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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行者爸爸:傑夫和奶牛

行者要拋下自己熟悉的生活,有意識地去尋找一些不同的經歷。他們願意放慢自己的腳步,擺脫一味追求成功的高壓軌道,抓住生命的機遇。

這是位於荷蘭北部赫斯姆格堡的青年旅社。此時,地下室舞會鬧得正歡,邁克爾·傑克遜的舞曲震耳欲聾,紅色燈光隨著音樂的節奏不停閃爍。而我從後門溜了出來,望著護城河外的奶牛場發呆。那是1983年的夏天,我剛高中畢業,參加了一個為期6周的歐洲學生交換項目。這是我第一次出國,是奶奶資助的,整個旅程包括荷蘭、德國、意大利、瑞士和法國。這天是週二,在荷蘭。

我不太習慣迪斯科,乾脆溜出來在工作人員通道上透透氣。沒一會兒,我們的領隊之一傑夫也出來了。32年前,正是他的父母在佛蒙特州的帕特尼成立了這家安排學生旅行的公司。傑夫是個瘦高個兒,臉龐稜角分明,棕色頭髮剪成孩子氣的鍋蓋頭樣式。他變化多端,時而是佛蒙特州喜歡鏟糞施肥的農村鄉巴佬,時而是見多識廣講法語的大四學生。要知道,他母親是荷蘭人,父親則在百老匯的舞台邊長大。不過大多數時候,傑夫是個淘氣鬼,總是喜歡冒險惡搞,他早就發現我這個菜鳥一臉天真又沒經驗,簡直是他實施惡作劇的絕佳幫手。

「你掀過奶牛嗎?」他說。

「什麼奶牛?」我問。

「奶牛是站著睡覺的,所以如果你能偷偷地從下風處摸過去,就能趁其不備推倒它。『砰』的一聲巨響,奶牛就被掀翻啦。」

我還沒來得及想想他是不是在蒙我,就發現我們已經跳進了護城河,翻過了鐵絲網,咯吱咯吱地踩過泥漿和牛糞,正在接近某些可憐的打著盹兒的奶牛們。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愛好——旅行。這可是時時有驚喜、刻刻有收穫的終生課堂。

起初,我並沒有告訴琳達關於「爸爸軍團」的想法。要去想像和考慮這種可能性,恐怕只會讓她傷心難過、擔憂不已。我們應該關注積極的一面,活在當下。不過沒到24小時,我就放棄了保密的想法。事實上,從這個念頭出現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只屬於我一個人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我們兩個人的。真的,這事和琳達息息相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維繫軍團裡的爸爸們和女兒們關係的重任就會落在她肩上。

不過,儘管我決定以尊重琳達的意見為主,兩個人的意見還是很難統一。「我是喜歡他,」提及某位備選爸爸時,琳達說,「但是他不能代表現在的你。」說到另一位的時候,她又說:「他很了不起,但跟你好像還不太一樣。」

由此看來,我們得設定一些基本原則。

第一,不能有家庭成員。這個世界上和我最親近的男人是我的兄弟,還有大舅子、小舅子、堂表兄弟和各種親戚。但我和琳達覺得這些男人與女兒們生來就有血緣聯繫,總會有機會在不同的家庭聚會中見面交流,就不必列入「爸爸軍團」了。

第二,僅限於男人。與大多數人不同,我從十幾歲起就有幸與許多女性成了好朋友,在我最親密的朋友名單中,男女各佔一半。不過我們商量決定,由於女兒們的母親尚在,她們更需要的是填補因父親缺席而留下的空白。

第三,感情的深淺不是靠時間來衡量的。我們認為比較近期的朋友們更能代表現在的我和我對為人父的設想。

第四,要從我人生的每個階段中選出一位朋友。

最後,要表現出一個全方位的爸爸。

我們沒有預先設定爸爸軍團的人數,也沒有考慮他們是否已為人父,我們關心的是這些人能否代表我性格特徵的不同方面。就像琳達一直重複說的:「當生活出現問題和挑戰的時候,女兒也許會問我『如果爸爸在的話,他會怎麼辦』,我需要的是能幫我回答這個問題的人。」所以,我們最終選擇了那些能夠體現我方方面面的男人們。

從一開始,傑夫·舒穆林就在這個名單上。

從我們倆第一次踏入奶牛場起,傑夫和我就變得越來越親密。他和哥哥最終接手了父親的學生旅行社生意。傑夫在帕特尼的鄉村定居,娶了一位攝影師老婆,生了兩個孩子。他當過志願消防員,也做過行政委員,每天都開著拖拉機在地裡四處轉悠一會兒,而且,嘿嘿,還要鏟糞施肥。

對我來說,帕特尼已經成了童話裡的遊樂場,那是一個可以砍柴、摘蘋果和割楓樹蜜的地方。在那裡,傑夫的鄰居會站在穀倉中,用隨身攜帶的折刀將薄荷糖切成碎片再塞進門牙縫裡。在那裡,雜貨店裡買的都是「伯亞迪廚師」意大利面和「喲呵」巧克力飲料,讓我覺得自己像是身處童話故事裡。那是我每次失戀或遭受打擊時都跑去療傷的地方。

而傑夫從我長大成人的夏天開始,就成了我的鐵哥們。他是我的野營輔導員:跟我比賽誰先跑到山頂;把我扔進湖裡;為了擊中一隻從樹後躥出來的鹿,他差點拿槍在我的腦袋上開了個洞。他是我的人生教練:鼓勵我出國留學,催促我和琳達結婚。他是我的老大哥,我永遠的榜樣,我心甘情願地崇拜他,因為他值得。

在我病倒後,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無論是工作日還是假期,傑夫每天都給我寄一張明信片。他發誓說他會一直寄下去,直到我好起來為止。

傑夫身上有一種混合的特質,是我希望傳遞給女兒們的:一方面,他理解鄰居的真正價值,懂得與人建立聯繫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他半生都行走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對一切都保持著開放的態度。傑夫可以讓女兒們見識到如何參與團體活動,讓她們學會與人相處的訣竅,在廣闊天地中體驗自己的人生。

傑夫能教會她們如何開始人生旅程。

於是,在病情確診幾周後,我和琳達準備好車,帶上女兒們,從91號公路直奔佛蒙特的農場。那個下午,傑夫帶著女兒們坐上他那輛約翰德爾牌的拖拉機兜風,任她們去追四散奔逃的豬群。後來,我和傑夫開車去了某個廢棄的穀倉,從那裡可以望見一大片蘋果園和遠處的青山。我倆擺了兩把海灘椅,坐下。我說:「我能做的也就是給你讀一遍這個。」然後,我深吸一口氣,開始讀自己寫給爸爸們的這封信。眼淚讓我的聲音哽咽起來,幾乎說不出話。

你願意替我做她們的爸爸嗎?

你是否願意替我,傳遞我的心聲。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突然瞬間老去,也有一種莫名的安心感。當我從信紙上抬頭望進傑夫的眼睛時,發現他整個人都僵住了。我知道,是我的痛苦讓他如此煩擾,我很難過。

信讀完了。眼前的美景彷彿褪了色。大地似乎變成了墓場。我們兩個行者被推到了不屬於我們的所在。

傑夫說:「好。」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回應我信中的請求。「我感到非常榮幸,」他頓了頓,說,「但我一向不善言辭,我比較擅長以身作則。」

從那一刻開始,「爸爸軍團」的構想不再只屬於我一個人了,也不再只屬於琳達了。

傑夫也成了其中的一分子。

這個想法開始有了自己的生命。

1949年夏天,剛結束歐洲旅行乘船回國的喬治·舒穆林還是帕特尼高中的語文老師。一天晚上,暴風雨襲擊了「新阿姆斯特丹」號,大部分乘客都躲回船艙睡覺去了。「就連船上吧檯的酒保也被晃得反胃了,」傑夫解釋說,「我爸到處找人一起打牌,其中一個後來就成了我媽。那時候她還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她不暈船,也知道怎麼打橋牌。」接下來的那個暑假,這兩個人在巴黎共同度過了一周。第二年,喬治所在學校的校長建議他們兩人領一隊中學生去歐洲旅行。不過,兩個人必須先結婚,否則可就成了反面教材。那時候他們相處的時間全部加起來還不足10天。

「那個暑假,他們一起做了許多有趣的事,很快就發現了體驗式學習的價值和意義,」傑夫說,「那也成了我們家庭哲學的核心。在社會群體意識中成長,學習的關鍵就在於全方位,全身心的投入。」沒過幾年,凱蒂和喬治開設了帕特尼學生旅行社,不久就成長為能接待幾百名學生的公司。傑夫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樣,在出生後就被父母塞進了這個家族產業。傑夫說:「我爸總是開車去紐約親自送走每一批學生,他還要在中央公園南邊的巴比松廣場酒店發表一番演說,每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在房間後面四處亂跑。」

「他都說些什麼呢?」

「他會說明我們這次旅行和一般旅行團的區別:每個人在旅途中都會被安排坐在陌生人身邊,而且絕對不走尋常路。我們要承擔一定的風險、要和當地人家同住,要做些並不那麼享受的事兒。我爸說話的樣子和語氣都有某種莊嚴的意味,對他來說,這並不是單純的遊玩找樂子,而是一次嚴肅的文化體驗之旅。」

傑夫從上大學開始,就被父親要求去當旅行的領隊。他本來就極具語言天賦,又有著男孩的冒險本能,做這個簡直是手到擒來。「當然,我們會去一些著名的景點,」他說,「但我也會在某個路口左轉,穿進不知名的小巷,讓孩子們自己探索巴黎的另一面。或者讓他們晚上騎自行車去布列塔尼的海邊,生起篝火,和當地的孩子一起玩耍。」

「這樣做的意義何在呢?」

「問問出去旅行過的人,大家都會說,最有價值、最具紀念意義的經歷,往往是出現突發情況的時候。想想看,雨天,天氣糟糕得要命,你起了個大早去博物館,希望能排在第一個進去。到了才發現博物館不開門。於是你轉念一想,四處看看,發現了一家小得可憐的咖啡館,只有老人們在下西洋棋。你點了杯熱可可,在旁邊坐下,和他們聊起你的生活,他們也和你分享他們的人生。然後你們之間就有了某種聯繫,那是你從未預料到的。比起參觀博物館、讀遊覽手冊、聽導遊講解,那才是更具價值、更有意義的經歷。」

1983年我遞交旅行申請的時候,傑夫正在準備自己第三次帕特尼領隊之旅。

「你是我實踐體驗式學習的最佳搭檔。」傑夫回憶說,「首先,你是第一次旅遊,什麼都不懂;其次,你申請材料裡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個喜歡交際的人』。每一次,我剛想到一個瘋狂的主意,你已經躍躍欲試了。我天生是個拘謹的人,而你正好相反,整個世界都是你的舞台。如果我想讓大家唱起歌來提提精神,你就會立刻支持,不一會兒的工夫,我倆就唱起福音歌,而其他人也陸續加入進來。我們通常都在做些瘋狂的事,比方說在瑞士阿爾卑斯山脈那回,因為懶得迂迴繞『之』字形,就乾脆從小路爬陡坡上山。」

我告訴傑夫,關於那個夏天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第一件是:一向守舊、順從他人的我,竟然做出了一系列搞怪搗亂的行徑。比如在荷蘭掀奶牛;在佛羅倫薩的停車場,把一輛小汽車抬起來調轉了個方向;偷偷溜進巴黎歌劇院,衝刺般跑過那裡的地下通道,尋找著《歌劇魅影》裡虛構的一切。我問傑夫這些經歷意味著什麼。

「它們說明我當時的領導方式是多麼不成熟!」我們笑了起來,「說實在的,我的哲學就是:去冒險,做些荒唐事。我們本不該出現在巴黎歌劇院的後台。但如果真被人抓著,那也只好說我倆就是想要進一步認識一下世界。如果我們當時被趕出去了呢?那就成了傳奇經歷,正好留著將來講給兒孫們聽。所以,抓住機會吧。把汽車轉個圈,去偷襲奶牛。」

第二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發生在荷蘭的格羅寧根。根據旅行安排,我要在那裡和一家當地人住一個星期。第一天晚上,我吃到了令人驚奇的一餐:魚肉、土豆和酸奶,全是白色的。晚飯後,他們一家回自己房間看電視,我進了廁所。只是有一個問題:我搞不懂怎麼沖水。沒有把手,沒有按鈕,也沒有拉繩,於是我決定手動沖水。水箱很高,幾乎接近天花板。我站在馬桶蓋子上,努力伸手夠水箱,就在我剛要揭開蓋子的時候,敲門聲響了。

「你還好嗎?」有人問。

「嗯,我很好!」我唱著說。

一家人又退回起居室裡,只有這家十幾歲的女兒靠近門口,小聲說:「拉管子!」那個晚上,我是哭著睡著的。接下來的一周,我每天騎著車探索附近的沙丘,在肉店的地下室裡幫忙把肝泥塞進腸衣做成香腸。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已經和這家人打成一片了。要走的時候,這家的女兒和她的朋友竟然舉著美國國旗,到火車站唱《星條旗永不落》為我送別。

「這個故事會讓我爸感動得流淚。」傑夫說,「這就是我爸在中央公園演講的關鍵點:『這一切並不容易。我們得調整自己去適應。但我要你們挽起袖子,走到地下室去,把肝泥裝進腸衣。做個行者,而不是觀光客。』」

「那什麼才叫『行者』?」我問。

「行者要拋下自己熟悉的生活,有意識地去尋找一些不同的經歷。他們願意放慢自己的腳步,擺脫一味追求成功的高壓軌道,抓住生命中的機遇。他們願意打破家中一成不變的種種規律習慣:吃什麼、何時睡、怎麼洗漱。」

傑夫接著說:「行者會去看看村子裡做奶酪的,過一會兒再到穀倉裡的時候,胳膊肘上可能還沾著剛才蹭的乳清;或者睡在坦桑尼亞的髒地上,用蹲坑廁所,每次看見蟲子的時候都大叫一聲,然後意識到那些得拎著水桶走上數里地取水的當地人和你一樣,甚至比你更快樂。行者還可以出現在阿富汗的某個歡迎儀式上,吃下無法分辨的食物,哪怕後來發現那是用羊的胃做的,也能明白那是當地人因為喜歡和你交流而特意宰的羊。」

不知不覺中,暮色西沉,已近夜晚。我們的家人還在等著呢,我和傑夫從躺椅中坐了起來。

「假設,再過10年,」我說,「我們還去巴比松廣場酒店,我們的女兒即將開始第一次海外旅行。你也有了當初你父親的威嚴和氣勢,而我,我已經不在了。」有那麼一秒鐘,我的聲音又哽咽起來:「你會和女兒們說什麼呢?」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想我會這麼說:『姑娘們,你們來自一個開放式的家庭,你們家的傳統觀念是支持和鼓勵你們努力學習,你們也會有很多機會去見識人類文明的智慧結晶。但是我希望你們把這次旅行當成小孩子第一次進泥水坑的過程。你們可以俯下身去,看水中的倒影,也可以伸出手指攪動一下,弄出點波紋。甚至可以跳進去,濺它個稀里嘩啦,感受一回,品味一下……』」

再一次地,傑夫的眼睛閃著當年我在荷蘭城堡裡見過的那種神采。那時,他就是帶著那種表情說:「走,我們掀奶牛去。」儘管最後我們並沒有真去掀奶牛,儘管從來沒有人掀過奶牛,儘管奶牛根本就不會站著睡覺。

「姑娘們,我會趕你們跳下去的。」他說,「而且我希望你們回來的時候,身上滿是泥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