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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外祖父的墓誌銘

迪博納科學技術史圖書館位於華盛頓史密森尼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一樓的偏僻角落裡。穿過茱莉亞·查爾德的廚房展廳和某個《聖經》繪本的展覽,就是小小的接待室,我把包鎖進儲物櫃,隻身走進那扇玻璃門。

門裡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閱覽室,有6張桌子,配著檯燈。牆上掛著伊萊·惠特尼的畫像。他畢業於耶魯大學,1783年搬到薩瓦納,是軋花機的發明者。不過,我來這兒是為了看看另一位與薩瓦納淵源深厚的耶魯畢業生的藏品。

圖書室管理員取出5卷本活頁裝訂的圖書,封面的尺寸約為22cm×18cm,半透明紙張,用的是老式活字印刷的紅黑色墨水和黑色黏合劑。她把第1卷放在閱讀架上,我戴上白色棉布手套,翻開了封面。第1頁是作者生平簡介。

本傑明·S·阿貝斯豪斯博士於1901年2月7日生於康涅狄格州的紐黑文市。他自紐黑文高中畢業後就讀於耶魯大學,1921年畢業。1924年耶魯醫學院畢業。

接下來主要是我外祖父的職業生涯介紹,裡面記錄了他在巴爾的摩西奈醫院晉陞為泌尿科主任的過程,提到他有3個孩子,還寫過120多篇學術文章。結束語是這樣的:「他有很多業餘愛好,比如收集古董和微雕。不過他最驕傲的藏品是這幾卷書,裡面收集了約9 000篇墓誌銘,是世界上數量最多的墓誌銘收藏集,由他和夫人花了30年時間整理而成。」

我不禁顫抖起來。我的名字就是取自這個人,他去世3年後我才出生,於是這些藏品就成了我和這個人能有的最親近的接觸。

我緊張極了。在過去的一年裡,我最大的恐懼就是死亡。可這個對我童年有著巨大影響的人,竟然一生都在致力於搜集人們對這個世界的告別辭,這不禁讓我毛骨悚然。

然而,讀下去以後,我著實吃了一驚。恐怖可怕的陰森感覺一掃而空,湧上心頭的是一種認同感,甚至是親密感。

我小的時候,對外祖父的印象就是掛在我房門外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他繫著漿過的白領帶,穿著晨禮服,襯衣胸前還帶有裝飾性的褶皺,看起來像是準備參加牛津大學的辯論會。他長著胖乎乎的娃娃臉,戴著一副哈利·波特風格的眼鏡,頭髮稀疏,中分,打著發蠟。看起來既像個孩子,天真無邪;又像個成年人,一本正經。如果你讓他發言,他會毫不留情地駁倒你;但如果你刺傷了他,他的脆弱和痛楚也會毫無掩飾地暴露出來。

小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注意過照片中的他所展現出來的脆弱。恰恰相反,我從小就聽到人們對巴基·阿貝斯豪斯的各種讚揚,他就像是羅馬皇帝,就像是古幣上的那些頭像,是令人敬畏、充滿威嚴、不可觸碰的先驅。我記得有一次向父親詢問外祖父的事。父親的回答似乎堵死了我所有進一步的疑問,他說:「你外祖父是個偉大的人。」

當然,事實可比這句話複雜多了。

巴基·阿貝斯豪斯幼年喪父,他是9個孩子中的老。他們家是從立陶宛的維爾納移民到美國的,他父親亞伯拉姆在他兩個月大的時候去世,剩下母親一人,靠經營雜貨店撫養孩子們長大。巴基是家中第一個大學生,他進入耶魯大學的時候,學校還不允許猶太人住在校內。從醫學院畢業後,他搬到巴爾的摩,跟隨一位著名的泌尿科醫生學習。

在20世紀20年代,泌尿科還屬於較新的專業領域,而巴基進步很快。他發表了大量學術文章,從尿道瘤到睪丸手術,再到「異物導致的膀胱發炎」。他還是腎組織染色和腎透析研究的先行者。

與此同時,他筆耕不輟,曾經寫過一本通俗歷史書,討論患有生殖器和泌尿疾病的那些歷史名人們,包括艾薩克·牛頓和托馬斯·伍德羅·威爾遜等等。書名叫做《麻煩的水》——這雙關語恐怕只有泌尿科醫生才會喜歡,書裡還專門探討了本傑明·富蘭克林的膀胱結石和拿破侖的尿路感染問題。

鑒於我外祖父是研究男性生殖器方面的專家,因此他對性活動的態度是開放和接納的,在他那個年代,這並不常見。他收集小於廉,布魯塞爾那個往水池裡尿尿的裸體小男孩的雕像,甚至自己仿造,還聘我那時才10歲的媽媽當模特,在她兩腿之間擺上橡膠水管。有一位朋友從歐洲帶回來一個小於廉的雕像,他的小雞雞完全挺立著。我姥姥卡麗把它放到廚房的水槽邊上,每次洗碗的時候就把婚戒掛在上面。

除此之外,我那打著白領帶一本正經的外祖父還曾經為一本暢銷的性學指南寫過導讀。那書是1936年出版的,不過我媽直到70多年後才知道這事。那本指南的名字叫《單身的、訂婚的和已婚的》,非常暢銷,直到20年後仍在再版。它認為人們應該更多地討論性生活並享受它。它倡導一個人從單身到訂婚再到結婚,性生活是應該越來越多的。那是說你吧,外祖父!

在這本書出版的那年,我媽也來到了人世。由此估計,很有可能外祖父寫那篇文章的時候,我媽已經在姥姥肚子裡了。這就像是《回到未來》那部電影裡的情節,而我就是那個看到了自己生命起源的主角。也就是說,在大蕭條的那段時間裡,我那嚴肅拘謹的姥姥、姥爺的實際生活也許挺多姿多彩的。就像饒舌歌手喜歡說的:「滾床單啪啪啪。」

世界上條目最多的墓誌銘收藏集被仔細地分成了5卷。第1卷主要是名人的碑銘:法老、詩人、哲學家和國王等。第2卷是與死因有關的:中毒、車禍、蜂蜇、火災、電擊、墜物、腹瀉和上吊等。裡面還有單獨的一節列出異常死亡方式,比如:「她的死亡方式是……讓公車從自己身上碾過。」還有一節是食物致死的,比如:「這個病你從未聽過,我是吃了太多甜瓜而死的。」

接下來的1卷收集的是百歲老人、電影明星和醉漢的墓誌銘。他根據職業進行分類的方式真是奇妙:鐘錶匠、運煤工、礦工、驛站車伕、板球運動員、驗屍官和火葬工人等等。而這些還僅僅只是以「C」字母開頭的一部分!他還收集了一些妓女的墓誌銘。

「這裡躺的是年輕的夏洛特小姐

處子之身降生

神女之軀離世

她保持了16年的貞操

這是本地區的最佳紀錄。」

除此之外,書中甚至還有為寡婦搭橋的:

莊重紀念傑瑞德·貝茨

死於1800年8月6日

他的遺孀,24歲,住在橡樹街7號

佳妻良伴,尋求安慰。

最後一篇墓誌銘是耶穌的:

「無愧於生命和信仰,

願上帝賜予他永恆的幸福,

安息於此。」

我花了6個小時從頭到尾看完了這套足足有1 500頁的收藏集。也許除了巴基和打字的卡麗之外,我是唯一一個了吧。

我對這套書的第一印象是,這是我外祖父一輩子的愛好,但也體現了他對此的迷戀。巴基·阿貝斯豪斯聰慧過人,知識淵博,有一種令我好奇的古靈精怪的幽默感,還有——超強的決心和毅力!羅伯特·瑞普利生前在《信不信由你》中共收集了5 000條墓誌銘,而巴基·阿貝斯豪斯收了9 000條。他的工作謹慎細緻,一絲不苟。這部收藏集就像一部百科全書,包羅萬象,但卻缺乏自己的觀點和看法。他沒有對自己的排序方法進行過任何說明,也從未解釋過自己收集這些墓誌銘的動機和目的,讓人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由於這套書沒有任何內容簡介,探尋巴基動機的唯一線索,就只剩下第1卷卷首約一頁半的「序言」了。巴基認為,一位醫生都能在專業領域之外展示自己其他方面具創造性的天賦,公眾們應該從中受到啟發和鼓舞。「這些藝術性的墓誌銘可以被看成是安全閥,」他寫道,「那些一直行走在死亡邊緣的人們可以從這裡釋放焦慮緊張的情緒。浪漫的墓誌銘也許可以緩解你的悲傷和痛苦。」

他的結論是其他人也應該這麼做。「做個收藏家,種植個花園,培養個愛好。」

在我們小的時候,我媽也總是這麼說。或許我們可以把它稱為阿貝斯豪斯定理。

離開華盛頓後,我開車去了巴爾的摩的艾靈頓墓園,我外祖父就葬在那裡。美麗的草坪上是一排排樸素的墳墓。在中間的某處,有塊灰色拱形墓碑上刻著外祖父的姓氏「阿貝斯豪斯」,下面的基石上寫著他的名字和標準的稱呼「親愛的丈夫和父親」,中間刻著赫爾墨斯的雙蛇節杖——醫學的標誌。

沒有墓誌銘。

在花費30年的時間收集各種墓誌銘的靈感後,巴基·阿貝斯豪斯沒有留下墓誌銘。也許他還沒想好。也許是他離去得太突然。或者像我哥哥說的,他遇到了作家的瓶頸。

不管怎樣,我站在那裡的時候,想到了外祖父巴基·阿貝斯豪斯和爺爺埃德溫·費勒兩人近乎平行的命運。從很多方面來說,他們兩個截然不同:一個來自北部城鎮,另一個則是南部鄉村;一個是學者,收集拉丁語寫的墓誌銘,另一個喜歡玩紙牌、捕松鼠和釣魚;一個滴酒不沾,一個連私釀的酒也喝。

但在關鍵點上,他們的靈魂又是如此相似。兩個人都是家裡面第一個上大學的,都獲得了專業學位,由此使自己遠離了最親近的那一幫親戚朋友。兩個人都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創作文學作品,儘管沒什麼人會讀到或聽到。兩個人都沒有參與任何公民或社區組織,比如藝術團、政黨和志願者組織等,儘管這些組織對他們的後代影響深遠。

他們兩個人都是白手起家,自我奮鬥,自力更生。他們兩個都是——獨行俠。

我能感受到巴基·阿貝斯豪斯的寂寞,他就像是一頭獅子,他的呼吸彷彿響在我的耳畔。作為一名作家,我知道那種孤身追尋的感覺。平均每年發表4篇學術文章,出了一本通俗歷史題材的暢銷書,還有收集墓誌銘,應該說,巴基·阿貝斯豪斯把自己整個獻生命給了書寫和文字。在我媽的印象中,外祖父每晚都坐在書房裡,旁邊放著3台收音機,1台電視,每個都調到不同的體育台。「無論何時,你只要走進去,」她回憶說,「你外祖父都能清楚地告訴你每場比賽的賽況。」

不得不承認,這聽起來很耳熟。估計外祖父如果到了我的辦公室一定不會感到陌生。我的電腦上隨時開著3個不同的網頁,桌上堆著許多書,平板電視還正播著ESPN體育頻道。

從更深層的角度分析,巴基熱衷於收集墓誌銘,是因為他的職業每天都要接觸到死亡。他把這種感受形容成「行走在死亡的邊緣」。與此同時,他也一定感受到自己父親的死亡所產生的吸引力。或許和鬼魂待在一起,可以讓他覺得自己和父親離得近些。

外祖父的這種追尋也讓我覺得很親近,尤其是當我體驗到死亡的力量和隨之而來的孤獨感時,就覺得自己更能理解他的感受了。或許一個年輕人得了重病的時候,最讓他感到不安的就是「自己要死了,而周圍人都還活著」的那種強烈的孤獨感。

站在外祖父的墓碑前,想到自己生死未卜的命運,我第一次感到巴基·阿貝斯豪斯並非像牆上的照片那樣難以接近。他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們同樣熱愛語言,同樣要面對生存和死亡,我終於感覺到他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他一直在那兒陪伴著我。

我似乎聽到了兩位祖輩共同傳遞給我的信息:不要消失,不要迴避。離開那些報表、記錄和工作吧,回過頭來,看看那些已經離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