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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最難熬的一年

— 2009年4月14日—

親愛的家人和朋友們:

最近,太陽公公每天清晨都吹著歡樂的起床號將我們喚醒,一直陪著我們,直到吃完晚飯才戀戀不捨地離去。雖然路面上依然處處是冷雨過後的泥濘,我們還不能脫下大衣和手套,但是街對面的那棵梨樹已經歡歡喜喜地開滿了花。那是我們家特有的季節風向標,預示著春天就要來了,日子又要變得生機勃勃了。

從很久以前,這滿樹繁花就象徵了我人生中許多重要的事。比如4年前的今天,琳達和我冒險走出曼哈頓的公寓。那時候,和現在一樣,我們忍耐了長達9個月的痛苦折磨,迷失在無數次的醫療檢查、無休止的眼淚和時不時的焦慮大爆發中。那時候,和現在一樣,我們中的一個人經歷了3個月的嚴格臥床後,剛剛被允許起身活動。那時候,和現在一樣,我們數著、盼著,期待春天的到來。4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們坐在附近的一個意大利餐館裡,點了鐵盤比薩,喝了幾個月來的第一杯酒,享受著得來不易的自由活動時光。我記得自己當時看著琳達的眼睛,想著:她準備好了。

那是2005年的4月14日。第二天,琳達生下了我們的兩個女兒。

自從女兒們出生後,我們家的計時方式就改成以她們的歲數為基準了。(相信我,是按小時算的,不是按月!)今年也是如此。歷時9個半月,經過住院29天、就診上百次、吃藥幾千片、體重減輕27斤後,我的化療終於全部結束了。我挺過來了。如我們所料,最後幾次化療很危險。那時我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藥物累積的副作用影響也已經瀕臨邊界。每扎一針,我的左腿就會疼得要命。等待最終血檢結果的時候,我屏住了呼吸,那將決定我是否需要回到醫院。「結果沒問題,」護士打電話告訴我,「明天你不用來了。」放下電話,我整個人癱在了沙發上。

對這一天的到來,我一直惶惑不安,心情很複雜。一方面,我終於不必再忍受自去年7月以來每天的痛苦折磨了。另一方面,對癌症的治療就此結束了。我已經接受了到目前為止最好的治療方法,它也許已經清理了隱藏的癌細胞,也許還沒有,我們無從得知,所以以後每隔4個月都要複查。在化療的最後幾周裡,我曾經央求過醫生,如果有效就再加幾個療程。這種癌症的主要發病群體是青少年,一般對他們的治療都會延長化療時間。但醫生權衡再三,覺得風險太高,決定按計劃終止化療。於是,突然之間,從去年夏天開始的所有治療計劃都結束了,我的時間又全歸自己支配了。這當然是個好消息,但也讓人有點擔心。

化療結束幾周後,我的胃口和精力都慢慢恢復,甚至頭髮也開始回歸。1月份的時候,我的頭頂已經初見頭髮茬兒。但在2月份化療的過程中,它們就像被早春風雪摧殘的水仙花一樣迅速凋零。我只能遺憾地告訴大家,雖然現在頭髮是長出來了,卻留了一塊塊的斑禿,就像是某種殘酷的咒語,暗示我已經進入了中年。和懷孕有點類似的是,我的頭腦也開始逐漸抹去那些痛苦的回憶。因此,趁著還沒忘得一乾二淨,讓我在這一輯「失去的一年」裡記下化療的最後一晚我對琳達說的話:「希望你活到非常非常老,然後和你愛的人親吻道晚安,在睡眠中平靜地離去。可千萬別像我這樣遭罪。」

隨著化療的結束,障礙解除,我的左腿也要進入全面恢復的階段了。就像希利醫生說的:「倒計時開始了」。在骨組織與假體完全融合前,我必須依賴枴杖,不能讓左腿承重過多。在手術後的4個月裡,我慢慢開始自由活動。現在,我已經能夠站著淋浴,彎下腰穿鞋和襪子,還可以拄著枴杖在近處散步一小會兒。很多次,我低下頭看著左腿,覺得這真是個奇跡。

但也有的時候,拖著瘸腿挪來挪去讓我難以忍受,而完全康復的未來還遙遙無期。走路需要小腿、腿筋和臀肌三部分肌肉的共同配合。我這些部位雖然基本正常,但依然存在問題,主要包括:踝關節活動受限,膝關節曲度受限,還缺了大約1/3的股四頭肌。因此,在某些活動上我顯得格外吃力,比如坐下、走路、睡覺、開車,以及做個花生醬三明治。琳達說我可以順利地把碗從櫥櫃裡取下來,但卻沒辦法把它們擺到桌子上。

目前,我已經開始接受理療。理療師對我的評估十分樂觀。上周我開始使用復健腳踏車,昨天還在游泳池裡練習走路。不過,整個理療過程,也就是我們抗擊癌症戰鬥中的第四階段,將會持續至少一年的時間。我開玩笑說理療就是每次訓練時哼哼一回。或者像希利醫生生動的描述那樣:「在理療訓練中,我們用患者努力時吶喊聲的大小來衡量效果。」

那麼,該過生日的姑娘們怎麼樣了?她們現在還好嗎?

還記得今年1月的時候,有天晚上我睡不著覺,覺得在醫院裡待得太久了,再加上手術後一直躺在床上,好像和女兒們都疏遠了。最近這3個月,我經常在家,最後一個月裡還能拄著枴杖上下樓,之前那些消極想法早就煙消雲散了。泰碧和伊甸正在走向她們的第4個生日,或者我該說她們正騎著有輔助輪的全新「大女孩單車」奔向第4個生日。兩個女兒還沒到青春期,依然爭強好勝、敏感、活潑、滔滔不絕、想像力豐富。咳,還是小女孩兒嘛!在這段時間裡,她倆的生活遇到了太多的不尋常,但她們用自己的優雅和幽默感挺過來了。

我很高興地告訴大家,她們終於不再只喜歡紫色和粉色了——伊甸開始喜歡藍色和綠色,泰碧則愛上了巧克力色。她們對游泳的愛好開始挑戰芭蕾的霸主地位,刷牙洗頭的自主性大大提高,已經不用我和琳達催了。和想像中的朋友一起玩的時候,她們會把詩變成歌謠唱出來,有時也會在餐桌上提起有趣的韻律遊戲,那是她們思維最活躍、笑聲最可愛的時候。最近,有一次我說到「很棒的週二」和「美好的週三(1)時,泰碧問:「這兩個詞有什麼不一樣呢?」「它們有點押韻。」我說。「可押韻的字應該發音完全相同才對。」伊甸糾正我。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得對這兩個孩子刮目相看了。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眼前浮現出將來的某一天,我拚命想辦法給兩個3歲的小孩解釋「頭韻」的樣子!當然,得先教會她們查字典看這字怎麼寫。可第二天她們又像沒發生過這事似的。伊甸和泰碧可能不用做作業,但是我和琳達得做啊,不能被孩子拉下!

除此之外,她們倆之間也存在著差異。伊甸是勇敢的舞者,總是挑戰底線,尋求關注,享受聚光燈下的感覺。泰碧讀書很快,對美的東西更為敏感,還會時不時寫點兒歌詞。泰碧是國際專家,把家裡所有的德語和法語書都翻了一遍,最近因為去印度逛了一圈還非要學印度語。而伊甸恰恰相反,她什麼事都覺得美國的最好。有一次,泰碧問我為什麼總說「我愛你」?我答道:「那是爸爸們的專用語,你知道當爸爸的怎麼從1數到10嗎?」然後我開始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一連數了10個。我話音剛落,泰碧就接上了:「那你知道泰碧是怎麼從1數到10的嗎?」接著她也連說了10個「我愛你」。伊甸可不同意我們的觀點,她說:「你知道伊甸要怎麼從1數到10?就這樣,1,2,3,4……」

如果去年夏天你告訴我,治療過程中我和孩子們的尷尬時刻不會太多,我會為了這個而感動地掉下眼淚。現在,我覺得她們已經因為我的病變得更加細心敏感,多了一些體貼和同情。在操場上看到殘疾的女孩,她們會跑過去擁抱她。她們會發現童話書裡有拄著枴杖的兔子圖案。她們許諾會愛護彼此,只要其中有一個打了個噴嚏,另一個就要照顧她;只要其中有一個乖乖吃藥,另一個就要為她歡呼鼓掌。

大約一個月前,我和女兒們一起出了趟門,那是自去年12月手術以來的第一次。琳達的媽媽和我帶她們去了幾個街區外的一家比薩店。飯後,女孩兒們一左一右牽著姥姥的手,繞過街角回家。我拄著枴杖,速度比較慢,大約落後她們一條街。過一會兒,泰碧突然甩開了姥姥的手,跑回來扶著我,說:「爸爸,我愛你。」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伊甸在夢中驚醒,跑到我床邊說做了噩夢被怪獸嚇壞了。她爬上床來擁抱我。後來,我勸服了她,準備把她送回自己的房間。我下床的時候,她伸手將枴杖遞給我。如果說,對這一年我還有什麼想保留下的回憶,那就是那一刻,凌晨4點鐘,我和我的女兒一起走在黑暗的過道裡,她的5根小指頭就在我掌心裡,幫我扶著枴杖。那個時候,枴杖似乎在我的掌中融化了,似乎是伊甸在支持著我。而我,我才不要什麼枴杖呢。那個時候,我簡直就像漫步在雲端。

那麼,我們怎麼樣了?

我說過我們家現在是以女兒們的生日為計時標準。事實上,4月15日不單單是女兒們的生日,也是我和琳達的大日子。第一年的這一天,琳達熬過了危險的妊娠期,忍受了臥床休息的種種不便,終於在半個小時裡連著生下了兩個5斤多的寶寶。第二年我們迎接了艱巨的挑戰,一對笨手笨腳毫無經驗的新手父母拚命想辦法照顧兩個寶寶,提心吊膽,小心注意,怕她們的語言能力沒法正常發展。第三年,我們開始應付兩個寶寶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的哭鬧和發脾氣,還有斷奶問題、如廁訓練、挑食……

然後就是今年了。

和往年一樣,我們成功挺過來了。

在琳達懷孕的時候,每晚入睡前我們都會給她腹中的胎兒念一首小詩。我們兩個都會說上幾句。

爸爸愛你們

爸爸愛媽媽

媽媽愛爸爸

媽媽愛你們

你們也愛彼此

但是

你們依然是獨立的個體

你們永遠是獨立的個體

後來我們又加了一個倒計時,這是用來鼓勵這對雙胞胎寶寶在媽媽肚子裡住滿36周的特別方式。

你們已經在媽媽的肚子裡住了24周了……

再多待12周哦!

這首小詩對我們意義重大。因此,那天晚上,泰碧和伊甸剛一降臨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我就貼著耳朵給她們念這首詩,希望這能哄她們停止哭泣鎮定下來。後來的幾個月,每天在哄孩子入睡的時候,我們還是會背這首小詩,只是把倒計時變成了正計時。現在,我們只有在每年孩子生日的時候才會重複這首詩,明天晚上也得堅持這個傳統。估計孩子們大概不愛理這茬兒,或者會求我們換首真正的詩,或者想方設法地晚點上床。比如:「媽媽,你忘了把我的水拿來了。」「爸爸,你再待幾分鐘嘛!」「明天該穿短裙還是長裙?」但我和琳達還是會堅持全家人擁抱在一起,念這首詩;估計也還是會在念完之前,就淚流滿面。

因為今年的生日與以往不同。在這段日子裡,每當我們忙作一團,偶爾在刺耳的電話鈴聲與尖叫沸騰的煮鍋之間接觸到彼此眼神的時候,每當女兒們說起什麼極其荒唐有趣的故事的時候,每當我們聽到曾經讓自己受不了此刻卻勾起回憶的搖籃曲的時候,或者每當午夜時分我們躺在床上,一個人的胳膊伸過來碰觸到另一個人的肩膀或皮膚的時候,我們終於不再只是想到自己會失去這一切,我們第一次有了希望和期待,也許我們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部分。也許我們還能共度一年,也許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年。

那麼,在眾所周知的美國人民最難熬的繳稅截止日——4月15日,希望你們能暫緩腳步,為我們的紀念里程碑笑一個。希望你能成為身邊正在忍受痛苦的人的枴杖,希望你能牽住愛人的手,共同紀念這平凡而又神奇的新一年的到來。

最後,在這個春天裡,如果你看見了一棵開花的樹,就請替我去散散步吧。

愛你們的,布魯斯


(1)此處原文是「Terrific Tuesdays」和「Wonderful Wednesdays」,這兩個短語中每個詞開頭的字母都是「T」和「W」。所以後文作者說起「頭韻」,就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單詞的首字母相同,形成悅耳的音韻。——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