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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丫丫答道:「能喝,他剛喝剩下的,我正想潑了它沏杯新茶——」

  沒等她把話說完,露生舉杯一飲而盡,然後扭頭啐出了一枚茶葉梗。把茶杯交還給了丫丫,他向龍相質問道:「怎麼說打就打上了?」

  龍相從布鞋裡抽出一隻赤腳,扶著門框向上一蜷腿,伸手撓了撓腳背上的蚊子包,「要的就是個出其不意!要是全天下都知道我要開打了,我還打個屁!」

  露生看了他這個德行,再看看端著大茶杯的丫丫,忽然很想把這二位扯著胳膊全揍一頓,「那你把丫丫帶過來幹什麼?她是能打仗還是能參謀?你讓她過來又聽槍又聽炮的,她不害怕嗎?」

  龍相很不服氣,梗著脖子答道:「她是我太太,我上哪兒她就得跟到哪兒!再說我吉人自有天相,開槍開炮也離我遠著呢,震不到她,她怕什麼?」

  露生斜了一眼,發現丫丫已經悄悄地溜進屋子裡去了。這也像是一種心有靈犀,在龍相不聽話鬧脾氣的時候,素來都是露生掩護,丫丫撤退。丫丫一跑,露生沒了後顧之憂,是戰是降就都可以了。

  「你給我進去!看你這個德行,有一點統帥的樣子嗎?」

  「我他媽的熱!」

  「熱就全脫了吧!光著屁股多涼快!」

  龍相的聲音立時提高了許多,「脫就脫!」

  十秒鐘後,房內的露生大吼一聲:「你給我穿上!我倆欣賞不了你這人體美!」

  又過了十秒鐘,露生再次開了口:「怎麼還全穿上了?」

  龍相坐在椅子上,身上軍衣軍褲俱全,兩隻赤腳踩在布鞋鞋面上,他端著大茶杯吸吸溜溜地喝熱茶,丫丫蹲在一旁,扳著他的腳丫子給他穿襪子。因為龍相一直不吭聲,所以丫丫替他作了回答,「一會兒他還要走呢,要去前線督戰。」

  「你去嗎?」

  「我不去,他天亮就回來。」

  露生雙手叉腰站在屋子中央,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分身乏術。既想跟著龍相走一趟,又不放心把丫丫獨自留在這裡。回頭看了那二人一眼,他見丫丫給龍相穿好了襪子,起身走到屋角去拎馬靴;而龍相趿拉著布鞋站起身,卻是逕自推門走了出去。舉目向遠方眺望了片刻,他忽然扭過臉對房內的露生說道:「火燒雲。」

  露生也邁步走了出去,看到了半邊赤紅熱烈的天空。

  龍相這時說了話,「露生,住在那邊的人抬頭往上看,是不是整片天都是紅的?」

  露生笑了一下,「沒常識,我們看它紅是因為——」

  這話沒說完,因為丫丫拎著馬靴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向龍相說道:「我上午還把它擦了一遍,現在又是這麼灰撲撲的了。你先對付著穿吧,等到明天回來了,我再給它打一層油。」

  露生聽了這話,感覺這實在不像是一位司令太太的行為。丫丫簡直成了龍相的使喚丫頭兼勤務兵。可是未等他思忖著代替丫丫做出抗議,空中忽然傳來了一陣銳響。他正要抬頭覓聲張望,一枚炮彈已經從七千尺的高空中落下,讓軍部房屋在火光巨響之中瞬間分崩離析。

  站在門口的丫丫一聲沒吭,直接被氣浪拋到了院子裡。一塊碎磚狠狠擦過了露生的頭皮,而龍相抱著腦袋向下一撲,匍匐著爬向了丫丫,又對著露生拚命大喊:「趴下!快趴下!」

  露生沒感覺到疼,單是覺出有液體正在順著自己的太陽穴往下流。在硝煙之中睜大了眼睛,他咬緊牙關、氣運丹田,一手抓住了丫丫的胳膊,一手揪住了龍相的衣領,然後力大無窮地轉身便往校門外跑——炮彈炸得太精準了,分明就是直奔著目標來的,不趕緊跑是要坐以待斃嗎?

  他跑,軍部內外的軍官士兵之中凡是還活著的,也都開始跑。眾人一迭聲地高呼「保護司令」,可是竟然誰都追不上司令。司令家那位白少爺頂著滿頭滿臉的鮮血,像拖死狗似的拖著司令伉儷,一路飛似的順著大街狂奔!

  這個時候,第二枚炮彈帶著尖嘯破空而來,準確無誤地爆炸在了軍部院子裡。然後是第三枚第四枚炮彈接連而至,把軍部所在的整條小街都炸了個底朝天。

  露生一邊跑一邊左右亂看,想要找個掩體暫時安身。平常百姓的房屋絕對是不安全了,他索性往鎮子外面的荒涼地方逃。一手忽然輕鬆了一點,他轉過臉一看,發現是丫丫掙扎著跟上了自己的步伐。而自己握著她那臂膀的手一路向下滑,兩個人變成了手拉手。領著丫丫、拖著龍相,他忽然做了個急轉彎,直奔了前方樹林中的一堵土崖。

  氣喘吁吁地背靠著土崖坐下了,他發現不遠處的爆炸還在繼續。零零落落的士兵和百姓倉皇地四散奔逃,也有幾名軍官模樣的青年追著自己跑了過來。別人他是顧不得了,他只能管自己手裡的這兩個人。在又一聲大爆炸中,他把龍相和丫丫往懷裡一摟,隨即深深地彎下腰,用胸膛把他二人的頭臉全蓋了住。丫丫穿著夏日的單衣,露在外面的腕子、腳踝全被磚石草木劃傷了;龍相則是另一種的淒慘——他沒穿鞋,襪底磨破了,鮮血已經染紅了他的白襪子。

  胸膛和手臂蓋住了他們,露生又下意識地伸出手,一隻手去捂丫丫傷痕縱橫的腳踝,一隻手去握龍相破皮流血的腳趾頭。這一刻他真是慶幸自己的高大,否則的話,怎麼能憑一人之力,同時護住他們兩個?

  龍相強行從露生的懷抱中掙脫了出來,抬頭去看露生的臉。露生見他眼睜睜地瞪著自己,像受了驚似的,就告訴他:「我沒事,是皮肉傷。」

  龍相望著露生,卻是冷不丁地笑了一下,「這回我一定成功。」

  露生「嗯?」了一聲,沒聽懂他的意思。於是他進一步地解釋道:「上次你跑到前線找我,我就成功了;這次你又來了前線找我,我肯定還會成功。」

  露生聽了他這一番理論,懶得反駁,只問:「腳疼不疼?」

  龍相一點頭,「疼。」

  露生把他重新摟回了懷裡,「那你乖乖地不要動,等到這裡安全了,我還把你背回去。」

  龍相點了點頭,伸手又去摸了摸丫丫,「你受傷了嗎?」

  丫丫搖搖頭,「我沒事兒。」

  露生拉起丫丫的一隻手,讓龍相看她腕子上的刮傷,「你看看,全怪你,非得讓她跟著你來!」

  龍相打開了露生的手,「丫丫是我的人,不用你管。」

  如此又躲了片刻,一隊士兵張皇失措地找了過來,領頭的人正是龍家大廚之弟、由常狗剩更名為常勝的副官。常勝名義上是副官,但是身大力不虧,便也兼任了保鏢一職。他起初對龍相是遍尋不得,以為自己這位司令是被炸裂彈炸死了,嚇得幾乎要哭;而此刻見他的司令躺在一座小土崖下,不但周圍一直有人,而且司令太太和白少爺也都是全須全尾的,他便放了心。只讓士兵分散開來,保護司令一家,又告訴龍相道:「炮彈是從那邊山上飛過來的,現在咱們的炮兵已經開始還擊了,怕是要對著轟一陣了!」

  龍相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露生這時徹底鎮定下來了。再回首往事,他便不由得心有餘悸,「丫丫真是個命大的,當時正好就走到門口來了,否則的話,就算不被炮彈炸到,也要被倒塌的房屋拍到下面去。」

  龍相聽了這話,沒言語,只摸到了丫丫的一隻手,緊緊地攥了住。

  露生又道:「我也算是被你救了一命。你要是不喊我去看火燒雲,我也懶得出屋子。」

  龍相這回把露生的手也抓住了。

  「我是不能沒有你們的。」他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臉上罕見地露出了惶恐神色,「丫丫是我的了,露生,你也不要離開我。」

  丫丫垂頭對他笑了一下,露生則是強行抽出了手,轉過身抬起他的一條腿,要把他的血襪子扒下來。一邊扒,露生一邊又背對著他說道:「嗯,你是我倆的小寶貝。你成天欺負丫丫,沒事就對著我撒潑打滾,我倆還得哄著你、陪著你——別亂動,襪子都和傷口粘到一起了!」

  天黑之後,炮戰漸漸進入了尾聲。

  這炮戰談不上任何戰術,純粹只是對著轟。誰的炮好,誰的彈藥充足,誰便能佔上風。龍相知道這上風自己是佔定了,故而並不焦慮。丫丫和露生面對面地坐了,他的腦袋窩在丫丫懷裡,兩條腿則是搭在露生的肩膀上,受了傷的赤腳就很舒服地晾在了夜風中。露生偷瞟著丫丫,見丫丫一手鬆松地摟了他的脖子,一手搭在他的胸膛上——真是成為夫妻了,他記得丫丫原來對龍相可沒有這麼親暱。

  心裡冷了一下,他感覺丫丫和龍相成了一家,把自己排除出去了。

  冷也白冷,丫丫是愛他的,可他自己不要。難道還讓丫丫和龍相貌合神離,對他害一輩子單相思嗎?

  於是,他又想起了艾琳。

  他想也許自己應該從這三個人的小世界中走出去了。外面天大地大,總能找到自己的新位置和新伴侶。未必一定是艾琳,但總會有那麼個新的人。而他和面前這二位究竟是情深緣淺,還是緣深情淺?他想不通透、說不清楚。

  午夜時分,炮戰停止,遠方山頭上的敵炮全都啞巴了。

  露生和丫丫並肩往回走,後背上趴著龍相。露生很累,因此也就感覺背上的龍相很重,壓得自己一步一晃。

  他的頭腦也麻木了,並沒想到要把龍相移交給精力較為充沛的常勝等人,單是咬緊牙關堅持著走。走幾步,便停下來把龍相向上托一托。因為龍相困了,昏昏欲睡,整個人成了一團柔軟的骨肉,不住地往下滑。

  我對他太好了——露生恍恍惚惚地想——我對丫丫也沒有這樣好,我對我自己也沒有這樣好。我對他真的是太好了,真是太便宜他了。這個混蛋,這個瘋子,真是太便宜他了!他一定要對得起我才行,一定要聽我的話才行。除了我,誰還能這樣待他?沒有了,肯定沒有了!

  半睡半醒的龍相雖然沒有讀心之術,但是從他接下來的成績來看,他如自己所料,也如露生所盼,的確是成功了。從這一點上看,不能說他是完全的「不聽話」。而在另一方面,露生作為旁觀者,一顆心卻是始終懸著,即便在一次又一次的慶功宴上也不能輕鬆。因為龍相的成功實在是來得蹊蹺,鬧著玩似的,他就把楊大帥打跑了;又鬧著玩似的,他把接下來的趙錢孫李之流的大帥也打跑了。那幫人並不是吃素的,論年齡足以給龍相當爹,然而他們沒有想到,勝利是有慣性的。越是聽聞龍家軍百戰百勝,他們心裡越要先怯。自己都覺著自己沒勝算,老天爺便成全他們,讓他們夢想成真,輸了個屁滾尿流。

  於是,不過半年的工夫,龍相的軍隊便橫穿兩省土地,直衝進直隸地界去了!

  第十六章:騰雲直上重霄九

  露生下了火車之後,直接鑽進了火車站外的汽車裡。火車裡很溫暖,汽車內卻是冷成了冰箱。常勝向他問候了一聲,然後直接把他送回了龍宅——這半年,常勝在龍宅與火車站之間往來無數次,專為了接送他。

  汽車內的露生很快就被凍透了。透過車窗向外望,外面風大雪大,全然沒有春節過後的暖意。常勝閒閒地說話,說今年這個節氣有些怪,該暖的時候反倒是更冷。有人說這是刀兵之象,這可真是純粹的廢話,仗都打了一年多了,剛從天氣上看出刀兵之象來?

  露生感覺常勝不是個愚蠢無知的人,若不是因為太冷,被凍得牙齒直打架,那麼他倒是頗想和常勝多聊幾句。及至汽車停在龍宅門前了,他一路小跑著往裡沖,一直衝到了龍相所居住的正房裡。

  正房裡暖融融的,龍相抱著膝蓋蹲在椅子上,見露生進來了,他沒言語,只打了個哈欠。

  露生在脫外面大衣之前,先從懷裡掏出存折扔到了他面前,「瞧瞧吧,數目對不對?」

  龍相伸手打開了存折。存折裡面字跡甚密,他的目光直接跳到最後一行,一五一十地數起了零的數目。數到最後,他把存折往手邊桌上一放,百無聊賴地又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