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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藝考

  陸貞愣愣地看著高展,不明白他為何前後判若兩人,下意識地叫道:「阿展……」

  高展卻氣惱地叫她住嘴,「住口,誰允許你隨便亂叫?陸貞,咱們雖然也有過幾面之緣,但畢竟只是萍水相逢。你不好好待在你的青鏡殿,到處亂跑幹什麼?」

  眼淚快要奪眶而出,陸貞吃驚地說:「我……你……」一時間思緒萬千,可千言萬語又從何說起?難道自己真要去質問他?

  高展又淡淡地說:「好了,看在你是長公主送來的人的分上,我今天先不和你計較,但是我奉勸你一句——以後說話做事,你要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眼底的輕蔑毫不遮掩。他故意強調了「長公主送來的人」這幾個字,拂袖就要走,陸貞卻不死心地追上前,「你……你就不記得在宮外的時候,我們……」

  高展心裡一緊,厲聲呵斥道:「住口!我前前後後幫你幾次,也算還完你的恩情了。可你的東西,我還看不上眼,記住,以後沒事別來煩我!」

  他再也沒看陸貞一眼,揚長而去,只留下陸貞呆呆站在原地良久,阿展是怎麼了?他怎麼一下就變了?難道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嗎?她怎麼想也想不通,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越哭越傷心,憤憤地拾起地上那條腰帶,撫摸了片刻,一揮手將它扔進了池子裡,哭著跑開了,卻一直沒注意到假山後面還站著兩個人在側耳傾聽。

  風從耳邊呼呼刮過,她也沒有感覺,只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就好像哪裡被掏去了一塊似的,在被李家悔婚後她也並沒有這種感覺,放眼整個青鏡殿,只看到滿眼淒涼,彷彿處處都在嘲笑自己。

  她一路跌跌撞撞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撲在榻上放聲大哭,丹娘在門外敲著門,「姐姐你怎麼了?是不是他沒收你的腰帶?你別哭啊……」她最早發現了陸貞不太對勁,卻只能想到這些,她發現陸貞一反常態沒有搭理自己,試了幾下,門被鎖住了,哪裡打得開?這下丹娘著急了,陸貞平日裡最為理智,只有在碰到高展的事時才會稀里糊塗,她拚命地打起了門,「姐姐,你開門啊!你想要什麼?我馬上去給你拿,可你千萬別想不開啊……」

  話音才落,房內傳出一陣巨響。丹娘一驚,心裡大叫不好,正想怎麼才能闖進去,門卻嘩啦一聲開了。她偷偷打量,只見房內的地上到處都是破碎的瓷碗和銅器,舒了一口氣,抬頭看見陸貞釵環散亂,一雙眼紅腫成兩個大桃子,無精打采地站在門口問著自己:「有酒嗎?」

  丹娘看她這樣,心想只要能讓陸貞好起來,哪怕要天上的龍肉都恨不得自己長上翅膀幫她上天要來,又何況是酒呢?陸貞收了她送來的酒壺,也不多說,把她從屋裡趕了出去,拿回榻上就一壺接一壺地喝上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這一夜腦海裡七上八下的都是高展的身影。自己不禁苦笑,他……他……怎麼對自己這麼絕情?這活著生不如死,還不如死了好。想到這裡,一陣心酸,眼淚又流了出來,自己擦了擦,拿起酒大口喝著,卻喝得太快,嗆得大聲咳嗽起來,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一夜無夢,次日日上三竿她才悠悠醒來,一時還沒回過神,晃著身體走出了門。門外陽光大好,照得她眼睛都瞇了起來。丹娘端著銅盆路過,看到她站在門外,嚇得銅盆匡噹一聲掉落在地,「陸姐姐你怎麼還在這兒?今天你不是要筆考嗎?」

  這下陸貞徹底清醒了,來不及梳洗,趕緊往內侍局跑去。

  內侍局裡七位宮女已經在奮筆疾書,陸貞趕緊往裡走,一隻手伸出來攔住了她,「站住,誰讓你進去的?」

  抬頭一看,那人不是王尚儀卻是誰?王尚儀生怕逮不到陸貞的把柄,這次可是她自己落在了她的手裡。

  陸貞連忙施禮道:「尚儀大人,奴婢是來參加筆考的,奴婢不省事,今天一不小心睡過了頭……」

  王尚儀冷冷地說:「連晉級考試這麼大的事,你都敢不放在心上,我看你也不用考什麼女官了,自己回青鏡殿待著去吧。」她不看陸貞,吩咐著門口的宮女,「你們把門看好,不許她進去!」

  陸貞傻眼了,「大人,我只是遲到了一會兒,您通融一下好嗎?」

  王尚儀卻不鬆口,「通融?你遲到了整整半個時辰!快滾!連守時都做不到,還想做什麼女官!」她心裡好笑,我怎麼會對你陸貞通融?何況之前你陪孝昭帝聊天,讓皇上在蕭貴妃的晚宴上遲到,貴妃心裡已經不痛快了,還能讓你當上女官天天在皇上面前晃來晃去?

  陸貞一急,拉住了王尚儀的衣袖,「大人,您不能這樣,您一定得給我一次機會……」

  王尚儀臉色頓變,一甩衣袖道:「放開!」陸貞一來內侍局,早有婁尚侍的宮女去通傳了她,眼下被王尚儀一摔,差點沒摔倒在地。這時早有婁尚侍的宮女走在前面扶起了她,婁尚侍笑容滿面地從後面走了過來,高聲說著:「哎喲,我說姐姐,您好歹也是個五品女官,怎麼沒一點氣度,動不動就對一小宮女又打又罵的?」

  王尚儀也不答她的話,只穩穩地說:「本座不打她也不罵她,只是按照規矩辦事,遲到這麼久的人,是絕對不允許再進去考試的——婁尚侍,我記得這規矩還是你自個兒定的吧?」

  婁尚侍被自己的話打了臉,面上無光,又沒有有力的話去反駁王尚儀,只能責備陸貞,「怎麼回事?這麼重要的考試你也能睡過頭?」

  陸貞仍然沒有死心,「大人,是奴婢沒用,可現在離筆考結束還有半個時辰,您只要讓我進去,我一定能考好!」

  婁尚侍同情地看著她,又說:「哎,你老是關鍵時刻不爭氣,現在這樣子,我就是想幫你也幫不上!」她此話一出,陸貞的臉都灰敗了幾分。

  王尚儀心裡別提多痛快了,難得牙尖嘴利的婁青薔會認輸,不禁譏笑道:「陸貞,我看你還是自己回去吧,來年再求你家尚侍大人作保,看看還有沒有那個福分做女官!」

  陸貞想了想,很快又說:「尚儀大人,我不想等到明年!筆考我雖然不能進去,可還有藝考!」

  王尚儀想都沒想,「藝考?本座絕不允許你這個連筆考都沒參加的人參加藝考!」

  陸貞直直地看向了她,大聲說道:「尚儀大人,這不公平!您說過,筆考藝考,成績各佔三七。我就算筆考得了零分,只要藝考能考得好,一樣也有機會的!」

  婁尚侍也在這時幫腔道:「是啊,王姐姐,你不許陸貞進去筆考,妹妹我也就不說什麼了,可你怎麼能把她的藝考資格也取消了呢?」

  王尚儀看著陸貞的臉,心想,婁青薔,你以為我真看不出你打的什麼如意算盤?又說:「哼,你倒是一心一意想幫這個陸貞。不過,你要是覺得不公平的話,大可以跟我到貴妃娘娘面前去評評理。」

  婁尚侍果然有一絲猶豫,「這……此等小事,不用打擾貴妃娘娘吧?」

  陸貞看她已經遲疑,上前一步,「尚儀大人,您敢不敢跟奴婢打個賭?要是你允許奴婢參加藝考,奴婢保證,一定能在藝考中拔得頭籌,否則……」

  王尚儀果然又打量著她,「否則什麼?」

  陸貞一咬牙,「否則罰我三年之內,不得參加晉級考試。」

  王尚儀冷笑著說:「呵,你倒是口氣挺大的,好,本座就跟你賭一局!只是賭注還得加重——要是你得不了第一,就立刻滾回去做你的三等宮女,而且終身不得再參加晉級考試!」她雖不知陸貞為何對考取女官這麼迫切,但不借此落井下石不是她的作風,何況她絕對不相信陸貞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陸貞又說:「那尚儀大人,您也得跟我擊掌為誓,保證一定要秉公評判我的綜合成績!」

  王尚儀微露不耐,「你以為我是婁尚侍那樣的人嗎?陸貞,你既然敢放出豪言壯語,到時候本座就等著看你的好戲!」從衣袖裡伸出一隻手掌,和陸貞三擊掌為誓,這一幕落在婁尚侍眼裡,她欣賞地重新打量起陸貞,心裡暗想,我沒看錯人,這個陸貞,倒還真有幾分血性!

  第二日便是藝考,王尚儀和婁尚侍分座兩旁,婁尚侍最先問道:「金華殿宮女趙淑,此次藝考,你準備做什麼寶物參賽?」

  名叫趙淑的宮女十分冷靜地上前輕巧施禮道:「稟大人,奴婢報考的是司膳司,因此願花一日功夫,為兩位大人烹製一味燴鹿羹。」

  婁尚侍點了點頭,「嗯,你退下吧。」

  另一邊王尚儀也發問,「青鏡殿宮女陸貞,此次藝考,你準備做什麼寶物參賽?」

  陸貞胸有成竹地上前道:「稟大人,奴婢報考的是司寶司,因此願花一日工夫,製成佛經中的七寶瓔珞。」這說法十分新鮮,連婁尚侍也疑道:「七寶瓔珞?」

  陸貞看眾人都聽住了,一字一句地說:「是,我朝尊崇佛法,而《大寶經》中有言,七寶瓔珞乃無相法器,由佛家至尊七寶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及瑪瑙製成,鳩摩羅什大師曾說,『此等聖物,得三寶而國泰,得七寶而民安。』故此陸貞才大膽發願,要製成這七寶瓔珞參賽。」她頓了頓,又揚聲道:「西天諸佛,都佩有此種瓔珞,就連觀音娘娘也不例外。」王尚儀越聽臉色越是沉重,心想這個陸貞,心計之深,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多,她明知太后那邊最喜歡佛法,每天那本《大寶經》從不離手,又話裡話外暗示我這瓔珞也是觀音菩薩的法器,也不知道她從哪裡探聽到了貴妃的閨名,讓自己不能給她低評。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婁尚侍,卻發現對方也是一臉詫異,原來不是婁尚侍教的!再聯想之前司正司那樁案子,自己雖然不在,回宮以後卻有人對自己匯報了,她陸貞明明一口京城的口音,卻搖身一變成了防禦使之女,也不知道背後到底有怎樣的背景,這樣的女人存在宮裡,對貴妃始終是一個威脅,自己要早早把她除掉才是。

  另一邊婁尚侍震驚了良久,方道:「好了,你退下吧。」

  陸貞這才退到了一旁,接下來,其他幾個宮女又各自上前報了自己參賽所準備的品類,王尚儀也沒怎麼聽進去,胡亂聽了一些,就發話道:「好了,諸位既然都已解說了自己的參賽寶物,不妨把明日所需物品列好,內侍局會自會幫你們去準備。明早辰時,請齊聚此處,正式開始比賽!」她又緊盯了陸貞片刻,收回了目光,若無其事地說:「如有遲到者,立即逐出考場!」

  定下寶物後,內侍局就拿著單子開始下派宮女準備,司衣局這邊,一個小宮女正在忙碌著,掌衣女官走進來,「阿碧!」

  那小宮女一抬頭,「奴婢在。」停下了手裡的活兒,卻正是之前得罪了陸貞的宮女阿碧,被貶做了三等宮女。

  那掌衣女官將手裡的單子遞給了她,「你快按上面寫的,把東西整理好!」

  阿碧畢恭畢敬地接過,目光落在了紙上,只見紙上寫著幾行人名和物品名,其中「陸貞」一行下,寫著「冰蠶絲二兩」的字樣。

  她心裡一緊,若無其事地問掌衣:「大人,這些東西是用來幹什麼的啊?」

  那掌衣隨意地瞥了一眼,「是女官晉級藝考要用的東西吧,問那麼多做什麼,還不快去做事?」阿碧應了一聲轉身就去做事,心裡卻有了計較,陸貞啊陸貞,就算你有天大的關係,看你還有什麼希望能考上女官!

  又過了一天,宮女們都齊聚藝考所在,婁尚侍吩咐道:「這正殿的後院裡設有八間偏房,你們每人各佔一房,必須在一日一夜之內親手完成自己的寶物!至於那些原料物件,已經提前送到了裡面,請諸位一定要全力以赴,為我內侍局再添英才!」眾人緊張地往偏房走去,找到寫有自己名字的房間就走了進去。陸貞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房間,桌上放著一個盒子,她一打開,裡面的七寶放射出明亮的光芒,這才放下心來,細細描繪起自己準備打的瓔珞樣子。

  天色也漸漸變晚,陸貞一刻也不敢鬆懈,比對著自己畫的樣子,將冰蠶絲打成複雜的絡子,又一顆一顆小心地將寶珠綴在絡子上。她也不知道忙了多久,終於大功告成,這才輕輕地拿起成品的瓔珞,只見燭光之下,寶光流轉,和她身邊畫的草稿一模一樣,這才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那瓔珞絡子卻突然從中斷裂,七寶寶珠頓時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陸貞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連忙跪下來一一撿起,面前的琉璃珠已經摔成幾塊,靜靜地躺在那裡。

  她被這變故驚在當場,半天才回過神,拿起剛才自己親手打的冰蠶絡子,用力扯了一扯,果然不出自己意料,只聽嗤啦一聲輕響,冰蠶絲從中斷成幾截。

  她無力地看著一地寶珠,唇邊泛起一抹苦笑——南梁冰蠶絲,天下名絲中向來韌度第一,陸貞啊陸貞,你這回又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心裡卻又升起一股鬥志,你們越不想讓我考進去,我偏一定要考進去!

  眼下,司寶局不可能再給自己一顆這麼珍貴的琉璃珠了,只有內務局的朱內監還有希望能幫到自己。她匆匆拾起地上摔碎了的琉璃珠,往門外走去。

  守門的宮女果然攔住了她,「不行,考試還沒結束,你不能離開!」

  陸貞攤開了自己的手掌,碎了的琉璃珠在燈光下仍然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姐姐,我不小心摔破了琉璃珠,你要是不讓我出去找一顆回來,到了明早,我拿什麼東西上交呀?」

  那宮女有點為難,「可別人都沒出去過。」

  陸貞看她略有鬆動,趕緊說:「大人有沒有說過,考試期間不許我們離開這個後院?」宮女搖了搖頭,陸貞又說:「那不就行了,姐姐,你就高抬貴手,放我出一回吧,只當是行個方便,這又不算違背宮規!」

  她看那宮女已有心放自己,只是怕擔干係,又悄悄地把手裡的琉璃珠塞到對方的手裡,「這顆琉璃珠原本價值千金,現在雖然碎了,但是打磨一下,還是能做成幾顆小珠子的,到時候不管是鑲在釵子上,還是嵌在鐲子上,都會很漂亮。」

  那宮女沒有再拒絕,收了她的東西,揮了揮手,兩旁的內監都給陸貞讓出了一條道來,陸貞鎮定地走出了門,脫離了一行人的視線,這才拔足狂奔,一直跑到內府局的門口,這才克制住自己激動的心情,拚命打起了門。

  一個內監給她開了門,她連忙說道:「朱少監大人還在堂上嗎?請幫我盡快通傳,就說青鏡殿陸貞有急事相求!」沒多久,一個內監又出來引著她一路進了朱少監的房間,朱少監看她深夜來訪一定有要緊的事,也沒耽擱,聽她說完,臉色漸漸沉重,「你把琉璃珠都打碎了?」

  陸貞說:「是,全怨我不小心!大人,這琉璃珠太過貴重,司寶司肯定不可能再給我一顆。我想來想去,這內宮中可能藏有琉璃珠的,就是少監大人您這兒了!」她給朱少監深深施禮,「求大人您看在往日交情的分上,救我一次!」

  朱少監連忙扶起她,「快起來說話。」陸貞滿懷希望地看向了他,他長歎了一口氣,「不是我不幫你,可就算是我們內府局,也沒有多餘的琉璃珠啊!」最後一絲希望就這麼當場破碎,陸貞一下就愣住了。

  她有點遲疑地又問:「那朱大人,你知道宮裡哪裡還有可能找到琉璃珠嗎?」

  朱少監無奈地看著她,「琉璃向來金貴,除了司寶司,最多也就只有皇上和貴妃那兒會有一兩顆。可按你這種情形,哪邊都指望不上啊。」

  陸貞跌坐回身後的椅子上,「完了……七寶缺了一寶,就算重新再做一條瓔珞,也沒有用啊。」

  朱少監皺著眉說:「你也太不謹慎了,動手之前怎麼不好好檢查一下?」

  陸貞歎氣道:「我也沒想到……」

  朱少監看她十分失落,轉移著話題,「現在不是分辯的時候,畢竟明早辰時才是最後的期限,你趕緊想想,除了琉璃珠,還能不能用別的什麼寶珠替換一下?」

  陸貞卻說:「不行,佛家七寶向來就是那七種……」她目光隨意地逗留在朱少監屋裡的瓷器上,眼睛一亮,拉住朱少監問道:「大人,你知道宮裡哪有瓷窯嗎?」

  朱少監又搖頭說道:「宮裡又不燒瓷,哪能有這個東西?」他看陸貞一臉的失望,話鋒一轉,「不過我們這兒,倒還有兩口燒陶的陶窯……」

  陸貞心裡一陣大喜,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陶窯也成!您快帶我去看看!我想過了,做不成七寶瓔珞,我索性就燒一盞青瓷觀音淨瓶,宮裡這種東西還不多,要能趕得及,說不定交上去還能和別人爭一爭!」

  朱少監聞言也是精神一振,「對,我都忘了你說過你還會燒瓷了!」

  他揚聲叫內監,「小成子,快去把管陶窯的陶工們都叫過來,今晚咱們有得忙了!陸貞,你跟我來。」

  他興奮地走出幾步,卻停了下來,「不對,窯口是有了,那瓷石呢?沒有瓷石,你怎麼做泥坯?咱們宮裡可沒有這東西,難道你想出宮去買?」

  陸貞也愣住了,她飛快地轉動著眼珠,遂想起了以前的情景,太妃那棵桂花樹下白色的土看起來和瓷土也十分相似,遂脫口而出,「不用出宮,我有辦法!青鏡殿說不定就有能燒瓷的瓷土!」

  她說完這句,就急不可耐地往青鏡殿奔去。剛進殿裡就和丹娘撞了一個滿懷,丹娘追在她身後問道:「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考得怎麼樣啊?」

  陸貞哪裡有時間和她多說,早已跑得遠了,她衝到桂花樹旁邊才止住步,挖起下面的白土,又試吃了幾口,這才眉飛色舞道:「老天保佑,我陸貞命不該絕!」

  緊跟著她而來的丹娘卻嚇壞了,「姐姐,這東西不好吃!你沒事吧?」

  陸貞沒看她,半蹲著站起身,用裙擺裝起了土,嘴裡說著,「別怕,我沒瘋,我好著呢!」

  她一言即了,不耽誤任何工夫,發足往內務局趕去。三下兩下和好了瓷泥,端著進了一行人都在的房間,立刻坐在輪車旁邊,熟練地拉起胚來,不一會兒,幾個淨瓶的雛形就顯現了出來,這下讓一旁的工匠都看呆了。她又依次拿起泥坯,開始用小刀熟練地修胚、勾花,之後把修好的泥坯一個個小心放在扇下,回頭問工匠:「有石灰水嗎?」

  早有膽大的工匠打了一盆石灰水進來,陸貞道謝了一聲,小心地拿刷子刷了一層石灰水在泥坯的表面。工匠好奇地問,「姑娘,你這是做啥?」

  陸貞微微一笑,「上釉,你們燒陶的時候也可以用石灰水,燒出來的釉色會很漂亮的!」

  朱少監滿意地看著陸貞熟練地操作著,又吩咐一旁的工匠,「你們閒在那兒幹嗎?還不趕快去拉扇子生火!」

  那些工匠早就看得入迷,這時戀戀不捨地走到一旁,拉動起巨大的排扇,之前和陸貞說話的膽大工匠幫陸貞一件件把泥坯放在扇下的火堆旁。朱少監走上前來,安慰陸貞道:「有他們幫忙,這泥坯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幹。」

  陸貞這才來得及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大人您可算是救了我的命了,要沒有您兩肋插刀,我就……」

  朱少監正色道:「用不著說這些,惜才之心人皆有之。再說這制瓷之事全是你身體力行,我不過只是出借一座陶窯而已,也談不上什麼幫忙。」

  陸貞看了看他,深深地福了一福——這宮裡,還是有好人的。她不再多說,上前問工匠:「大哥,不知道燒窯的柴火準備好了沒有?」

  一行人一起往窯窖走去,陸貞在工匠的幫忙下,把之前風乾的泥坯放在匣缽裡,熟練地擺上了窯床。眾人先退出陶窯,陸貞卻走在了最後,一揚手將一小塊東西放在了匣缽裡面。

  她擺好匣缽,這才走出了窯口,膽大工匠長喝一聲:「點窯火……」

  有人把火把丟在潑了油脂的松枝上,窯火騰地一下燒了起來。陸貞本準備守在窯外,又被人勸著進了工棚遠遠守著,那之前一直和她搭話的膽大工匠也很識趣,端了一碗水給她,「渴了吧?喝口水。」

  陸貞笑了笑說:「不用了,倒是大哥你們忙活了這麼久,也該歇著了。」

  那膽大工匠看她為人客氣,和平日裡自己接觸的那些狐假虎威的宮女們都不同,也壯著膽子道:「俺不累!您別喊俺大哥,叫李大膽就行!俺打十歲起淨身進了宮,天天干的都是燒窯打土的粗活,可倒不知道這陶窯裡還能燒出金貴的瓷器來!姑姑你是個明白人,要不跟俺們講一講,這陶和瓷,到底有啥不同?」

  這話讓陸貞想起爹爹陸賈還在的時候,自己一手的燒瓷技術就是爹爹手把手教的,不禁對著火光發了半天呆。眾人都以為她不想說,也不再問,陸貞卻開口說道:「陶和瓷,其實原本沒什麼差別,都是把土放在窯裡,用大火猛燒而成,只是燒陶的一般用的都是普通的黃泥粘土,而燒瓷的泥坯則必須得要瓷石。咱們北齊不產瓷石,而南陳卻有很多瓷石礦脈,所以南陳的瓷器名揚天下,但在北齊卻成了極其少見的珍品。我也是湊巧發現青鏡殿有些泥挺像瓷石粉的,所以才大著膽子試這一回……」

  工匠們本來還站得挺遠,聽到陸貞在說,都好奇地圍過來聽住了。

  陸貞又說:「你們以前燒陶都是用普通木柴吧?那樣火溫不高,所以就算怎麼燒,都燒不成瓷器;但今天,我讓你們換了含油多一些的松木,你看,那火焰已經是金橘色了,只有這種顏色的火焰才能燒得出好瓷。」

  這李大膽感激地說:「陸姑姑,你咋把這些都跟俺們說了,燒瓷這活在咱們北齊可金貴呢,也就京城有兩三家大富人家才懂,你說得這麼詳細,就不怕俺們偷師?」

  陸貞笑著說:「各位大哥雖然是在宮中供職,可要放到民間,肯定也是數得出的能工巧匠,我今天不過是跟各位切磋一下,以後還請各位多指點呢。」她並不抬高自己,又把眾位工匠捧了一捧。

  那李大膽十分高興,說道:「呵!宮裡的宮女姑姑俺也見了不少,可還是頭一回見到你這樣手又巧脾氣又爽快的!放心吧,你把俺們當兄弟,俺們也肯定賣命幫你!」兩人這番對話被朱少監看在眼裡,朱少監微微一笑,又聽到陸貞在說:「古時制瓷之法,其實分為六步,先淘淨瓷土,再塑成泥坯,風乾之後,用石灰上釉,最後再入窯燒製五個時辰即可,只是燒窯的時候,不僅要看著窯火的顏色,還得……」他心裡暗想,這陸貞還真的一點都不藏私,著實難得。

  這一來二去,就講解了一夜,天色微亮,陸貞站到窯門口發令,「熄窯火吧。」窯門緊接著就被打開了,一陣煙塵往外衝出散開,陸貞心裡著急,發足就想往裡沖,那膽大工匠連忙攔住了她,「那裡頭可熱了,你等著,俺們幫你拿!」

  他招呼一聲,另一個窯工和他一起披著厚衣,衝進了窯內,不一會兒,兩人戴著手套端著兩隻大匣缽奔了出來,放在了地上。

  陸貞走到地上的匣缽旁跪了下來,李大膽剛想掀開匣缽,陸貞卻攔住了他,「等等!」她渾身發抖,又期待,又怕無勞而返——如果失敗了,自己這輩子就再也考不了女官了,又怎麼能報父親的血海深仇呢?朱少監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打開吧,陸貞,無論如何,你都已經努力過了。」

  陸貞呆了半晌,才點了下頭,生死由命,一切早就注定了,自己再怎麼遲疑,現在也無法改變了,她接過工匠遞給她的木夾,掀開匣缽蓋。

  幾乎是同一瞬間,大家都咦了一聲。

  李大膽揉了揉眼睛,拉著旁邊的工匠,「俺沒看錯吧?這瓶子咋會是白色的?」朱少監也吃驚了,顫抖著聲音問道:「白瓷?陸貞你竟然燒成了白瓷?」

  陸貞用包著布條的手拿起淨瓶仔細檢查,那只淨瓶呈現出白玉一般的美態,渾身上下並無一點瑕疵。與此同時,工匠們發出一聲歡呼,把陸貞包圍在中央。她興奮地高高舉起淨瓶,在初升的陽光之下,那只晶瑩如玉的瓷瓶,散發著神秘的光芒,讓人禁不住就此臣服在它的腳下。

  自先古舜帝創製陶瓷之術以來,三千年光陰彈指而過,雖有萬千名瓷流傳世間,但瓷色皆為黃綠或青色。皇建元年十一月,世間第一盞白瓷誕生於北齊內宮宮女陸貞之手,自那時起,瓷器「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磐」的美譽才漸漸流傳開來。

  眾人興奮之時,陸貞趁別人沒發現,匆匆從匣缽裡揀出了一件東西,放在了自己袖中。這才抱起白瓷瓶,一路往藝考考場奔去。

  她一路狂奔到藝考考場門外,已經聽到王尚儀在說:「本宮說過,遲到者,取消資——」她連忙將白瓷瓶藏在了自己的身後,「等等,我來了!」

  王尚儀微微一愣,「你倒會趕巧。好了,大家把自己做好的寶物都依次放上來吧!」先前大家都知道陸貞的線被人動了手腳,王尚儀心想,我就看你能交出什麼東西來。

  王婁兩人面前一個長桌專用來放宮女交上來的寶物,阮娘在一旁清脆地報著,「宮女趙淑,獻上百寶燴鹿羹一盞!宮女陳芸,獻上雙面飛白繡書一幅!宮女錢三娘,獻上金絲玉線長衣一襲……」

  她停了一停,看向陸貞,「陸貞,你的七寶瓔珞呢?」眾人都是心知肚明,王尚儀的嘴角已經流露出了譏諷,婁尚侍免不了著急地看向陸貞。

  陸貞不動聲色地將自己藏在袖裡的白瓷瓶放到桌上,婁尚侍打眼看去,不敢確信地戰著聲音問:「這……是玉?」

  陸貞大方地說:「不,這不是玉,而是奴婢燒的白瓷。」

  婁尚侍哆嗦著雙手捧起了那小小的瓷瓶,「白瓷,天啊,這世間竟然會有白色的瓷器?」她如癡如醉地看著,其他宮女都用羨慕的眼神看向了陸貞,白瓷出現,聞所未聞,這回陸貞是贏定了。王尚儀卻狐疑地看向了陸貞,「這是你燒的?這真的是瓷嗎?」

  像是早就料到了王尚儀會為難自己,陸貞鎮定地說:「正是奴婢昨晚親手做的,內府局的朱大人和諸位工匠都是見證。」

  王尚儀又說:「不會是你塗了什麼白粉吧?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有白色的瓷器?」

  陸貞微微一笑,「大人請儘管查驗。奴婢聽說,古有和氏璧,其白如雪,始皇得之而一統天下。之前各朝各代只有青瓷黃瓷,奴婢能在本朝破天荒地燒出白瓷,也一定是因為皇上以仁德治天下,感動了上天,才會賜下如此吉祥之兆吧?」

  王尚儀看她這麼說,臉色一變,「你又是花言巧語……」

  婁尚侍心裡得意,打斷了她的話,「王姐姐,你沒見過白瓷,那是你沒見識,但你總不能說咱們皇上不是聖明天子吧?哎呀,大家別愣著,都過來看看,你,你,還有你,都自個兒說說,你們做的東西,能比得上陸貞這白瓷嗎?」

  那其他幾個宮女又怎麼不明白,上前看了看,互相又使了眼色,齊聲說道:「奴婢甘拜下風!」

  婁尚侍笑容滿面地看著王尚儀,「王姐姐,現在勝負已經分明,你也該宣佈今年誰能晉陞女官了吧?」

  王尚儀冷笑一聲,「那是當然!只是,誰都可以晉陞女官,陸貞卻不能!」她緩緩說道,「陸貞這白瓷的確前所未有,可是婁尚侍你別忘了,當時陸貞報名的時候,說自己要做的寶物可是七寶瓔珞!考狀元切忌文不對題,這藝考自然也是如此!」

  陸貞急急說道:「可尚儀大人,您當時也沒說過不許臨時更改藝考的寶物啊!」

  王尚儀回頭打量她,「還在狡辯!好,就算你藝考得了第一,可別忘了你的筆考沒有成績。本座以為,陳芸的雙面飛白繡書在藝考中可列前三,而她還是筆考魁首!即便按三七之數來分,她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她看陸貞愣在了當場,出言譏諷,「本座也佩服你有一雙巧手,只是陸貞,身在內宮,你就得學會嚴遵上令,恪守宮規,言出必行!」

  陸貞只能低聲說:「謝大人教誨!」

  王尚儀嘴角浮出一絲殘忍,「既然如此,你還記得與本座的賭約嗎?」

  婁尚侍看她擺明就是要斷掉陸貞的退路,大怒道:「王璇,你不要欺人太甚!」

  王尚儀針鋒相對地說道:「住口!本座只是在教陸貞什麼叫做言出必行!婁尚侍,你別忘了,這個晉級考試不是為了你婁家選拔親信,而是為我北齊朝遴選最優秀的女官。如果她連信守諾言都做不到,以後還怎麼讓下屬信服?」

  婁尚侍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陸貞拉住了她的手,「尚侍大人,您不用爭了,尚儀大人說得對,是陸貞自己沒用。」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一滴滴地砸到了地上。是啊,自己又能怎麼辦呢?只能怪自己不爭氣,明知道王尚儀多番為難自己,只想把自己趕走,自己沒識破,才被人害了,說到底是自己太相信別人。她心裡悔恨交加,頓覺人生了無希望,父親之仇報之無望,自己和高展也早就沒了未來——人生在世,最苦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