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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干城/回憶般的柔光靜好,彷彿臨水照花的倒影(3)

  她抬起頭,淚水簌簌,面上的神情是徹骨的絕望和痛楚:「……行營,行營只打過一個電話給我,說……茂蘭殉國了……」她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繼而攥緊了他的衣襟,「月白,月白也死了……你打電話給我,我以為……我以為是你。」

  她泉湧般的淚水崩潰而出:「我以為是你!」

  虞浩霆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一手抱緊了她,一手去擦她頰上的眼淚:「是我沒有想妥當,嚇著你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偎在他懷裡,肩頭聳動,仍舊哭得淚人一般:「我以為是你……」

  我以為是你?他皺起眉心,突然想起那天斷在炮火聲中的電話,他說:「婉凝……南園……以為我死了。」

  這個時候他提什麼南園?他當時沒有細想,只以為自己聽錯了。

  以為我死了?

  她的眼淚濕了他的衣襟,他顫抖地撫著她的發,他覺得,他們之間似是有一個極大的誤會。他想要問,可是當他捧起她的臉,望著她淚水恣肆的面容,他又覺得——

  什麼,都不必問了。

  他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淺淺的親吻逡巡在她發間,心底瀰散著悲涼而溫柔的滿足:「我怎麼會有事呢?傻丫頭,你問問他們,誰敢讓參謀總長出事?」

  他柔緩的語調彷彿最安穩的慰藉,婉凝的哭聲漸漸低了,激盪的情緒被淚水帶走,人反而冷靜下來。她放開他的衣襟,看著他戎裝上洇濕的痕跡,侷促地退開兩步,一時竟不敢抬頭看他。

  正在這時,恰好大夫出來同他說話,她像是被獵人驚嚇的小獸,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的表情悲傷又驚惶:「我去看……」話沒有說完,人已閃了進去。

  護士剛剛換完藥,沾血的繃帶堆在一旁,看得人觸目驚心。

  婉凝挨在床邊坐下,小霍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被單拉開了一幅,暴露出縱橫猙獰的傷口和一些密集規整的縫合針跡。她鼻尖一酸,連忙死死咬住嘴唇,把湧動的淚意壓了回去,見護士端了水和棉簽過來,便低低道:「我來吧。」蘸了溫水的棉簽細細潤在他唇上,像滴進沙礫一般得不到回應。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見他,他笑容朗朗:「我這個參謀不參軍國大事,也不謀仕途經濟。」從那時起,他每每都替她解圍,護她安危,只是風流倜儻如他,叫她以為他早已習慣了對女孩子多一分溫柔呵護,再加上虞浩霆的緣故,才待她格外用心,她從沒想過他會對她說:「婉凝,我喜歡你。那天在陸軍部,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她居然從不覺察!

  她對他說:「我沒有什麼朋友,也沒辦法和別人做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彼時,她真的這樣以為,而現在她才知道,飛揚跳脫如他,卻隱忍如斯——

  「我跟她們說我正在追求你呢!」

  「等我回來,你連《佳期》一起演給我看。」

  「這個『謝』字,你以後再也不要跟我說了。」

  「你不知道,他也不敢告訴你。這鐲子是霍家的傳家之物。」

  她知道,他不是個想要做烈士的人,他也根本不必這樣犯險,他原本就是綺羅從中、笙歌筵上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合該醉淋浪,歌窈窕,舞溫柔;卻因了那樣一件事,辭家萬里,生死由之。

  「我不知道你會來。我不是有心的,我這就走。」

  倘若沒有她慌不擇言的那句話,他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仲祺。」她用最認真的口吻在他耳邊喚他,「你要是不能好起來,我會恨我自己一輩子。」

  馬騰倚靠在牆上呆呆看著她,雖然他半邊身子被醫生包得像個粽子,但死活都要守在霍仲祺身邊,寸步不肯離開,醫生護士沒有辦法,只得由他。

  那天,大夫給霍仲祺做過手術出來一搖頭,他就知道團座不好了。他幾乎想一頭紮在牆上,他就不該跟他去沈州,哪怕回頭他要斃了他,他也該砸暈了他拖他走。

  他明知道他早就存了死念,可他那時候只想著,他們一道兒壯烈一把,也算生而無憾了!直到護士剪了霍仲祺的軍裝,他收拾出那個炮彈皮盒子,才想起這件事來。

  那盒子霍仲祺一直貼身帶在身邊,有一回打開的時候被他碰上,一瞧見裡頭嵌著張女人的相片兒,他就樂了,原來他們團座不是不稀罕女人,是特別稀罕一個女人。

  他涎著臉湊過去:「團座,給我瞧瞧唄,是個美人兒啊?您要放也放個花兒朵兒的,怎麼放個槍子兒呢?」

  霍仲祺冷著臉來了一句:「滾!」

  馬騰卻是臉皮厚得賽過城牆拐彎兒的主兒:「您的相好啊?」

  霍仲祺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她救過我的命。」

  馬騰兩隻眼睛一下子就瞪圓了:「……團座,死了啊?」霍仲祺一巴掌就扇在他腦袋上:「你胡說什麼呢?」

  馬騰揉了揉自己的腦瓜,訕訕地解釋:「我這不是覺得就憑您這不要命的勁頭,她還能救您的命,那肯定是沒好兒……呃,不不不!那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霍仲祺冷冷瞥了他一眼,起身就走,他猶自跟在後頭念叨:「就給看看唄,看看怕什麼啊?」可到底,霍仲祺也沒給他看。

  從那以後,他就知道,他們團座的心啊,是一點兒零碎沒剩,全叫人給收走了。他心裡頭琢磨,這幾年,高天明月,他吹那悶得人心裡發疼的曲子是為她;孤城落日,他要隻身犯險血染征衣也是為她。怪不得他喜歡聽他唱那支酸曲,「旮梁樑上站一個俏妹妹,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唱的可不就是他嗎?

  可他們團座這樣的人才,也有撈不著的紅珊瑚,夠不到的白牡丹嗎?

  他聽人說,是總長親自下令從沈州城裡把他們團座尋出來的,他們團座是有來歷的,他知道。

  他橫下心去求總長,他們團座就這麼一點兒念想了,既然有這麼個人,來見他一面也好啊!他去了三天,處處碰壁,好容易見著總長,他一時沒忍住,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越怕說不清越說不清。末了,總長大人一句「我知道了」,他就被人架出來了。

  本以為這種事兒總長大人根本不會管,沒想到今天真就來了這麼一個天仙似的人物。雖然不大能認準她究竟是不是照片裡的人,但心裡卻認定,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們團座。

  剛才他在這兒盯著醫生診治霍仲祺,卻也聽見她在外面哭了,再進來的時候,雨濕花重,淚痕宛然,他看在眼裡,忽然覺得,能叫這樣的女人哭一場,就算是死,也值了。待見她這樣依依溫柔,更後悔當初沒把霍仲祺攔下,要不然……要不然現在就該是鴛鴦交頸、鸞鳳並頭的于飛燕燕,怎麼會弄成個生離死別呢?

  呸!什麼生離死別,他們團座是吉人,吉人都有天相。

  他淚眼模糊地覷著顧婉凝在霍仲祺耳邊喁喁細語,心裡默默祝禱,要是黑白無常來勾魂,那就勾他的好了!反正小蕙也嫁人了,他無牽無掛,死了也沒什麼可惜。

  沈州雖已是斷壁殘垣,但幸未失守,楊雲楓搶下沈州的當晚,虞浩霆奔波六百公里,把防線重新拉了起來。北地戰事之膠著酷烈亦出乎扶桑軍部的預計,消息傳回國內,扶桑內閣略有猶疑,反引了軍部反感,陸相不肯就任閣臣,形同虛設的內閣只好辭職解散,出面組閣的新首相出自海軍,人事更迭之際,戰局也僵持下來。江寧政府一面同扶桑外務省斡旋,希求戰事不再擴大,一面敦請歐美諸國調停。

  「霍院長讓我轉告總長,扶桑陸海軍不睦,新內閣未必事事都屈從軍部。扶桑人透出消息,不是不可以談。」徐益神態穩重,眼中卻閃爍出一線欣喜。

  虞浩霆點了點頭,既不意外,也不疑慮:「怎麼談?」

  徐益略有躊躇,扶了扶眼鏡:「院長那邊還在交涉,扶桑人可能要擴充一些在北地的利益。」

  「就這樣?」虞浩霆踱著步子,輕飄飄地問了一句。

  「霍院長的意思,如果總長能把戰事控制在燕平以北,自然最好。」

  虞浩霆在離他五米開外的地方停下:「如果不行呢?」徐益不自覺地低了頭:「院長沒有說。」

  的確是自己多此一問了,虞浩霆道:「麻煩你回去替我向霍伯伯賠罪吧!仲祺現在不方便挪動,再好一點,我就送他回去。」

  徐益點頭,探尋的目光卻一無所獲。

  他一到綏江行營,虞浩霆就先叫他去探了霍仲祺。看見院長大人的這位嬌公子,他竟也忍不住眼中一熱,不知話要從何說起,反倒是小霍垂眸笑道:

  「父親又罵我了吧?」

  徐益的聲音有哽咽的輕顫:「沒有,只是夫人……夫人很擔心,還有大小姐,都想來探望公子。可院長說,總長必然事事都安排妥當,她們來了,行營裡反而諸多不便。」

  霍仲祺勉力撐著笑意:「父親說得對。你告訴母親和姐姐,我很好,只是養傷而已,已經沒什麼要緊了……」

  徐益聽著,忽見他的視線錯開了自己,目光中有異樣的欣悅和溫柔,可眉心微蹙,又彷彿有些氣惱。徐益回頭看時不覺一怔——一個穿著素色旗袍的女子端著杯牛乳,款款走了進來,看見是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便端然一笑:「徐先生。」

  徐益連忙起身,想要同她打個招呼,話到嘴邊卻卡了殼,不知該如何稱呼,只好微笑頷首。

  顧婉凝擱下牛乳,略扶起了床上的人,把枕頭整理妥當,又從抽屜裡取出一支吸管插在杯子裡,遞到他面前。霍仲祺又皺了皺眉,剛想說些什麼,看了徐益一眼,終究沒有開口,就著她的手默默喝了杯裡的牛乳。

  徐益見狀,又說了兩句閒話便起身告辭,勤務兵送他到門口,徐益隱約聽到霍仲祺在說話,只是他聲音太低,聽不分明,既而就聽見顧婉凝輕柔的語調裡夾著笑意:「你要是不想讓我看見你這樣子,就早一點好起來。」

  他心中驚疑,面上卻不敢露出,走到院中才問那勤務兵:「顧小姐在這兒,虞總長知道嗎?」那勤務兵點了點頭,徐益更是詫異:「她什麼時候來的?」