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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讓孩子帶著人生使命走出早教

結語:讓孩子帶著人生使命走出早教

養孩子的家長都知道,孩子總有一天會「翅膀硬了」,該自己飛了,什麼時候孩子才翅膀硬了呢?以美國為例,過去的主流概念是18歲高中畢業之時,現在則有所謂「新青春期」的概念,即26歲前後才算結束「青春期」。我在美國的大學教書,發現20歲左右的學生還把自己當孩子,這當然和現代社會日益複雜、家庭越來越富裕有關。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是「世界工廠」,孩子高中一畢業就在當地鎮裡的工廠找個永久工作,一輩子衣食無愁。當時高中最後兩年,大家操心的不是分數、升學,而是社交、戀愛,畢業後一兩年就結婚了,一輩子不會離開家鄉。18歲父母將之掃地出門,自然理所當然,他們確實也用不著父母管了。但是,在當今的知識經濟中,18歲的高中生能幹什麼?不讀大學沒有出路,讀了大學也沒有好出路,成為「專業階層」怎麼也要有個碩士。目前大多數美國大學生邊上學邊打工,5年畢業就不錯了,然後工作一兩年,再讀個碩士,畢業出來羽翼豐滿,基本上也到了26歲了。中產階級富裕起來後,也能支持孩子走到這個年紀。

不過,我時時提醒熟讀希臘史的女兒:亞歷山大16歲時就在父親離國出征時主政,顯示出了超人般的雄才大略;20歲就當了國王。在接下來的十幾年中,又建立了一個從埃及到印度的歐亞非帝國,這是西方的第一個「世界帝國」。怎麼現在的年輕人20歲還把自己當孩子?這並不是亞歷山大面臨的事情比現在的孩子簡單。恰恰相反,他剛主政就面臨著叛亂,不斷出征,後來陷入極端複雜的宮廷鬥爭,最終導演了一場政變刺殺父親而成為國王,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息了父親之死所激發的大規模叛亂。應該說,他面臨的挑戰和壓力,當今世界領導人中沒有幾個能與之相比。

在我看來,現代教育制度遠遠低估了孩子們的潛力,不錯,亞歷山大確實是政治和軍事神童,但是,這樣的能力並非完全天生,而是精心教育出來的。亞歷山大13歲時,其父菲利普就到處給他尋找名師,最後繞開了許多希臘最優秀的學者,選中了亞里士多德。站在兩千多年後的視點,我們不能不佩服這位「野蠻」的馬其頓國王的眼力。至今有學者還開玩笑說,如果評選人類歷史上最聰明的大腦,恐怕非亞里士多德莫屬。當時亞里士多德的「開價」也不低,他自己的城市已經被菲利普夷為平地,居民要麼變賣為奴隸,要麼流亡。亞里士多德要求菲利普重建這座城市,並解放這些奴隸,召回流亡者,恢復所有公民的自由,菲利普都照辦了。亞里士多德就任,菲利普提供了一棟廟宇作為校址,這大概是歷史上最早的精英寄宿學校了,和亞歷山大一起就讀的是一群馬其頓貴族子弟,後來多成為他忠實的將軍,他就是領著這幫人征服了世界。

亞里士多德怎麼教學,細節已經不可考證,但是,我們都知道他是柏拉圖的高足,柏拉圖又是蘇格拉底的得意門生。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這三位巨人,基本定下了西方思想的基調。柏拉圖以敬仰的筆調記述了蘇格拉底怎樣教學,蘇格拉底的名言是:「我什麼也不知道,但是,我唯一比你們多知道一點的,就是我知道自己的無知。」他總是在雅典街頭截住那些自以為是地侃侃而談的人,先以求教的口氣提問,最後用一連串問題使對方發現自己的回答自相矛盾,意識到原來自己對自以為知道的東西毫無所知,這種對話式的教育,就是著名的蘇格拉底教學法。柏拉圖的著作大部分就是以這種對話方式寫成。亞里士多德的著作雖然已經發展為直接論述式,但從蘇格拉底以來在教育方法上的傳承他不可能完全放棄。另外,他的學生是馬其頓的王子和貴族,擺中國式的師道尊嚴進行滿堂灌或者訓斥也不現實,他必須要把學生當未來的世界領袖來培養,要與之討論,對之激勵。事實上,亞歷山大正是在亞里士多德的指導下開始對《荷馬史詩》,特別是其中的《伊利亞特》產生了狂熱,亞里士多德授之以註釋本,他隨身攜帶東征西討,完成了征服世界的使命。

亞里士多德究竟通過《伊利亞特》教給了亞歷山大什麼?12歲的女兒也正沉浸在對《伊利亞特》的狂熱中。於是,我就把她叫來求教,女兒不假思索地說:「亞歷山大的偶像是阿喀琉斯!」

「為什麼阿喀琉斯為亞歷山大所景仰?」

「他是希臘第一勇士,在戰場上勢不可擋,一個人能殺一千人,」女兒說到這裡,突然用諷刺的語調模仿英雄的樣子拍拍胸脯,加上一句,「一千人全是我一個人殺的!」

女兒一向對男孩子崇拜武力、一味逞能不以為然,但這居然沒有妨礙她成為《伊利亞特》迷。於是我接著問:「咱們談真格的,如果亞里士多德真讓亞歷山大相信這種一人在戰場上殺一千人的神話,恐怕亞歷山大在征服世界前早就戰死了,我不否認他確實非常英勇,但不至於到這種魯莽的程度吧?」

女兒馬上說:「阿喀琉斯具有非凡的領導力,他非常會用語言來激勵自己的將士,他讓手下的人相信:他們只要像神一樣勇敢地戰鬥,就會像神一樣不朽,人類永遠會記住他們(現在這確實也成了事實,我們都在讀他們的故事)。阿喀琉斯讓他的將士感受到自己是多麼獨特,進而激發出他們最大的勇氣和忠誠,這大概就是亞歷山大從他那裡學到的東西。」

我聽著小女如同機關鎗般的言辭,心裡暗暗吃驚,12歲的她竟然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把一切歸納得如此清晰。記得美國研究領導力的權威、哈佛商學院教授John P. Kotter曾批評美國是個「被過度管理、被領導不足」的國家。「管理」是把下屬控制住,讓其執行自己的指令。「領導」則是用自己的理想,點燃下屬內心的火焰,讓他們在這一火焰的驅動下自發地奮鬥。兩者都是為了讓下屬執行自己的指令,但前者是以剝奪下屬的自由為代價,後者則是以下屬的自由為前提。想想看,亞歷山大時代並無現代的官僚體制和財政系統所具有的「執行力」。《荷馬史詩》在那個時代之所以重要,也就在於它提供了領袖如何激勵和感召人們自覺地跟從自己的範本。怪不得在西方的古典世界,不讀《荷馬史詩》就不算個文明人。

現代社會是個非常不同的世界:你上班要被單位管,不做領導吩咐的事會被解雇,工資單拿到時稅已經被扣除,出遠門要護照、簽證……一切都被管理得無微不至,社會越來越技術化。於是,我們的教育也追尋這樣的潮流,集中精力給學生傳授在這種社會中生存的技藝,並且隨著技藝越來越複雜,教育內容越來越多,孩子獨立的時間也自然越來越晚。但是,一個「被過度管理、被領導不足」的社會,創造力必然窒息,這也是美國的領袖學權威憂慮之所在。事實上,看看從比爾·蓋茨、喬布斯到扎克伯格這些哈佛輟學生就知道,在這一工作、生活、教育都高度技術化、管理化的社會,每一代人中總會出現突破現有的「管理」框架的領袖,讓內心的火焰,而非別人的指導和要求,來照亮自己生活的道路。

領袖的生活是一首詩,不管是希臘的《荷馬史詩》還是中國的《詩經》,都是精英的讀本。因為沒有詩意,人生和社會就都喪失了方向感。我曾直言不諱地說,我們這些在美國養孩子的中國父母,並非一天到晚像蔡美兒那樣擔心自己的孩子日後不會像自己這樣成功。恰恰相反,我們認為孩子的前途是無法用我們自己的經驗去想像的。孩子走的路,不僅比我們走得遠,甚至最終要比我們能看到的遠,鼓勵孩子立志的家長,自己先要有高遠的教育志向,所以,我從來都是把女兒當成她這代人的領袖來培養。我們都知道柏拉圖有著「哲學王」的理念,即通過最完美的教育培養社會和國家的領袖。當然,柏拉圖本人其實並沒有明確表達對這一「理想國」的認同,不過,用教育培養最有智慧的人來領導世界,這大概是希臘人中經常討論的話題。亞里士多德有著最好的機會實踐這樣的理念,其效果在亞歷山大身上也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我們對亞歷山大的業績如何看待。現代世界的領袖,未必是個國王、總統,而可以是各行各業中的開拓者,包括那些創造了整整一個行業的人。當我們面對自己的孩子時,就應該想到他們會有這樣的未來。

想想看,我們的下一代終將超越我們這一代,我們在自己這代人中都算不上領袖,有什麼資格對未來的領袖指手畫腳呢?過分地強調技藝傳授的現代教育,短見就在這裡。你傳授來傳授去,還不是就自己知道的那點東西?從這方面看,以《荷馬史詩》為「核心課程」的古代教育,則顯示出了它的優勢。亞里士多德不可能征服世界,也不知道怎麼去征服,但是他用《荷馬史詩》點燃了亞歷山大內心的火焰,後者就帶著《荷馬史詩》走到了老師看不到的地方。我對女兒其實也是這個態度,她10歲時還不會背誦乘法口訣,我不以為意,當她覺得自己的生活需要時,自然會輕易地背誦,關鍵的問題不是傳授給她乘法口訣之類的技藝,而是點燃她內心的火焰,培養她生命的使命感。

怎麼培養這種使命感?作為研究歷史出身的人,我採取的還是歷史的方式。

盧梭曾有句膾炙人口的話:「人生而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英國保守主義大師伯克則反唇相譏:人怎麼是生而自由的呢?人生下來不過是個嬰兒,一刻也不能離開父母的照顧。人生存於傳統中,離開了這個傳統,連生存的機會也不可能有。

女兒11歲時的一天,我和她在波士頓中央公園(Boston Common)散步。在她盡情地享受眼前的良辰美景時,我就把盧梭和伯克的兩段話講給她聽,然後問:「看看,我們在這裡自由自在地散步、享受,這種權利是生而就有的嗎?」

她一下子說不上來,覺得問題似乎很複雜,於是我接著說:「我們生活在附近,有自由來這裡散心嗎?」

「當然了。」

「那麼五六百年前呢?」

「那會兒根本沒有中央公園呀,真不知道那時這裡是什麼樣子,大概是印第安人打獵的地方吧?」

「是呀,那會兒我們如果這樣自由自在地散步,說不定早被動物吃了。首先要有人建立這個城市、這個中央公園,還要有人發明了汽車、地鐵,這樣我們才能輕而易舉地從家裡到這個地方來……我們享有過去的人所不能想像的自由。但是這一切,又都是過去的人一代一代地為我們留下的,看看,我們用的電話、手機等等不都是如此嗎?我們運用這些技術隨時隨地可以和朋友、家人通話,這種自由也只是最近才有。是有人發明出新的東西,為我們創造了新的自由。」

「我相信,我的孩子那代人的自由一定會更多的。」女兒經常會這樣小大人似的說話。

「他們不會自動地就獲得更多的自由吧?這恐怕要取決於你們這代人給他們留下什麼,你們給他們留下更多的發明創造,他們就有更多的自由。你們給他們留下更糟糕的環境、更匱乏的資源,他們的自由就會更少。看看,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時,都是個赤條條的嬰兒,需要上一代的幫助,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是前人給的。但是,當我們走的時候,都要想想自己留給這個世界什麼,留給後來的人什麼,這大概是我們活著的意義所在吧。記住,我們都只有這麼一次生命,到時候可沒有反悔的餘地。」

女兒陷入沉思,目光望著遠遠飛翔的一對鳥,我能猜出她在想什麼,這是她反覆向我吐露的心聲:「我希望創造有長久價值的東西,只是現在還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她的這種信念是在我們反覆的對話中形成,而我總是用反覆的對話,讓她的心靈不斷回到這個主題上來。

講到這裡,我們還要重申皮亞傑的理論:孩子在十一二歲時心理上會進入「形式運思期」,這其實就是成人的意識結構。孩子具備了成人那種高度抽像思維的能力,可以獨立思考這些複雜的人生問題,雖然日後經驗和知識都會不斷積累豐富,但基本的意識結構不會有根本性的變化。在我看來,當孩子的心理登上這個台階時,早教就應該結束,孩子還應該接受教育,但這將是一種成人的教育:孩子走的是被其內心的火焰所照亮的道路,會自己如饑似渴地學習其心靈所渴求的東西,而不需要父母手把手地灌輸別人選定的具體知識和技能。亞歷山大13歲時,其父找到了亞里士多德做他的老師,這位希臘世界頂尖的知識權威人物,絕不是位早教的老師,而是一個能夠在年輕的心靈中呼喚出使命感的人。現在教育則過分地把孩子當孩子,這不僅推遲了他們的自由,也推遲了他們對自己生命之責任的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