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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我和我的爸爸

每當人們聽說我是個作家,總要問我是不是受到了父親的影響。一般我都開玩笑說:「我爸的作品裡,最長的恐怕就是便條了。」

哈!不過這便條可不是一般水平!

我父親是一位便條大師,便利貼界的莎士比亞。沒幾個人能比他更言簡意賅。

小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從門縫裡塞一摞新聞文章給我們看(後來變成了傳真,然後電郵,現在是短信),上面附著便條。他獨特的語言模式簡直就像暗號。比如:「R&R」的意思是,「讀完歸還」;雙箭頭則表示讀完之後要傳給下一個人。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大堆父親特有的加密俳句:

看你的意思/談談吧/什麼時候

掃露台/週日早上

必須

所有的便條上都只有一行字,五顏六色,字跡龍飛鳳舞,字數絕對不超過10個。如果那天有壞消息,字條就是:我們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是重大人生轉變之後的清晨,則是:不要回頭!

父親的便條恐怕能讓微博都無地自容。

在他60歲的時候,我們找了些最具「爸爸風格」的便條,並把它們結集成冊。

不喜歡就別吃,不能啃了又扔掉。

能用錢和時間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只要你還在說話,你就還坐在談判桌上。

有些便條很妙,就像我們摔倒的時候,他會寫:你把地板弄疼了嗎?有些則充滿智慧,比如他在談到奶奶的阿爾茨海默病時寫的:養沒父母可比養活孩子要難得多。

對我來說,其中至少有3條影響深遠。在我成長過程裡的關鍵轉折點上,這些箴言在我心中成了父親的象徵。

我爸是那種越老越中看的類型。看上去,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70多歲,頭頂微禿,兩鬢斑白,感覺有點像演員吉恩·哈克曼。不過可別小看他,他曾經是一名雄鷹童子軍隊員,瘦得皮包骨,頂著一頭呆呆的卷髮,還長了一對招風耳。那時候他是個笨手笨腳的孩子,遠遠不如弟弟斯坦利表現出眾。我爺爺建房子劃分小區的時候,就把人見人誇的門前大街命名為「斯坦利」,而房後那條街才是以我父親小埃德溫·費勒命名的。

「斯坦利只是更善於交際罷了,」父親說,「15歲的時候,你爺爺帶我去亨特軍用機場,想教我開車,結果我沒學會。斯坦利當時只有12歲,可他很輕鬆就學會了。對老師來說,他是個更容易教會的學生。他總是很受歡迎,也善於與人交往。有些場合我很難融入,但他就沒問題。」

與叔叔比起來,我爸擅長的則是紀律和決心。別看他的耳朵長得像兔子,他的性格可是典型的「烏龜」,不達目標絕不罷休。在薩瓦納高中也好,在賓夕法尼亞的沃頓商學院也罷,就連參加海軍預備役軍官訓練營的時候,他都一直保持著班上前10名的好成績。我曾經問過他是如何做到「鷹軍」級別的,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我覺得做事要善始善終。」

不過他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有意思的是,那次罕見的小失控後來竟然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用我爸自己的話說,那是「改變人生的瞬間」。「1956年,我應召入伍,被送入海軍訓練營,」他說,「因為成績好,部隊給了我特別許可,能隨意選擇駐地。我挑了歐洲。但臨近畢業時,我逃了一節炊事課睡了個懶覺。當時以為沒問題,沒想到被逮到了。歐洲之行就此泡湯,我被派到弗吉尼亞州諾福克的威斯康星基地,最終也是因為這個和你媽媽結了婚。」

「你看,就因為你逃課,現在才有了我!」

「可不!老實說,我平常可不是逃課的人啊。」

兩年後,在我媽大學畢業典禮那天,她沒去母校密歇根大學慶祝歡呼,而是和我爸到巴爾的摩舉行婚禮去了。我外婆當時還唱了一首自創的《迪克西之歌》,為這對新人伴奏。

他們已經啟程,向著棉花田走去

埃德和簡,你們永遠在我們心上

在迪克西,你們會無比幸福

玉米和朱利酒是你們快活的秘方

婚後第二年,他們搬回了薩瓦納,住進了我曾祖母留下的老房子。「1952年我離開薩瓦納的時候,本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父親說,「當時薩瓦納什麼都沒有,沒空調,沒電視。即使是那幾戶有電視的人家,裝了巨大的天線,也只能收到一兩個地方台。很多地方都沒鋪過柏油路,就連鎮中心也是。阿斯特女爵說薩瓦納就像是個天生麗質卻蓬頭垢面的女人。她形容得太貼切了!此外,那時當地的種族歧視還很嚴重。」

但事情總在改變,他也在變。「我在東北部住的時候,意識到自己並不喜歡紐約和新澤西這些地方的價值觀,」父親說,「念大學時,有天晚上,我結束了和一個女孩的約會後走到布萊恩·瑪車站,對自己說:『我不想在這兒生活。要生兒育女,在薩瓦納更合適。』」

這一注押對了。到了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薩瓦納開始發展起來。我爸從事的建築行業生意日漸興隆,我媽也懷孕了。但是,1961年10月我哥哥安迪出生的時候,危機又襲向了這個家庭。這個7斤7兩重的嬰兒在脊柱尾端的地方長了一個巨大的突起,這種病叫做脊髓脊膜突出,非常罕見。父親回憶說:「就是那麼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從孩子的身上凸出來,簡直比他的頭還大。」

我外祖父巴基是著名的泌尿科醫生,當時正好在產房裡。父親說:「當時,巴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撓了撓孩子的腳背。你哥動了動大腳趾。巴基據此確認他的脊髓神經完好無損。儘管患有這種病的人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能正常行走,但你哥一定就是那個幸運兒。」第二天,一隊由13位大夫組成的醫療小組將突起移除,把我哥的脊柱縫合起來。手術過後,巴基向我媽保證孩子沒問題,就忙著趕回巴爾的摩工作去了。

一個月後,巴基·阿貝斯豪斯心臟病突發,去世了。

「那天之後,」父親說,「每次我聽說誰家有了寶寶,總是先問:『孩子健康嗎?』因為在不到24小時的時間裡,我就深刻地體會到了身為人父、重任在肩是什麼感覺。」

接下來的兩年裡,醫生每隔一個月都要檢查我哥的大腦,觀察其發育是否正常。終於沒問題了,我父母又去向艾默瑞大學的專家咨詢,這種情況下他們能否再要孩子。專家的意見是可以嘗試。

「1964年10月25日那天,伯迪茲納醫生從產房出來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兒子很健康』。我真是鬆了一口氣。你可要知道,得了脊髓脊膜突出的人,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能走路,而我們已經有了你哥,這概率可拼不起啊。」

每當我回顧童年,印象裡的父親總是坐著的:他在餐桌的一端,切著烤肉;他在起居室裡抽著煙斗;他在海灘上讀著小說。我記得在我上高中後,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都會走進來,拉把椅子坐下,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和他談的。我呢,總是把他打發走,繼續做作業,但我心裡明白,有事可以找他。

他是一個好動的人:打羽毛球,清晨慢跑,經常散步。他以身作則傳遞給我們的價值觀固若磐石:要明智、穩定、沉著。他自己就是「安居樂業」這個詞的最好註解。

說起他傳授給我們的智慧,我的記憶中有3顆珍珠熠熠生輝。

第一件事發生在我13歲的時候,那天我舉行了成年禮,晚上父母請了一些朋友到家裡慶祝。聚會快結束的時候,父親把我叫到吧檯旁,給我要了一杯金湯力酒,他說:「現在你已經是個男人了。你要學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還說,無論何時,如果我喝多了,只要一個電話,他永遠願意來接我回家。

那正是埃德溫·費勒為人處世的風格:充滿信任,情感表達迂迴又溫柔,催促我們離巢翱翔。就像他經常說的,他就是我們的啦啦隊長。他的目標就是為我們提供堅實的臂膀,讓我們踩著攀到空中去。他想要的,不過是自家孩子取得成就上雜誌的時候,能在括號裡被順帶著小小提上一筆,比如「布魯斯·費勒(埃德溫·費勒夫婦之子)這周再創佳績」。

以前我並不完全懂得他這些話的意思,直到自己做了父親才明白:最快樂的並非聚光燈,而是燈下的倒影;最幸福的並不是自己勇攀高峰出人頭地,而是培育下一代茁壯成長。

就是那括號裡的小小一筆。

第二件事是在我17歲的時候。當時我任副班長,班委會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舉辦畢業舞會。離舞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我們預定的場地出了問題,不得不臨時跟薩瓦納遊艇俱樂部簽約,但那裡對黑人和猶太人的歧視很嚴重。同是副班長的勞拉和我腦子一熱,決定不去了。我們辛辛苦苦靠洗車和賣餅乾賺來的錢才不要花在這種地方。

我倆正抱怨的時候,我爸媽開始支招了。「該給你們講講查理·維特斯坦因的故事了。」他倆說。查理是位律師,多年致力於反對種族歧視,經驗老到。對這種情況,他有三個法寶:

1.保持冷靜。

2.絕不威脅。這樣對方就會以為你深藏不露,還留有後手。

3.不要咄咄逼人,給他們留個台階。哪怕是你佔了上風,也要讓對方覺得你並沒有完全勝利。

從那以後,我們都叫它查理·維特斯坦因法則。

「告訴你,」我父親後來說,「這方法真的很靈。」

那天下午,為了給對方留個「台階」,我和勞拉提出了十幾個備選場地作為參考。學校召開了董事會,我媽媽作為我們的代言人出席。最終我們擺脫了遊艇俱樂部,把場地定到了某個社區大學裡。會後,我們班的家長代表找到我媽,聲音甜甜地說:「祝賀你,簡,順便問一下,可以請你來負責場地裝飾嗎?」

結果,舞會那天我們不得不早上6點就爬起來去裝飾會場,往柱子上掛縐紗和紙做的魚。

最後一件事發生在我23歲那年。1988年,我結束了在日本為期一年的英語教師生涯,回到了薩瓦納。在外頭的時候,我常常給家裡寫信,大都是感歎:「天哪!你絕對想不到我遇上了什麼事!」結果等我回家後,不管去哪兒,都有人跟我說:「我喜歡看你的信。」我一臉迷茫,問:「我們認識嗎?」原來是我奶奶把我的信印了好多份,到處發給人家看。這倒給了我個提示:「或許我可以出本書。」

那時,我23歲。一個作家也不認識,對出版行業也一竅不通。但我有個秘密武器,那就是我爸。某次在海灘上閒聊的時候,他催促我趕快試一試。

「那次你哥為了去英國的事猶豫不決,我就是這麼跟他說的。」他說,「拿出一年時間,試試看。等你到了50歲,這追逐夢想的一年在你的人生裡,也不過就佔了2%。可那時候你再回頭看就會明白,這2%有多重要。」

2% 法則。

這是我人生中最正確的一次決定了。100%。毫無疑問。

在接受癌症治療幾個月後,我和琳達收到了父親的來信,這可不常見。信的開頭是這樣的:

親愛的布魯斯和琳達:

1959年3月29日,我從美國海軍光榮退役。在那之前,我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也去過世界上許多地方,但我依然選擇回到薩瓦納,因為那是我見過的最適合安家立業的地方。我可愛的妻子表示支持。於是我們開著剛買的雪佛蘭汽車(沒空調,還要2 181美元),從馬里蘭州的首府安納波利斯回到薩瓦納。不久,我進入地鐵開發公司工作。第一天上班是1959年的4月1號,星期三。現在,我依然在這兒。

在這50年裡,我一直做著一份工作,生活在一個城市,守著一個妻子。

父親說,為了寫好這封給孩子們的信,他先後打了20來份草稿。這事的起因,是一次巧合。某次他在亞特蘭大的商務俱樂部吃午餐,有位朋友問他近來怎樣,他回答說:「我家有3個孩子,他們彼此關係很好,能正確看待財富,有良好的職業道德。別的都不重要了。」

他的朋友聽了之後說:「我認識這間屋子裡的每一個人,他們沒有一個能說出你這句話來。」

於是我爸決定寫下這封信,它見證了他人生中經歷的三次經濟危機、四個孫子孫女、兩場颶風以及一個骨肉瘤,它代表了他一直以來以家庭為重的人生哲學。「我們要把這種價值觀傳承下去。」他這樣寫道。

後來我問他,他會選擇什麼地方將這種價值觀傳授給自己的孫輩。「我要帶她們去泰碧海邊的沙丘,」他說,「我會告訴她們,40年前,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這些沙丘還不過是些小土堆。但今天,它們成了山,上面覆蓋著野草、海燕麥和松林。」

「沙丘的啟示就是,」他接著說,「你永遠都是連續變化體中的一部分。轉變總在發生,只是它需要時間。所以不要著急。我們要認識自己的局限性。但也要懂得,如果你善於回顧歷史,明白自己是怎樣走到今天的,你就能更好地面對將來。」

他給我們的信是這樣結束的:

我暫時哪兒也不去(希望如此),因為我們一起進行的工作是如此愉快和順利。我們的團隊運轉良好,請允許我感謝你們大家的配合。

信末尾的署名很老套,恐怕還是我爺爺那時代的風格。「摯愛你們的,小埃德溫·費勒。」然而,與爺爺的嚴肅內斂不同,我爸勾掉了那個冷冰冰的打印簽名,用藍色的簽字筆草草寫上:愛你們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