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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兩人在學校門口下了汽車。露生駐足一望,發現這女中是一處頗為高雅的所在。門內花木蔥鬱,掩映著裡面錯落有致的幾幢小樓房,真有女兒國的意境。只是此時這學校內外幽而不靜,總有穿著短衣短褲的女學生出出入入——做運動員裝束的,都很坦然地露著胳膊大腿;而不穿運動衣的女學生,則全是服飾華麗。人群中有一位少女招了招手,笑著喊了一聲,「艾琳!」

  艾琳立刻也一招手,「珍妮!」

  然後那珍妮從人群中跑到艾琳面前,兩個人親熱地面對面手拉手。儘管艾琳基本就是個中國人,而那位珍妮則純粹是個中國人,但兩個人說起話來卻全是用英國話。一邊說,珍妮又笑著瞟了露生一眼。露生聽不懂這二人說的是什麼,但想那對話一定涉及自己,因為艾琳忽然打了珍妮一下,又作勢要推搡珍妮,珍妮則是嘻嘻哈哈地大笑著轉身跑掉了。

  等到珍妮一走,艾琳扭頭向露生笑道:「珍妮是跟著她父親從南洋過來的,她講廣東話,我們聽不懂,所以她乾脆就只講英文。鬧起來的時候,我們就喊她假洋鬼子。」

  露生左右環顧,口中答道:「這裡真好,像是世外桃源。」

  艾琳笑著搖了頭,「非也,非也,我們也是很有煩惱的。」

  露生隨著她慢慢地向校園操場上走,又道:「我沒有讀過中學,也想像不出這中學裡的學生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但我看你天真爛漫,倒的確是個無憂無慮的樣子。」

  艾琳垂下了長睫毛,不以為然地一噘嘴。露生先前總以為她是濃妝艷抹,現在近距離地看清楚了,才知道她只是塗了胭脂和口紅。這兩樣便足以讓她顯得紅紅白白,像是施了極厚的脂粉。

  「等以後我們成了真正的朋友,」她低聲說道,「我再向你講述我的煩惱吧。」

  然後她靜等露生反問自己「難道我們現在還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嗎」,可是等了十秒鐘之久,卻只等來了露生的一頷首,「好,我或許沒有為你解決問題的能力,但是至少可以做一名傾聽者。」隨即他抬手向前一指,「那是什麼競賽?跑步嗎?」

  艾琳忽然不想再往操場上走了,運動員們哪個得第一,她也不關心了。她希望露生只看自己一個人,不要被那些無聊的比賽佔了心神。

  「是長跑。」她停住腳步,裙角輕倩地一轉身,「跑起來沒完的,一點兒也不好看,那邊又沒個陰涼地方可以休息。我們不要去湊那個熱鬧,等有了好看的比賽再來瞧吧。」

  露生笑了一聲,掉頭跟上了她。他那一笑本是很低的,然而艾琳偏偏聽見了,臉上便是一紅,懷疑自己的心思被他窺破了——他看著也是個年輕人,然而有時會顯得老氣橫秋,相形之下,自己就成了孩子。艾琳總記得昨天他對自己那一轉臉,那一瞬間的他幾乎有了幾分陰森相,但是事後想一想,那一瞬間他的面孔彷彿特別有魅力,又冷酷、又俊秀。

  他怎麼不問問我的事情呢?——她且走且犯嘀咕——他對我不感興趣嗎?還是未等他問我已經說過了?不對,我什麼都還沒有說呀!

  如她昨日所設想的那樣,她和露生果然是在女中附近的咖啡店裡坐下了。

  她被太陽曬得香汗淋漓,從小皮包裡取出小折扇來回地扇。白俄夥計把菜單送到了露生面前,她便很安心地坐著,把一切都交給露生來辦。

  露生拿起菜單看了看,隨即抬頭向她問道:「冰激凌用英文怎麼說?」

  艾琳愣了一下,同時下意識地答道:「Ice-cream.」

  露生一點頭,然後轉向夥計說道:「Ice-cream,兩客。」

  僕歐立刻記下,艾琳則是輕輕地笑出了聲音,「你講中國話,他也聽得懂,不必現學現賣。」

  露生把菜單遞向艾琳,「學一點兒是一點兒,如果不是和你出來,我也沒有機會到這裡吃ice-cream。你看看,想吃什麼自己點。」

  艾琳擺了擺手,不要菜單,心裡覺得密斯特白這舉動著實是不夠文雅浪漫,起碼是不含情、不甜蜜。不過非得這樣才是神秘的密斯特白——他總是能夠這樣坦然地自曝其短,連無知都無知得這樣瀟灑。如此境界,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達到的。

  兩盤冰激凌擺到了二人面前,露生嘗了一口,忽然理解了龍相的某些作為。外面大熱的日頭,曬得人又出汗又出油,而這冰激凌卻是冰冰涼、甜絲絲,味道好得簡直讓人想長歎一聲。這裡熱,家裡自然也是熱的,他真恨不得把龍相和丫丫全拎到眼前,然後一人一口,用勺子將冰激凌喂到他們的嘴裡去。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是吃過這東西的,可是怎麼就把它的滋味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三口兩口地吃了一盤子,他招手叫來夥計,給自己又要了一客。他並不是嘴大的人,然而不知怎麼搞的,三口兩口之後,這一盤子又乾淨了。

  給自己要來了第三份冰激凌之後,他見艾琳那盤中的冰激凌只去了冰山一角,便微笑著解釋道:「很好吃。」

  艾琳含笑注視著他,認為他這個吃法真是可愛死了,「你不會是第一次吃吧?」

  露生捏著小勺子,對著盤內的冰激凌歎息一聲,又像是舒服又像是感慨,「是第一次。原來只是聽說過,沒吃過。」

  艾琳一聳肩膀,真心實意地蹙了眉頭,「真可憐。」緊接著她補充了一句:「以後我們可以經常過來坐一坐談一談,你想吃多少冰激凌都可以。」

  露生聽了這話,確定對方真是對自己有「意思」了。可惜他沒有攀高枝的志願,而且像是受了龍相的傳染,他發現自己對於「外人」,興趣也總是不大。

  「好。」他不冷不熱又很誠懇地答道,「將來我再到北京,別的不敢保證,我們的冰激凌,我一定可以負責。」

  說到這裡,他放下勺子,打了個冷戰。艾琳聽了他的話,卻是別有心思,「你這一回會在北京住多久?下次什麼時候來?」

  露生思索了一下,發現這個問題堪稱無解,故而決定敷衍回答,「不好說,我也是隨著公務走。如果來了,我會找你——我怎麼找你?」

  艾琳等他這句話等得心急火燎,此刻聽他終於問到了正題,立刻來了精神侃侃而談:「我家裡人多眼雜,討厭得很,我就不給你電話號碼了。若是平常,你到這學校裡找我就成,不是吹噓,小小的名氣我還是有一點的;等到放了暑假——」她從皮包裡翻出紙筆,飛快地寫了一串數字,「我會到天津的朋友家住,你打這個號碼就好。」

  露生把紙條接過來看了一遍,然後把它折了一折,塞進了褲兜裡。

  露生和艾琳在外消磨了一天的光陰,然後晚上同去一家高級館子吃了晚飯,入夜之後,還一起看了一場電影。艾琳有自用的汽車,這時便用汽車將露生送回了飯店。而不出露生所料,他剛回房間,茶房便將一大疊電報送進來了。

  他找出了房間內的電碼本子,但是並不急著去譯那一封封的電報。因為那些電報全部來自龍相,裡面的內容,他猜也猜得出。

  在泡過了熱水澡,又喝了兩杯茶之後,他坐在沙發上,這才舒舒服服地把電報拿到了身邊。連著譯了三封之後,他打了個哈欠。因為龍相像個精神病患者似的,又在翻來覆去地催他回家。

  可在翻譯到第四封時,他的眼睛卻是慢慢地睜大了。

  第四封電報的內容有了完全的改變。龍相告訴他「鐵路不通,恐路途辛苦,暫且不要回家」。

  連忙把接下來的電報全部譯好,他發現從第四封電報開始,全是不許他回家的意思。起身推門喊來了茶房,他問對方道:「最近往西去的火車,都不走了嗎?」

  茶房聽了這話,莫名其妙,「先生,沒有這個消息呀。」

  「往西去的鐵路線是暢通的?」

  茶房被他問得心虛,也不敢十分地確定了,「這……沒聽說它不暢通啊!」

  露生放走茶房,關了房門來回踱了幾圈,心裡漸漸地明白過來了。

  鐵路現在的確是暢通的,可馬上就要不暢通了。

  因為要開戰了,戰火即將沿著鐵路線開始燃燒了。北京的茶房不知道,可千里之外的戰爭發動者知道!

  那麼自己回不回去?應該回去的,他從來沒看出龍相有什麼軍事才能,只知道他現在手下有很多兵。可單是兵多就能打勝仗了嗎?他沒把握,他總覺得龍相全是憑著運氣往前闖,並且那運氣還是一股不合道理的邪運氣。這一仗他贏了,不稀奇;他輸了,也不稀奇。所以在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回去,不為了龍相,也為了丫丫。

  思及至此,露生開始穿衣服,要趕最早的夜車往回走。

  夜裡這趟火車很準時地出發了。露生在頭等車廂裡接二連三地打瞌睡,起初一直是天下太平的,然而睡著睡著身下一震,他睜眼環顧四周,發現車內的氣氛有了變化:首先,火車停了;其次,車廂內餘音繞樑,一位警察剛剛高聲發表了一番報告。露生完全沒有聽到報告的內容,於是轉身去問旁邊的乘客,乘客是個縣城紳士模樣的胖子,惶惶然地告訴他:「說是前頭開了戰,鐵路不通,火車過不去了。」

  露生連忙又問:「誰和誰開了戰?」

  胖子愁眉苦臉地答道:「就是那個誰——龍司令和楊大帥的。」

  露生沒有細問楊大帥其人其事,反正如今是個軍閥混戰的年頭,地面上時不時地就要流竄過來幾頭大帥。大帥是羊是狗且不必管,他心裡還存著更重要的問題,「可是,這火車得停到什麼時候呢?」

  這話一出,以露生為中心,前後幾排的乘客一起歎了氣。胖子連連地搖頭,又喃喃地說道:「要不然,讓火車掉頭往回走,把我們送回北京去也行啊!」

  露生沒再言語,因為是萬萬不肯回北京的。如此又過了兩三個小時,火車上的警察再次前來作了報告——前方的鐵路被炸彈炸翻了挺長一段,火車今天是決計走不得了。但下車之後再走不遠便有村鎮可以落腳,頭等車廂內的諸位貴客倒是不必在座位上坐著過夜。

  下榻於村鎮,對於貴客們來講,當然不是好主意,但直挺挺地在車廂內乾坐著,也是夠受罪的。露生眼看那警察說完了話要走,連忙起身走到他面前問道:「請問如果我下了火車自己走,能夠繼續前進嗎?」

  警察驚訝地看了看他,「先生,您頂好是別冒這個險,誰知道前頭打成什麼樣兒了呢!」

  露生做了個焦慮的表情,「實不相瞞,我一家老小都在前方,越是危險,我越得回家去。」

  警察一聽這話,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涼氣,「那……走是能走,只是您得遭點兒罪了。」

  露生不怕遭罪,只想盡快趕回龍相和丫丫的身邊。真到了緊要關頭,還是這二位是他的心上人,讓他無論如何不能放下。依著警察的主意,他花高價雇了一輛大騾子車。大騾子車抄小道走山路,再慢也比靜止不動的火車快,只是一步一顛。

  露生起初還能忍受,忍了一個小時之後,就感覺渾身關節都要被顛得錯縫,尾巴骨尤其是被撞得疼痛。遠方已經響起了隱隱的炮彈聲音,像是個依稀的旱天雷,露生很有控制地慢慢呼出了一口氣,不敢由著性子大歎息。

  傍晚時分,騾子車出山,進了一處大鎮子。這便算是到了站,想要繼續前進,就得等一夜過後在本地另雇新車。露生滿鎮子亂走,最後終於打聽明白了,本鎮內所駐紮的軍隊,乃是龍司令的人馬,是今天早上剛開過來的。而在此之前,這個鎮子本是屬於楊大帥。

  露生聽了這話,心裡一輕鬆,立刻順籐摸瓜地找到了鎮內的軍部。軍部設在了鎮內的小學校裡,露生心急火燎地往校門口跑。跑了沒有幾步,他眼睛一亮,因為看見軍部之內走出了個裊裊娜娜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丫丫。

  丫丫穿著一身竹青色的褲褂,露著一截白白淨淨的手腕。單手端著一隻大茶杯,她望著露生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了笑容,嗓門不小地喚道:「大哥哥!」

  然後她轉身推門,對著裡面又喊:「大哥哥來了!」

  房內起了咚咚的腳步聲音,是龍相跑了出來。天氣熱,他只穿了短褲和襯衫,襯衫還敞著懷沒系扣子,赤腳趿拉著一雙布鞋,乍一看幾乎可以算作是半裸。手扶門框站住了,他顯然也很驚訝,「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我不是不讓你回來嗎?」

  露生此時已經走進了院子。眼看丫丫手裡端的是半杯冷茶,他來不及多解釋,先把茶杯搶了過來,「能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