復。」

「世上總有成敗,」他說,「所以你必須學會怎麼應對它。如果你變得麻木,你就無法繼續工作。可如果你執著於此,它又會讓你喪失勇氣。勇敢並不是盲目的衝鋒冒險,而是在瞭解可能出現的各種危險後,依然能堅持走下去。」

「用巴頓將軍的話來說,就是『戰爭會逼出人們身上最好的一面』。當然,有最壞的,但也有最好的。抗癌是我這個學科中最激烈的戰爭,因此我得以看到人們應對這個艱巨挑戰時的內心、靈魂和想法,能看到他們如何從自己身上找到出乎意料的力量。哪怕是他們的母親也不相信他們能做到。但他們確實做到了。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偉大和堅韌。」

他停了一會兒。

「所以,即使以失敗告終,我也依然能看到其中蘊涵的非凡意義。事實上,我認識的人裡面最了不起的,就是熬過了這場疾病的人。他們清楚自己的生活,知道自己想做的,這是令人震撼的體驗。我很榮幸,能成為他們的醫生。」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告訴我,大多數人經歷過這場病都會改變,通常是變得更好。」我問,「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會更瞭解自己,不會再迷失沉醉於那些短暫無常的瑣事。他們會更重視家庭。除此之外,他們會形成一種積極的精神,不是教條主義,而是切實以人生歷練為基礎的。他們也能更敏銳地感受到別人的痛苦。他們會變得慈悲,具有同情心,而那正是人類的偉大之處。」

「那麼,問題就來了,如果不得這個,」我指著自己的腿說,「要怎樣才能獲得這些改變呢?」

「我想,那就是我正在努力的了,」希利醫生說,「我也在不斷地發生改變。我們做治療的都相信,只要行善就不會得病,對我來說這是真的,我也覺得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當然,從科學的角度看,這是無稽之談,但我們寧願選擇相信它。」

「但是,在給患者治病的過程中,我們確實收穫了許多。就我而言,瞭解人類情感的全貌對我自己的生活大有裨益。所以我覺得改變方法就是:『和那些陷入困境中的人交往。理解他們的處境。大多數時候,傾聽。』我父親常說:『總是說個不停,你什麼也學不到。但如果敞開心扉傾聽,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的拋接球不是在大學練的,而是13歲時參加一個夏令營的時候學會的。我那個夏令營管理員曾經跟傳奇啞劇大師馬歇·馬叟學習過,所以總會教我們許多小戲法兒。比如摸一扇並不存在的窗戶,或是假裝用一條不存在的繩子來拔河。有一天早上,他教我們如何拋接球。我們從早餐室拿出橘子,站在帳篷外的碎石山上,開始摸索練習,從一個加到兩個,最後是三連發。

只有一個問題:我們的練習地點是懸崖上的陡坡。也就是說,每次橘子掉下來的時候(剛開始那幾個小時,這種情況發生過上百次),我們心裡的那個陽光小球就這樣摔爛,沿著斜坡滾下去,只留給我們濺了一身的橘子汁和無力追趕的筋疲力盡。整件事似乎就是徒勞無功,我們像是馬戲團裡的小丑,拒絕正視自己的愚蠢,一次次重複著。

只是,最後我們學會了。

這次考慮欠妥的實驗後來演化成了我的人生格言:永遠要在山坡上學拋接球。要放手去做。如果你想嘗試某個事物,去嘗試吧。我有一位導演朋友,總愛說:如果你想擺某個姿勢,那就擺吧。不要半推半就。

可能是因為我和他少年時有著類似的經歷,或者是因為我需要將醫生視為拯救者,無論怎樣,我都開始將希利醫生當成這個理念的化身:這是一場戰鬥,我決心要取得勝利。我將會堅守到最後一刻。今天我會成為世界上最好的醫生。

他放手去做了。

知道了這些以後,我很好奇他從我的病中得到了什麼啟示,尤其是,如果我將來不幸成為他的失敗案例的話。

「假設15年後,」我問,「我女兒來看你,問:『我爸爸是怎麼死的?』你會如何回答呢?」

這位停頓大師這次停頓的時間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次都長。之後他清了清喉嚨,靠近我。

「我會說,答案並不簡單。一方面,人人都會死。很多人甚至從來沒有真正生活過,但你們的爸爸確實活過,只是他活的時間沒能像我們希望得那麼長。但他活得很好,為你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雖然他不在了是件讓人悲傷的事情,但你們要知道,你們的爸爸很愛你們,他為了和你們在一起,與癌症進行了艱難的鬥爭。」

「然後她問:『你曾經陪伴過許多瀕臨死亡的人。告訴我,我應該怎麼活下去?』」

他又想了一分鐘,說:「做什麼事都要開心。幫助身邊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足跡。」

至此,沒有了停頓。希利醫生永遠是胸有成竹的。他是位勇士,在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他看著我的眼睛說:「給我你的手。我告訴你怎麼做。我們一起並肩戰鬥。」那個瞬間,我的腿幾乎無力支撐身體,眼裡充滿恐懼,但我會跟著他,走向任何一個地方。

「我會對你的女兒說:『準備好。』」希利醫生接著說,「『找到你最佳的支持盟友,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把注意力集中在目標上。不要回頭,因為那只會削弱你的力量,干擾你的焦點,只會在你心中播下懷疑和搖擺不定的種子。無論對你還是身邊的人,那都是致命的打擊。』」

「這就是我說的薩奇·佩吉定律,」他說,「薩奇可能稱得上是最偉大的投手,可他是黑人,當時職業棒球大聯盟不允許他加入。繼傑基·羅賓遜之後,他加入了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那年他已經42歲了,終於進了全明星隊。有個記者問:『嘿,薩奇,你已經過了黃金時期了,你不感到遺憾嗎?』薩奇回答:『別回頭,向前走。有些人也許正要追上你呢。』」

「我想這也可以用在抗癌中,用在醫療上,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你需要從歷史中吸取教訓,但不要躺在上面。你需要得到啟示,但不要深陷其中。往前看。那是你爸爸希望你做到的。我會這麼告訴女孩兒們,因為她們的爸爸就是這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