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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怎樣讓孩子練鋼琴

在練琴的問題上,

關鍵不是孩子的鋼琴水平有多高,

而是這方面的訓練對孩子其他方面的發展有什麼幫助。

為人父母本身就是個學習的過程,

要從孩子面臨的困境中一點一滴地理解孩子,

設計教育的戰略,跟著孩子一起成熟。

我就並不太在乎女兒的鋼琴究竟達到了什麼水平,

我所要觀察的,是她的人格在這一過程中是否茁壯成長。

孩子練琴是為什麼

我因為看一位母親的博客,被她對孩子的愛所感動,彼此開始交流,算是不相識的朋友了。她第一件事是對我訴苦,說8歲的女兒死活不要練琴,問我怎麼辦?

這在中國的家教中,可謂是最普遍的問題之一,望子成龍的家長們幾乎都希望孩子練琴。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社會,也有這樣的成見:每個中國孩子都要練琴。蔡美兒的《虎母戰歌》則把這種成見進一步加深,她的家規是:孩子必須練琴,而且只能練鋼琴或小提琴。你到美國的音樂學校看看就知道,儘管中國人占當地人口的2%~3%,但週末到音樂學校學琴的,幾乎有快一半的中國人。以嚴格著稱的俄羅斯老師名下的學生,則幾乎是清一色的中國人。再到俄羅斯數學班一看,中國孩子還是多,但不如印度孩子多,大家側重有明顯的不同。

我們這樣瘋狂地督促孩子練琴,究竟是為什麼?奇怪的是,這個問題竟很少被認真討論過。顯而易見的原因,是你看到的事實:那些練琴的孩子往往在學校表現優異,在美國的中國孩子功課比美國孩子明顯高出一頭。你想讓孩子成功,很難不亦步亦趨,但是,同樣優秀的印度子弟,就對音樂不是那麼瘋狂,似乎條條道路通羅馬,我們既然要走練琴的路,總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是什麼。

有不少“過來人”,對我講述了各種各樣的經驗。第一,是否應該督促孩子練琴,要有一個準則。當你對孩子說“如果不練琴,就把琴賣了”時,孩子馬上就哭,而且不是撒嬌耍脾氣,是真實的悲傷,這說明孩子還是真心喜歡,只是沒有那麼多恆心和毅力,在這種情況下就應該讓孩子練下去,只是督促時要循序漸進。第二,即使是對熱愛音樂的孩子,盲目逼孩子練琴也危害極大。我的朋友認識一位孩子,七八歲時一天練3個小時,刻苦之極,也出色之極,拿了許多比賽的大獎,但是一到十三四歲青春期,就死活不練了,並且明確地告訴媽媽:“過去我是不得不練,現在我大了,知道可以對你說‘不’。”媽媽心急如焚,但無計可施,這叫“青春期的反叛”。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孩子每天多玩半小時,到十三四歲也許音樂細胞突然覺醒,願意多練。第三,孩子練琴和其他活動要一同考慮。一位母親告訴我,孩子上初中後,功課突然壓上來,很難像小時候那樣花時間練琴。這時家長往往要面臨一個重大選擇:琴還要不要堅持練?在這點上,中國的國情也許有些不同,但學校功課的壓力只會來得更早、更大。所以,這樣的選擇可能更要提前作出。

我們這些家長一心撲在孩子身上,有時競爭心理過強,乃至走火入魔到了失控狀態。當許多家長為孩子不練琴而要死要活時,我問她們:“你指望孩子當音樂家嗎?如果不指望,何必如此?”其實大家冷靜下來,心裡都明白:即使孩子贏得全國的大獎,要走專業音樂的道路還是讓人提心吊膽,這方面成功的概率實在太低了。所以,在練琴的問題上,關鍵不是孩子的鋼琴水平有多高,而是這方面的訓練對孩子其他方面的發展有什麼幫助。

女兒練琴,成敗交錯。敗,敗在她的鋼琴水平很一般,遠沒有達到我們當初的預期。但話說回來,孩子為什麼要按照父母的預期生活呢?換個角度說,她敗中亦有所成。首先她仍然喜歡鋼琴,喜歡音樂,有很好的品位;其次是在學習過程中懂得了幾分努力幾分收穫的生活規則。最後一點則還沒有學會,但正在學,那就是在頭緒紛繁的挑戰中如何組織好自己的生活,而不要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這在初中和高中時代,是十分重要的訓練。

為了具體說明問題,我願意先和大家分享一下最近與小女的一段談話。

女兒從5歲開始學鋼琴,練練停停,我們督促得很緊,但不給她過大的壓力,有一段時間一天能練一個小時,大多數情況下半小時就不錯了。她11歲上了初中,功課一下子就壓了上來,每天學習到很晚,經常不得不在我的干預下停下來睡覺,自然也無心練琴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和她談過幾次,討論是否停掉鋼琴課。小時候,我不時以停掉鋼琴課作為威脅,督促她完成基本的練習,現在則不同了,我確實覺得她不能幾頭都顧。但是,她一聽要停鋼琴課眼淚就快出來了,我意識到她還是喜歡。最後大家達成了協議:週末兩天各練一個小時,平時則一天10分鐘即可。可是,真正實行起來還是不太可能,她週末的指標也許勉強能到,平時一忙,則琴連碰都不碰。

無奈,我又和她商量,施行“5分鐘計劃”,也就是說,週末還是盡量每天一個小時,但平日則練5分鐘,這不過剛夠把正在學的曲子彈一遍而已。有這一遍的每日溫習,保持住所學的東西,到週日突擊一下,爭取小有進步,這樣還算能維持基本的訓練,並慢慢往前走,否則學的速度和忘的速度相互抵消,意義就不大了。我想這麼維持一段,等她到了青春期,也許有些感情需要,想多學多練,那還有希望再深入一些。好在孩子11歲了,已經比較懂事。另外,從小到大,我萬事和她商量,很少強迫她做什麼,她也知道我督促她是必要的,並不牴觸。所以,這個“5分鐘計劃”的意義在哪裡,自然也必須和她講清楚。

首先,她非常同意我講的基本事實:每天不管怎麼忙,5分鐘還是抽得出來的,每天為了練琴磨蹭的時間,就不知道有多少個5分鐘。問題顯然不在時間上,真正的問題還在於能否在這5分鐘裡集中精力,要是心不在焉,練了和沒練一樣。我雖然不識樂譜,但畢竟是樂迷,聽她的琴聲,即使音符一個不錯,我也能聽出她心思在哪裡。於是我問:“讓你練5分鐘很簡單,但是,有時我讓你練那麼幾分鐘,你雖然人在彈琴,心裡還十分惦記著家庭作業,對不對?”

“對。”她很痛快地承認。

“作業確實太多,你的事情也太多,千頭萬緒,很難不惦記。可是,你要是什麼都想,就等於什麼也不能專心,對不對?”

她馬上點點頭。

“看看,你人越大,事情就越多,以後只會越來越忙,有操不完的心,等你長大了,也許會幹非常重要的工作,同時處理許多事情。如果什麼事情都放不下,你能對付得了嗎?”

她搖搖頭。

於是我追問:“同時對付許多事情,應該有什麼策略?什麼事情都一起做嗎?”

“那恐怕不太可能。”

“是呀,你不管有多少事情,也得一件事一件事地做,這叫拿得起放得下。做一件事情時,要能夠把其他事情暫時全忘掉,專心、迅速地把手頭的事情做好,然後再轉入其他事情上。另外,在一生的許多時刻,你會面臨很大的壓力,爸爸、媽媽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在巨大的壓力面前,光著急沒用,要能沉得下心來,然後才能冷靜做事。否則,連覺都睡不好,還怎麼應付大挑戰?你要學會在必要的時刻把自己‘關閉’掉,排除萬念,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或者乾脆什麼事情都不做,睡覺休息。這說說容易,做起來很難,需要長期的訓練。你現在長大了,功課這麼多,開始嘗到了些大人的壓力。鋼琴正好訓練你對付這些壓力的能力:不管你作業有多麼多,不管你多麼擔心明天的考試,你面對鋼琴,要能夠把這些思慮全部排除在外,心裡只有肖邦,用全部的身心把他的音符表達出來。你彈的曲子越有挑戰性,就越要求你排除萬念,這可以訓練你在未來如何面對壓力、如何在千頭萬緒的挑戰中從具體的地方著手自己的工作,你說對不對?”

女兒似乎很信服,於是我再次叮囑:“這種‘5分鐘計劃’,不僅是在督促你做什麼,而且也是訓練你不做什麼,你要學會在那個時候不想自己不做的事情。”

這樣,我把練鋼琴的功用解說得和坐禪、凝思差不多了,老實說,這並不是我讓女兒練鋼琴的主要目的。當年她開始學鋼琴時,我甚至完全沒有想到鋼琴有這個作用。當然,我也不相信“5分鐘計劃”是學鋼琴的長久之計,這不過是在挫折過程中的一個應急策略而已。畢竟,我自己沒有受過音樂訓練,也是第一次身為人父,在處理這類問題上既無專業知識,也無實際經驗,我當然沒有把握說這樣的應對方式肯定正確。不過,為人父母本身就是個學習的過程,要從孩子面臨的困境中一點一滴地理解孩子,設計教育的戰略,跟著孩子一起成熟。女兒究竟對我的話理解了多少,在多大程度上能貫徹,現在還很難判斷。我只是希望女兒的鋼琴教育自此有了新的目標,那就是訓練她拿得起放得下、處驚不亂,在壓力下仍能沉靜幹練地組織好自己的生活的能力。當有了這種目標後,我就並不太在乎她的鋼琴究竟達到了什麼水平,我所要觀察的,是她的人格在這一過程中是否茁壯成長。

女兒從鋼琴中學到了什麼

女兒開始接觸鋼琴,實際上是在5歲以前,那時家裡沒有琴,也沒辦法練,不過是玩玩。她甚至上課時也無法集中精力,後來一搬家,馬上就中斷了。5歲半左右又開始學琴,一年時間不到,老師實在太嚴厲,我們發覺她產生了抗拒心理,馬上就停下來。這樣停了一年多,等她的心理恐懼消失,並顯示出對音樂的興趣,就找了位俄羅斯老師,學了一年多,進步不小。不過,此位老師雖然喚起了她對鋼琴的熱情,卻操之過急,不注意她的手型,致使她練傷了手指。這樣休息了半年,換了個老師重新開始,結果一年下來,和這位老師非常不合,只好再換,中間又耽誤了許多時間。總之,從4歲到11歲這7年時間中,有3年處於中斷狀態,更不用說,她練琴時間大都不超過一天一小時,有時半個小時也不到。她也幾乎從來不自己要求練琴,全靠父母督促。如上所述,我們只希望她保持興趣,有一些基礎,如果青春期時突然對音樂狂熱起來,也算有個比較好的起點。

不過,這一“不成功”的例子,大概比“成功”的例子更有代表性,為什麼如此“不成功”的過程應該繼續下去?對這一問題熱切關心的家長恐怕非常多,值得認真探討。

“成功”固然值得羨慕,但我們要注意到這種“成功”背後的代價是什麼。那位耶魯法學院教授蔡美兒就把她兩個女兒吹噓為成功的例子,逼著孩子練琴,也是她那本《虎母戰歌》中的重要內容。不錯,她的大女兒早早到卡內基音樂廳演出,小女兒也成為當地紐黑文一個少年樂團的小提琴首席,這樣的成就足以讓許多父母驚歎不已。

但是,我們認真分析一下這種“成功”,就會發現種種問題。首先,如前面反覆提到的,蔡美兒的小女兒13歲就在莫斯科的一家餐廳歇斯底里,讓人擔心她是否已經有了嚴重的心理病症。事實上,她現在已經改練網球,是否還會碰小提琴,我們不得而知。類似的例子我在前文已經講過:家長逼著孩子沒日沒夜地練琴,乃至拿了比賽的大獎,風頭出盡,但是,孩子到了青春期,突然開始反叛,最後再也不想碰琴了。如果家長通過練琴來折磨孩子,給了孩子一個痛苦、壓抑的童年,最終導致孩子一輩子不沾音樂,難道這也叫成功?

蔡美兒的大女兒也許是個相對成功的例子,畢竟她在練琴方面比較順從母親,相當刻苦。這大概從一個側面說明她更喜歡音樂,也更有天賦,在這方面抗高壓的能力比較強,她能進卡內基音樂廳演出,似乎也是個很了不起的成就。但是,大多數能進卡內基音樂廳演奏的孩子,離一個成功的音樂家怕是還有十萬八千里,我們至今還看不出這位更出色的大女兒有這樣的潛力,也許,音樂日後會是她重要的業餘愛好。這其實也是我們這些父母督促孩子練琴時所追求的東西,由此我們不能不問:上卡內基音樂廳演出究竟意味著什麼?為此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提出這些問題,主要是因為我們認識一位9歲就在卡內基音樂廳登場的女孩兒,她是我女兒所上的週末音樂學校中最出色的孩子之一,也是女兒的好友,大家經常一起聚會,我們得以近距離地觀察了她兩年多。那孩子8歲時一天就可以練3個小時,她當然也需要父母的反覆督促,但她母親非常肯定地告訴我們:“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要去競爭。”

她8歲時,我們無不為她的演奏所傾倒,也經常以她為榜樣來激勵女兒,但後來逐漸發現了問題。她雖然性格活潑可愛,但無論在音樂學校還是在自己的小學都很少有朋友,這一點,去參加她的生日聚會時就能看出來,每次包括女兒在內就那麼兩三個孩子捧場。我們有些不解,問經常和她同班上課的女兒是怎麼回事。女兒說,她腦子裡少根弦,太以自我為中心,太喜歡吹牛、顯擺,不太考慮其他孩子的感受。她10歲生日時,我們又去祝賀,並聽她彈琴,那次我有些失望:她的技術似乎完美無缺,就是缺乏內涵,彈出來的東西對於一個10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有些太淺了。更有意思的是,那天的生日音樂會本是父母精心安排:先讓她和女兒等幾個小朋友演奏,然後請了兩位音樂學院的大學生演奏。女兒演奏完,滿心期待地等著聽那兩位音樂學院學生的演奏,但她則根本不要聽,死活拉著女兒到樓上去玩,似乎對音樂毫無興趣。

我問她媽媽她最喜歡的作曲家是誰,她媽媽居然滿臉茫然,一個也說不出來。這讓我非常吃驚。這位小鋼琴天才把整個童年都投入鋼琴中,怎麼居然沒有一個自己喜歡的作曲家呢?也許我是外行,沒有資格評論,但是憑借我的常識,這並非一個好兆頭。

和她父母談多了,我慢慢意識到了她的問題,我姑且稱之為“卡內基音樂廳綜合征”。其實,蔡美兒書裡就講得很清楚:家長為了逼孩子練琴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這樣每天練三四個小時,孩子得到的是什麼?那就是漂亮衣服、登台演出、滿堂掌聲、鮮花、喝彩以及那些讓孩子自我膨脹的讚美(ego-inflating parental praise)。孩子這麼不停地練就是為了這一時刻,為了自我的最大滿足。而能夠在卡內基音樂廳登場,則是實現這一滿足最好的途徑,但不要忘記,卡內基音樂廳有時也可以變得很商業化。現在琴童以到卡內基音樂廳演奏相誇耀,鋼琴老師也把自己的學生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出的照片貼出來當廣告。卡內基音樂廳當然意識到自己的商機,組織了許多看上去是盈利性的活動,藝術並不是其目的,准入的門檻自然也並不總是那麼高。

不能否認,有些莫扎特式的天才也許四五歲就能每天在音樂中沉迷數小時,但是大多數孩子在這樣的年齡並沒有這樣的狂熱,也不具備這樣長的注意力時段。如果要讓孩子每天練兩個小時以上的琴,當然就得威逼利誘。這裡一個最重要的激勵手段,就是利用孩子的虛榮心。孩子越是自我膨脹,就越要出風頭,而她一旦明白了出風頭和苦練的關係,就會非常用功。這樣的孩子,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掌聲、鮮花、讚譽,音樂本身反在其次了。所以,觀察久了,你就會發現這樣的孩子的人格缺陷。

這些毛病又會被練琴的過程所強化,要實現上卡內基音樂廳的目標,孩子一天要練三四個小時,全家人的生活也都必須圍繞著這個孩子的鋼琴課來安排,包括長途旅行求師問教。蔡美兒自己就講得很清楚:不讓孩子到同學家過夜,不讓孩子約小朋友到家裡來玩兒,一大原因就是怕耽誤練琴的時間,這種生活方式,人為地把孩子和社會隔絕起來。美國保守派專欄作家David Brooks在《紐約時報》上評論說,蔡美兒實際上是個窩囊廢,她看上去似乎是讓孩子接受更高的挑戰,其實是讓孩子迴避了許多生活中的基本挑戰。孩子和其他小朋友共處時,大家馬上就形成了一個小社會,孩子在這種小社會中獨立地理解人與人的關係、懂得如何與他人相處、化解彼此的衝突……這些比起照著老師或家長的安排練琴往往需要更高的智商。“虎母”只是看起來凶,實際上是對孩子過分保護,讓孩子迴避了人生最難的功課。

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什麼一個鋼琴神童有時候在哪裡都很難找到朋友,一個在大人眼中非常可愛的孩子,竟然遭到其他小朋友的集體抵制。如果她只是為了自己不斷膨脹的自我而苦練,自然會越來越虛榮,越來越喜歡炫耀,越來越以自我為中心。同時,長期和同伴隔絕,喪失了兒童基本的社會經驗和技能。這樣,她還怎麼能和其他人很好相處呢?想想未來,她成為一位成功的職業鋼琴家的機會微乎其微,但生活中真正需要的社會技能卻喪失了,人格扭曲了。看看有多少父母正在做這種賠本的買賣!

我的女兒似乎很早就看透了這些,她像大部分女孩子一樣,喜歡穿得漂漂亮亮地上台出出風頭,但不願意為之付出更大的代價。我們有時也不得不利用孩子的虛榮心來激勵她:“看看,人家都說你是小天才!”但是,在這方面我們從來都是適可而止,把重點放在音樂本身的魅力上。她彈鋼琴雖然淺嘗輒止,但是對作曲家有非常強的個人好惡,比如她從8歲起就喜歡肖邦。我喜歡的拉赫瑪尼諾夫也屬於浪漫派,受肖邦影響很大,但幾次給女兒聽也無法讓她接受。9歲時她對老師提出要彈肖邦的《葬禮進行曲》。老師哈哈大笑,說那曲子太悲哀,小孩子喜歡實在太奇怪,而且太難,等長大進了音樂學院再學吧。沒想到,女兒回家自己作了一個《葬禮進行曲》,一聽就是模仿肖邦的,雖然很簡單,但基本結構都在那裡,特別是中間高音區那段極為抒情的對燦爛生活的回顧,在她自己的曲子中也是那麼像模像樣,她就是這樣開始了作曲。

當然,她不僅是喜歡肖邦,對肖邦的演奏者也評頭論足。比如,我們都喜歡齊默爾曼,齊默爾曼是位波蘭鋼琴家,拿過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頭獎。他1979年和意大利裔的指揮家朱裡尼錄製了肖邦的兩部鋼琴協奏曲,幾年前又自己指揮親自挑選的樂團重新錄製了這兩部協奏曲,號稱要給人們從來沒有被體驗過的肖邦。我和女兒反覆進行比較,儘管我一再提醒女兒後一版本中有多少與眾不同的細節,女兒則堅持認為齊默爾曼後來自己指揮的錄音為了細節犧牲了整體,還是第一個版本好……總之,11歲的孩子口味如此之刁,至少說明她對音樂有很真切的感受。

一次她睡覺時,我守在床邊又和她開始了“睡前討論班”,我問:“如果你知道你能成為世界上最好的鋼琴家,你願意把一生投身於鋼琴嗎?”

“不!”

“想想,如果你能比齊默爾曼還出色,你不願意彈一輩子鋼琴?”

“不,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太多了。”

“那麼,如果你能成為肖邦,你會幹嗎?”

“如果能當肖邦,我也許會考慮,事實上,那樣過一輩子似乎很不錯。”

“為什麼?”

“我想創造能夠持久留下來的東西,肖邦創造的東西是會永遠留下去的,齊默爾曼我就沒有那麼大把握了,以後有了更好的鋼琴家,人們也許會忘掉他。看看,已經有了那麼多人,什麼Annie Fischer呀,阿格裡奇呀,齊默爾曼呀。大家都不停地演奏肖邦,那我與其當他們,為什麼不當肖邦呢?”

我從來都鼓勵女兒要有雄心壯志,不管在別人看來是多麼離譜的事,但是志向高遠不等於自我膨脹。孩子可以決定不投身於某個領域,但必須能夠體會別人在這些領域裡的貢獻是多麼了不起,要付出多麼大的努力。否則,孩子就會失去對人類文化的敬畏。所以,我在鼓勵女兒面對未來大膽地夢想時,也從來都要把她拉回到現實來,這樣才能取得心智發展的平衡,把她拉回到現實的一個手段就是練琴。她不是覺得一生當個齊默爾曼太不過癮嗎?那麼就面對琴鍵試試吧,看看齊默爾曼是多麼不可超越!看看他對著肖邦的譜子所創造的那些聲音,為什麼換個人就不可能創造出來。你可以不願意當這樣的人,但一定要知道成為這樣的人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哪怕一天僅練半個小時,也多少能體驗到一點其中的甘苦。

在我看來,這是鋼琴對女兒成長的意義:她的心靈能夠感受到音樂。同時,她也能明白,像齊默爾曼所達到的那種藝術境地,是需要怎樣的超凡努力和天分才有可能。如果她的志向更大,就更應該為自己要付出的努力作好準備。孩子要有野心,但從來都要謙卑,只有謙卑才會努力。也許,這就是女兒不需要任何家長監督也能夠做四五個小時作業的原因吧。

跟上孩子的成長

我們這代60後的父母,面對的一大挑戰就是怎樣既當孩子的家長,又當孩子的老師。我自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長大的,上中學時差不多還是個文盲。看看現在的孩子學的是什麼?鋼琴、游泳、芭蕾……眼花繚亂。一本厚厚的《簡·愛》12歲的女兒4天看完,馬上就開始寫讀書報告,這些我們小時候連做夢都不敢想,甚至連見都沒見過。

孩子畢竟是孩子,天性依賴父母,學什麼東西,離開老師後,本能地就要向父母討教。而我們這代人,在這些方面基本上是文盲水平,怎麼可能對孩子提供幫助呢?這種問題不僅我每天都會面臨到,就是再年輕一些的父母,比如70後那一代,也經常會遇到。畢竟中國這30多年經濟突飛猛進,孩子的條件也越來越好,現在孩子學的東西,常讓父母們感到望塵莫及。

在有些領域,家長的指導是具有決定性的。我在《天才是訓練出來的》一書中,綜述了最近幾十年西方對莫扎特成長過程的研究,證明他在音樂上的卓越貢獻並不僅僅因為他是天才,他付出的努力也是非凡的,常人很難企及。更重要的是,他的父親是當時歐洲最好的音樂教師,為了兒子放棄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全天候地對其進行訓練。莫扎特所享受的教育條件,在當時幾乎是絕無僅有,再考察一下古往今來的音樂家,也大多出生於音樂家庭。

為什麼會如此?因為音樂需要早期訓練,早教的“機會窗”一旦失去就不可復得。音樂世家的孩子中當然有許多庸才,但是,一旦有個神童,家長三四歲時就能捕捉到其天才的火花,並給予適當的引導和教育,到八九歲就已經有模有樣了。一般家庭的孩子中也許不乏神童,但家長捕捉不到其天才的火花,也不知道如何引導教育,走了許多彎路,錯過了“機會窗”,多少個莫扎特就是這麼靜悄悄地“流產”掉了。

蔡美兒的《虎母戰歌》,過分強調“中國媽媽”在教育上的“虎威”,忽視了一些本來可能是相當有益的經驗。她強迫女兒從小練琴,一天練幾個小時,至少大女兒是順從的。作為過來人都知道,能讓孩子練這麼長時間,本身就是個奇跡。其實,她書中透露了不少信息,值得我們認真分析,比如,她一直全程陪著孩子練琴,進行具體的指導,乃至那個音節應該怎麼彈,那個樂句應該怎麼表現等等,都無微不至。看得出,她自己小時候就受過很好的音樂訓練,是個懂行的人,和懂行的人不停地互動,孩子當然興趣盎然。我的女兒在家裡不喜歡練琴,但上課時從來都是興致勃勃,一個小時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沒聽說她疲倦過,為女兒不想練琴而發愁時,我常常想:如果自己是個音樂家,能像老師那樣和她互動,她一天練兩三個小時豈不是小菜一碟?

可惜,現實是,我有幾次為了督促她練琴,急急忙忙把譜子幫她擺好,她馬上說:“爸爸,你把譜子放倒了!”所以,當女兒9歲時作出相對複雜優美的曲目時,我又是驚喜又是惋惜。驚喜的是女兒顯示出相當可觀的音樂才能,惋惜的是自己不是莫扎特的老爸,不知道怎麼指導她提高。我家的女兒和爸爸、媽媽在任何方面都有許多互動和交流,彈琴時,她也要爸爸、媽媽中至少有一個人陪著。但出了問題,父母難以給出正確的指令,有時指令還是錯的,讓她很有挫折感,甚至哭起來。所以,我們知趣而退,盡量不當後座司機,讓她自己練,但結果是,她雖然對音樂依然充滿興趣,練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以致我不得不為她設計每天“5分鐘”的戰略。

也正是在這個時刻,我在游泳池碰到一位中國母親,她的行為啟發我走出這種“5分鐘”的困境。

女兒的游泳水平在同齡人中算是還比較出挑的,為了幫她準備進中學游泳隊的測試,我陪她到游泳池,測一下她四種泳姿的時間。這時發現鄰道一位小男孩,個子比女兒矮半頭,但游得出奇地快,活像個職業運動員,再看岸上的母親,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每一個動作,不時地大聲吆喝,不時停下來比劃著作示範。我羨慕那男孩子的泳技,也感歎他有個這麼好的媽媽,人家大概是國家隊下來的吧?這種家傳,咱們是只能望洋興歎了。

出於這種羨慕,趁著孩子們去更衣室換衣服的時機,我主動上去和那位母親搭訕,大家聊了起來。我這才知道,她兒子9歲,蝶泳拿過地區冠軍。她還對附近各個游泳隊品頭論足一番,告訴我她把兒子從一個由奧林匹克教練執教的隊裡拉出來,轉到另外一個隊裡,理由是那位教練不讓家長觀摩。而她的哲學是,家長必須時刻盯著,這樣回家才能配合教學給孩子輔導。我聽了後搖搖頭說:“我盯著大概也沒用,因為我游泳水平太業餘了,你大概是專業隊下來的吧?”

她聽了後笑笑說:“我根本不會游泳。”

“什麼?”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你那些示範動作是哪裡學來的?我游泳不行,但幾千米自由泳還是很輕鬆的,況且總看奧運會游泳比賽,我眼力還是有的呀,你那幾個動作,很專業呀!”

她更是笑個不停:“跟著孩子上游泳課這麼多年,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也看會了,雖然自己下水不能游,但在陸地上示範幾個動作還是可以的。”

我們說著說著,她兒子換好衣服出來,我馬上和這位男孩說話。老實說,我在遠處觀察,覺得這位母親過於強悍,對兒子吆喝的聲音過大,指令極其嚴厲。我有些擔心這樣會嚇著孩子,讓他感到壓抑,但那孩子一張口,我的疑慮頓時消失:他比起一般同齡的孩子來快活得多,一點也不認生,而且說起游泳來就興奮得說個不停。顯然,他是樂在其中。

回到家中,這母子倆的形象還在我腦海中盤旋,真是位偉大的母親呀!我喜歡游泳,也早早讓女兒上了游泳班,見得也多了。比如,許多美國家長開車把孩子送到游泳班就走了,孩子在班上吃不得苦,游兩圈就說要上廁所,然後一去不歸,這麼學上一年半載,很少有什麼進步。還有許多家長全程陪著,但從來都是坐在游泳池邊一動不動,甚至教練亂教也不在乎。比如女兒上的一個游泳班,不久前換了個教練,是波士頓一所名校游泳隊的隊員,但教學根本不認真,示範動作敷衍了事。我在女兒上課時,跑到樓上健身房的跑步機上慢跑,同時透過一扇大窗戶觀察,最後實在看不下去,讓女兒退出來,自己輔導她。那些在游泳池邊坐著看的美國家長,按說大多從小也在游泳班裡學過游泳,比我這種“文化大革命”中長大、上大學才學會游泳的人懂多了,可他們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人明明在游泳池邊沒事幹,也不肯監督得嚴格一些,怪不得我的女兒在這種游泳班中成績總是最好的之一。

再看這位中國母親,她大概和我是同一代人,小時候完全沒有學習游泳的機會,但她沒有一點畏懼,憑著自己一絲不苟的觀察、揣摩,勇敢地當起孩子的教練來,結果一手培養了一位本地區的小冠軍。家長的這種參與在孩子的成長中其實是最重要的。最近看《波士頓環球報》上討論美國孩子數學差的原因,其中一位俄羅斯數學教師指出,美國學生數學差大多是從家長那裡來的,美國家長一碰到數學,自己就先怕起來,覺得這些東西是自己不懂的、學不會的,輔導不了,要問老師,這樣孩子一下子就給嚇住了。其實,數學再怎麼難,小學初中的那點內容至少家長溫習一下還是可以掌握的。在孩子小的時候,家長就是孩子最重要的人格範本,家長在這些困難面前退卻,失敗的焦慮就會潛移默化地傳到孩子那裡,這還怎麼指望孩子克服困難、掌握知識呢?所以,家長指導孩子並非僅僅是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通過自己的人格範本給孩子增強信心,對孩子有所激勵。

這位不會游泳的中國母親,居然讓我這位游泳愛好者把她誤當為專業教練,並且帶出這麼出色的孩子,這本身就是個了不起的成就,這樣的典範也讓我反省自己對女兒鋼琴教育的態度。不錯,我是個不識譜的樂盲,但是,我也是個古典樂迷,至少能聽出不同鋼琴家對同一作品的不同處理及其若幹得失。我們讓孩子練琴,其中的一個因素就是古典音樂打動了自己,因而希望孩子能夠對此有更多的領悟。我為什麼不能像那位母親那樣勇敢一點呢?

於是,我改變了策略。女兒開始練一首肖邦的華爾茲,我就在網上訂了五個版本,和女兒一起比較著聽,並討論分析。女兒練時,我不僅在一旁專心地聽,而且對每一樂句的處理都發表一番評論。當然,我不會指令她應該如何如何,畢竟我是外行,但是,我可以告訴她哪一點上的處理最打動我,哪一段太潦草,哪一段還有另外解讀的可能性……女兒也經常反覆徵求我的意見。這樣一來,我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能聽出過去不注意的許多細節來,欣賞音樂的水平大增。更重要的是,過去五分鐘也不想練的女兒,很容易就能練半個小時以上。

事後反省一下,一切都相當自然。女兒和父母的紐帶很牢固,本能地要和父母分享她的感情世界,這是音樂對她的意義所在。這難道不比以讓她上台出風頭為目的的練琴要好得多嗎?女兒小時候練琴,總有父母坐在身邊,這不僅是監督,也是交流。等她10歲以後,我們覺得她已經大了,應該獨立,漸漸不坐在她身邊陪伴,她練琴的興致也一下子減少了,這也許說明,她還沒有成熟到能夠完全獨立的程度,她仍然需要家長時時刻刻地與她分享,我也及時地回到她身邊。

當家長們發愁或者抱怨孩子不用功時,要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是否用功了,自己的角色是什麼,是否認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要知道,當孩子彈琴到了一定水平後,家長很難坐在邊上不懂裝懂地一味喝彩。孩子的心靈很敏感,她彈出好的一段,如果家長馬上有共鳴,她就得到分享感情時的報償,感受到自己音樂的力量,會更有動力精益求精。如果家長並不鑽研學習,聽不出所以然來,孩子明明彈砸了還在那裡叫好,那麼孩子就覺得是在對牛彈琴,或覺得自己彈出來的音樂缺乏打動人的力量,當然也就不會有太大的動力練琴了。家長最好不要覺得自己對孩子有理所當然的權威,孩子不聽話就全是孩子的錯,家長的權威是建立在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力的基礎上的,在這方面想裝也裝不出來。所以,家長不僅要跟著孩子成長,而且還要跟上孩子的成長,這對我們這代在童年時代早教嚴重“缺養”的家長來說,就更加重要了。

結束早教的轉型:還從學鋼琴談起

2011年的暑假,是令我們整個家庭難忘的,在這個假期中度過了12歲生日的女兒,在音樂上突然像換了一個人。一天早晨,我們居然被她的琴聲所喚醒!她時常一天練兩個小時,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我曾經寫過一本《天才是訓練出來的》,歸納了近幾十年西方心理學研究的成果,指出“天才”並非俗眾所誤解的那種“天生之才”。除了極少數的例外,絕大多數“天才”,包括莫扎特、牛頓、畢加索這樣的巨人,乃至喬丹這樣的球星,都要經過超凡的努力,在達到所謂“十年寒窗”、“一萬小時”等基本的訓練量後,才能有一流的成就。“天生之才”意義上的“天才”,最多是一種能夠承受大強度訓練的潛力,這種潛力也許有先天因素,但後天的培養也非常重要。作為家長,你要不停地觀察孩子究竟能夠承受多大的訓練量。

那些依然固執地相信天才是不經過努力就能成功的人,大多有個共同的特點:他們自己在生活中很少有所成就,根本沒有嘗到過大強度訓練是什麼滋味,只是作為旁觀者看熱鬧而已。當然,我這裡說的“成就”,是排除通過行賄受賄、金權勾結而暴富的人。我自己剛剛開始馬拉松訓練,希望五十多歲時能夠達到三小時八九分的成績,這就相當於第一屆奧運會馬拉松冠軍的成績了,雖然那位獲得金牌的希臘人當時才24歲。訓練了快一年,馬上就有切身體會。開始時,我覺得這僅僅是個意志問題,成績會隨著訓練量的加大而提高。我大致已經可以在3小時15分鐘以內跑完馬拉鬆了,再加大點訓練量,經過幾個月砍掉幾分鐘似乎不成問題,但是,接下來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挑戰:訓練量不是你想加就能加的,也許你有的是意志力,也許你在體能上感覺良好。但是,當每週的訓練里程達到80公里時,各種傷就會出現,要特別小心。看看精英運動員的訓練量:王軍霞據說每天跑23公里,一周就是160公里。馬拉松世界紀錄保持者Gebrselassie每週的訓練量則超過了190公里。許多精英馬拉松選手,每週訓練量達到200公里。看著這些訓練日程我不禁感歎:如果自己才20歲,也這麼練,10年下來也有競爭奧運會獎牌的實力了。

但問題是,我未必有承受這麼大訓練量的潛力。據說非洲的長跑明星成功的一個秘訣,就在於他們能比其他人跑得多,卻很少受傷。換句話說,天才不是不經訓練就能成才的人。恰恰相反,天才是那種能夠比常人承受更艱苦的訓練的人,鋼琴也是如此。美國近幾年最引人注目的鋼琴神童大概是一位叫George Li(黎卓宇)的中國孩子,他就住在我們家附近的一個鎮,今年17歲,從9歲時就聲名大噪,贏得了一系列的大獎,上了電視秀,還去白宮給奧巴馬演奏。女兒看了他的演奏,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看她那表情,我就知道她心裡在說:“這對我實在太不可能了!”於是,我和她一起看對George Li的電視採訪,他說自己平日上學時,一天練習4個小時,週末則練六個小時甚至更多。於是我給女兒算這個訓練量:以每天4個小時計算,他5歲開始練琴,到15歲成為了“天才”,這是10年的訓練結果。如果普通人也5歲起步,每天一個小時,就需要到45歲才能完成他這樣的訓練量。再看看你,每天練半個小時就不錯了,按每天半個小時的量,要到85歲才能完成他15歲達到的訓練量。當然,過了25歲以後,人在這方面的學習能力開始下降。所以他的成就對普通人而言就更不可能達到了,為什麼?這不是他天生比你會彈琴,而是他比你練習得更多!

當然,訓練量僅僅是一個方面,一天4個小時的訓練量,許多孩子在家長的高壓之下是能夠達到的,但大多數都一無所成。這裡還有個訓練的質量問題,家長可以強制孩子達到訓練量,但無法強制孩子保證訓練質量。“我要練”的孩子總是比“要我練”的孩子更能維持訓練質量,這就涉及孩子的內在動機。不問孩子的動機,強制讓孩子一天練四個小時的琴,結果孩子不僅成不了鋼琴天才,反而恨鋼琴,日後也許連正常的音樂愛好都難以維持。我之所以一度和女兒商定了“5分鐘計劃”,一是因為她同意每天練5分鐘,並且要求我提醒督促,這至少算是半自願吧。二是即使這算我的“強制”,5分鐘也不足以造成什麼心理傷害。孩子有一點干自己不願意幹的事情的經驗,對日後的人生也是個有益的準備。

我並不是一味地反對家長強制孩子練琴,事實上,一些音樂天才小時候都有被強制練琴的經驗。但你不能一讀莫扎特的傳記,就覺得莫扎特的老爹怎麼做,你也應該“依葫蘆畫瓢”地照做。孩子的資質不同還在其次,時代也大為不同了。在莫扎特時代,孩子的自由選擇很少,那時沒有公立學校,社會仍然是由貴族統治的等級社會,大部分技能、手藝都是家傳的。父親是樂師,你也只能是樂師,另謀職業並非不行,但准入門檻很高,費用難以承受。現在的孩子,生活的選擇非常寬廣,音樂家的孩子未必就是音樂家。我的朋友葉小鋼算是中國有名的作曲家了,本身是彈鋼琴出身,現在在中央音樂學院當副院長,他女兒學琴,可以說天時地利都具備了,他當時也確實給女兒找了最好的鋼琴老師。女兒從小作曲,讓他這個作曲家驚歎不已,按說天資夠出眾了。但是,9歲時,女兒拉著他到了鋼琴老師家說:“今天我把爸爸給領來了,就是要告訴你我不學了。”頓時成為音樂學院裡的小小奇談,後來人家讀北大醫學院了。

既然連葉小鋼都不逼著女兒學琴,我們這些門外漢還忙活什麼?當然,我的女兒性格有點不同,我看她不用功時就督促她放棄,她一聽要喪失學琴的機會就哭,這是我勉強讓她堅持的理由。然而,她早就表示過,即使自己能成為世界上最好的鋼琴家,也不會幹這個專業。對於這樣一個孩子,我即使是音樂家也不會強迫她練琴,況且我還不是音樂家,我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她自己的動機。

不過,像我們這樣兩位不強迫孩子的家長,想不到竟要和放任自流的美國老師作鬥爭。這裡涉及一個早期教育中經常被忽視的大問題,我稱之為“小升初轉型”。

眾所周知,孩子的心理狀態一直在成長過程中變化著,大部分時間是不知不覺的漸變,但在幾個關口會有“突變”,形成了心理發育的幾大階段,“小升初轉型”,就是孩子心理發育中最重要的一個“突變”。對早教影響最大的兒童心理學家,也許非皮亞傑(Jean Piaget)莫屬了,他是愛因斯坦的朋友,愛因斯坦曾歎服地稱他是“天才”。根據皮亞傑的理論,孩子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心理狀態進入成人期,此時孩子雖然比成人要幼稚得多,但是,在基本的意識和心理構架上已經不再會有根本性的改變,日後只會通過學識和經驗的積累進行量變而已。當然,這一“突變”和其他“突變”一樣,其實也是逐漸發生的,只是外在環境方面的轉折,會刺激這樣的變化加速發生,顯得很戲劇化。比如,西方早教中“七八歲的轉折”,就和孩子突然進入小學有關。十一二歲之所以發生“突變”,也和此時的“小升初”有關。當然,每個孩子的心理、智能發育速度不一,有的早一點,有的晚一點。我的女兒在這方面的突變,至少是從10歲左右就開始了,她本身心理、智能成熟較早,同時也如同前文提到的,我們在她10歲那年搬家,生活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這就刺激了她在這方面的“跳級”。

我們夫妻都是“以孩子為中心”的“快樂教育”的信徒,把給孩子一個幸福的童年當作首要任務。但是,當孩子的心理和思想發育已經進入成人階段時,她的“童年”還是童年嗎?當她已經不是孩子時,你還能把她當孩子哄嗎?對一個肢體幼小、心靈卻已經具有和你相近的結構的孩子,還要繼續進行“早教”嗎?

美國式的“寓教於樂”的方法,經常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撞牆”。第一,這種方法經常繼續對已經進入成人心理狀態的孩子進行“早教”,這樣會低估他們的潛能,錯過這些孩子成長的重要“機會窗”。第二,當孩子進入成人的心理狀態時,他們要求受到成人般的尊重。記得女兒小學畢業前,我問她班上一個日本男孩兒:“你盼著進中學嗎?”“當然。”“為什麼?”“在小學裡,誰都把你當孩子,真煩人!”可見,如果你的教育方法跟不上這種發育,還是哄孩子那一套,那麼孩子不僅不會尊重你,而且會煩你,覺得你在侮辱他們的心智發展水平。許多孩子的“青春期反叛”,就是對家長和老師拒絕承認他們的成長的一種抗議。

那麼,什麼是兒童心理狀態,什麼是成人心理狀態呢?

用最簡單的語言概括,兒童的注意力時段短,缺乏對生活的前瞻性,還不具備離開具體場景進行抽像思維的能力。成人則不僅可以進行抽像思維,而且有能力從一生的角度來規劃自己的人生戰略,為了未來而設計自己眼下的行為,脫離了“即刻性”。

一位母親在和我的微博交流中曾寫下了這麼一段文字:

“兒子在家練琴辛苦,轉臉問:‘我要是彈得好能不能獎勵我一個小粘貼?’我說:‘當然可以!’兒子又興奮地問:‘我要是彈得非常好非常好能不能獎勵我兩個小粘貼?’我說:‘當然可以!’兒子興奮得大喊:‘那我就彈得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好!獎勵我好多好多小粘貼!’”

我看了這帖子後馬上問她的孩子是否不到6歲,結果發現原來是4歲的小男生,這麼早學琴,實在不可太認真。即使到五六歲時,孩子的注意力時段依然過短,只能看到眼前的獎勵,你跟他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純屬對牛彈琴。那些讓這種年齡的孩子背誦這類名言警句的家長,完全不知道孩子心理發育的基本規律,這個年齡的孩子練琴,主要有兩個動力:一是聽著自己彈出來的琴聲高興(這樣的孩子多比較有天賦),但很容易疲勞,無法多練;一是家長、老師、觀眾的即刻鼓勵:誇讚、注意力、掌聲乃至小粘貼這類物質刺激。我認識個美國母親,有四個孩子,忙得不可開交,根本不可能給每個孩子足夠的注意力,她的小女兒就特別喜歡練琴,而且求媽媽趕快練琴。因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練琴,媽媽就會坐在她邊上,媽媽就是她獨有的了,這種練琴和音樂其實並無直接關係。獨生子的家庭,自然就沒有這個優勢了。

寓教於樂,往往針對的是兒童的這種未熟的心理狀態:你要給孩子即時的回報,立竿見影的快樂和滿足,要讓他們永遠自我感覺良好。然而,一系列心理學實驗和追蹤調查顯示:哪怕是在很小的時候,越是能夠推遲即時的快樂和滿足、為了未來犧牲眼前一點小享受的孩子,長大後的成就越高,幸福感越強。兒童心理學家們在這方面有著基本的共識:孩子的注意力時段越長,其心理發育越成熟、智能越發達、學習效率越高、人格越健全。所以,早教有兩個面向:一是讓孩子感覺到快樂和滿足,刺激他們進一步學習的興趣;一是通過訓練,逐漸延長他們的注意力時段,使他們擁有越來越強的推遲即時快樂和滿足的能力,即在暫時不那麼快樂的情況下努力。

美國式的快樂教育,經常是對前者重視,對後者忽視,甚至在後一方面不僅不幫助孩子的發展,而且滯後於孩子的自然發育過程。具體地說,就是把快樂教育變成了不停地給孩子即時的滿足和回報。不管孩子表現如何,都要不停地讚揚鼓勵,這對於注意力時段過短、不具備抽像思維能力的孩子,當然是相當有效的方法。但是,如果孩子的注意力時段已經很長,乃至能夠思索自己一生,如果孩子具有了高級的抽像思維能力,理解為什麼有時必須吃很多苦才能有所成就,並願意長時間地做自己並“不願意幹”的事情,這一套教育方法是否就失靈了呢?

女兒從七八歲時,就開始顯示出“小升初突變”的跡象,這首先是從她對待誇獎、鼓勵的態度開始。當時帶她上這個班那個班,事後問她怎麼樣,她總是說老師誇她如何好。後來再問,她則誇張地模仿老師的口氣:“哇,你完成得真是漂亮!”聽多了,我就能聽出她話裡話外有些諷刺。再往後我問她同樣的問題,她乾脆回答:“老師對誰總都是說好的,老師還能說什麼?”可見,這種誇讚和鼓勵,對她已經失效了。9歲時給她換鋼琴老師,在徵求她意見時她說:“我不想要一個我明明不好卻總是說我好的老師。”雖然她學琴動力不足,卻不喜歡被“快樂教育”給忽悠了。

女兒11歲時,她開始跟一個美國老師學習,在這一年中,這些問題一下子都爆發出來。這位老師畢業於新英格蘭音樂學院,是頂尖的學府了,他第一次試講就把我們全家征服:解釋複雜的音樂概念簡明生動、舉重若輕,一堂課上得生氣勃勃,趣味盎然。但是,等跟定了他後,各種問題都出來了,他凡事不肯往深講,淺嘗輒止。很多複雜的概念、困難的練習,他寧願繞開,一定要保持學習過程的快樂。另外,女兒雖然很少練琴,但只要憑點小聰明玩幾下,他就讚不絕口地鼓勵。當然,女兒在他的學生裡確實也比較出眾,這大概是因為跟這位老師學的孩子都要求不高。女兒也抱怨在自己的同學中,她找不到一個學習的榜樣,到了最後,全家一致決定離開這位老師。

等這位老師的學生們開完期末音樂會後,我和女兒深談了一次:“看看,你馬上就12歲了,對音樂的理解力越來越高,品位也越來越高,但自己彈出來的東西,和你9歲時的水平差不多,這麼學下去能走到哪裡?能給自己帶來藝術上的滿足嗎?”

女兒搖搖頭。

“那你能給別人帶來快樂嗎?”

女兒一臉惶惑。

我接著說:“看看你們這場音樂會就知道了,如今想聽一流鋼琴家的演奏,網上、光盤、iPod……哪裡不能聽?為什麼聽你們演呢?大家來這裡耐心地聽你們彈完,還鼓掌,不過是要鼓勵孩子,並不是你們的音樂真讓人們陶醉得不得了。這你心裡是很明白的,你願意永遠這樣,讓人們出於禮貌耐心聽完你的演奏並鼓掌,實際卻沒有什麼快樂的享受嗎?”

女兒馬上說:“當然不願意,人家願意聽的音樂才有價值,不得不聽的音樂則讓別人受罪。”

於是,我說服她好好想想,是否還值得這麼學下去,意義在哪裡。當然,我同時也告訴她,鋼琴課很貴,如果真不是那麼想學,就不應該毫無意義地浪費父母的錢。女兒很受觸動,表示一定要在暑假中好好想一想。

其實,我們雖然這麼勸女兒,心裡都很不甘心,從5歲開始斷斷續續地學琴,加起來也有5年多了。花的錢不說,父母跟著跑前跑後,上課練習都全程陪著,花了多少心血?她雖然不用功,畢竟也進行了不少努力,鋼琴在自己學校裡還是出類拔萃的,難道真的就這麼放棄了?妻子不服氣,帶著女兒去聽同一學校的一位以色列老師的學生的音樂會,這位老師在當地聲譽卓著,以嚴厲著稱。該校大部分在州里競賽中獲獎的學生,都是出於她門下,當然更有幾位進了卡內基音樂廳表演,當初沒有選她,一是她那裡課程全排滿了,根本擠不進去;一是她太嚴太凶,據說上課會捶桌子發火,要求學生至少一天練一個小時,我們判斷女兒可能受不了,女兒自己確實也有點怕,所以我們就不找那個麻煩了。

但是,母女倆聽完那位老師的學生的音樂會後,家裡的飯桌上頓時熱鬧起來。妻子說,上台的孩子,一個賽一個,有幾個最突出的學生簡直是無懈可擊,這台音樂會真是享受,幾乎是專業水平。女兒也無限神往,很希望自己也能出現在這樣的舞台上,我們問過學校,學校的管理人員稱,這位老師課程早排滿了。唯一的機會是暑假,學生紛紛出去旅遊,她有空臨時給新人安排幾堂課。當然,如果她教了幾堂後實在喜歡你,總有辦法安排的。

就這樣,我們暑假和這位老師商量安排了三堂課。在女兒嘗試之前,我把《天才是訓練出來的》中講述自己當年學英語的故事對女兒複述了一遍:

“爸爸28歲決定來美國讀書,當時英語是一個單詞不識,又想進最好的學校,怎麼辦?我找到幾本一年前的《時代》和《新聞週刊》,把自己關在屋裡,拿本字典讀起來,一天八小時,除了吃飯睡覺和鍛煉,其他什麼事情都不幹,每個新單詞都抄在本子上。這樣,一天能記住100多個新生字,100天鍥而不捨下來,即使忘掉不少學的單詞,最後也有快一萬的詞彙量,這就從一個文盲變成能讀《時代》週刊的人,從此我就有信心到美國最好的大學讀書了。媽媽也有大同小異的經歷,這也是你最終出生在這個國家的原因。如果你能集中精力,並竭盡全力地奮鬥,100天能改變一個人,能把你改變得連自己也不相信。你不準備當職業鋼琴家,我當然也不會要求你一天練四個小時的琴。但是,你現在這個年齡,應該有這樣的人生經驗:竭盡全力地在很短一段時間內幹一件事,看看自己能幹多好。最後你會發現,你有許多連自己也不相信的潛力,你會重新認識自己,你以後也會更勇敢、自信地去迎接那些看上去是不可能的挑戰。現在的鋼琴課是個機會,你全力以赴三周,就三周,看看這三周的魔力,看看努力不努力會帶來什麼樣的不同,看看哪樣的生活更能讓你滿足。”

女兒就這樣去見那個老師了,那老師譜兒確實不小,一進門就說:“就三次課,其他全排滿了,我也不知道能教你多少,只能在這三堂課上盡力而為,你們應該去試試其他老師。”話剛說完,就開始上課。女兒事後告訴我,那老師上課,緊湊得連笑的工夫都沒有,就是剛見面笑一下,而且從無誇讚,只是說行或不行、重彈等等。女兒回家後馬上變了個人,一天能練快兩個小時。肖邦的一首《馬祖卡》,過去要學習一個學期,現在她一周就掌握了。第二堂課一結束,老師臉色立變,直截了當地對女兒說:“我要教你!你非常聰明,而且很努力,我這裡的課排滿了,能星期天去我家上課嗎?”

從此,女兒在練琴上像是換了個人。

現在回想一下,女兒過去不肯練琴,主要並不是因為練琴不快樂,而是練琴太“快樂”。老師把她當個兒童,覺得她需要的是即時的鼓勵和滿足,但是,從和她的交談中我發現,她實際上是在練琴的人生十字路口上困惑。她所思考的問題是:鋼琴對我人生有什麼意義?我能否接受一個沒有鋼琴的人生?想這些問題本身,就說明她已經進入了能夠進行抽像思維的成人心理狀態,你再把她當孩子哄,她當然提不起精神來。等她經過了這一戲劇性的轉化後,她看待世界的眼光也不同了,我們再一起看George Li演奏,她已經覺得那並非是個不可企及的天才,而是個一天練4到6個小時為藝術而獻身的人。她並不準備這樣為藝術去獻身,但是,她覺得自己要是付出了同樣的努力,一切並非不可能,自己的潛力比自己意識到的要大得多。個人努力打通了通向所有地方的道路,這就是我在《天才是訓練出來的》中所宣揚的“人貴無自知之明”的“進取心態”:孩子就應該不知天高地厚,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任何人。但是,這種“相信自己”的信念,並不是喊口號,說句“孩子,你能行”就能確立的,家長需要幫助孩子從具體的經驗中獲得這樣的信心。

其實,音樂訓練是幫助孩子從童年心態走向成人心態轉型的最好途徑之一,練琴需要孩子推遲滿足和回報的兌現而長時間進行艱苦卓絕的努力。美式的“快樂教育”經常忽視了孩子們迅速成熟的心理過程,一成不變地快樂、快樂。快樂的意味,其實就是輕鬆。結果呢,孩子在老師家長的誇讚下自我陶醉,缺乏必要的自我預期,但他們總有一天會見識到同齡孩子“天才”般的表現。當沾沾自喜的孩子突然發現原來有那麼多人比自己要強得多時,一下子又信心崩潰,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這不僅僅是在鋼琴上,在各個領域都是如此。蔡美兒的《虎母戰歌》對美國教育的抨擊,道理其實也在這裡。遺憾的是,她身為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對美國教育中的這些問題並沒有深入分析,反而以她實際上並不太理解的“中國式”教育相標榜。其實,美國教育的狀況在整體上就和音樂學校裡看到的情景一樣:美國孩子在家長老師的讚揚下快樂地學習,自我感覺良好,突然和許多亞裔的孩子同台演奏,一下子被亞裔“天才”般的表現震暈了,於是自暴自棄,覺得自己徹底不行了。不僅是這些美國孩子,就是他們的家長也覺得亞裔似乎不是一般材料製造的。蔡美兒的書賣得動,也正是因為她抓住了這種心態。

虎母式的高壓和美國式的放任,都會給孩子的身心發展帶來嚴重的損害,在兩者之間保持平衡,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藝術。家長和老師必須記住,對孩子最重要的教育是人格和動機培養,並非知識和技能的傳授。除了音樂等少數幾個需要“童子功”的領域外,孩子小時候磨煉數年才能掌握的知識和技能,長大後用短得多的時間就能夠精通。所以,不必為孩子在某一具體的知識或技能上的落後而著急,關鍵是長大後孩子是否還具有學習的動機。這裡最為關鍵的階段,莫過於捕捉孩子從兒童心理到成人心理的轉型期,並在教育上進行調整。

以我個人的觀察,在孩子八九歲之前,其歲月的意識也相當模糊,你可以指著80歲的老奶奶告訴一位8歲的孩子80歲是多麼老。但是,這位孩子對從自己的年齡長到80歲所需要的歷程,基本是不具備想像和理解能力的。在這一兒童階段,美國式那種以短注意力時段為基礎的快樂教育比較優越,有效地保持了孩子學習和探求世界的興趣。傳統中國式的教育則難免“揠苗助長”,比如背誦古詩、《三字經》等等,作為文字遊戲偶爾為之未嘗不可,但要指望孩子從中學到什麼東西,則是想入非非了,從讀書識字到做數學、練鋼琴,全是一個道理。高壓的辦法也許能夠使孩子短期內努力,並且確實學到了許多技藝和知識,但從長時段看,則摧毀了孩子的興趣和動機,最終抑制孩子的身心成長和在這些具體的知識技能方面的進步。在這個階段,學習本身不是目的,學習的目的是讓孩子接觸這些東西,慢慢產生興趣,寓教於樂特別重要。

但是,到了“小升初轉型”期,也就是10到12歲的階段,家長和老師就必須緊密觀察孩子的心理發育是否上了一個新台階,以便知道什麼時候不能再把孩子當孩子哄。困難的地方在於這個過程不僅非常複雜、因素紛繁,孩子在不同的領域所表現的成熟性都有所不同,而且具體的階段也很難確定。早熟的孩子在某個領域七八歲就可以開始轉型,晚熟的也可以推遲到青春期。孔子說“吾十有五而有志於學”,大概就是描述登上這種成人心理台階的狀態。那時孩子接受的教育遠不如現在豐富,覺醒晚也不足為奇,但孔子15歲開始也不晚,我們又何必那麼著急?

嚴厲的價值

12歲的女兒不喜歡放任自流、一味表揚鼓勵的美國鋼琴老師,我們最終給她換了位厲害的以色列老師。但是沒想到,那老師嚴厲得讓我們這種不願意當“虎母”的家長受不了,反而是女兒本人執意要留在這老師門下活受罪。這本身就引發了我們對教育的一系列思考:這麼小的孩子需要嚴厲得近乎殘酷的教育嗎?為什麼孩子會自願接受這種教育?家長在看著孩子受“折磨”的過程中,應該做些什麼?

女兒和這位以色列老師一開始相處得就不順利,本來,我們在暑假和這位老師安排了三堂課試試,這也是這位名師繁忙日程中僅有的時間。沒想到,老師三堂課下來,對女兒的表現非常滿意,馬上拿出自己的日程表,一定要再擠出一堂課的時間來。我們受寵若驚,自然接受了這堂附加課。可惜,當時女兒正在參加音樂夏令營,那天正好是結業演出。她的責任很重,頭一周不停地排練,最後演了一天,精疲力竭。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吃晚飯就直接進入了那位以色列老師的課堂,準備不足,反應奇慢。結果老師大怒,拍桌子吼叫,一連串侮辱性的話就說了出來:“這叫什麼?你這樣我還怎麼教?你沒法兒跟我學,我對這個根本沒有耐心,也犯不上教別人選剩下的學生。”

她越說越認真,還掏出電話本找出另外一位鋼琴老師推薦,妻子一看大事不好,趕緊向她解釋女兒今天表現的各種緣由。可惜這是個不能容忍任何借口的老師,最後妻子只好攤牌:“您能告訴我真實的想法嗎?您真是不想教她?”

那老師平靜下來一點,歎口氣說:“告訴你我的真實想法,我實在是筋疲力盡。看看,我每天要工作到晚上8點,週六、週日都不休息,沒日沒夜,我身體也不好,還有個手術要做。另外有兩個特別好的學生,是在比賽中獲獎的那種,執意要擠進來,你說我怎麼辦?老實說,我更願意教他們。現在流行的說法是老師和學生之間要有chemicals(就是相互喜歡的‘化學元素’)。我是最不相信這個的,老師和學生又不是情人,哪裡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化學元素’?我教了,學生馬上有反應、有進步,我就喜歡、就滿足,像現在這樣,我怎麼會喜歡?幹這種工作還有什麼樂趣?”

一句話,她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突然覺得女兒根本不值得她教,而所有這些都是當著女兒的面直接說出來的,也許她意識到這樣太殘酷,最後轉向女兒,口氣緩和了一下,問:“聽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想跟我學嗎?”

“願意。”女兒平靜但很堅定地回答。

“唉,”她歎了口氣,“那就來吧。”

事情就這麼搞定了,但妻子對這位老師表示嚴重憂慮,太殘酷、太情緒化,經常處於失控狀態,對女兒的心理恐怕產生不良影響。保護女兒的心理健康自然比什麼都重要,我們馬上問女兒:“你真希望向她學嗎?爸爸、媽媽可都很擔心。”

“當然願意,我剛開始有點進步,不想再換老師。”

“可是她的脾氣太失控了呀!”

這時女兒像個小大人似的說:“她脾氣暴躁,不過,這也說明她對自己的工作很在乎、很上心、很有激情。有些人脾氣很好,不管你怎麼樣都會不停地誇獎,其實根本是對工作不上心,你也學不到東西。”

既然大家是願打願挨,我就不攔了,但當媽媽的仍然持反對態度,在她看來,作為老師根本不該和孩子那麼說話。另外,女兒和這位老師的“不和諧”是根本性的。本來,女兒比起那些長期在這位老師門下訓練的孩子來水平就低得多,而老師的最低要求是每天練一個小時,女兒只能放假才能做到這點。在正常的學期中,每天兩點半放學後,往往一直用功到晚上10點以後,游泳隊的訓練、俄羅斯數學的功課,量都非常大,我們每天晚上都要督促她按時睡覺,怎麼可能讓她加時練琴?

不出所料,起點低,練得不夠,達不到老師的要求。一天妻子帶女兒上鋼琴課回來,自己都有些失控,不停地和我講,這位老師上課對女兒大吼:“笨蛋(stupid)!你真是笨蛋!”甚至用拳頭砸鋼琴。妻子一度擔心她會對女兒動手,她作為母親已經到了承受的極限,說必須考慮換老師。

但女兒還是要跟這位老師學。

我這裡必須解釋一下,stupid這個詞,也許翻譯成“傻逼”更貼切一些,是地道的罵人髒話,女兒嘴裡從來說不出這個字來。有一次我用了這個字罵不好使的車鑰匙,她很嚴肅地對我說:“爸爸,你不應該用S詞。”她討論問題不得不引述別人用的這個字時,從來都說“S詞”。她的態度非常明確:這是個惡意侮辱人格的詞,大家不應該用。所以,當她自己被這個詞罵時,份量肯定不輕,事實上也是平生第一次。不過那天母女倆回家時的狀態我觀察得很清楚:女兒當然很不愉快,但她和我談這段經歷時,更多地是在想自己做錯了什麼,後來聽到媽媽這麼激動,馬上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眼圈也紅了。所以我安慰了一下女兒,等她上樓後馬上私下和情緒激動的妻子討論:“有些話不要當著孩子這麼說,會給她的情緒帶來負面影響。以我的觀察,這種事情她自己似乎能承受,問題是你不能承受,你這種不能承受的痛楚流露出來,影響了孩子,反而降低了她的承受力。”

妻子馬上承認自己不對,但也堅持她的憂慮:“什麼時候你自己看看上課的情況就好了。”

接下來一周,我開始帶女兒去上課。開始的半個小時還好,到了後半個小時,我如坐針氈,不停地看表,希望時間趕快過去,女兒所受的折磨早點結束。等下課一出門,我馬上摟住女兒:“這太殘酷了,真不該這樣!”

女兒反而情緒不錯,若無其事地說:“今天其實好多了,我準備得好,她也並不凶呀。”

我看了看女兒,舒了一口氣:“這麼嚴厲的老師,爸爸自己是受不了的,但你卻能承受,這顯示了你具備爸爸沒有的品格,爸爸真為你驕傲呀!”

為什麼我會支持女兒繼續忍受這樣的“虐待”?我反對“虎母”、“狼爹”,但你如果有個“虎孩兒”,自願接受這麼嚴酷的訓練,難道不是件很好的事嗎?這樣的“魔鬼訓練”,在現代教育中已經處於瀕臨絕種的狀態,完全剔除這樣的教育會培養殘缺的一代,這一點,從美國最近30年的經驗中已經得到了證明。

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掀起了一股“自尊主義”的教育運動(self-esteem movement)。這一運動是“以孩子為中心”的教育哲學的發展。其核心理論是:教育的根本使命是賦予孩子力量,幫助他們建立對自己的信心,認識到自己的潛力。當他們感受到自己把握著自己的命運、自己與眾不同的時候,內心才會燃起發憤向上、改造世界的火焰。於是,訓斥、管教被看成是反教育的做法,甚至批評孩子也被認為是有傷孩子的自尊心,會導致長期的心理問題。競爭因為會給孩子帶來過早的壓力,同樣被從教育中清除。

在美國社會,到處可以觀察到這樣的現象:五六歲的孩子比賽跑步,每個人的號碼都是一號,每個人都贏。再大一點,哪怕到十一二歲,有時足球比賽不計分,怕傷了失敗一方的自尊心。籃球比賽,如果一個學校把另一個學校以100︰15的懸殊比分擊敗,則可能引起公憤。有人會質疑學校或教練為什麼容許孩子去碰這麼強的隊,擔心這可能給失敗的孩子帶來終身的心理問題。有人則譴責無所不在的競爭文化在戕害孩子。如果一位中學生抱怨自己數學不好,家長經常會說:“哪裡有那麼回事?你很有數學才能,一定是一刀切的僵化教學方法不適合你的學習風格。”或者說:“這沒有關係,咱們家祖宗三代就沒有數學好的,但大家都很成功,你別的方面有卓越的才能。”總之,信心是個硬道理。

可惜,最近心理學家的一系列研究已經達成了比較一致的結論:孩子的“自尊”(self-esteem)很難預測其未來的成功,也未必是良好的品格。特別是那些通過不停的讚揚而非自己努力得來的“受尊重”的感覺,對孩子未來的發展更缺少正面的影響。真正能夠使孩子獲得成功和幸福的品格,主要是堅韌不拔的毅力、適應力、經受現實考驗和對付失敗的能力。我在《天才是訓練出來的》一書中對這方面的心理學研究也從一個側面進行了概括:天才和常人最大的不同在於,天才無論幹什麼,總是喜歡突破自己的“舒適域”。比如花樣滑冰的一個動作,普通運動員喜歡做自己最拿手的、最熟練的,躲在自己的“舒適域”中自我陶醉。天才則喜歡挑戰自己掌握不了的動作,哪怕是反覆挨摔,他們更喜歡在挫折感中成長,這就導致了天才的持續自我超越。

從這些研究我們可以看出,那種以孩子“自尊”為中心的教育,幾乎把孩子獲得成功和幸福所必需的品性都早早扼殺了。不讓孩子競爭是迴避現實,而非面對現實的考驗,孩子沒有經歷挫折的機會,自然也無從鍛煉自己的適應力、應付失敗的能力。你怎麼能指望孩子一生不面對競爭、不經歷挫折呢?更重要的是,這些孩子從小被精心保護,感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到了大學,突然覺得落進陌生人堆裡不受待見。現在許多大學院長和教授都在抱怨,說招進來的學生中太多是“茶碗”,意思是一碰就碎,他們經不起哪怕是很小的挫折,一點小事就會讓他們崩潰。更不用說,他們無論在哪裡,都不肯屈居人下,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強,不肯承認失敗,考試拿個C就大怒,要跑到學校的各個辦公室投訴教授……

也正是面對這樣的教育惡果,我說服妻子讓女兒堅持下來,女兒在學校裡一直被老師和同學認為是音樂天才,不管女兒自己怎麼解釋,大家都認定她長大要干專業。過去在美國鋼琴老師的學習下,她也是最好的學生之一,現在投到這位以色列老師門下,她則成了末流。在我看來,這種“面對現實”的經驗,對她實在太可貴了,讓她經受這些,並非要削減她的信心,而是讓她建立這樣的信心:我能頂著大多數人無法承受的壓力;我可以從最底層開始奮鬥,哪怕是一點小成績,也要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爭取來。

很奇怪,從小沒有受過一點委屈的女兒,在這方面成熟得出奇,事實上,這位老師本人對女兒就表示出了驚奇。一次她罵完女兒後說:“很奇怪,你這孩子,居然不哭!別的孩子被我這麼罵,早哭了。”女兒確實能夠頂著罵聲集中精力。她談起過去學鋼琴的經驗,委婉地向我指出父母也許有些過分保護,比如有位俄羅斯老師明明不錯,但我們嫌她太凶、對孩子不公平,居然和那老師吵起來,最後不歡而散。女兒說:“人無完人,對專業投入的人往往脾氣特別大,發點火沒關係,只要有東西教就行。可能過去那老師不喜歡我,大概是因為我不那麼出色,老師的心思當然都在最出色的學生身上了,如果我努力提高了水平,她也許會改變看法。現在這位老師,火氣是比較大,有時情緒失去控制,但是,她畢竟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老師,我也只能接受這樣的脾氣。”

我對女兒的這種品性當然不勝欣慰,並對她解釋說:“當初爸爸、媽媽過分保護你,是因為你太小,怕萬一留下心理創傷,所以我們選擇了比較保守、穩健的策略。現在你12歲了,是個性格堅強的女孩兒,我們知道你有足夠的勇氣和毅力對付這一切。另外,這種近乎魔鬼式的訓練,在過去一直是非常常規的成功之道,但現在幾乎消失了,也許只有在運動隊裡才保留,教練依然對運動員厲聲吼叫。你們這一代人,如果完全失去了這樣的教育,怎麼對付未來變化莫測的世界的挑戰?怎麼能忍受奮鬥的煎熬?所以我為你感到幸運,你有機會經受這些,也有品格堅持下來。”

這,才叫打造自信。

讓孩子專心

專心、持之以恆,是未來成功和幸福最重要的素質。父母小時候總說我凡事“三分鐘熱度”,那確實也是我一事無成的時期,這個毛病在我成人後也總犯,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比如,學英語沒有恆心,走走停停,一直是《新概念》第一冊的水平,直到我28歲走投無路時發奮數年,終於也能到美國讀書了。

因為自己有問題,對女兒在這方面的素質也就特別留心。

如上所述,12歲的女兒在自己的新鋼琴老師門下頗為艱難。一是這位老師的學生多追隨她多年,在嚴格的訓練下,許多已經拿了各種大賽的獎,初來乍到的女兒,自然水平低一截。二是到了初中後,功課多了,其他課外活動多了,孩子們往往招架不過來。老師收徒時大家講好,每天至少一個小時的練習,但女兒根本達不到。我們問了兩個拿了大獎的孩子,他們到這個年紀大多也沒有時間每天練一個小時,但是人家小時候一天練兩三個小時,基本功紮實,現在靠每天二三十分鐘的練習,就能讓老師大致滿意。在“鋼琴媽媽”圈子裡有一種說法:小升初是個轉折點。在此之前,孩子年紀小、聽話,比較好管,同時功課少,可以用大量時間練琴。在此之後,孩子各種功課和活動陡然增多,許多孩子開始不服管教了。這時大家就要作選擇:琴還要不要練?有些天才,自然是義無反顧地練下去。有些到此時達到相當水平的,比如拿了若干獎的,那麼他們每天只要練半個小時左右,也能保持技藝甚至有所提高,如果到了此時還是平平,再加大投入則很難,許多孩子就是在這個時刻放棄。

我們夫婦沒有任何音樂訓練,經驗不足,女兒起步時求師犯了幾個錯誤,再加上她一度手受傷,學習不夠規律,如今的程度也不夠理想。看她因為達不到老師的期待頻頻受到嚴酷的訓斥,我們實在於心不忍。同時,她學校裡的藝術老師則總盯著她,誇她有藝術天才。我們確實發現,女兒做手工、搞設計,特別有創造力,那藝術老師不停地表示要教她各種美術、手工。更重要的是,女兒在這些方面似乎也更有熱情、更投入。我們漸漸意識到,也許女兒在視覺藝術和設計方面比在音樂方面更有天分,可惜我們在她小時候沒有給她任何這方面的幫助。

一天在家庭飯桌上,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母女都參與了熱烈討論。我提出在繪畫等方面也許需要一些系統的訓練,女兒也很有興趣。不過,我們馬上意識到,她的日程太滿了:鋼琴、游泳隊、俄羅斯數學,每天夜以繼日地用功,睡眠不足的問題開始顯現,要學繪畫等新科目,必須放棄一門已有的項目。我試探著問是否可以考慮放棄鋼琴。女兒馬上反對:“彈鋼琴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離開鋼琴。”這場討論也就這麼不了了之,我只是希望大家繼續思考在這些方面的種種可能性,雖然不必付諸行動。

其實,我們並非沒有別的選擇,比如,把鋼琴、游泳、數學的訓練強度降低,這自然就留出學繪畫的時間了。事實上,周圍許多孩子,特別是中國孩子,各種補習班上得比女兒多許多。大家總以為,孩子的潛力無限,就應該廣泛嘗試,對此,我們也很認同,只是我們更希望培養女兒學什麼一定要有個樣子,不能養成淺嘗輒止的品格。

究竟是學得多好,還是學得精好?這方面的分寸因人而異,很難把握。不過,一項心理學研究所揭示出來的現象,對家長們很有參考意義,值得在這裡認真討論。

美國Swarthmore學院的心理學家Barry Schwartz領導了一項兒童心理學實驗:孩子們被隨機分成兩組來畫畫。一組孩子可以從3支彩筆中選擇一支;另一組則可以從24支中選擇一支,事後,再讓完全不知道這一過程的幼兒園老師對孩子們的畫進行評估。結果發現,有24支彩筆可選擇的孩子畫出來的畫普遍比較差。這個實驗的第二部分內容:讓孩子們從自己分到的那一套彩筆中選擇一支作為禮物留下,等他們選擇完畢後,研究人員再試圖說服他們把選中的禮物退回,換另外一支。結果發現,那些從24支中選擇的孩子,很容易就把選中的彩筆退回來,那些從三支中選擇的孩子,則大多不情願輕易退換自己已經選的禮物。

研究者的初步結論是:那些選擇比較少的孩子,不僅能更專心於自己的工作,而且對於自己選擇的禮物也更為珍視。其他一系列研究也表明,那些能夠專注於一項事業的人,所獲得的成功和滿足感比那些總有其他選擇的人要高。如今的家長總是讓孩子試試這個、試試那個,孩子在一個領域進展不理想,馬上就懷疑孩子不是那塊料,立即換到別的領域(我們當年過度頻繁地給孩子換鋼琴老師,也許犯了類似的錯誤)。孩子挑來選去慣了,對什麼都淺嘗輒止,甚至難以獻身於一項事業,他們長大後在人生中舉棋不定,甚至無所事事,卻總借口說還沒有找到自我、沒有找到方向,好像能有一天突然找到目標、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似的。

這種毛病,在現代的富足社會特別流行,畢竟條件好了,選擇五花八門。家長可以今天把孩子送到這個班,明天見孩子不高興就換到另一個班,一年學好幾樣東西,但是我們不妨想想:莫扎特有什麼選擇?貝多芬有什麼選擇?那個時代除了繼承父業,他們幾乎毫無選擇。這大概也成就了他們,如果他們生活在我們的時代,很可能就無法取得那麼偉大的成就,現代社會為我們提供了過去做夢也無法想像的自由,但這些自由又無不充滿了陷阱。

看看美國社會,無處不是這種選擇過剩的惡果,心理學家稱之為“殘疾式的忠誠”(handicapped loyalty),所謂“剩女”問題就是一例。不久前在《大西洋》雜誌上一位很前衛的女性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現身說法:她從小就被女權主義的母親養大,教育的主題就是選擇、選擇、選擇,直到找到完美的東西。男友一個一個地換,最終找到一個幾乎是完美無缺的,但依然無法下定決心與之終生廝守,最後以“總覺得缺點什麼”為理由分手,可惜她日後和誰也過不長,成為大齡剩女。因為她這種人太多,同齡男性就更是花心了,挑個女友過兩天就換。結果,大家外表上硬挺著一副現代人的模樣,內心則無比孤獨焦慮,缺乏基本的幸福感。總之,挑來選去,生活永遠是等待,等待著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完美的明天。

女兒拒絕放棄鋼琴,則多少顯示了她在這方面的成熟,我們確實也沒有讓她到處亂試,我依然不停地和她對話,告訴她不用著急選擇一生的事業和道路。這些事情大學畢業時想明白也不遲,但是,開放的選擇不是什麼也不做,也不是拿起這個就放下那個,不管未來幹什麼,她必須有專心致志的能力。孩子必須意識到,即使選擇了一個最適合自己的事業,其過程也充滿了磕磕絆絆,困難常常會讓人產生放棄的念頭,這些都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毅力去克服。我依然會不停地提醒女兒:她在視覺藝術上也許很有才能,也許她有興趣在這方面多一些系統訓練,但是,孩子12歲了,不能聽風就是雨。我們更希望她對這些問題有充分的考慮,意識到投入一件事後必須作出的犧牲,在人生中總能作出“專注的決策”。

學鋼琴的原則

還是要回答學鋼琴的主題,因為這幾乎是中國家庭教育的永恆主題,也招致了許多批評。我們夫妻在這個過程中至少奮鬥了五六年,嘗到不少甘苦,經歷了許多曲折,至今也不能算上路。我個人的經驗和看法是:學琴還是非常好的教育手段。但是,這裡有幾個條件。

第一,孩子必須喜歡鋼琴。眾所周知,有天賦的孩子學琴快,也很喜歡。當然,他們即使喜歡也未必肯練,但是,喜歡畢竟說明他們在吃苦中還是能有內在回報的。另外,他們在音樂中能夠發現更豐富的層次,練起來不是千篇一律,整個過程要有樂趣得多。所以,這種孩子即使被逼著練,只要不太過分,照樣能夠很有效率地學習,能忍受的時間也長得多。缺乏這種天賦的孩子則在練琴過程中全無內在回報,而且對音樂中豐富的層次缺乏感覺,練起來就更枯燥了,逼他們練琴會帶來嚴重的心理傷害。這方面一個最簡單的判斷方法,就是在孩子偷懶時威脅把琴賣了,如果孩子聽到這個就哭、如同世界末日到來,那說明音樂對她很重要,她只是還缺乏必要的注意力時段,家長要耐心些。如果孩子一聽說要賣琴就歡天喜地,覺得欺負自己的東西終於要被請走了,那麼再逼孩子練琴則毫無意義。我幾次對小女說賣琴、停課,她都很傷心,另外,她對作曲家的偏好非常強烈,肖邦對她來說就是一尊神。我和她一起聽不同鋼琴大師演奏的肖邦,她對不同的演奏也有許多自己的評判,這些都說明了她對音樂的感悟,也是我堅持對她進行鋼琴教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