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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 3

  曾可達:「建豐同志用你是破格,也是冒了風險的。因為那個一直跟你交往的崔中石確實是共產黨。最早懷疑崔中石是共產黨的就是你爹。崔中石被徐鐵英他們殺了,你爹就一直在擔心還有共產黨來跟你接頭,於是懷疑上了梁經綸。結果是你並沒有跟共產黨接頭,對你的懷疑已經完全消除。可是你爹也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知道了梁經綸同志的真實身份。」

  方孟敖:「他知道了梁經綸的身份又能怎樣?」

  曾可達:「何其滄就會知道,緊接著司徒雷登就會知道,梁經綸失去了何其滄的信任,『孔雀東南飛』行動也就無法執行了。建豐同志分析,你爹今天單獨約見梁經綸,一定是希望我們去跟他談。為此,建豐同志已經通知北平各有關部門,把發糧的時間改在了明天上午十點。讓我去見方行長,跟他好好談。同時要我先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方孟敖站起來:「我沒有什麼意見。」

  「那好。」曾可達跟著站起來,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快五點了。明天是一場惡戰,我們分頭行動吧。」

  曾可達趕到方邸。

  「曾督察請吧,我們行長在辦公室等候。」謝培東見曾可達在樓梯前站住了,提醒道。

  曾可達上次造訪方家只在客廳,現在望著那道長長的樓梯,望著二樓辦公室洞開的大門,卻不見方步亭的身影,這是連站在門口迎候的禮節也不給了。他心中倒並無不快,只是知道,這次談話比想像的更難。轉而立刻想到,眼前這位謝襄理應該是能夠調和氣氛的人,十分禮貌地說道:「謝襄理調了一晚的糧,這個時候也不能休息,真是辛苦。」

  謝培東:「曾督察太客氣了。我們家孟敖一直蒙你關照,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吩咐就是。」

  曾可達很少對人這般熱絡,也不顧年齡差距了,竟拍了一下謝培東的肩:「請謝襄理引見吧,您先走。」

  謝培東斜著身子,高他一級樓梯,二人向辦公室大門登去。

  恰在這時,客廳裡的大座鐘響了——8月12日五點整了。

  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大樓外。

  軍號的喇叭衝著已經大亮的天空吹得好響,是集結號!

  地面都在顫動的跑步聲!

  憲兵團長領著警備司令部憲兵方陣鋼盔、鋼槍、皮帶、皮靴整齊地跑來了。

  特務營長領著第四兵團特務營方陣船形帽、卡賓槍、大皮鞋整齊地跑來了。

  方孟韋領著北平警察局方陣手提警棍整齊地跑來了。

  唯獨保密局北平軍統站的人由那個執行組長領著,是排著隊走來的。

  很快,各個方陣便在自己的地盤上站好了。

  各方陣的領隊都望向了警備司令部的大門。

  只有方孟韋在看被小號吹得漫天飛舞的烏鴉。

  警備司令部陳繼承辦公室內,徐鐵英、王蒲忱、孫秘書都站在門邊了,等著陳繼承先出門。

  偏偏電話響了,陳繼承順手拿起了話筒,那張臉立刻黑了:「誰改的?為什麼要改在十點?」

  徐、王、孫都望向了他。

  電話那邊答話的也不知是誰,但見陳繼承聽著有些氣急敗壞了:「你們要是這樣子干擾,北平的仗你們來打!我會立刻向侍從室求證。」

  那邊也不知回了什麼,陳繼承愣了片刻,將話筒掛了:「娘希匹!」接著坐了回去。

  徐鐵英問了:「陳總,哪裡的電話?」

  陳繼承:「國防部。」

  徐鐵英:「是不是向侍從室問一聲,直接請示總統?」

  陳繼承:「總統飛瀋陽了。等吧,十點老子也照樣抓人殺人。」

  「還有五個小時呢。」王蒲忱搭言了,「外面的弟兄們可都集合了。」

  陳繼承:「一個也不許散。打開倉庫,發罐頭,發壓縮餅乾。」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靠陽台的玻璃窗前,這裡已經在沏茶,關鍵是沏茶的是方步亭本人,茶具就是蔣經國送的那個紫砂壺和三個紫砂杯。

  這就使得曾可達更應端坐了,還有謝培東,不能插手,只好也坐在桌前,看著方步亭細細地沏茶。

  澆壺,燙杯,開始倒茶了,一杯,兩杯,三杯。

  極好的茶葉,茶水淡於金黃,卻更澄澈,能聞見香氣。

  方步亭端起一杯遞給曾可達,又端起一杯遞給謝培東。

  二人雙手捧著茶,在等方步亭一起舉茶。

  方步亭卻用一隻手端起自己那杯茶,直接倒進了茶海裡。

  曾可達有備而來,倒也不驚,只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謝培東。

  謝培東顯著忠厚,輕聲叫了一聲:「行長。」

  方步亭不看他們,握著茶壺,又開始朝自己的空杯裡倒茶,壺嘴裡最後一滴倒完,杯子裡恰好倒滿,也不去端茶,擺在那裡。

  謝培東知道他要說話了,率先將手裡的茶杯也擱下,示了下意,曾可達便也將手裡的杯子放下了。

  方步亭這時望向了曾可達:「今天我只問一個事,請曾督察如實告訴我。」

  曾可達:「方行長請問。」

  方步亭:「經國先生送我的茶杯明明是四隻,不知為什麼曾督察說是三隻?」

  曾可達這回驚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方步亭:「范大生先生做的茶器有一點是極講究的,四杯壺便是四杯茶,六杯壺便是六杯茶。這個壺沏滿了是四杯茶,怎麼可能是三個杯子呢?曾督察,如果送個禮都要說謊話,別的話我怎麼相信你?」

  曾可達不得不站起來。

  方步亭卻伸過一隻手掌,掌心直朝著他:「我就問到這裡,曾督察也用不著解釋。培東,下面有什麼話,你們說,我聽就是。」

  從稽查大隊軍營大門外到整個外牆,青年軍那個營都進入了一級警備狀態,任務十分明確,保衛方大隊,負責方大隊安全發糧。

  大門外,青年軍營長親自把守,高叫了一聲:「開門,敬禮!」

  大路上,方孟敖那輛吉普飛快地跳躍著馳來了。

  吉普後面,跟著好幾輛北平民調會的大卡車,卡車上都站滿了扛著槍、拿著鐵棍的人!

  方孟敖的車在大門外剎住了,青年軍營長這才看清,馬漢山竟坐在方孟敖的身旁,放下敬禮的手,向方孟敖的駕駛座旁走去,低聲問道:「方大隊長,他怎麼來了?後面車裡都是什麼人?」

  方孟敖在車內答道:「曾督察的統一安排,馬局長配合我們發糧,後面都是來幫助你們維持秩序的,一個陣營,要統一行動。」

  青年軍營長:「這些人誰管?我們怎麼統一行動?」

  方孟敖:「都由馬局長管。三輛車一共一百五十人,手臂上都戴著袖章,每輛車都有一個頭兒,第一輛車配合一連,第二輛車配合二連,第三輛車配合三連。告訴弟兄們,他們跟著馬局長在發糧現場維持秩序,我們的人在外圍擋住來搗亂的人。發生混亂局面,各連跟他們各隊配合行動。」

  青年軍營長皺了一下眉:「這些人都靠得住嗎?」這話是望著馬漢山問的。

  馬漢山在車裡對方孟敖:「方大隊,你先進去,我跟李營長配合一下?」

  方孟敖:「好吧。你們好好配合。」

  馬漢山開了車門跳了下去。

  方孟敖的車開進了軍營。

  馬漢山向後面的車揮手:「開進來!都開進來!」

  三輛卡車咬著尾巴開進了大門。果然是魚龍混雜,車上有戴禮帽、穿西服的,有剃著板寸、穿中山服的,竟還有戴著籐帽、穿工裝的。有些空著手,顯然是腰裡別了槍;有些顯然沒有槍,手裡拿著粗粗的螺紋鋼或又寬又厚的鋼棍。

  那個青年軍營長看得兩條眉毛都並成一條眉毛了,最後一輛車開過他面前時,竟還有人舞著鋼棍向他揮手招呼,其中一個還衝著他笑——這個人竟是老劉!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曾督察認為是共產黨給我們行長透的消息嗎?」謝培東沒有看曾可達,也沒有看面向玻璃窗外的方步亭,只是問道。

  曾可達:「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

  謝培東:「那曾督察認為是誰給我們行長透的消息?」

  曾可達:「誰透的消息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方行長為什麼突然在這個時候直接去找梁經綸,說他是我們的人。」

  謝培東必須看方步亭了,希望他接言,至少給自己什麼暗示。

  方步亭依然端坐不動,只望著窗外。

  謝培東只好自己接著對話:「曾督察實言相告吧,梁經綸到底是不是你們的人?」

  曾可達來就是為了攤牌的,攤了牌也才能談判,不再遲疑:「梁經綸是我們的人。」

  謝培東向方步亭說道:「行長,曾督察既然坦誠相告了,還是您來說吧。」

  方步亭慢慢轉過了半個身子,卻是端起了茶海上那杯茶,向曾可達一舉:「請喝茶。」

  曾可達連忙端起了杯子。

  方步亭又瞟了謝培東一眼:「喝茶。」

  三個人都喝了一口。

  方步亭:「你們接著談。」放下茶杯,沒有再看窗外,面對著二人。

  謝培東:「行長,北平分行的難處一直是你在擔著,委屈也一直是你在受。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要再憋在心裡了。你不說,我也說不到位。」

  曾可達立刻接言道:「謝襄理說得很對。來的時候,經國先生也是這樣指示我的。有什麼難處,有什麼委屈,請方行長都說出來。凡是他能解決的,一定幫忙解決。」

  方步亭虛虛地望向曾可達:「曾督察能不能先回答我開始問的那個問題?」

  曾可達:「哪個問題?」

  方步亭:「為什麼是三個杯子?」

  曾可達的臉有些紅了,尷尬了片刻,站了起來:「我先向方行長道歉,回去再向經國先生檢討。經國先生送給您的本來是四個杯子,我不小心摔碎了一隻。」

  方步亭:「那怎麼變成三個杯子代表我們三父子了呢?」

  曾可達的臉通紅了:「是我的臨場發揮……」

  方步亭:「經國先生並沒有這個意思?」

  曾可達:「沒有這個意思。」

  「好。」方步亭態度立刻和緩了不少,站了起來,手一伸,「曾督察請坐。」

  曾可達再坐下時,連端坐也不自然了。

  方步亭卻沒有再坐下,轉望向謝培東:「把紙筆拿給曾督察。」

  謝培東站起來,趕忙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疊公文紙、兩支削好的鉛筆踅了回來,放在曾可達的茶几前。

  方步亭:「既然是經國先生派你來的,請你把我的話記下。最好照我的原話記錄,不要加上你的理解。曾督察同意嗎?」

  曾可達嚴肅了,拿起了筆。

  方步亭站在那裡,聲調鏗鏘,漸轉高亢:「民國十七年,我方步亭在美國,雖然適逢經濟蕭條,可作為耶魯大學的教授,莫說與中國人比,跟一般的美國人比,生活也是可以的。你們的宋子文先生,又寫信又派人請我回國,說是國家有難,學人有責,要建中央銀行,建立金融秩序,恢復國民經濟,有厚望焉。」

  曾可達開始記得有些滴汗了:「請方行長說慢些。」飛快地寫著後面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