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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腰帶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侍衛們擋住了她,丹娘撲通一聲跪在了司正司的門口,高聲說道:「司正大人,奴婢是青鏡殿宮女丹娘,聽聞司正大人想要調看陸貞的官籍,特來獻上!」

  屋內的一行人目光都被她所吸引,她不慌不忙地舉高了手臂,「大人,太妃娘娘去世之前,也曾聽說有小人誣告陸貞殺人。為了還陸貞清白,她老人家還特地從司儀司調來官籍查看,不料風雲突變,太妃娘娘竟然突然病發……所以,這份官籍也來不及歸還司儀司。大人若不放心,請仔細查驗!」

  早有宮女接過了她遞上的官籍,司正女官鄭重地接過,仔細查看,沒有任何問題,臉色漸漸緩和,心想幸好自己沒把這宮女怎麼樣,原來她有這麼大的背景,自己差點就要被那個阿碧害死了。她和顏悅色地對陸貞道:「呵,原來你是已故防禦使陸襄陸大人之女?怎麼不早說呢?陸大人為國捐軀,本座對他也是敬佩不已,快起來回話吧。」

  陸貞精神恍惚地站了起來,這變故讓她十分疑惑,丹娘又是從哪裡弄來了這份官籍,在危難時刻把自己救下來了。雖然不解,她面不改色地裝作一切都瞭然的模樣,順勢回答道:「家父從小教導奴婢安分守禮,不得在外宣揚家世。」場上氣氛瞬間變得一片祥和,好似之前劍拔弩張的情景完全沒發生過一樣,只有阿碧還愣在原地,一時間沒明白怎麼會多了一份陸貞的官籍出來。

  司正女官點頭稱讚道:「果然是好家教。」她心想,這宮女果然識大體,給了我台階下,我也不能不給她面子,不然萬一今日之事傳了出去,她家的人若是心有芥蒂,我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不如現在賣個好,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轉頭對還愣在那裡的阿碧厲聲喝道:「沈碧!你看清楚了!這是東平府太守親筆寫下的陸貞官籍,上面還蓋有太守私印,怎麼可能是偽造之物?你身為二等宮女,勾結外宮官員,誣告陸貞,到底有何用意?」

  阿碧聽出了女官的意思,急了,「司正大人,那個官籍確實是假的啊!尚儀大人也看過,她說那是新造的南江紙……」

  司正女官看她還扯上了尚儀大人,一拍桌子,「還敢狡辯!你自己好好看看,這紙頁都已經發黃了,上面還有煙熏過的痕跡,怎麼可能是新造的?」

  阿碧接過宮女遞給她的陸貞官籍,也不禁愣住了,「不對呀,這怎麼可能……」

  丹娘卻也適時地插話,「大人,這沈碧記恨陸貞姐姐已經很久了,上次她不依宮規,拒絕向姐姐行禮,還口出狂言,說不會放過我們!這些話,許多姐妹們都是聽見過的。」她話裡的意思很明顯,這沈碧是為報私仇才來誣陷陸貞的。

  阿碧對丹娘怒目而視,「丹娘,你別落井下石!」她兩人都趴在了地上,丹娘朝她做了個鬼臉,別人看不見,阿碧卻十分惱怒。

  司正女官挑了挑眉,「沈碧,丹娘所說之事是否屬實?」

  女官問話,阿碧只能說:「是,但是……」

  那女官也不讓阿碧多說了,反正她已承認,於是她揮了揮衣袖不耐煩地說:「好了!沈碧,你無禮在先,誣告在後,若不嚴加懲處,只怕從今往後人人有事沒事都來司正司撞鐘!來人,削去她的宮籍,重打三十刑杖,打完後馬上趕出宮去!」

  宮女們上前抓著阿碧就往外拖去,她兀自掙扎,卻哪裡能擺脫得了,不禁大叫:「大人,我父親可是五品郎中,你不能對我這樣……」司正女官臉色微微一變,也有宮女上前,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那女官咳了幾聲,讓大家都住手,緩緩地說:「既然如此,就依朝廷八議之法,暫時先讓你繼續留在宮裡,降為三等宮女!嗯,刑杖也減為十五吧。」

  她又含笑看著陸貞,「此事既然已經水落石出,你就先回青鏡殿去吧。」

  既然此事已了,自己沒有危險了,陸貞也就顧不上到底怎麼處罰阿碧了,她一心只想著回去問丹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便施禮向一行人告辭,和丹娘先出了門。等到四周都沒人了,她急急問向丹娘:「丹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妃娘娘怎麼可能有我的官籍?是不是楊姑姑幫我做的?」

  丹娘心裡一緊,趕緊上前去捂陸貞的嘴,略帶猶豫地說:「姐姐你就別問了。」

  陸貞一把拉開她的手,又說:「不行,我一定得知道!你向來說話顛三倒四的,那些話肯定有別人教你。快告訴我,到底是誰?」她和丹娘相處得久,知道這些話她自己是怎麼都說不出來的。

  丹娘嘟著嘴,「啊,被你看出來了。哎呀,姐姐,別那麼用勁掐我!你別急啊,我本來就是要帶你過去的嘛!」她的手還被陸貞抓在手裡,因為緊張,竟被掐出了紅印子。

  她神秘兮兮地拉著陸貞七繞八繞,走到一處宮門前,有規律地敲了幾下,陸貞正想她在搞什麼鬼,開門的人卻讓她意外了,那人竟然是元祿。

  元祿看到陸貞一臉訝異,微笑著說:「陸姑娘,幾天不見,你又沉魚落雁多啦!」

  陸貞立刻就明白了,她快步走進門,忠叔已經閃了出去,關好了門,在外面把風。陸貞看大家行事如此隱秘,小聲地叫著:「高展,高展?」

  高展果然從牆角走了出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陸貞欣喜地含淚看著他,「元祿都在這裡了,難道還能有別人?高展,是不是你幫我假造的官籍?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啊,你家雖然也有點權勢,但也不能這樣膽大……」

  她心裡滿滿的都是擔心,生怕自己會連累了他,高展趕緊按住了她的唇,「噓,小聲點,難道你想讓大家都聽見嗎?」

  陸貞心想自己差點給高展惹來麻煩,真是關心則亂,立時就收了聲,只是一雙眼睛帶著擔憂看著高展。高展趕緊和她解釋,「阿貞,那不是假官籍,而是堂堂正正由東平府太守親署的真傢伙。你記住了,從今往後,你就不再是京城的陸貞,而是已故五品防禦使陸襄的二女兒。你的父親大人前不久才剛剛戰死沙場,你是受他遺命,這才報名入宮!」

  陸貞愣住了,好半天才說:「你……是什麼時候安排的這些事?」

  高展微笑著看著她,「從我在宮裡碰到你的那天起。放心吧,東平太守和陸襄夫人都是我家的熟人,你拿著這官籍,從此就不用怕人家說你冒名入宮了。」

  陸貞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悄聲說:「高展,謝謝你,你對我這麼好,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你。」她進宮以來,成天害怕的就是這件事,要不然就不會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從今以後,她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再也不用理會那些潛伏在內心深處的擔憂了。

  高展握著她的手,笑著說:「我知道。」

  他慢慢地將臉向陸貞靠了過來,陸貞一下就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心裡想著,他是要親我了嗎?她有點期待,但沒多久又覺得自己這樣不好,高展會怎麼看自己呢?他離自己越來越近,呼吸都在咫尺之間。陸貞靠在牆壁上,手指緊張地捏著自己的衣角,想跑卻挪不開腳步,半天才擠出了一句,「不行,不能這樣……」一張臉憋得通紅,卻閉上了眼睛。

  高展看她這副模樣,裝模作樣地只是擦過她的發間,又站直了身子,「阿貞,你真是太狠心了,我原本只想要你以後別連名帶姓地叫我,沒想到這點小事你都不肯答應,唉。」

  陸貞睜開了眼,看他很不滿意地搖著頭,明白他又是在逗自己,心裡有點惆悵,但眼睛裡更為害羞,頓著足說:「你又騙我?」

  高展含笑看著她,「那你答不答應?」

  陸貞不敢直視他,只覺得自己一張臉火辣辣的,低下頭聲音如蚊子哼哼一般,「高大哥……」

  高展卻故意拖長了聲音,「我可不想當你大哥,再說,北齊姓高的男人有成千上萬個,我哪知道你在叫誰?」

  陸貞猶猶豫豫地叫了一聲,「阿展……」

  高展大聲說:「我沒聽見。」

  陸貞看他一直在故作姿態,一咬牙大著嗓門說:「阿展阿展阿展,這下你總聽到了吧?」

  高展溫柔地嗯了一聲,看著陸貞小聲地說:「小時候我一淘氣,姐姐也老這樣叫我。」

  陸貞的臉更紅了,想到了一件事,便藉機岔開話題,「等等,剛才我到侍衛營找你,怎麼那邊的人都說不認識你和忠叔?」

  高展心裡一驚,面上卻很平靜,「侍衛營?你去的不會是內宮東邊的那個侍衛營吧?我和忠叔都是太子的貼身侍衛,皇上讓我們住在修文殿旁邊。」

  陸貞果然沒有懷疑,「那你幹嗎不早說?我跑過去的時候,人人都說沒你這個人,我還以為你在騙我呢!」

  高展微微一笑,又握緊了陸貞的手,「是我的錯,丹娘知道怎麼聯繫元祿,以後你要是有急事找我,她會知道怎麼辦的……」

  兩個人一陣溫存,可沒想到元祿和丹娘在角落裡偷偷地看著。日光溫和地照在兩對年輕人的身上,在地面上投出淺淡不一的影子,融在了一起,給這充滿殺伐之氣的後宮帶來了短暫的寧靜和美好。

  陸貞直到入夜以後才回了青鏡殿,楊姑姑一早就等著她。兩人嘰嘰咕咕說了半天,最後她一拍手,「阿碧挨了整整十五板子,被人拖走的時候都已經暈過去了。」

  楊姑姑聽得十分驚心動魄,歎著氣說:「哎,你跟她的這個仇,這下可結得深了。還好,你現在有了身份,成了什麼五品防治使……」

  陸貞接了話,「五品防禦使。」

  楊姑姑也沒管這個,說道:「嗯,總之,從此以後,你名義上總歸也是官家之女,阿碧的父親就算有心報復,也會顧忌一二的……」

  陸貞舒了一口氣,「嗯,現在我有了這個身份,考女官的事就更有把握了,之前我聽說同考的那幾位都是官府小姐,還擔心自己會吃虧呢。」

  楊姑姑想了想還是問她,「那個侍衛,對你還真不錯,這種大事都肯幫你不聲不響地辦了……阿貞,你跟我說實話,你們之間到底是不是有私情了?」

  陸貞聽楊姑姑說到後一句,臉紅耳赤地說:「沒有沒有!我和他只是很好的朋友……」

  楊姑姑看她扭扭捏捏的,豪氣地說:「傻孩子,這有什麼害羞的?我們北齊女子跟南梁那些女人可不一樣,只要兩情相悅,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就是了。老實說,你到底喜歡他不?」

  陸貞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算是默認了。

  楊姑姑心知肚明地問道:「他拉過你的手沒有?」陸貞很快地點了點頭,楊姑姑又問:「是不是還抱過你?」

  陸貞急忙抬頭分辯道:「有是有,但只不過是在逃命的時候……」

  楊姑姑不以為意地說:「好啦好啦,看你急成那個樣子。聽姑姑一句話,千金易得,有情郎難求。他對你這麼好,家裡也是有門路的人,你要是喜歡他,幹嗎不大大方方地直說?要是你們倆好上了,我看你也不用考什麼女官,乾脆直接嫁他做夫人得了!如此一來,你爹的仇,說不定輕輕鬆鬆地就報了……」

  陸貞看楊姑姑又舊事重提,生怕她誤解,急急說道:「不成,我爹的仇只能親手由我來報,這件事我不會求任何人!我一定要考上女官,憑自己的力量請大理寺重審冤案!」

  楊姑姑看她這麼固執很是吃驚,搖了搖頭說:「唉,你一個小姑娘,性子這麼倔,以後總歸是要吃虧的呀。」

  陸貞認真地看著她說:「楊姑姑,我不是硬要犯倔,我只是想憑著自己的真本事,讓我爹在九泉下瞑目!在家的時候,我爹雖然喜歡我,可卻老說什麼『可惜你不是個兒子』,我不服氣,我想不通為什麼女子生長世間,卻處處都要比男人矮上一截?所以那會兒我就立下了誓願,總有一天,我要比男人們做得更出色,讓世人不再看輕我們女子!姑姑,要是我連親手為自己父親洗冤都做不到,那以後還怎麼做更多的大事?」

  楊姑姑驚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慢慢地說:「好,不靠他就不靠他,不過這高展是個好男人,你可千萬別放過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往事,歎了一口氣,「早些年,我還年輕的時候,也有一個侍衛喜歡我,可那會兒我面子太薄,老想著出宮之後再和他從長計議,沒想到他跟隨先皇出征西魏,這一去就再沒回來過……」她聲音嗚咽,說到最後幾不可聞。

  陸貞安靜地看著她,想說幾句話安慰她,可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楊姑姑很快又調整好了情緒,拍著她的手說:「阿貞,這宮裡雖然嚴禁情愛之事,但姑姑不想跟你說什麼大道理。我雖然不會寫幾個字,但總歸也聽人說過: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她說完,就讓丹娘打著燈籠送自己一路出了門,她還有話想問丹娘,當著陸貞的面並不能說出口,而陸貞也沒有察覺,只是陷入了自己的思量中……

  第二天一大早,陸貞先去了靜心院找杜司儀,還是元壽帶的路,這次並沒有直接去杜司儀的房間。天氣極好,離得不遠,陸貞就看到杜司儀坐在一把搖椅上曬著太陽,精神看起來比之前好了許多。

  陸貞連忙走上前,和杜司儀打了招呼,元壽便站到了一旁,看陸貞把幾卷書放到杜司儀面前的石案上,「大人,還有三卷就差不多了。」

  杜司儀翻了翻她撰寫好的紙樣,心裡十分滿意,但面上仍是十分嚴厲,「行了,這兩天也用不著你獻慇勤了。還有幾天考試?你那書溫得怎麼樣了?」

  陸貞心知杜司儀面冷心熱,平時雖說對自己嚴苛,實際上待自己極好,連忙回答:「您吩咐要背的《史記》和《女則》我都背熟了,朝廷的典儀冊子我也記得差不多了。」

  杜司儀面色稍緩,想了一會兒,冷笑出聲,「哼,也就是欺負你們這些小宮女,才出這些難題考什麼《史記》和《女則》,內侍局姓婁姓王那兩個,恐怕連司馬昭和司馬遷都分不清楚,還不是照樣官居五品?」

  陸貞笑看著她,「那是,她們當然比不上大人,您當年可是先帝親召入宮的才女啊。」

  杜司儀聽她這麼會說話,一時有些開心,吩咐她道:「哼,你這嘴倒是挺巧的!罷了,我也不想白受你恭維。我告訴你,這女官考試,前面的筆考,你就可以使勁地往頌聖上寫,只要你不停地說皇上好,就沒誰敢判你落卷!就是後面的藝考,你自個兒得下點工夫。」

  陸貞點了點頭,「大人放心吧,楊姑姑前幾天帶我去司寶司看了一圈,那兒的姑姑也指點過我怎麼藝考。」她心想,可不是嗎?只要自己說皇上好,誰敢說自己不好呢?這果然是有經驗的人才明白的理。

  杜司儀看她處事小心,也就沒什麼不放心的了,上下看了看她,像是在看自己未來的希望,但一顆心剛覺安慰,又提到了嗓子眼,遂一把抓過陸貞的手,驚問道:「這是什麼?」

  陸貞一隻手上密密麻麻滿是小血點,她沒想到這點細微末節都被杜司儀發現了,連忙掙開解釋道:「沒什麼,這些天做針線不小心……」

  杜司儀不聽她解釋還好,一聽之下更為生氣,「你少跟我撒謊!現在青鏡殿裡沒住妃嬪,你又是掌事的大宮女,眼看就要考試,你有什麼急得不得了的針線活偏要現在做?……噢,我想到了,你肯定是認識了個小情郎,所以在半夜裡偷偷給他繡荷包吧?」

  陸貞又驚又羞,驚的是杜司儀這麼洞察人情,自己讓她一眼看穿了,不知道她會怎麼責備自己,羞的是女兒家的心事被她直截了當說出來,旁邊還有個元壽,自己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下出現一個洞讓自己躲起來,嗔道:「大人!」

  杜司儀看她這般姿態,不忍再責怪她,只能說:「陸貞你給我聽著,這宮裡大大小小幾千個宮女,被我杜司儀教過的只有你陸貞一個!你就算是跟王八烏龜待在一起,我也沒心思管你!可你要是膽敢只顧情情愛愛,最後考不上女官,哼,小心我剝了你的皮!」她話裡給陸貞留了台階,陸貞不禁鬆了一口氣,和杜司儀輕輕鬆鬆再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回青鏡殿了。

  過了幾日,臨近考期,她和另外七位宮女一起去內侍局聽王尚儀囑咐考試細節。王尚儀細細交代著,「奉皇上口諭,今年女官晉陞考試定於後日開始。後日巳時,你們都需按時到此參加筆考,考史策宮規;初九巳時至初十巳時,則是藝考時間,今年藝考題目是『推陳出新』。你們每位都需在十二個時辰內,按各自報考的六司不同,手制一項習作。至於最終成績,則按筆考藝考三七分配。」宮女們都戰戰兢兢地聽著王尚儀發話,她頓了頓,這才滿意地說:「皇上前日特地吩咐本座,說本朝新始,六司女官空缺頗多,因此本次考試特地一改以往只錄取一名的慣例,破例允許兩人晉陞。各位都是一宮掌事宮女,堪為宮中表率,要是能一躍龍門,本座也自當奉上一杯水酒相賀!」她目光緩緩掃過眾位宮女,大家聽到她這番話,免不了喜形於色,但有一人仍是面無表情地站在人群裡,那人正是陸貞。王尚儀心想,這陸貞怎麼又來了?莫非還想考女官?聲音立即為之一厲,「可要是誰存著壞心,被本座發現徇私舞弊、投機取巧,可別怪宮規無情!」之後又目光惡狠狠地朝她看了良久。

  陸貞本抬頭看向王尚儀,卻發現對方不懷好意地一直看著自己,連忙低下了頭,王尚儀帶著人準備回宮,路過她身邊時冷冷吩咐:「抬起臉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陸貞那張酷似蕭貴妃的臉,光滑整潔,又哪裡紅腫了?心下自以為明白這女人的動機,冷笑著說:「你這臉倒是好得快!」

  陸貞還想分辯,但對方早已經揮袖走遠,自己又哪裡來得及?

  王尚儀這番做作,落在其他宮女眼裡,眾人先入為主,打量陸貞的眼神都流露著鄙夷。一行人三三兩兩從內侍局走出來,沒人願意和陸貞說話,她落在人群後面,顯得形單影隻,格外冷清。

  一聲長呼突然從身後響起,「御駕在此,閒人迴避!」

  眾人連忙跪在宮道的兩旁,遠處一架明黃色的肩輿漸漸走近,陸貞心裡一驚,這是皇帝的車駕。眼看這一行人越走越近,陸貞又把頭低了幾分,那肩輿卻在她面前停住了,一個男子的聲音溫和響起,「你是陸貞?」

  陸貞一愣,驚訝地抬起頭,面前那個微笑地看著自己的男人不是孝昭帝還是誰?她不禁脫口而出,「您還記得我?啊,不對,啟稟皇上,奴婢正是陸貞。」

  孝昭帝從肩輿裡走了出來,站在了陸貞身邊,他低低地說:「平身吧。陪朕走走,朕有話要問你。」

  陸貞一呆,站起身來,卻看到元福上前一步,「皇上不可,太醫說……」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孝昭帝阻止了,孝昭帝走在前面,她卻再也不敢往前邁出一步了。

  孝昭帝看陸貞沒有跟上來,回頭笑看著她,「怎麼?那天晚上闖到昭陽殿的時候,你還膽大包天,現在不過是跟朕走走,居然就害怕了?」陸貞臉上一紅,但也沒有拘謹了,快走了幾步,跟在了孝昭帝的身後,隨行的人也跟在了兩人的後面慢慢走著。

  孝昭帝看陸貞只是規規矩矩地陪著自己走路,就對她說:「不用那麼緊張,朕又不會吃人。」

  陸貞畢恭畢敬地回答了一聲「是」,又不再多言了。

  孝昭帝又問她:「聽說你要參加女官晉陞考試?」

  陸貞上前恭敬回答道:「是,啟稟陛下,奴婢受陛下和太妃隆恩,幸被破格擢升為一等宮女。」

  孝昭帝看她一臉的小心,笑出了聲,「好了好了,這又不是朝廷奏對,你和朕說話,就跟平常聊天似的就行,用不著那麼文縐縐的。」

  陸貞看孝昭帝一直和顏悅色,這才放鬆了一些說:「那可不成,韓非有雲,『與君言,無儀則為逆乎。』奴婢可不想又被侍衛們當成刺客抓起來。」

  孝昭帝看她果然不再那麼嚴肅,驚喜地說:「不錯不錯,你還讀過《韓非子》?怪不得阿展……」他一句話脫口而出,就看到陸貞疑惑的神色,立即解釋,「朕原來還是皇子的時候就認識阿展,你的事他也跟我說過。嗯,朕知道你倆情投意合……」

  陸貞一時心亂如麻,自己和高展的事怎麼被皇上知道了?宮中宮女和侍衛相交可是死罪。她嚇得腿都軟了,跪倒在地上,「奴婢罪該萬死!只是陛下明鑒,奴婢和高大人之間清清白白,只有朋友之誼,並無任何私情!與高大人私自聯絡之事,全系奴婢一人所為,請陛下不要責備高大人,只降罪奴婢一人!」

  孝昭帝連忙把她拉起來,「快起來快起來,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又看她一臉誠惶誠恐,自然是怕自己問罪高展,心裡不禁暗暗羨慕他,安慰陸貞道:「你為他掩飾,朕很高興,可朕早就知道,你在他心裡絕對不是一般人。我認識他這麼久了,這幾年,還是第一次見他為了一個女孩子那麼心動……」

  兩人並排而行,一路絮絮談著,進了昭陽殿,太陽逐漸下山,天色也開始黑了,元福這才上前提醒孝昭帝,「陛下,您該用晚膳了,貴妃娘娘還在含光殿候著呢。」

  孝昭帝這才回過神,「啊,和你聊得這麼高興,竟然把時辰都忘了……陸貞,你要好好努力,要真能考上女官,朕會親自授你官位!」

  陸貞趕緊又跪了下來,「陸貞謝陛下隆恩。」

  孝昭帝很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就對了,以後和朕說話,就別老是奴婢長奴婢短的……元福,咱們走吧。」

  幾位近身宮女都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跟在了孝昭帝身邊,走了沒幾步,陸貞遲疑地叫了一聲,「陛下……」

  孝昭帝很快回了頭,「還有什麼事?」

  陸貞一張臉憋得通紅,聲音細若蚊蠅,卻字字清晰,「我,我已經快十天沒有高展的消息了,不知陛下可否告之。」她一直想從孝昭帝這兒打聽,又一直猶豫著,眼下看皇上轉眼即走,終於還是問出了聲。

  孝昭帝看她含羞低下了頭,不自然地咳了一聲,「他這幾天在幫朕……幫朕的皇弟接待西魏使臣,所以才老不在宮中……」

  他走了幾步到陸貞身邊,「你想見他?」

  這機會千載難逢,陸貞雖然害羞,仍是點了點頭,自己辛辛苦苦熬夜做的腰帶,也不知道高展喜不喜歡?

  孝昭帝卻笑了,低聲又說:「這才是咱們北齊敢愛敢恨的好兒女!放心吧,朕來做這個傳話人。嗯,要不然這樣,明晚亥時,你到太液池西邊的蓬萊亭等著,朕一定幫你把人送來!」

  陸貞一路欣喜地回了青鏡殿,衝進自己的房間,拿起那條繡了幾天的腰帶,怎麼看都覺得不夠,就好像高展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樣,還在對自己說話,又想起孝昭帝對自己說的話——明天就能見到他了!她又不放心地取出針線細細繡了起來,整整繡了一天,硬是把一雙眼睛熬得比兔子眼睛還紅,這才滿意地長長舒了一口氣。

  身後楊姑姑的聲音冷冷響起,「繡完了?」

  陸貞嚇了一跳,連忙回頭說道:「啊!楊姑姑,您怎麼都不敲下門!哎呀,您可嚇死我了!」

  楊姑姑沒好氣地說:「誰叫陸大小姐現在這麼出息,我差點把門敲破,也沒見你回過頭。」

  陸貞不好意思地說:「姑姑,是我錯了,我沒聽見嘛。」

  楊姑姑一把搶過她手裡的腰帶,看了又看,問道:「給他繡的?」

  楊姑姑看她嗯了一聲,又說:「兩天不出門,書也不看,飯也不吃,你就為了給他繡這個東西?你知不知道,明兒一早就是筆考?」她和丹娘在一旁看陸貞有點走火入魔,趕緊來提醒她。

  陸貞卻說:「放心吧,姑姑,筆考那事我心中有數,臘梅姑姑把前幾年的卷子都給我看過了,再加上杜司儀訓了我那麼久,雖說狀元我沒什麼把握,拿個探花總歸是沒問題的。」

  楊姑姑仍是滿臉的怒容,「那也不能這樣漫不經心呀!腰帶什麼時候不能繡?你也不想想,這女官考試是多重要的事啊!」

  陸貞辯解著說:「哎呀,姑姑,是您教我莫待無花空折枝的嘛!」楊姑姑這一下被她說中,反而無話可說了。

  陸貞看屋外的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去,著急地說:「糟了,這都什麼時辰了?姑姑我得趕緊出去一趟,屋子裡有好茶,叫丹娘沏給你喝啊!」她一把抓過楊姑姑手裡的腰帶,興奮地往外跑去,一路小跑著到了太液池邊,這才停住了腳大口喘著氣。

  太液池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陸貞等了一會兒,高展還沒有來,心裡不由得更加著急,再也站不住了,來回走了又走,身後有了動靜,她以為是高展來了,高興地回頭,卻是一隻鳥被她驚起,撲騰著往遠處飛去。

  她心裡失望,來回把玩著之前被自己緊緊捏著的腰帶,「這個死高展,再不來,我就不給他了。」

  有人突然從她手裡把腰帶搶走了,「什麼好東西不給我啊?」陸貞心裡一喜,他終於出現了。卻想到他又偷聽到自己的話,連連頓足,「哎呀,還給我!」

  高展卻故意把腰帶拿高,陸貞怎麼夠都夠不著,嗔怒道:「你欺負人!」她坐到了一旁的石頭上,高展看她也不鬧了,把腰帶拿在了手裡細細看著,「嗯,這就是你的針線活?唉呀,這針腳可真不怎麼樣,這花的邊好像也不太齊。」

  陸貞趁他不備,又把腰帶搶了回來,「又不是給你的,你管得著嗎?」

  高展卻又開始逗她,「真不是給我的?」

  陸貞在他面前哪裡說得出口,臉火辣辣地燙著,嘴上卻還硬著,「真不是給你的,你看這邊上的黃花,怎麼會是給男人用的啊?我在這等你,又沒什麼事做,這才順手拿個繡活做一做。」

  她一緊張就抓緊了自己的衣袖,卻摸出來裡面一個荷包,「這才是給你的。裡面是杜司儀給我的百步香。」

  高展哦了一聲,接過她遞過來的荷包,聞了聞,又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哦,這香不錯,可也不算太稀罕的玩意兒。哎,我還以來你特地勞煩皇上叫我來,是有什麼好東西要給我呢。」

  陸貞低下了頭,一隻腳的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其實也沒有什麼事,我只是,只是……」高展本來就是在逗她,看她害羞說不下去了,就故意問道:「只是什麼?」

  陸貞一句話還沒說出口,不遠處的假山卻傳來了幾聲鳥叫,高展心裡警覺,留意查看一番,果然一處假山的一角露出女子的裙角,那花紋一看就是……高展心裡一驚,她怎麼來了這裡?

  高展正準備把陸貞拖到遠處,陸貞卻在這時鼓起了勇氣,拿起那條腰帶說:「我……我其實還是想把這條腰帶送給你……」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高展的目光還是落在那裙角上,果然那人聽到了陸貞說的話後動了動。

  陸貞又抬起頭看著高展,「雖然我繡得不太好,可是,你能收下它嗎?」

  高展的臉色卻在這時一下冷住了,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他拿起腰帶看都不看一眼就扔在了地上,傲然道:「你憑什麼覺得我會收下你繡的這個玩意兒?」

  這一變故陸貞完全沒有想到,不禁當場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