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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 2

  取下那副厚厚的近視眼鏡,將臉貼近了書架,很快便從書架上找到了一本書。

  嚴春明高度近視的眼睛幾乎貼到了那本書的封面——《黃埔軍校步科教材》!

  翻書時,嚴春明就不用眼睛了,再把書湊到眼前時,幾把手槍撲面而來!

  看到老劉那把手槍的圖片,嚴春明這麼近視的眼竟然也閃出光來,臉貼著書,他一邊看,一邊走到了書桌旁。

  放下書,他在默記。

  記住了,他戴上了眼鏡,掏出身上的鑰匙,開了最底一層抽屜,竟從裡面又掏出了另一大串鑰匙——備用的鑰匙。

  接著便走到了鐵皮書櫃前,用備用鑰匙很快打開了那個書櫃,掏出了那把和圖片上一樣的槍——老劉同志那把槍!

  他開始按照書上的步驟,準備去拉滑膛的把手,立刻又停住了。想了想,找到了手槍把柄上那個圓點按鈕,指頭一按,彈匣果然掉下來一截。嚴春明笑了,拉出彈匣,發現裡面果然裝滿了澄黃的子彈!

  他坐到了桌前,像個孩子,把彈匣的子彈,推出了一顆,又推出了一顆。

  一共六顆子彈,被他整齊地擺在桌上,比書擺得都齊。他又欣賞了好一陣這幾顆子彈,再看了看彈匣,確定裡面沒有子彈了,才又裝進槍膛。

  他站了起來,雙手舉著空槍,在找一個地方瞄準。

  找了好一陣子,他笑了,笨拙地把槍瞄向了老劉換了燈泡的那盞燈!

  鏡春園外通往燕大校園的路旁樹林。

  一根塗滿柏油的電線桿,半個月亮彷彿就在電線桿頭,照著一個人雙腳夾在電線桿上——是老劉。

  肩上又斜挎著那個工包,電工刀飛快地刮掉了電線桿上的一根電線的皮,兩個夾子夾住了電線的芯,老劉向下面舉了一下手。

  樹林裡遠遠近近好幾個華野派來的武裝人員在高度警戒。

  電線桿下張月印捧著一部電話機,拿起話筒貼到耳邊,話筒裡傳來了長音,電話搭上了,便向老劉也舉了一下手。

  老劉從電線桿頭嗖地滑了下來,走近了張月印,雙手從他手裡捧過電話機。

  張月印開始搖電話,通了,裡面傳來接線員軟綿綿的女聲:「電話局總機,請問您要哪兒?」

  張月印:「我是燕京大學六號樓,請接燕大二號樓圖書館辦公室。」

  話筒裡的女聲:「請稍候。」

  總機在接號,張月印凝重地聽著話筒,老劉捧著電話望著張月印。

  嚴春明厚厚的眼鏡片外,那把槍的準星,準星的那頭,燈泡非常清晰。

  嚴春明右手食指卻扣不動扳機,他將左手食指也搭了上去,兩根手指使勁一扣,撞針響了,嚴春明還沒來得及笑,刺耳的電話鈴聲嚇了他一跳!

  他回頭望向電話機,立刻走了過去,先拉開了桌子的抽屜,把槍放了進去,又將擺在桌面的子彈掃了進去,關了抽屜才拿起了話筒:「燕大圖書館,請問哪位?」

  老劉的眼睛睜大了。

  張月印總是那樣平靜:「嚴教授嚴主任嗎?」

  張月印的聲音在嚴春明的耳邊卻不啻春雷滾來,一陣激動,很快調整了:「我是嚴春明,請問你是哪裡?」

  張月印:「我是哲學系張教授,這麼晚了打擾您,非常不好意思。有這麼一個請求,明天一早我們課題組要做熊十力先生《新唯識論》研究的總結,學生們一致要求,請您給我們做個講座,專題闡述一下『體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質不二』『天人不二』也就是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問題。望您務必答應我們這個請求。」

  老劉的眼睛被半個月亮照得入了神,他聽不懂張月印此刻的問題,也聽不見嚴春明此刻的回答,一時被黨內這兩個同志這麼大的學問迷住了。再看張月印時,便覺著月亮在他身上映著一暈光環,似乎也看到了遠在善本室裡的嚴春明被月亮映著一身的光環。

  「您要去領糧?」張月印的聲音把老劉又引到了電話上。

  張月印:「糧食我們負責幫您去領……」

  老劉見張月印的話被打斷,明白嚴春明又拒絕了組織對他的營救,立刻既生氣又激動地劈了一下手,盯著張月印。

  張月印伸出一隻手虛阻了老劉一下,對電話說道:「那我們就派人到領糧現場來,等您領了糧,接您過來。」

  嚴春明顯然是簡短地回了一句話,顯然是已經在那邊把話筒擱了,張月印也無奈地擱了話筒,望著老劉。

  「見過不怕犧牲的,沒見過這麼喜歡犧牲的。張部長。」

  老劉這一聲稱呼倒讓張月印跟著嚴肅了。

  老劉:「請示劉部長已經來不及了,請你代表城工部同意我啟動緊急方案。」

  張月印:「什麼緊急方案?」

  老劉:「這個方案是劉雲同志和我秘密設定的,只在最緊急的時候才能啟動。我去幹,你到帽兒胡同報告劉雲同志就是。他會詳細告訴你。」

  張月印這才知道,自己作為北平城工部的二號領導,竟也有沒有掌握的秘密:「劉雲同志會同意嗎?」

  老劉:「這個任務是中央城工部的死命令,必須執行,他會同意。」

  張月印:「會不會有危險?」

  老劉有些急了:「緊急預案哪有不危險的?這個危險是為了阻止更大的危險。」

  張月印沒有選擇了:「我去向劉雲同志報告吧。」

  老劉拍了一下手掌,遠遠近近警戒的那些人都聚攏了過來。

  老劉低聲對他們說道:「各自隱蔽,一切聽張部長的指示,保衛張部長的安全。」

  所有警戒人員:「是!」

  老劉獨自向一棵大樹走去,拉過來一輛靠在樹幹上的自行車,腳一點,有路沒路地騎走了!

  「怎麼這個時候才到?」曾可達親自來到宅邸後園接方孟敖和馬漢山。

  方孟敖帶著馬漢山緊隨曾可達的步子:「陪馬局長去調了一路人馬,他還回家拿了一件重要的東西,說是要送給經國先生。」

  「什麼重要東西?送給誰?」曾可達停了腳步。

  馬漢山腋下夾著一個卷軸:「進房間去,進房間去我跟你慢慢說。」

  天上半個月亮,路邊地燈昏黃,隱約可見曾可達皺著眉頭,又快步走了:「好好配合行動,跟我們不要搞江湖上那一套。」

  方孟敖像是在笑,馬漢山跟在後面說道:「曾督察,你這話有些對不起經國先生。」

  曾可達腳步又頓了一下,這回卻沒停,也沒再搭理他,已經走到住處的院子外面了。

  走進住處,曾可達伸了一下手,「方大隊長請坐吧。」便和方孟敖一同坐下了,然後望著還夾著卷軸站在那裡的馬漢山,「方大隊長剛才說你調人馬去了,什麼人馬?」

  馬漢山:「都是過去跟過我的,眼下在各個部門任職,難得他們都能從各部門調些人來,都還聽我的。」

  曾可達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我看對付那些人應該用得上。」

  曾可達:「魚龍混雜,不要給建豐同志添麻煩。」

  「經國先生會高興的。」馬漢山早就等著插言了,也不再管曾可達拉下了臉,已經將那幅卷軸展開了,「麻煩把杯子拿開。」

  曾可達:「什麼?」

  卻是方孟敖拿起了大茶几上的杯子,放到了沙發旁的小茶几上。

  馬漢山立刻用臂袖飛快地擦乾淨了茶几上的殘水,將那幅卷軸攤了上去。

  曾可達將信將疑地望去,眼睛慢慢亮了,顯然他是被那幅字上的落款吸引了:「湘鄉曾滌生集句」!

  ——曾國藩親筆墨寶!

  曾可達下意識地湊近了些,去看橫幅上面那兩行半帶館閣體、半帶山林氣的字:「倚天照海花無數

  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文正公的親筆?」曾可達望向馬漢山的眼神變了。

  「當然。」馬漢山蹲了下去,輕柔地拂了拂卷軸,「民國三十五年從王克敏家裡沒收的。老不死的漢奸,他也配收藏曾文正公這一片正氣!我托人請王世襄先生鑒定過,確實是曾文正公當年為了安撫湘軍那些人,在大帳親筆寫的。意思是他跟大家都是高山流水,一條心都應該忠於朝廷,不要貪圖什麼爵位功名。」

  曾可達下意識地也蹲了下去,竟忘了必須安排的任務,被捲軸上的字吸住了眼!

  馬漢山就蹲在他身旁,聲音從來沒有這麼好聽:「得到這個寶貝可著實讓我過了好幾坎。陳部長派人來要過,戴局長派人來要過,都想送給委員長。我當時就想,這些人拍馬屁也不看看自己是誰,委員長是朝廷,他們可不是曾文正公。這幅字只有一個人受得,就是經國先生。」

  曾可達慢慢轉過頭來再看馬漢山時,竟覺得這個人不像是剛才那個人,語氣已經很平和了:「你的意思是托我轉送給經國先生?」

  「可不能這樣說。」馬漢山立刻打斷他,「我馬漢山是什麼人,我送的東西經國先生怎麼會要?剛才跟方大隊長已經說了,就說是他抄我的家抄出來的,上交了你。曾督察,回南京找個合適的機會,你悄悄地放在經國先生的桌子上就是。什麼話也不要說。」

  曾可達慢慢站起來,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我們談明天發糧的事吧。」

  「好。」曾可達不再猶豫,小心地捲好了那幅字,放到了辦公桌上,再轉身時對馬漢山,「不能讓你久坐了。」

  馬漢山:「是。」

  曾可達對門外喊了一聲:「王副官!」

  王副官很快出現在門口。

  曾可達:「調一個班保護馬局長,跟他的人馬會合,去發糧現場。」

  王副官:「是。」

  這應該是曾可達來北平後第一次主動跟馬漢山握手。

  馬漢山立刻將手伸了過去。

  曾可達:「人總是要犯錯誤的,關鍵是改了就好。馬局長,好好配合方大隊長,配合我們,不要再跟陳繼承那些人跑了。我保證不讓你上軍事法庭。」

  馬漢山倒沒有曾可達想像的那份激動:「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曾督察,我馬漢山是個大大的渾蛋,別的不明白,還是能看出哪些人是真心為黨國,哪些人是比我更黑的渾蛋的。方大隊長都跟我說了,平時對付學生我心裡也不好受,明天對付陳繼承、徐鐵英那些人,你們看我的表現就是。」

  曾可達:「好。我跟方大隊長還有事情商量,你先去佈置吧。」

  馬漢山鬆了手,跟方孟敖卻只點了下頭,走出門,跟王副官去了。

  曾可達關了門,凝重地對方孟敖:「有個情況來得很突然,必須跟你通個氣。」

  方孟敖在認真聽。

  曾可達:「梁經綸同志突然接到了中共北平總學委的指示,讓他負責明天北平各大學領糧的協調工作。原因很奇怪,是中共燕大學委原負責人不聽中共上級的指示,讓梁經綸同志取代他。情況已經報告了建豐同志,我們尚不知道這是中共在考驗他,還是借陳繼承、徐鐵英的手犧牲他……」

  方孟敖:「共產黨已經知道了梁經綸的真實身份?」

  曾可達:「還沒有情報。可是另外有個人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這個人就是你父親方行長。」

  方孟敖早已從謝培東那裡知道了這個情況,曾可達此時向自己透露這個消息顯然是有所行動了,只是問道:「他怎麼會知道梁經綸的身份?」

  曾可達:「應該是因為你。」

  方孟敖不能接言了,只是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