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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 4

  方步亭只等了他少頃,接著還是那個語速:「我放棄了在美國的洋房花園,放棄了高薪待遇,帶著妻子和兩兒一女回了國。沒有向政府提任何要求,一心為蔣先生的國民政府搞金融,賺了多少錢,你們可以去翻翻中央銀行的檔案;國民政府又給了我多少錢,你們也可以去查查我的收入。『八一三』上海淪陷前,政府十萬火急要我將中央銀行金庫的黃金、白銀、外匯盡快盡量運往後方,連船都是我向民生公司盧作孚先生要的。說來沒有人相信,為了載重量,我把夫人和孩子都撇在了上海……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的……我的妻子、女兒被日本人炸死了,過了兩年才把小兒子接到了重慶。大兒子呢,正被你們派來報應我。」

  曾可達停下筆,抬起頭,發現方步亭並沒有叫他回答的意思,只好又趕著把後面的話記完。

  方步亭接著說道:「我那個小兒子惦記他大哥,請我的一個下屬不時去看看他,捎點兒東西,兄弟之情而已,硬被你們辦成了一個共產黨的案子。現在崔中石不明不白死了,又弄出個假共產黨梁經綸來套我那個傻兒子。曾督察,你剛才問我為什麼突然在這個時候去找那個梁經綸,點出他的身份。我也請你幫我問問經國先生,哪個父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被人安個共產黨的罪名,殺了一個又弄出一個,最後誰都可以用這條罪名來殺他,卻不管不問?如果經國先生不好回答,我可以直接寫信託人轉給蔣中正先生。他是總統,也是父親,請他教教我,遇到同樣的問題,他會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曾可達在他說到蔣經國那幾句時已經停了筆:「方行長,我能不能做些解釋?」說到這裡他望向了謝培東,意思請他迴避。

  謝培東慢慢站起來。

  方步亭立刻瞪著謝培東厲聲說道:「你是他姑爹,也是父輩!晚輩的事,自己不管,倒讓旁人去管?」

  謝培東只好又慢慢坐下了。

  方步亭轉望向曾可達:「曾督察,你是受經國先生的委託來找我,還是代表你自己來找我?」

  曾可達愣了一下:「是受經國先生的委託。」

  方步亭:「那就不要解釋。我現在是在給經國先生表達我的意見。要麼你把我的話完整記下,要麼我們結束談話。」

  曾可達只能又拿起了筆:「明白了。方行長請接著說。」費神記憶剛才沒寫的那幾句話,開始補寫。那份好不容易修來的淡定此時在筆頭竟又艱澀了。

  天空已經大白了。稽查大隊營房的大門洞開,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大隊都進了營房內,只讓那個青年軍營長和馬漢山整頓人馬。

  三車魚龍混雜的人馬,顯然來自三個不同的路數,一車人一個方陣,站在大坪上,每個方陣都有一個頭兒,站在隊伍前。

  李科長和王科長心裡又打鼓了。馬局長被抓走,他們頓覺群龍無首。馬漢山突然回來,他們又覺有的罪受了。二人閉著嘴站在他和那個營長身後,只望馬漢山把事情一肩扛了,最好是完全忘記他們。

  馬漢山哪裡會忘記他們,也不回頭,只舉了一下手,往前一揮:「你們過來。」

  李科長望著王科長,王科長望著李科長,還指望馬漢山不是叫他們。

  馬漢山不吭聲了,李、王二科長但見前面那百多號人都齊刷刷地望著他們,這才知道賴不過了。王科長輕聲問李科長:「是叫我們?」

  李科長也就只會欺負王科長:「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裝聾作啞?!」繃著勁自己先走了過去,走到馬漢山身邊大聲喝著王科長:「還要馬局請你嗎?」

  那個王科長真是慢得不止半拍,這時才急忙走了過來。

  「我不在,你們辛苦了。」馬漢山竟然十分和藹。

  李、王二科長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又對望了一眼。

  馬漢山:「還得你們辛苦,犒勞都準備了嗎?」

  王科長不敢接言,李科長敏捷些,立刻低聲問道:「馬局,發美元還是發銀元,每人多少,讓王科長立刻回去取。」

  馬漢山終於盯上他了:「美元能吃還是銀元能吃?餓兵能打仗嗎?」

  原來是要給這一百多號人開餐,大清早的在這個兵營哪裡弄去?李、王二人真愣住了。

  馬漢山居然還是沒有罵他們:「立刻打電話,把三號倉庫裡的罐頭、餅乾拉一卡車過來。」

  李科長是社會局借調的,這回倒是真不知情了,望向王科長。

  王科長輕聲答道:「局長,三號倉庫是您親自管的,只您有鑰匙。」

  馬漢山:「打電話給周麻子,傳我的命令,把鎖砸開,立刻運一卡車過來。」

  王科長這回真明白了:「是。」立刻向大門崗門衛室走去。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裡,曾可達將前面記的話雙手遞給方步亭:「方行長請過目,我記的話有沒有不準確的地方。」

  方步亭沒有接:「培東,你眼睛好些,你看看。」

  謝培東接過那一頁紙,飛快地看了:「都是原話。曾督察,耶魯大學的『耶』字,是耶穌的『耶』字,右邊不是禾字,是個耳刀旁。」說著遞了回去。

  曾可達接過記錄紙:「我馬上改。」

  「不用改了。」方步亭終於笑了,「可見這次曾督察是帶著真誠來的,那就彼此都真誠吧。請接著記錄。」

  曾可達又認真記錄了。

  方步亭:「幣制改革,發行新的貨幣是山窮水盡的舉措。可當下的中華民國,幣制不改革是等死,改革了也未必能活。我方步亭既然在二十年前就選擇了幫這個國民政府,現在還願意不改初衷。別人怎麼幹我管不了,在平津我願意配合,還能夠調動我的資源,請美國的朋友多給些援助。」

  曾可達記得又快又有力了。

  方步亭:「我只有一個要求,請經國先生將方孟敖派到美國去。最好在幣制改革前就讓他去。」

  曾可達的筆稍停了一下,還是把這幾句話記下了,接著抬起了頭:「這個問題,經國先生有指示,我能不能現在就轉告給方行長?」

  方步亭:「請說。」

  曾可達:「方孟敖是國軍最優秀的人才,最有戰鬥力,而且在民眾中有最好的形象。希望在推行幣制改革最艱難的前三個月,他能在北平執行任務。三個月後,預備幹部局一定特簡他出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館武官。經國言出必行,請方行長信任理解。」

  方步亭一下怔在那裡,舉眼望著上面想了好一陣子,接著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也只能跟他對望。

  方步亭轉望向曾可達:「三個月?」

  曾可達:「經國先生親口說的,就三個月。」

  方步亭又望向了謝培東:「孟敖的命硬,三個月應該能挺過去吧?」

  謝培東點了下頭。

  方步亭下了決心:「我無法跟經國先生討價還價了。提另外一個小小的要求,這件事曾督察就能幫忙。」

  曾可達立刻站起來:「方行長請說,可達但能效力,一定效力。」

  方步亭:「要說在這幾個孩子裡我最疼的不是孟敖也不是孟韋,是我這個妹夫的女兒,木蘭。現在你們那個梁經綸把她拉在身邊,說不準哪天就毀了這孩子的一生。請曾督察轉告梁經綸,即日起離開我們家木蘭,不管用什麼手段,最好是找個理由把她開除出學聯。然後我們用飛機把她先送到香港,再送去法國。」

  曾可達:「這件事我立刻去辦。一個星期內你們安排將謝木蘭送走。」

  方步亭的手伸了過來。

  曾可達還沒做好準備,看著那隻手,看到有幾點老人斑,不禁心中一熱,雙手握了上去。

  方步亭:「聽說曾督察每個月還給家鄉的父母寄錢,你是個孝子。請代我向令尊、令堂問好。」

  曾可達:「不敢,好的。」

  方步亭:「培東,馬上要發糧了,弄不好又是一場大學潮。你去送送曾督察。」

  謝培東直將曾可達送到大門邊,曾可達的車也已經開到大門外。

  謝培東在門內握住了曾可達的手:「當著我們行長,我不方便說話,想私下裡跟曾督察說幾句。」

  曾可達對謝培東頗有好感,當即答道:「謝襄理請說。」

  謝培東:「就是關於我那個女兒的事。曾督察千萬不要聽我們行長的,讓梁教授將她開除出學聯。」

  曾可達:「為什麼?我可是答應方行長了。」

  謝培東:「十幾萬學生都參加了華北學聯,單單將她開除,梁教授沒有理由,我們家木蘭也會知道一定是我們在干預。這個辦法不好。如有可能,就請梁教授疏遠她,不要讓她多參加活動就是。」

  「沒問題。」曾可達準備鬆手。

  謝培東依然握著他:「誰家的孩子都是孩子。聽孟韋說今天北平統一行動,很可能又要對學生們不利。曾督察是國防部派來的人,盡力保護學生吧。」

  曾可達對謝培東更有好感了,一時竟說出了知心話:「經國先生說過,因為黨國上下的腐敗,使我們失去了全國人民的擁護,我們到北平來就是爭民心的。我和方大隊長今天都會全力保護學生。謝襄理如果信任我們,今後在方行長那裡,還請多支持我和孟敖執行經國先生的任務。」

  謝培東點了下頭,鬆開了手,向門外一讓:「曾督察趕緊上車吧。」

  曾可達準備出門,又突然站住了,向謝培東敬了個禮。

  謝培東趕緊雙手抱拳揖禮。

  曾可達這才轉身向門外的汽車走去。

  稽查大隊軍營大坪上,一輛帆篷罩得嚴嚴實實的大卡車,車尾的擋板放下了,露出了車廂內堆得像山一樣的罐頭箱子和餅乾箱子。

  為了顯示規格,王科長在車廂上遞箱子,李科長在車下接箱子,馬漢山拿著一根撬棍,親自將箱蓋撬開。

  箱子裡是一罐罐包裝精美的美國罐頭,有豬肉的,也有牛肉的。

  那個青年軍營長站在一旁都看得有些眼饞了,何況三個方陣那一百多雙眼睛。

  撬了有十來箱,馬漢山拿起一罐豬肉的,又拿起一罐牛肉的,雙手遞給了那個青年軍營長:「李營長,帶個頭嘗嘗,鼓舞一下士氣。」

  青年軍營長接在手裡,還沒反應過來,但見馬漢山喊道:「幾個老大過來幫忙!」

  站在三個方陣前面的三個頭兒走了過來。

  馬漢山:「你們端著,我親自發。」

  這三個頭兒像是特別熟悉馬漢山的做派,一句話也沒有,各人都捧起了兩個箱子,一個豬肉的,一個牛肉的。

  馬漢山向第一方陣走去,從第一排第一個人開始,雙手拿出兩盒罐頭遞去:「多辛苦。回去時再帶兩罐。」

  營房內,方孟敖被郭晉陽他們叫到了門口,都在看著馬漢山發罐頭。

  郭晉陽嚥了一口口水,對方孟敖笑道:「隊長,抄了好幾次倉庫,怎麼就沒發現這些洋玩意兒?」

  方孟敖也笑了:「馬漢山藏的東西如果那麼容易就能抄出來,他也就不是馬漢山了。怎麼,看著嘴饞了?」

  陳長武接言道:「隊長,跟這樣的人一起執行任務,我們是不是有點兒掉份兒。」

  方孟敖:「你以為國軍裡這樣的人還少嗎?怕掉份兒,等一會兒馬漢山送罐頭來都不要接。」

  好幾個隊員同時說道:「罐頭還是要接的!」

  方孟敖:「聽好了,今天就要靠這些人對付陳繼承和徐鐵英他們。他們有他們的招,不要干預。聽到沒有?」

  「是!」

  方孟敖一個人又轉身向裡邊走去。

  軍營大坪上的第三方陣裡有雙眼睛在看著方孟敖的背影,此人正是劉初五。

  這時,馬漢山帶著這個方陣的頭兒來發罐頭了。

  兩盒罐頭伸到了老劉面前,馬漢山:「多辛苦。」說到這裡突然盯著老劉那雙手,又望向老劉的臉,一怔,發現這雙眼賊亮!

  馬漢山轉臉問這個方陣的頭兒:「這位兄弟面生,在哪個隊伍打過仗?」

  第三方陣那個頭兒:「老大好眼力,這位兄弟在西北軍幹過,一次跟日本人遭遇,整個隊伍都打光了,趴在死人堆裡逃出來的,不願再從軍,便到了北平。我們的好幾家工廠和貨棧都想請他當工頭,人家只願當零工,青幫的兄弟都服他。」

  馬漢山立刻重重地在老劉肩上拍了一掌:「好漢子!帶槍沒有?」

  老劉:「都不在隊伍了,沒有再摸過槍。」

  馬漢山對那個頭兒:「調一把二十響給這位兄弟。打亂了,徐鐵英就交給你了。願不願幹?」

  老劉:「誰是徐鐵英?」

  馬漢山:「北平警察局新調來的那個局長。等一下我指給你看。」

  老劉望向了第三方陣那個頭兒。

  那個頭兒心裡沒底了:「事情不會鬧那麼大吧?」

  馬漢山:「幹掉一個狗屁警察局長算什麼大事。已經告訴你們了,今天我們的後台是國防部調查組,太子派來的。到時候該打誰只管打,打好了國防部給你們授獎!」

  那個頭兒只好問老劉:「五哥,幹不幹?」

  老劉:「我們聽馬局長的。」

  馬漢山:「好。幹完了願意走路給你一萬美元。調槍給他。」

  說著,繼續發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