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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好奇爸爸:充滿疑問的第二個本

在提問的過程中,人會對自己充滿自信。要在問題中生活,要將自己投入找尋不同觀點和角度的人生中去,為了找到答案,走遍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

本·捨伍德用輪椅推著我,想在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7樓找個能聊天的地方。那是手術1個月後,由於脆弱的免疫系統,我不得不重新回到24小時監護室。我憔悴疲累,無法移動,心中充滿了恐懼和不安。我回到了自己最不想待的地方——醫院。

而本一直堅守在他的崗位上。

他一直陪在我身邊。

從我確診患上癌症開始,本就每天發來郵件,一天兩次、4次,甚至是10次。他總是打電話過來,在堵車的時候,演播室工作間隔的時候,與兒子在後院玩接球遊戲的時候,在健身房跑步機上鍛煉的時候(他想通過節食和運動的方法減肥,和我比一下誰的體重掉得快,不過在這點上化療可給了我絕對的優勢)。還記得做活體病理檢查的那個早上,他專程從洛杉磯家裡飛過來,凌晨5點半就到醫院陪我。

用他的話說,他是我軍團中的一名士兵。

那天,我們找了一個沒人的會議室。本把我的輪椅推到桌子前面,自己拽了一把椅子坐下。他是我最早確定的爸爸軍團成員,但對整件事卻知道的比較晚。原因是:本是個愛質疑的朋友。他會挑戰各種假設,擅長挑錯找漏洞。如果把別的朋友比喻成啦啦隊隊長、防護牆和堅實後盾,那麼本就是檢察官。他就像是部隊裡的訓練教官,要確保每個決定都經過深思熟慮,每個動機都純潔無瑕。快點!快點!再來一圈!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我得準備好應對他的反應才行。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讀起信來。

「你是否願意告訴她們我身為人父的想法和考慮?你是否願意,替我傳達我的心聲?」

我讀著,本哽咽著無法言語,淚水自他的臉頰滑落,他絲毫沒有心理準備。「哦,布魯斯!」他說。

片刻之後,他恢復了平靜。「但你不會有事的。我完全否決這個假設。因此我正式提出辭呈。」

這是典型的捨伍德風格:直接,迎面一棒,正中要害。

但我已經預料到他的反應了,於是巧妙地避其鋒芒。「可是琳達希望你能加入『爸爸軍團』。」我說。

他知道自己沒法再拒絕我了,就說:「那麼,我知道該把你帶到哪兒去了。」

我在創建「爸爸軍團」時,並沒想到它能讓6個男人有機會不受任何限制地說出自己的觀點。所謂觀點,並不是指撫養孩子的方法(以我的經驗來說,男人不太談這事,至少不會說出來),而是關於「爸爸軍團」本身的運作方式。軍團成員應該有例行會面?還是永遠都不該會面?我們應該把女孩兒們帶到什麼地方去?還是現在暫時讓她們自行成長?

我們該一起去釣魚!

之前我並沒有細想過這些問題,也不願意事先定下一大堆規矩。我更感興趣的是,建立一個平衡的內閣體系,然後一切順其自然。

但我很快就意識到,軍團的神奇效果就在於把6個男人聚在一起,讓他們表現出自己心中男人的形象。他們集合在一起是為了在我女兒成長的道路上填補爸爸的空缺。對我們這一輩人而言,父母對孩子的照顧職責是平均分配的。傑夫就哄過孩子,馬克斯在凌晨兩點的時候給孩子換尿布,大衛給孩子喂餅乾。儘管如此,許多人仍舊相信父親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應該扮演特定的角色。父親應該為孩子們定下為人處世的底線,幫他們勾勒出理想和目標的藍圖,激勵他們,推動他們前進,傾聽他們的心聲,永遠接納他們。即使當代社會男女平等,人們依然期待父親是那個鼓勵孩子、塑造孩子、幫孩子形成責任感的人。

在我的「爸爸軍團」裡,沒有人比本·捨伍德更擅長激勵和塑造他人,沒有人比他態度更堅決、責任感更強。

本很強大。他有一個了不起的家庭——具有傳奇色彩的爺爺,卓爾不群的父親,開拓創新的姐姐。他有一個不錯的履歷——高中辯論賽獎盃,羅德獎學金,以及多座艾美獎。他有個大身板,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非比尋常的巨型腦袋」,肯尼迪風格的雙下巴,1.92米的身高。如果我有那麼高,早進NBA了。

他還有一顆偉大的心。

那天早上,洛杉磯天氣陰沉,本邀請我去他家位於日落大道邊上的老房子,他就是在那裡的後院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代。我們坐在院子裡的懸鈴木下,那棵樹還未褪去灰白色的外皮,舒展寬大的葉片有一抹淡淡的綠色。「這棵樹以前是我父母談情說愛的地方,」他說,「我姐姐和姐夫就在這兒舉辦的結婚典禮,我和凱倫也是。15年前,我們全家人在這裡給爸爸舉行了追悼會。我姐姐和我小時候在這兒玩,現在輪到我兒子了。這棵樹是全家的根。」

捨伍德一家的老樹伴隨他們走過風風雨雨,依然挺立。對本來說,比佛利山上的這棟老房子意義深遠,就像是泰碧島上的「運河」之於我一樣。

「我爺爺是個珠寶商,」本解釋說,「他沒讀過多少書,但卻精力充沛,魅力超凡,屬於聚會上的靈魂人物。他喜歡捉弄家裡人,惡作劇,嘲弄挖苦,甚至惹惱別人。當然,我也遺傳了一點這種性格。」

可他的父親迪克卻完全不同。迪克說話輕聲慢語,有學者風範,他似乎更想成為一名教授或是外交官,但本的祖父卻堅持要迪克得到一個專業學位。最後,迪克成了一名訴訟律師,最終成功地登上了最高法院的舞台。但跟我爸一樣,本的父親也將自己更多的精力投入那個年代「建設完善城市機構」的活動中去。他是個典型的20世紀末的智者。

「我爸爸是位紳士,脾氣很溫和,」本說,「但他不像我爺爺。他習慣保持距離,如果要直白地表達情感,他就會感到不自在。他是斯多葛風格的人。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他在房間裡哭把我嚇壞了。那是在奶奶過世的時候。他看到我在,就立刻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本的父親也關注家庭。「爸爸的教育方式就是盡可能地與我們在一起,盡量不缺席。也就是說,早飯和晚飯他都會在家裡吃,席間我們會討論一些關於世界的嚴肅話題。爸爸的好奇心非常旺盛。他有一項剪報活動可是出了名的,他喜歡收集專業雜誌或書籍裡晦澀難懂的文章——往往與身邊某人當時的工作內容或家庭問題有關,然後用他公司的黃色信封裝好發給我們大家。上大學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攢了許多黃色信封沒來得及看,因為我實在是跟不上了!」

有時候,迪克·捨伍德的書生氣也會和他所堅持的教育方式有點小衝突。在和兒子打棒球的時候,他總也接不到球,投球的時候也只會笨拙地把球扔進草叢。「你可以試著想像一下:我參加洛克斯公園青少年棒球聯賽的時候,我爸穿著運動裝,還繫著領帶,在露天看台上讀《紐約時報》。到我發球了,他就把報紙放下來看我。等我發完球了,他又接著看報紙。」

不過,最重要的是,迪克·捨伍德喜歡溫和地探究追蹤事情的真相。「爸爸總是不斷地質疑我們的假設。對於我們的每個決定他都要提出疑問。他要確保我們的想法能夠通過現代社會裡的『拷問』:『你們的答案經得起仔細推敲嗎?』」

他甚至在娛樂活動中也會發揮這種質疑精神。「我們總玩一種叫填空的遊戲。我爸會提出問題,其末尾就是空格。」本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指比畫,「他會問:『在美國,我們有總統,在英國,他們有……空格。』他的聲音很低沉,所以聽起來就像是在說『酷兒格』。然後,你必須得填上這個空格。」

「他來大學看我的時候,和我朋友玩這個遊戲,大家都挺喜歡。」本回憶道,「他們會說:『我選擇的話題是墨西哥貿易政策。』我爸就會接下去:『那麼,第一個與加州進行貿易往來的墨西哥總統是……空格。』我朋友立刻就被卡住了!巴裡·埃德斯坦因是唯一一個能反過來給我爸出題的,而我爸竟然答不上。那可真是激動人心的時刻。『天哪!你剛剛擊敗了全能冠軍!』那個問題是:百老匯戲劇中理髮師陶德的第一個扮演者是……空格?」

「這遊戲的意義何在呢?」我問。

「這是思考事情的一種方式,也是獲得知識的一種途徑。在遊戲中,你學會了如何向這個世界提問。」

遊戲奏效了。本成了新聞記者,從黃金時段到晚間新聞再到早間新聞,本不斷進步著。1993年,本在華盛頓工作。一個週五的晚上,他接到了媽媽的電話。「你爸出事了。」她說。迪克·捨伍德在家讀《財經時報》時忽然昏倒。他爬了起來,卻再度倒下,被急救車送往洛杉磯的撒瑪利亞慈善醫院。醫生診斷他突發嚴重的腦溢血。那時他64歲。

第二天,本趕到的時候,父親已經陷入了昏迷。「醫生和我說:『可能他不醒過來會更好些,因為他再也不可能恢復到原來那個樣子了。』我想起半年前,我和爸爸關於大腦的談話。他說在法庭上給他優勢的東西就是他的頭腦,用籃球術語來說,他總是比別人領先半步。就是這半步,這微小的差別,是他一生快樂的來源。」

「所以我意識到,」本接著說,「接下來的5天,我們要討論的並非父親能否康復的問題。而是家人聚在一起,共同面對現實,商量何時把管子從他身上卸掉的問題。」

「你和父親道別了嗎?」

「嗯,我和姐姐一起去的。我撫摸爸爸的臉,跟他吻別。說我們會照顧好媽媽。」他頓了一下,說:「那種感覺很特別,他彷彿是在那裡,他的心臟在有力地跳動,鬍子有幾周沒刮了。但,當然,他已經不在了。」

「你最懷念的是什麼?」

「我並不懷念那些問題。」本說,「他已經教會了我如何提出問題。」說到這裡,本的聲音突然繃緊,變細。好像進一步的感情流露就會讓我們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一度。

「我想念他的聲音,」他深吸一口氣,「到今天我好像還聽得到。」本啜泣起來,像個小男孩兒一樣。看著這個大男人敞開心扉,坦露出內心深處最本質的感受,我彷彿可以窺見當初父子倆討論問題的談話是多麼令人難忘。

「他的聲音很棒,」本說,「音色很好。這也是你的提議撞到我心裡的原因。如果你不在了,我希望你的女兒們能聽到你的聲音和想法。我最想念我爸的時候,並不是那些悲傷痛苦的時刻,而是我快樂幸福的時候。自他過世後,我最快活幸福的時光中也總是夾雜著酸澀和苦楚,因為他不在了,他再也不能和我分享、為我見證、聽我傾訴了。」

1997年我剛搬到紐約,和兩個朋友有每週一次的固定聚會。我們都不是熱衷於參加活動的人,為了面子問題,就給這聚會起了個名字叫作「無名歡樂時光」。它後來就慢慢變成了作家、編輯和記者們湊在一起談天說地侃大山的聚會。大約一年後,其中一個朋友宣佈:「下周我要帶一個新人來。你們要麼就會愛上他,要麼就會恨死他。他叫本·捨伍德。」

那個時候的本在紐約可是風頭正勁。他個子夠高,又很成功,算得上是鑽石王老五。他為人很拘謹,白天為NBC新聞工作,晚上則寫浪漫小說。這個曾經的辯手似乎並不太適應社交場合,除非你給他一套慣有的運行模式:8分鐘陳述申論,3分鐘交互質疑,再加上4分鐘駁論時間。他很有可能是《慾望都市》裡某個角色的原型,考慮到他曾經和這部戲的某個編劇約會過,這傳言還是挺靠譜的。

一開始他對我抱有懷疑態度。「我覺得你很能說,個性鮮明,喜歡熱鬧,會講故事。我覺得你大概就是那種只顧自己說個不停的傢伙,後來卻發現你其實很敏感,也關注身邊的人給你的反饋。也就是說,你懂得傾聽,懂得吸收別人的意見。老實說,我挺懷疑,如果當時我們沒有耐心去傾聽彼此的話,現在恐怕就沒法做朋友了。」

本和我很快就開始夜以繼日地聊個沒完。我們談論政治、女人和媒體,共同攻擊負責八卦版塊的無聊傢伙,分享我們心中的偶像和目標。我們唯一不談的就是體育。很不幸,他跟他爸一樣,對運動完全不感興趣。

最重要的是,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很少見的東西:你知道,成年後要找一個能交心的朋友可不容易。隨著他戀愛、結婚、生子,我也一步步看著他從毛頭小伙成長為溫暖而充實的男人。

這麼多年以來,從來沒有發生改變的,是他的心和他的思想。

他從來沒有停止過發問。

這種如饑似渴永、無休止的求知精神,正是我希望他能傳遞給女兒們的。抽絲剝繭,揭開真相的面紗;搜索收集各種信息,並將其重新組合成令人驚奇的新鮮事物。「如果新聞裡說了什麼,」琳達說,「而我希望閨女們能像你那樣從一些獨特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我就會讓她們去找本。」

本能教會女兒們如何思考。

當我們坐在樹下的時候,我問本,如果出現了琳達提到的這種情況,他會和我的女兒們說什麼。他抽出黑莓手機,說:「我會和她們分享賴內·馬利亞·裡爾克的名言。」

對於你心裡一切的疑難要多多忍耐,要去愛這些問題的本身,像是愛一間鎖閉了的房屋,或是一本用別種文字寫成的書。現在你不要去追求那些你還不能得到的答案,因為你還不能在生活裡體驗到它們。一切都要親自生活。現在你就在這些問題裡生活吧。

「它和填空遊戲很像,」本說,「它和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息息相關。它讓你知道自己始終是一個行者。有一句非洲諺語說得好:懂得提問的人永遠不會迷路。我想那也是你在世界各地行走的方式。你可以去某個完全陌生的國家、最奇異的所在、最無法識別的地方,只要你會提問,你總能找到自己的路。在提問的過程中,人會對自己充滿自信。所以我會告訴你的女兒們,要在問題中生活,要將自己投入找尋不同觀點和角度的人生中去,就像她們的父親那樣,為了找到答案,走遍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

此時,太陽已經升起,驅散了清晨的陰霾。一隻烏鴉落在樹上。本的聲音不再顫抖,聽起來清晰純淨。

「我喜歡「爸爸軍團」這個想法,」他說,「這有點像是交響樂團。你的女兒們太小了,還沒法聽到父親的心聲,但你可以在她們周圍放上各種不同的聲音,組合起來就像是交響樂,而這可以重建你的聲音。沒有哪一種樂器能單獨完成這個任務。捨伍德的鼓可能聲音太大了,布萊克或斯蒂爾可能會把事情搞砸。但是有琳達在,她會指揮這個樂團,讓女兒們可以聽到你的聲音,就像你永遠都陪在她們身邊一樣。」

「那在這首交響樂裡,你是哪個聲音?」

「我想我要堅持做個反叛的傢伙,」本說,「那個不和諧的音符。不是走調的那種,而是一個提示音。人們可能覺得它不該存在,但它的存在恰恰襯出了整個樂章的完美。這就是我們在彼此生活裡扮演的角色。『每個人都這樣說,但布魯斯會怎麼看?』我已經檢測過這個想法了。我完成了。我覺得我能讓它成功。但他會問我一些出乎意料的問題,這些問題能讓我充滿信心地用另一種方式重新審視和處理我的想法。」

「這就是我想與泰碧和伊甸分享的,」本總結道,「儘管那些生活在一成不變的答案中的人們會覺得更安全、更放心、更穩定……」

「但在問題中生活的人是________。」

「探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