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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拒婚

  陸貞決定再相信一次高湛的話,雖然內心依然存著一絲疑慮,但是她還是決定再相信他一次,也給自己一點希望。

  隨著時日的推移,她的身體漸漸康復起來,太醫將醫治的重點從她的身子轉移到了右手上,而她也聽話地配合著,阿湛說她的手會好,那麼她一定會好的。

  她此刻依然需要療養,但是瓷土的事情卻不能停,所以一回到青鏡殿,她就立即對內監們這些時日送來的瓷土進行檢查。調養了數日,她的右手似乎還真的有所好轉,每日的衣食住行漸漸也不需要丹娘跟前跟後伺候著。

  如此數日之後,她便起了雕花的念頭,這手藝荒廢了數日,她的技藝還不夠熟練,若是再這樣荒廢下去,還真的很危險。

  一想到這裡,陸貞立即嘗試雕花,可是,就在她照著從前那般力道捏住雕刀的時候,卻覺得手一酸,那雕刀就從她的手指之間滑落,掉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陸貞連忙俯身揀起,彎腰之際,耳邊卻莫名地響起了長公主那天的話,「我是你姐姐,你居然為了一個廢人……」

  廢人……一想到這個詞,陸貞不由地打了一個冷戰,她揀起雕刀,連聲安慰自己,「不怕,我一定能好起來的。」

  「大人,你在做什麼?」玲瓏的聲音驟然在耳畔響起,她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過去,「嗯?」

  「殿下雖然同意你搬回來,可你別忘了,他再三吩咐過,一個月之內不許你碰這些東西,你不會想讓我挨罵吧?」玲瓏忙走近她笑著將雕刀拿走,「我來幫你放好。」

  陸貞順勢揮揮手,「你就放在櫃子裡吧。」

  玲瓏點了點頭,心裡偷偷鬆了一口氣,趕緊拿著雕刀走到櫃子前,沒想到才一開櫃門就將裡頭的一個盒子碰落,玲瓏低頭一看,隨即發出一聲驚呼,「好漂亮的釵子!」

  只見那釵子華麗至極,尾巴上各點綴著羽毛,在日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七彩光芒,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玲瓏低頭一看,正要開口發問,就見丹娘飛快跑進來,揚了揚手裡的信朝陸貞說道:「姐姐,剛才有個侍衛過來,要我把這信帶給你。」

  玲瓏立即將釵子收起來,不悅地朝丹娘說道:「殿下不是吩咐過要咱們小心嗎?怎麼你問都不問我一聲,就隨便收了不認識人的信?」

  丹娘捏著手上的信,無辜地眨了眨眼,小聲地辯解道:「可是他認識我啊,他叫我丹娘……」

  陸貞微微一笑,接過信打圓場,「好了,別那麼杯弓蛇影的,只是一封信而已。」說著,習慣性地對準信封的一頭正要撕開,未想手卻不自覺地抖了起來,她一咬牙,加大了力道,只聽嘶的一聲,信倒是撕開了,卻把信紙也跟著弄破了。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將信紙攤開一看,上頭只有寥寥數句:「東嶺陷阱之事真相已明,盼出宮一見。明日午時,錦香樓雅間,沈嘉彥。」

  是沈嘉彥!先前的確有聽高湛說沈嘉彥正在全力處理此事,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著落了。陸貞捉緊了信的一頭,再度低頭,「東嶺陷阱……」

  是的,她的確也要弄清楚到底是誰如此恨她。

  陸貞決定赴約,但是不敢對高湛說明,生怕他太擔心,只說孫家瓷窯的人前幾天送了包泥土過來,她覺得成色還行,想要去查探一番,順帶誆他說想吃東城錦香樓裡的什錦湯。高湛雖然有些擔心,奈何政務繁忙,便也只能由著她去,只是暗暗地多加了些人手保護她,防止發生意外。

  次日一早,陸貞便帶著元祿出宮,先是去孫家窯裡看了一番,而後便依照信上的指示前往錦香樓,然而一進到雅閣陸貞就覺得不對勁,因為她見到的並不是沈嘉彥,而是沈嘉敏!一看清眼前人,陸貞心中一驚,根本不願同她再生出瓜葛,轉身就想離開,卻未想立即有人攔在了面前。陸貞怒道:「你要幹什麼?」

  身後的沈嘉敏得意一笑,說道:「放心,我沒有惡意。我是想幫你找到真相,可如果不用大哥的名義約你,你會理我嗎?陸典飾,請坐吧。」

  陸貞警覺地看了她片刻,知道此刻的自己是絕對走不了的,索性便坐下,警覺地看著沈嘉敏,「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嘉敏懶懶應道:「什麼花樣都不玩,就是跟信上說的一樣,告訴你東嶺事情的真相。」

  聞言,陸貞立即繃緊了身體,「到底是誰要害我?」

  她原本以為沈嘉敏會跟自己周旋一番,或者是答非所問,沒想到沈嘉敏居然真的開口同她解釋道:「那個呂老闆,是原來青鏡殿宮女柳絮的二叔,他的侄女被你害得去殉了葬,陸大人貴人多忘事,大概不記得了吧?」

  柳絮二字闖進耳朵的同時,陸貞的腦海裡立即浮現出那張熟悉的面容,自然,從前的往事也跟著記起來,她驚疑地站了起來,「柳絮的二叔?」

  沈嘉敏點頭,滿意地看著陸貞的臉色,「人家為了報仇,辛辛苦苦地設了一個局,沒想到你陸大人一出事,太子表哥急得跟什麼似的,馬上讓衙門的人把他家翻了個底朝天。呂老闆走投無路,一頭撞死在宮外的城牆上……陸大人,你身上的血債,還真不少呢。」

  果真又是一條人命,陸貞臉色頓變,如宣紙般雪白。

  嘉敏偷偷看了陸貞一眼,立即又繼續說道:「我要是你,羞都羞死了,哪兒還能跟你一樣,沒皮沒臉地纏著太子表哥!現在人人都在恥笑他!你是什麼身份?一個七品女官!太子表哥放著那麼多的名門閨秀不要,怎麼就看上了你這個殘廢!」

  陸貞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在內心拚命地安撫自己,沒事,阿湛也說過,既然選擇和他在一起,就必須要面對很多的磨難,這並不算什麼。思及此,她立即睜開眼,說道:「你說這些話無非就是想激怒我。沒用的,我和阿湛之間,早就不在乎這些了。而且就算我的手一時好不了,阿湛也不會在意的。」

  沈嘉敏沒想到陸貞居然軟硬不吃,還說出這種話來,火氣一下子上揚,脫口便諷刺道:「一時好不了?你根本是全殘了!別人在騙你知不知道?以前你除了燒瓷什麼都不會,現在看來,你怕是連泥巴都捏不動了!」

  聞言,陸貞的心登時冷了一半,她想起自己如今的狀況,想起太醫每次為她治療時皺緊的眉頭,不由得信了一半。可是,她也知道,不論是不是如此,此刻她不能跟沈嘉敏妥協,否則,一切都輸了。她強撐著說道:「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信的。」

  沈嘉敏瞪著陸貞,強壓住心裡的怒氣,斬釘截鐵地說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很快你就什麼都不是了。看在我告訴你這麼多真相的分上,你就在這好好待上一會兒。最好別想著叫你那些侍衛,要不然,我轉頭就告訴太子表哥你出宮來是為了跟我哥哥私會的。」說罷,她又狠狠朝一旁的兩名侍女命令道:「看好她!兩個時辰過後再放她出來。」

  侍女連連應諾。沈嘉敏轉過頭,看到陸貞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猜想自己方纔的一番話必然已經影響到她,心情也跟著好起來,說道:「好酒好菜我都點了,你放心慢慢享用,放心吧,裡面沒毒。哦,我忘了,你現在根本拿不動筷子。翠華,陸大人想吃什麼,你就拈一筷子餵她,記著了嗎?」

  這是一種羞辱,可是此刻的陸貞,卻只剩下木然,她怔怔地看著沈嘉敏離開房間,怔怔地聽著沈嘉敏的聲音消失在走廊裡,怔怔地回過頭,一個字也發不出來,耳畔腦海裡迴旋的全部都是沈嘉敏和長公主的聲音——

  沈嘉敏得意地說:「現在人人都在恥笑他,你知道嗎?你是什麼身份?太子表哥放著那麼多的名門閨秀不要,怎麼就看上了你這個殘廢!」

  長公主狠狠地瞪著她,「難道你想讓人家嘲笑,說堂堂北齊國主,竟然娶的是商人庶女!」

  沈嘉敏的聲音跟著又響起來,「一時好不了?你根本是全殘了!你除了燒瓷什麼都不會,現在看來,你怕是連泥巴都捏不動了!」

  陸貞痛苦地閉上眼睛,輕輕彎曲著右手,「陸貞,再堅強一點,她說這些話只是為了刺激你!你要相信阿湛,他說過你的手總有一天會好的,他說過以後不管有再多艱難困苦,他都會陪著你的!」

  就這樣不斷地重複著,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可是眼前腦海的景物,卻漸漸被沈嘉敏和長公主的面容取代,她們不斷地在她耳旁重複著方纔的言辭,那嘲笑的、不屑的目光,像一把刀,狠狠地摧殘著她的自尊。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嘉敏帶來看守她的兩名侍女忽然走過來,朝她福了一福身,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她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們消失的地方,心裡忍不住疑惑——她們就這樣走了?為什麼沈嘉敏要把我留在這兒兩個時辰又什麼事都不幹?

  陸貞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往四周探了探,真的沒有一個人看守,陸貞的疑惑更重,卻不敢多加逗留,立即飛快下樓。

  才一出來,元祿就迎上來發牢騷,「哎喲喂,我說陸大人,你這頓飯怎麼吃了這麼久?可擔心死我了。」

  陸貞搖了搖頭,「沒事,咱們回宮吧。」說著,便要俯身上轎,可是眼角的餘光卻被某個東西吸引住,她抬眼看去,一張寫著碩大「醫」字的幡旗正迎風飄揚,似乎是向她發出召喚。沈嘉敏的聲音又在她的耳畔縈繞,陸貞低頭看了看自己微曲的右手,咬了咬牙,又站直身體轉頭對元祿說道:「你們都在這兒等著,我要去那邊走走。」

  元祿一聽,嚇了一大跳,脫口就道:「那哪兒成……」

  「聽話!」陸貞大喝一聲,扭頭便走。而元祿,卻被她嚇住了,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向溫溫柔柔的陸貞陸大人居然發這麼大的脾氣,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待他回過神時,陸貞已經消失在人海裡,元祿大腿一拍,喊了一聲不好,連忙跟上,可是哪裡還見得到陸貞的影子。

  其實陸貞並沒有走遠,因為醫館就在前面。

  醫館裡頭安靜得很,除了前頭抓藥的學徒,就剩下簾子後大夫的診斷聲,陸貞進去的時候,恰好有人已經診斷完畢,一面道謝,一面走了出來。陸貞躊躇了一下,便走進去,將手放在桌子上,淡淡說道:「勞煩大夫。」

  白鬍子大夫抬頭看了她一眼,便為她聽脈,片刻之後,他蹙起眉問道:「姑娘新近可曾受過重傷?」

  陸貞點了點頭,又聽那大夫說道:「這恐怕……」

  陸貞見大夫頓在這裡,立即說道:「大夫不妨直言。」

  大夫歎了口氣,說道:「姑娘的右手似乎是曾被什麼壓過許久,如今傷了血脈,外面看起來沒事,可是……我不妨同您直說,姑娘,你這隻手,恐怕真的是回天乏術了啊。」

  陸貞的腦袋轟的一聲像是炸開了一般,她不願相信地抬頭,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大夫,卻見他朝自己點了點頭,歎息道:「可惜啊……」

  她再也聽不清大夫接下來的話,腦袋裡一片空白。她迷迷糊糊地交了診金,踉蹌著邁出醫館的大門,幾乎無法站直,身體裡的力氣像是被抽乾了似的,根本就無法支撐這一具血肉之軀。

  回天乏術,回天乏術……原來,她真的是個廢人,真的已經變成一個廢人了,她配不上阿湛,配不上他。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裡竄出一群小孩朝著她跑過來,冷不防就將她撞了一下。陸貞踉蹌著退後數步,本能地扶住牆才不至跌倒。那小孩子們懵懵懂懂,仰著天真的笑臉喊道:「太子殿下娶媳婦兒嘍!太子殿下娶媳婦兒嘍!」

  陸貞一震,不可置信地再聽了一遍,那小孩們的叫聲真真切切地傳到耳畔,「太子殿下娶媳婦兒嘍!」她倒吸了一口氣,想也不想就拉住一旁跟著看熱鬧的婦人急急問道:「大娘,太子殿下要娶誰?」

  婦人絲毫未曾察覺到她的臉色,笑瞇瞇說道:「還有誰?就是沈國公府的大小姐啊,賜婚的聖旨都已經下了,你還不過去湊個熱鬧?」

  沈國公府的大小姐……沈嘉敏……阿湛要娶的是沈嘉敏!一想到這裡,陸貞心一慟,只覺天旋地轉,再也無法撐下去了。

  就在這時,有人伸手扶住了她,她轉頭一看,卻是元祿。見到陸貞面無血色,他急切地問道:「陸大人,你沒事吧?」

  「放開我!」陸貞喘著粗氣,狠狠說道。

  元祿兀自扶著,為高湛辯解,「大人你千萬別生氣,那些破小孩肯定是在瞎嚷嚷……」

  陸貞一聲暴喝,「我叫你放開我!」

  元祿一驚,雙手不自覺地鬆開。陸貞撐著牆壁站直了身體,慢慢往前走,察覺到元祿還在身後,她立即轉身,冷冷說道:「別跟著我。」

  元祿看著陸貞反常的模樣,一臉著急,他不敢答應也不敢拒絕,只是沉默地跟著。陸貞卻忍不住了,反手從頭上取下一根金釵,抵著自己的脖子,威脅道:「你們要還跟著我,我就……」

  那金釵在陸貞雪白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看起來尤為突兀。眼看著陸貞越來越使勁,那金釵已經快要刺破脖子,他嚇得手腳發涼,忙道:「陸大人你先放下,我不跟就是,你千萬別想不開。」

  陸貞回過頭,不再理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走——她也不相信,她才不相信阿湛會娶沈嘉敏,她一定,一定要去弄明白這件事情。

  陸貞迷迷糊糊地走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來到她想去的地方,沈府。

  此刻的沈府門前早已經被人擠得水洩不通,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慶的笑容,張揚的紅色雙喜字貼滿了牆壁,昭示著大喜的來臨,而沈家的僕人們更是一臉得意之色,趾高氣揚地將四周的人都趕到了一邊去。不一會兒,一個內監帶著四個小內監走了出來,一臉喜色地上了轎子。圍觀的一個百姓立即說道:「看到沒有,那就是來宣旨賜婚的公公,呵,你看他手裡那個紅包,只怕足足有十兩黃金吧。」另一百姓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那怎麼了?太子殿下可是咱們北齊第一美男子,難道還花不起十兩謝媒錢?」

  他羨慕地看著沈家大門,說道:「也只有沈小姐這樣的門第,才配得上做太子妃。」

  一時間,所有人都談論起來,有人說他們是天作之合,有人說他們是金童玉女,一句句道喜聲、羨慕聲逐一傳過來,塞進陸貞的耳朵裡,跟之前的亂麻攪成了一團。她痛苦地摀住耳朵,試著將這些聲音驅逐,可是那聲音卻似乎變成了無數個,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地掃過來。她痛苦地伸出手,卻發現自己什麼也抓不住,右手的無力在提醒著她一個鐵錚錚的事實,眼前的大紅喜字也在告訴她一個鐵錚錚的事實——皇上下旨,為高湛和沈嘉敏賜婚,從此,她的阿湛,再也不屬於她了。而連她引以為傲的右手,也不再屬於她了。

  陸貞覺得自己就要在人潮裡溺斃,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屬於她了。

  就在這時,一隻健壯有力的手臂突然出現在眼前,穩穩地扶住了她。陸貞下意識看過去,竟是一臉關心的沈嘉彥。她倒吸了一口氣,依然覺得腦子混亂,連話也說不清楚了,「你……你怎麼……」

  沈嘉彥心疼地看著陸貞毫無血色的臉頰,低聲說道:「相信我,這一切,事前我都毫不知情。」

  一直緊繃著的心,就因這一句話,莫名地有了一絲絲寬慰。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臂,試著站起來,卻不想眼前一黑,竟然軟軟地倒了下去。

  陸貞在一片慌亂的夢境裡醒過來,一睜開眼就發現沈嘉彥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別過頭,略有些尷尬。只聽沈嘉彥說道:「我略懂一點醫術,你剛才暈過去只是因為太虛弱了,並沒有大礙。」

  陸貞深吸了一口氣,並沒有說話,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要說些什麼——沈嘉敏是他的妹妹,現在皇上下旨,沈嘉敏將會成為高湛的太子妃,這樣的心結,讓她如何放得下來?

  見她沒有出聲,沈嘉彥也已猜到一二,解釋道:「我妹妹借了你的名義把我引到東嶺去,賜婚的事情,我並不知情。」

  陸貞無奈地笑了,「她也是用你的名義把我引出宮來的。」

  沈嘉彥愧疚地說道:「她知道如果我在府裡,一定會設法阻止此事……對不起,這件事是我們沈家的責任,我進宮去找皇上說清楚。」

  陸貞卻沒有他想像中的歡喜,只是搖頭,「不用了,這件事情沈司珍一個人做不出來,肯定是長公主殿下的意思。她是太子的姐姐……再說,聖旨都下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難道你們還能退婚不成?」

  沈嘉彥堅持道:「無論如何,錯了就是錯了,不能因為它已成事實,就默認它的合理。」

  陸貞輕輕歎了口氣,將視線投向了窗外。天色已經全黑,今夜無星無月,一片黑暗,蕭瑟的秋風衝向屋內,冰凍著她早已涼透了的心。她只覺得無力,微微摀住右手,似是說給沈嘉彥聽的,又似乎是說給自己聽,「可是,我現在已經不想去爭了。她們說得對,我是個殘廢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阿湛。」

  沈嘉彥只恨自己嘴拙,吐不出一個妙字來安撫她,怔怔地看了她半天才道:「不,你很好,就算做皇后也配得上。」

  陸貞強笑抬眼看向他,不以為意道:「是嗎?謝你吉言了。」

  沈嘉彥張了張口,再度不知如何出聲安慰。陸貞轉過頭看向窗外,免去了他些許尷尬,但是他知道絕對不能這樣下去,試探著問道:「那你現在想怎麼辦?」

  陸貞搖了搖頭,疲憊地說道:「不知道,我不想回宮,也不想見他們,我只是覺得很累,想好好地睡一覺。」

  沈嘉彥試著勸道:「你至少應該聽聽他的解釋,我覺得在這件事上,太子殿下他也肯定是不情願的。」

  陸貞絕望一笑,「我跟他約定過,要是有什麼爭執,一定要給對方解釋的機會。可是,現在事已至此,你覺得解釋幾聲就能讓那道聖旨灰飛煙滅嗎?為了我,他已經犧牲得太多了,如果事情已經不可改變,我就算見了他也只會徒增傷心。」

  沈嘉彥沉默了一下,「你捨得嗎?」

  陸貞苦笑著反問,「捨不得又有什麼用?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

  沈嘉彥再一次無言以對,半晌才道了句不相干的話,「這兒是客棧,你就好好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吧。」

  陸貞閉上了眼睛,低聲哀哀地請求道:「沈大哥,我現在很累,你能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嗎?」

  沈嘉彥擔心地說道:「那你答應我,別到處亂跑。」

  陸貞睜開眼看著他苦笑,「我現在這個樣子,哪兒都去不了。你要不放心,叫個人在外面看著我就是。」

  沈嘉彥見她疲憊至極,又看她真的乖乖地躺著,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為她攏好了被子,柔聲吩咐道:「那你好好休息,我馬上就回來。」

  陸貞閉上雙眸,似乎真的已經睡著了,沈嘉彥待了片刻之後,才站起身悄悄走出去。那一邊房門一合,陸貞便再度睜開眼,她的視線懸浮在半空之中,腦子裡一片空白,過了良久,才軟軟地下床走到窗前。隔著雪白的窗紙,依然可以看到窗外的燈光一片絢爛。她抬了抬手,將那窗門撐起來,張燈結綵的畫面一下子撲入眼簾。

  那是屬於高湛的喜慶,與她無關,曾幾何時,她以為這會是他們兩個人喜慶。眼前浮現出高湛俊朗的臉龐,他朝她微笑,大掌寬厚,帶著溫暖,他會將她的手全部包住,放到唇邊,告訴她,定不負,相思意,然後……

  然後呢?

  她的淚水跟著就落下來,一滴一滴,無法自制。

  她伸手自懷裡摸出手絹,想要擦去臉上的淚水,可是手還沒有伸到半空就開始發抖,柔軟順滑的手絹順著隙縫落到了地上。她低下頭,看著雪白的絹布沾滿了灰塵,夜風吹了進來,手絹努力地抖著身體,卻像她一般絕望。

  她抬了抬方才去拿手絹的手,忽然淒涼地笑了,「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手殘了,燒不了瓷,升不了官,報不了仇……連阿湛都要娶別人了……」

  她踉蹌地走到桌邊,一隻手撐著桌面,一隻手將一隻茶杯拂到地上摔碎,然後撿起瓷片,顫抖著割向自己的右腕。

  一陣鑽心的痛楚自手腕傳過來,鮮血立時湧了出來,一滴一滴,沿著桌子落到了地面上,不一會兒便開始蔓延。

  真是奇怪,她居然不覺得痛,觸目驚心的紅色鋪滿了她的視線,像極了沈府牆上那些鮮紅的喜字。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沾了一下那些紅色的血跡,而後走到窗前,倔強地與那些喜字做對比。果然,還是血色要紅一些,艷一些。

  看著眼前的一片紅色,不知為何,她居然想起爹娘,年少的時候唯一一次見到爹的紅裝就是在她訂婚的那一日,後來便再也見不到了,可是沒關係,還有機會,你看,現在不就是機會嗎?

  陸貞軟軟地靠在了牆上,順著往下滑,恍惚之間,竟然見到爹牽著娘在同她招手,她笑著迎上去,「爹,娘,女兒馬上來陪你們了……」

  以後,就見不到阿湛了,可是沒關係,阿湛有沈嘉敏陪著,至於那些諾言,攜手一世的諾言,怕是只能辜負了。

  「阿湛,對不起……」她低低地念了一句,終於失去了知覺。

  陸貞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還有醒來的時候,更沒有想到自己醒來的時候見到的還是沈嘉彥的臉,傷口處痛得不敢動彈,又繃得難受。她倒吸了口氣,緩緩地吐出來,就見到沈嘉彥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來,接著便把藥水送到她的唇邊。

  陸貞別過臉,搖了搖頭。

  沈嘉彥蹙起眉頭厲聲道:「聽話。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宮裡去。」說著,又將湯藥送到她的唇邊來。陸貞拗不過他,只能張嘴,一口口地喝進去。

  沈嘉彥看著碗裡的湯藥被她喝光,這才說道:「這是參湯,你喝了,能好得快些。」說著又將碗放到一旁,扶著她躺下來吩咐道:「好在你才受了傷,手上沒勁,割得不算深。」

  陸貞苦澀一笑,割得不深又如何,反正早就已經廢掉了,她將頭轉向他處,只聽沈嘉彥介紹道:「這是我在城南的別院,沒幾個人知道。你的傷是我請羽林軍的軍醫來看的,他的嘴很嚴,不會說出去。」

  陸貞終於開了口,「你為什麼要救我?」

  沈嘉彥沒有回答,反問道:「你為什麼想尋死?」

  陸貞激動地舉起右手,將顫抖的手指伸到他眼前,絕望地說道:「我什麼都沒有了。」

  沈嘉彥微微一愣,隨即伸出大掌勇敢地握住道:「不,你還有我。」

  陸貞震驚地看著他,沒料到他竟然在此時此地說出這句話來。

  沈嘉彥開了口,就再也不管不顧了,「我對你是什麼心思,你或許早就知道了。那天在紅香院,我說要娶你,那不是假話。我和太子殿下不同,我爹早說過,我的婚事可以自主,你要是願意,我們現在就可以拜堂成親。我這個人帶了半輩子的兵,也不會說什麼情話,但是在成親之後,我會把所有的俸祿和私房錢都給你,和你出府單過,不用公婆給你立規矩,不讓你受委屈,無論你想不想生孩子,我都敬你愛你一輩子。而且,我決不會納妾娶小。」

  陸貞定定地看著他半天,才艱難地說道:「沈大哥,謝謝你的好心,但是我早說過了,賜婚這件事情,怪不了沈司珍,所以,你也不用想著要補償我。」

  聞言,沈嘉彥急切地搖頭,「這不是補償,之前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因為我和太子殿下是好兄弟,我不能和他搶你。可是現在……阿貞,請你給我一個機會來照顧你。」

  陸貞垂下眸子,又抬眼看他,聲音哽在喉嚨裡頭,發不出一個字來。她自然早就明白沈嘉彥的心意,更明白沈嘉彥說的絕對不是謊話,可是……當你的心已經被一個人佔滿的時候,根本就挪不出一絲一毫的空隙來容納另一個人。

  沈嘉彥歎了口氣,鬆開握住她的手,和聲說道:「好吧,我知道你現在沒有心情想這些……剛才的話你記著就行了,現在還是先好好在我這兒養病吧。」扶陸貞躺下之後,他又低聲懇求道:「我只想你答應我一件事,從今往後,別再想著尋死。想想你的爹娘、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陸貞愣了一愣,迎著他哀求的目光,終於點點頭,「我答應你。」

  接下來的數日,陸貞便真的如自己的承諾一般,再沒有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來,沈嘉彥會抽出盡量多的時間來陪著她,帶她賞花、看他舞劍,然而她的思緒卻從未在眼前停留過半刻,總是在平靜之後就飄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最後,她終於忍不住將自己的念頭道出來,「阿湛他……現在怎麼樣了?」

  她明顯地看到沈嘉彥眼神黯淡下來,可是他的回答依然是點頭,「你要是想知道,我現在就進宮去幫你打聽。」

  陸貞也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太過分,明明說了要放棄高湛,卻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他的下落,明明告訴自己不可以再承沈嘉彥的恩情,不能再傷害他,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尋求幫助。陸貞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可是不管她如何強調,那些自私的要求還是從她的口中道了出來。

  因為她知道,沈嘉彥必然會為她達成的。

  果不其然,不久之後,沈嘉彥便帶著消息回來了,一見到他出現,陸貞立即放下書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回來了?他……他怎麼樣了?」

  沈嘉彥在她身邊坐下,安靜地回答道:「他很不好。」

  陸貞一驚,握書的右手不由一抖,隨即那書頁就跟著顫抖,發出嘩啦啦的聲音。沈嘉彥見狀,將她手中的書取走,同她詳細說道:「長公主和蕭貴妃偷了皇上的國璽,然後又當著我父親的面,宣佈了賜婚的聖旨。當時昭陽殿裡有很多大臣,為了顧及長公主和沈國公府的臉面,他當時什麼也不能說。」

  陸貞顫著聲驚道:「什麼?」

  沈嘉彥繼續說:「有人勸他娶我妹妹當正妃,冊你為側妃,可是他不願意,他堅持說這輩子只娶你一人。長公主還想逼他,說要他給我們沈國公府一個交代,他就要削了發,說是要從此出家為僧。這些天,他一直到處找你。」

  聞言,陸貞大吃一驚,掩住了嘴,忍住要滾出來的淚水,「不行,我……我要去找他!」

  沈嘉彥攔住了她,「本來我想,他既然讓你那麼傷心,又和我妹妹定了親,就不應該讓你再見他,可是現在我覺得,他未必有那麼壞。」就在陸貞莫名其妙的時候,他忽然朝門口揚聲道:「太子殿下,你進來吧。」

  陸貞猛地轉過頭,朝思暮想的容顏果然就在眼前。他的容顏憔悴不堪,早就失去從前的瀟灑倜儻,總是整齊束起的烏黑長髮早已經消失不見,只有參差不齊的亂髮邋遢地飄揚在他的頭頂。強忍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她倒吸了一口氣,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滾下來,瞬間就迷濛了她的雙眼。

  下一刻,她已經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懷裡,熟悉的氣息,那個她以為一生一世再也無法嗅到的氣息,再一次將她包圍住。

  良久,她才自他的懷抱裡抬頭,貪婪地看著他的容顏,明明分離不過數日,為什麼卻像是過了一百年,那麼長,那麼長,長到以為此生再也不會有相見之日了。

  高湛輕輕捧著陸貞的手腕,看著上面的傷,想到她曾經受過的苦,心疼得無以復加,「你這個傻瓜。」

  陸貞也跟著伸出左手撫著他的亂髮,低聲道:「你也是個傻瓜。」

  兩人再一次緊緊擁抱著。又是許久,高湛才鬆開雙手,將她扶著坐下,才啞聲道:「那門荒唐的婚事,你不用擔心了。來的路上,我已經跟嘉彥解釋過,婚,我是一定會退的,雖然很對不起他們沈國公府,但我一定會設法補償的。我已經跟皇姐說過,她要是再敢拆散我們,我就……」

  眼見著他要毒誓,陸貞立即掩住他的嘴,「別說了。」

  高湛懊悔地說道:「我就不應該放你一人出宮,要不然,也不會中了他們的詭計。」

  陸貞搖了搖頭,低頭看著自己還包紮著紗布的右手,忍住心裡的痛楚說道:「可我的手已經廢了,連瓷器都燒不了,阿湛,我已經配不上你了。」

  高湛立即又抱緊她,怒道:「誰說的?我是太子,以後還會是北齊的皇帝。我的話,就是法律,就是天條,我說你是全天下最配我的女人,你就是,一定是!」

  「可是……」

  高湛並不讓陸貞再說下去,堅定地說道:「沒什麼可是的,我娶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手。前幾天我還去過王莊,還記得那會兒你曾經勸過我什麼嗎?就算筋斷了,手折了,只要還有信心,我們還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再說,你又不用舞刀弄劍,要是實在自己沒辦法動手燒瓷,難道就不能多教幾個徒弟?」

  陸貞怔住了,「我……」

  「我們倆做事情都愛犯同樣一個毛病——恨不得什麼事都做到盡善盡美。可是,從今往後,我們也得認清一個事實: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真正完美的東西。你看,現在你這個樣子,我又這個樣子,不是天殘地缺,配得剛剛好嗎?」他說著,低頭吻住了陸貞,阿貞,相信我,以後就算有千難萬險,我們都要一起走過去。

  是的,千難萬險,都要在一起!

  她在他的親吻中落下淚水,這一次,是甜的。

  轎子在輕輕地搖晃著,陸貞的身體也隨之擺動,探手進了衣袖,她再度將匕首拿出來細細端詳著,這個是沈嘉彥送給她的防身之物,以哥哥的名義。

  人這一生,真的會身不由己地辜負一些人。陸貞輕輕地歎了口氣,轎子外的馬蹄噠噠響,風掠過簾子,偶爾還可以看到高湛在馬背上的挺拔身姿,她莫名地生出一股滿足感來,索性掀開簾子,隨即發現眼前的景物陌生得很,她連忙朝高湛問道:「這不是回宮的路啊?」

  高湛神秘地笑了笑,「誰說我們要回宮的?」

  不回宮?那是要去哪裡?陸貞一陣奇怪,卻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她相信她的阿湛不會將她帶到不好的地方去。不多時,轎子就停下來,簾子被人掀開,高湛的手探了過來,陸貞微微愣了一下,隨即會意,扶住他的手走出來。一抬頭,她就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眼前高大的房子上掛著的那個牌匾上寫的分明就是「太子府」三個字。

  「怎麼還在發呆?快進去吧。你可是這兒的女主人,那麼多人看著呢,千萬別失了體面。」高湛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陸貞這才如夢初醒,還來不及回應就已經被他拉進了正門。

  正門洞開,兩排的僕婦齊整地站在院內。陸貞如夢初醒,被高湛拉著走進了正門。

  一路上,高湛就像個小孩子般,拉著她到處參觀,書房、涼亭、廳堂,就連臥房都拉著她轉了一圈,陸貞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路上除了點頭,根本說不出話來。

  將太子府走了一遍,高湛帶她來到了一個緊閉的房門前,朝她神秘地說道:「還有一個地方,你肯定喜歡。」

  陸貞正好奇著,高湛已經伸手將房門推開,抬眼看去,陸貞立即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燒瓷的各種器具、瓷土、輪車、支架……所有燒瓷需要的東西,都在這裡擺滿了,就在陸貞覺得少了些什麼的時候,高湛突然又說了一句,「後院還有一個瓷窯,只是現在還沒有修完。」

  聞言,陸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閃著淚花看向他,「哪有人在太子府裡修瓷窯的?」句子是埋怨的句子,聲音卻充滿了幸福。

  高湛卻沒有笑,正色道:「沒辦法,誰叫你喜歡這個呢。」

  陸貞撲哧便笑出來,淚水卻搶先一步落下。高湛見狀,立即伸手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淚,「阿貞,別哭,你是我未來的妻子,但凡我有的,全部都是你的。」

  陸貞拉著他的手,激動地走進去開始行動,高湛先是一愣,隨即會過意來,也跟著走進去,陸貞踩著輪車,將和好的瓷土放上去,高湛握著她的右手,配合著她的左手,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形狀不那麼完美的磁盤泥坯,終於出現在他們手中。

  接下來是雕花,高湛依然如先前一般充當陸貞的右手,幫她在泥坯上雕出了一個白虎的形狀。看著眼前的花紋,陸貞激動得渾身發抖,她看了又看,忍住伸手觸摸的衝動,轉頭看向高湛,哽咽著說:「阿湛,你看,我還能燒瓷!我還能……」

  高湛微笑著點頭,輕輕捉起她的手,蓋在自己的右手上,那裡,一道疤痕依然清晰。他看著她的眼,柔聲說道:「你當年救了我的右手,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右手。無論有什麼困難,我們都一起承擔。相信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你也答應我,不要讓我一個人,好嗎?」

  陸貞深吸了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重重地,重重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