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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露生把大衣掛到了衣帽架上,搓著被凍紅了的耳朵問道:「怎麼還沒開戰?不是說年後打直隸嗎?」

  龍相垂著沉重的黑睫毛,懶洋洋地嘀咕道:「直隸是滿樹才的地盤,不好打。」

  露生邁步走到了他面前,加重了語氣說道:「就因為是滿樹才的地盤,所以我才幾次三番地問你什麼時候打!」

  龍相的小白臉上沒有表情,「你不懂。現在軍餉有點兒吃緊,小兵們怕是要打不動。與其如此,不如暫且按兵不動。萬一一個不小心打輸了,哪怕是小輸,也會有動搖軍心的危險。」

  他這話說得慢條斯理,微微地拖了長音。露生聽在耳中,感覺他幾乎是在對著自己打官腔——龍相會打官腔,有時候甚至還能說出幾句文縐縐的漂亮話,但是回家關上門對著露生和丫丫,他還是胡吵亂鬧的時候居多。露生聽他胡吵亂鬧,感覺很煩;聽他對著自己打官腔,更煩。

  「怎麼會沒有軍餉?」他質問龍相,「我這幾個月跑到北京給你存了多少次錢?你自己有多少錢你不知道嗎?原來要什麼沒什麼的時候,你能把家產拿出去招兵發餉;現在什麼都有了,你怎麼反倒吝嗇起來了?」

  龍相把眼睛徹底閉上了,「你不懂,原來我手底下就那麼幾個人,他們都聽我的話,把錢給他們,我放心。現在不一樣啦,現在我的人太多了,有真心跟我的,也有假心跟我的,我不能拿著大洋亂撒。有錢要花到刀刃上,現在我還沒找到刀刃在哪裡,所以這錢啊,還是先給我在銀行裡躺著吧。」

  說完這話,他閉著眼睛,忽然向前方做了個鬼臉。這鬼臉齜牙咧嘴,很有幾分猙獰之相,露生覺得他這鬼臉不是做給自己看的,而是做給整個世界看的。

  這小子自居是真龍化身,要與整個世界為敵呢!

  「是,軍務我是不大懂。」露生心平氣和地說道,「但我是為什麼來到你家的,你知道;我對滿樹才懷著怎樣的仇恨,你也知道。這麼多年了,我從沒求過你什麼,現在我求你去打敗滿樹才。我實在是沒有找他報仇的本領,如果我有,我不會這樣催促你。」

  龍相一點頭,輕聲答道:「嗯。」

  露生沉默片刻,又發現了新問題,「丫丫呢?」

  龍相搖搖頭,「不知道。」

  露生瞪了眼睛,「你又欺負她了?」

  龍相平淡地答道:「沒有,只打了她一下。」

  在露生和龍相談話之時,丫丫正在黃媽的房裡哭,陳媽也在。

  丫丫來的時候是披頭散髮,現在把頭髮梳整齊了,哭也並不是號啕大哭,只是坐在炕邊,怔怔地流眼淚。方纔她的後背和腰眼各挨了幾拳幾腳,原因她不知道,拳腳帶來的疼痛,她也完全能忍受。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眼淚竟會自己流了出來。她怕自己的哭相會再次激怒龍相,故而索性一逃了之,想等淚水止了再回去。

  黃媽完全知道侄女這拳腳挨得有多委屈,但又覺得做人媳婦沒有不受委屈的,況且丫丫嫁給龍相,又實在是大大的高攀,即便受了委屈,從長遠來看,也算不得真委屈。挪到丫丫跟前盤腿坐住了,她小聲問道:「身上還是沒動靜?」

  丫丫搖了搖頭——黃媽總怕侄女籠絡不住少爺,所以急於讓丫丫生出一兒半女,鞏固地位。可是兩人成親大半年了,夜夜都是同床共枕,龍相若是要出遠門,還會帶著丫丫同行。憑著兩人這樣的親熱法子,怎麼會一直「沒動靜」?

  於是黃媽對丫丫下了評語:「你呀,就是沒出息!少爺那麼戀著你,你可好,不爭氣!」

  丫丫靜靜聽著,一臉的麻木不仁。陳媽聽不下去了,有心回護丫丫幾句,可轉念一想,又懶得開口。她心想:你們不是看不上白家的孩子嗎?好得很,當龍少奶奶享福去吧!白天端茶遞水干使喚丫頭的活,晚上給人洗腳陪人睡覺,隔三岔差五地還得跑一跑戰場,每天還必有一頓舒筋活血的拳腳,多美啊!

  丫丫在熱炕頭上坐暖了身子,等眼淚止住之後又擦了把臉,忽然想起今天大哥哥會從北京回來。她心裡稍微透進了一點光明,便起身獨自離去了。

  然而她回去之後並沒有遇見露生,所以忍不住問了龍相一聲,「大哥哥呢?不是今天下午回來嗎?」

  龍相人在椅子上,依然保持著抱膝而蹲的姿勢。聽了她的話,他沒言語,只微微地一抬眼皮,似怒非怒地橫了她一眼。

  丫丫站在原地沒有動,後脊樑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她不是發作了疾病,她是被龍相那一眼嚇了一跳。

  在接下來的幾天,龍相都沒有好氣。對著徐參謀長等人,他的言行有條有理;對待露生和丫丫,他則是變成了一條瘋狗。露生和丫丫也不大搭理他,但架不住他自己伸了嘴來咬。

  如此咬了一個多月,他忽然重振旗鼓,帶著丫丫又跑到前線去了。露生看他近來瘋得心事重重,怕他半路狂性大發,再把丫丫給吃了,想要跟著他同行,然而他斬釘截鐵地不允許。

  龍相高昇得太快了,威風陣勢幾乎是一個月一變。先前他出門,帶幾個隨從騎上馬便跑,什麼荒涼地方都敢闖;如今不同了,如今他不出門則已,一出門便是前呼後擁。馬是不騎了,他一氣購置了三十輛美國汽車,哪怕走出十里地去,也得有幾十名荷槍實彈的衛士追隨保護。士兵站在汽車踏板上,莫說車門,連前後車窗都要遮擋得嚴嚴實實,生怕有刺客打冷槍,傷了這位鴻運當頭的新貴。

  露生沒法偷偷跟蹤這般排場的龍相,只好坐在家裡傻等,隔三差五地跑一趟北京,為龍相往銀行裡存錢。北京的新聞業自然是發達的,他從報紙上瞭解直隸戰情,只知道龍滿雙方是打一陣停一陣,已成膠著之態。起碼一個月內,是分不出勝負了。

  露生盯著報紙反覆地看,心中也說不清是個什麼感觸。一時想起滿樹才在華北稱霸八年,如今終於也嘗到了焦頭爛額的滋味,便有些痛快;一時想起滿樹才的剋星是自己的人,又有些驕傲。報紙上尊稱龍相為「雲帥」,雖然不知道雲帥能否當真入主京城,暫且還不敢明著誇,但話裡話外,已經開始把他往少年英雄的路子上寫。

  露生連著看了幾篇關於「雲帥」的文章之後,幾乎想笑。因為上次雲帥回家之時,還曾在他面前撒了一次野——當時這位少年英雄光溜溜地躺在床上,一嘴二用,一邊吃巧克力一邊罵人。罵了片刻不解氣,又伸了手想打他。他後退一步,使得英雄打了個空,於是英雄氣急敗壞地滿床打滾,不但用腳後跟光光地蹬牆,而且還把巧克力抹了滿身、滿臉、滿床。直鬧了半個多小時,英雄才恢復平靜,蹲在床邊,自作主張地替英雄太太織了一會兒毛衣。

  露生認為龍相實在是可氣可笑,所以回憶之時,忍不住就真笑了。笑著笑著,他又歎了一口氣,心想這叫個什麼怪物呢!

  露生接連許久沒有見到龍相,全憑著龍相的電報來活動。活動的範圍很有限,不是北京,便是天津。活動之餘,他很空閒,有幾次差一點便要去女中尋找艾琳,不為別的,只為得個朋友,閒談幾句。但是念頭一轉,他並未將其付諸行動。因為怎麼想怎麼感覺艾琳是看上了自己,而自己這一方卻又絕無追求她的可能。與其如此,不如一清二白地拉開距離。露生自認為是個正經男子,不能拿人家妙齡少女的真情來消遣。

  這一日他躺在北京飯店內的大床上,正百無聊賴地翻閱報紙,等著乘坐晚上的火車回家。眼睛盯著報紙上的黑字大標題,他一動不動地愣了半天,隨即一躍而起,坐直了身體。

  報紙上刊登著華北最新的戰況,說是滿將軍已於前日派出代表,和龍司令麾下的參謀長徐氏進行了談判。雙方決心化敵為友,聯手組成一支盟軍。

  將這一篇新聞從頭到尾讀了若干遍,最後露生把報紙一扔,心想:這是怎麼回事?那位徐參謀長要造反了?還是他設法控制了龍相,唆使他停戰熄火,去與姓滿的和談?自己和滿樹才之間有著怎樣的血海深仇,龍相知道,可徐參謀長不知道。徐參謀長就是知道了,也等同於不知道。因為龍相和自己有感情,徐參謀長和自己可是完全沒有關係。

  想到這裡,他忽然緊張了,因為龍相很可能是正和徐參謀長在一起,旁邊還跟著個丫丫。那徐參謀長明顯不是個吃素的,萬一他和龍相起了衝突,正好可以來個一鍋端,把這兩個人全處置掉。這兩個人若是沒了,那麼自己……

  露生不敢繼續往下想,這兩個人若是沒了,他便徹底地一無所有了。

  露生不再多想,直接收拾行李奔了火車站。家是不必回了,他要直接找龍相去。

  龍相倒是好找,至少他和他的司令部目前位於直隸境內,單從距離上看,就比先前近了一半。露生是下午上的火車,午夜時分便到了站。他下車之後分秒不停,一鼓作氣地直奔了目的地。

  結果在臨時司令部的高房大屋裡,他看到了談笑風生的龍相和徐參謀長。

  他被勤務兵領進門時,龍相和徐參謀長坐在暖炕上,正圍著一張小炕桌連吃帶喝。端著酒杯轉向門口,龍相一張臉熱得白裡透紅,圓睜二目做了個驚訝表情,「露生,你怎麼來了?」

  露生看看他又看看徐參謀長,呼出一口涼氣,一時間什麼都沒說出來。

  徐參謀長回頭也看了看露生,知道這小子身份與眾不同,和少爺的親哥哥也差不多,故而向他點頭一笑。露生接收到了他這個笑,略一猶豫之後,他開口喚道:「徐叔叔。」

  龍相見了他這個欲言又止的勁兒,有所領會,當即放了酒杯笑道:「徐叔叔,今天咱們不談了,有話明天再說。我連著好些天沒和露生見面了,我現在也招待招待他。」

  徐參謀長伸腿下炕,趿拉著皮鞋站起身,「好,我回去了。少爺也別再喝了,明早還得開會呢,別耽誤了正事。」

  龍相連連答應著,及至徐參謀長出門離去了,他立刻對著露生一招手,小聲問道:「哎,你怎麼來了?我的錢出了問題嗎?」

  露生把手中皮箱靠牆一放,隨即走過去,和龍相擠著坐在了炕邊上,「我看報紙上寫,你要和滿樹才聯合?」

  龍相聽了這話,伸手端起玻璃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白蘭地。喉結上下緩緩一動,他輕輕一咂嘴,然後轉過臉來望向了露生,「你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露生觀察著他的神情,忽然感覺他這模樣有點陌生,「是,就是為了這件事。」

  龍相仰頭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後以手撐炕轉了個身,盤起雙腿面對了露生,「沒錯,上個禮拜停的戰,這個禮拜滿樹才派來了個參謀,跟老徐談了談條件。」

  露生盯著龍相那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子,感覺自己像是沒聽明白,「那麼,你以後就要和滿樹才成為朋友了?」

  龍相當即笑了,「他殺了你爹你妹妹,我哪能和他做朋友?」

  這一句話勝過了千萬的甜言蜜語,露生這一路一直是心存疑慮、魂不守舍,直到聽了這句話,他的身心才一起向下一沉,沉到了踏踏實實的原位上。

  龍相手扶膝蓋向前一探頭,把嘴唇湊到了露生耳邊。噴著熱烘烘的酒氣,他耳語道:「現在的形勢,是滿樹才攆不走我,我也打不垮他。總這麼耗下去,只能是兩敗俱傷。所以我們開了談判,停戰的條件是我許他佔直隸,他許我進北京。反正打也是耗著,和也是耗著,不如以和為貴。你放心,我知道你恨滿樹才,我和他一山不容二虎,和也和不了多久。等我進了北京,我自然會再找機會揍他,給你報仇!」

  露生聽到這裡,沒再言語,只抬手摸了摸龍相的腦袋。龍相的毛病再多,心裡是知道好歹的,對待自己是親的。他有毛病也怪不得他,是他胎裡帶來的,如果可以選擇,難道他不願意做個明明白白的正常人嗎?

  露生越是想,越忍不住憐愛龍相。龍相也是可憐的,從小沒有娘,親爹也沒個人樣,一個月至多過來看他一次。看也不是好看,「覲見天顏」似的,然而又不是真尊敬,只像是跑來拜一拜圖騰或者瑞獸。

  愛撫幼子一樣反覆摩挲著他的腦袋,露生柔聲問道:「丫丫呢?」

  龍相抬手往窗外一指,「那邊屋裡睡覺呢。」

  露生向窗外看了看,只看到漆黑的玻璃窗反了光,照出了自己和龍相的影子。

  「你也該休息了,在這兒睡還是到丫丫那裡睡?這兒能睡的話就在這兒睡吧,我給你鋪床,你別跑過去折騰丫丫了。」

  龍相打了個酒嗝,翻了身四腳著地地往炕裡爬,「把桌子撤了,我不睡,躺一會兒就行。」

  露生讓勤務兵端走了小炕桌,然後要來被褥鋪好了,讓龍相躺下。等龍相躺好了,他脫了外衣,也在龍相身邊和衣而臥——臥了沒有三分鐘,他忽然扯過龍相的手看了看,然後起身下地,找來了一把剪刀,「你躺著不用動,我給你剪剪指甲。」

  將一隻手修剪利落之後,露生很熟練地拉起了龍相另一隻手。腰間有癢癢的觸感,是龍相在抓了他的襯衫往外扯。及至把襯衫下擺從褲腰裡扯出來了,他腰間一疼,是龍相按照慣例,撓了他一把。

  他這一疼是替丫丫受的,反正龍相在這時候總得撓人一把,不是他,就是她。撓過之後,龍相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也不怒,只輕描淡寫地呵斥一聲,「混蛋。」

  幾個小時過後,天便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